狼瞳
作者:苏簌
从此以后,我的哥哥成了我名义上的监护人。
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也没给我选择生死的权利。

5th

我亲爱的哥哥,我并不痛恨你,我只是痛恨一切与我有关的血缘。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亲爱的哥哥,我已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了,所以,再见。
然而若不是她踩实了油门打算撞死我,那么也不会出现那样严重的事故。
你的父亲有那么多的情人,就算杀掉一个,又能怎样?
是的,我的母亲,没有任何遗言。
在这世上,唯一我曾信任的舅舅已经死去,他已经死去。
我不再信任这个世界,与每一个死气沉沉的生物。
后来,我便常常跟着舅舅去修车行。
我们相安无事两年多。
我向他微笑告别,双手缓缓摘下他口上的氧气罩。窗外,阳光明媚,万丈生机。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舅舅,没握过那只干燥柔软的大手,没吃过炉子上蒸过的热烧饼,没听过那零件与钳子碰撞时丁东的声响。
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而她,给了我永恒的解脱。
而那身体仍旧是一日不如一日。
和一个不会开口回应我的人同样不会,所以我喜欢和他说话。
我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女子,在她被那老男人花言巧语哄骗到床上之后,她开始变得如八点档伦理剧中的怨妇一样,多疑、善变、敏感,而又工于心计不择手段。
我看着奔驰的汽车向我冲过来,双手紧握方向盘那双眼瞪如铜铃般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一刻我全身无法动弹,而身后突然一人将我狠命地推开,我回头,看到母亲躺在血泊之中。
她会将她对我父亲那老男人的所有怨恨与愤怒,加诸于随手可取的任何工具上,然后砸向我幼小的身体,在我渐渐失去意识的同时,她又疯狂抱着我冲向医院。
他看了我一眼,便径直走进浴室。
而那辆车的主人同样当场死亡。是的,你没猜错,那就是我哥哥的亲生母亲。
可悲的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却是唯一肯为他生孩子的一个。
她的儿子健全无虞的家庭,以及你本应得的利益,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

2nd

橘生淮南则为柑,橘生淮北则为枳。
于是,连母亲的葬礼上也没能掉下一滴眼泪的我,跪在那道门后,失声痛哭。
我被父亲领回家,与他相认,接受他的忏悔,从此像个正常孩子那般生活?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可以容忍名存实亡的婚姻,可以接受风流成性的丈夫,为了什么?
后来,事情的真相被以讹传讹成了另一种姿态。
没错,我的父亲,他并不只有一个情人。
我是母亲与舅舅的私生子,为了母亲,舅舅剪断了她情敌的刹车,意图害死她成全母亲对父亲的单恋,却不想一切全不在计划之内,那女人竟撞死了母亲,而自己也一道命赴黄泉。
至此,你还会认为那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怨吗?
这就是所谓附属品。
这些,你都想过吗?
也就是说,我父亲的妻子在舅舅的修车行出发之后,还没有机会踩上一次刹车。
我哥哥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她在孕育那个与我毫无关联的生命时酷爱酸食,所以傻头傻脑地为她的儿子取名柑,于是顺其自然,我的名字理应与我的哥哥,彼此呼应。
你想起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个温和敦厚的中年人脸上,出现那般惊恐而又百口莫辩的表情。
他毕竟只是个普通警察,重案组的警察。
我的父亲是一个男人,毫无疑问,而他在我出生时已经46岁,与我的外祖父同龄,这一点可能会让你质疑这个男人的人品,与我一样。
为了她那近乎疯狂偏执的爱,将我踉跄推入这令我无限失望、无限愤恨的世界,还不忘给了我一双诡异幽深的绿色服珠,医学上称这为罕见的色素变异症。
我想过了,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是唯一的。
不,不,那仍是家庭伦理剧的桥段,你绝不会想像真正的事实会向着多么令人发指的方向改变。
父亲60岁的时候患了糖尿病,身为医学界泰斗的他,为自己制定了精心又仔细的膳食和疗养手段,开始了半退休的隐居生活。
因果,因果,相对论般的存在。
除此之外,我还算是温和的。
我怕光,怕冷,微低的头让我看起来有些驼背,还有,我没有说过的,与人交谈的时候,我有些结巴,自言自语时却不会。
这个舅舅,不过只是一个普通邻居,他的手上永远满是机油的味道,他的修车行破旧而窄小。然而,舅舅永远挂在嘴角的笑容,时刻温暖干燥的大手,成为我童年苍白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4th

哦,是的,你说当年你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舅舅的修车行呢?你们那样富有显赫的家庭,为什么会选择那样一个肮脏破旧的地方修车?
他爱甜食,否则深谙养生之道的他也不会就患了那样的顽疾,白糖全都换作了木糖醇,可仍旧不改每日一盅糖水的习惯,他那旧日发妻为他养成的生活必须品。
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每个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比如父母,比如姓名,但我仍旧可以向你诉说这名字的来历,我叫秦枳,是因为我的哥哥,他叫做秦柑。
我和我那一半血缘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已有12年,而今天,我一如往常前往医院,探视我那脑死亡已经一年半、我的无比亲爱的哥哥。
为何我们会如同一般兄弟一样,平静而无虞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像陌生普通的朋友那般,彼此介入对方生活的一个小小部分却从未激起任何涟漪,你又明白吗?
这,才是我的故事。
终于半年之后,他永远阖上了我不想再看一次的双眼。
轿车的刹车已被人剪断,那是一场明确到异乎寻常的谋杀。
没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除了我,然而,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今天,我亲爱的哥哥,故事讲到了哪里?
我只听见我经常出入的那道门楣之后,传来嚎啕到几乎嘶哑。
连续13天没有回家的他,鼓着一对熊猫眼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闯到了他身上严重的体味。
很好,他也终于尝到了被人误解的滋味。
那一年我6岁,在舅舅身边,我活灵活现,快乐生动。在那一刻,她动了杀机。
从这一刻起,请你记住我的名字,秦枳。
如同一匹孤独的狼,闯入了人类伪善而残酷的世界。
他不爱我,这一点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便一眼通透,然而他却也不够恨我。
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我的身上时青时紫。
谋杀,对6岁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那一年,我14岁,已经懂得了木糖醇和白糖的味道几乎无法分辨的道理。
围上白色的手织围巾,我将自己隐没于人群。
每个人都那样惋惜他怎么重度糖尿病仍旧每日大把大把地摄入白糖,那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她去修车行只是为了看我,如此简单。
后来的后来,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被横空出世的一辆轿车当场碾碎,汽车驶过,马路对面的我无比真切地目睹整个过程,她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仍在挣扎,她的嘴里不断地喷出血沫,她的眼睛始终坚定不移地望着我,却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后来,我聆听了他的遗嘱,立于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将还算殷实的家产完全平均地分给了他的两个儿子,秦柑和我。
我说过我酷爱文字游戏,看到这里,你一定看出了我哥哥的母亲与我并无血缘,很遗憾,你猜对了,我的母亲,她只是我父亲的情人。
很好,他给了我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我走近那堆味道怪异的衣服,拔出了手枪。
故事讲了这么久,我几乎都要忘了今天的日程。
我第一次看他佩枪回家是在一个案件的执行过程中。
同样的,温吞不善言辞的舅舅抱着我逗我玩的时候,同样也只会一遍一遍重复着修车那点小技术:小子,看好了,这是方向盘,这是刹车,这是油门,长大了跟舅舅修车吧,挣大钱……
我想他怎么也不会知道,我只是用一枚小小的别针卡在了他的枪套之上,当他拔枪,别针会掉下去,什么也不会影响,除了速度。
警察在命案发生的第二天确定了那不是一场简单的交通事故。
当我读到父亲遗嘱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一份遗嘱,写于我出生的那一年,完全平均地将财产一分为二,我和你,是完全一样的。

3rd

她选择玉石俱焚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条决绝而又虚无的省略号,留下了她尚未成年的男孩,和仍有大批情人的丈夫,我的父亲。
当然,恨我干什么呢?
凝望镜中的自己,我不否认我是一个英俊好看的年轻人,除了一双深绿深绿的眼珠,狼一样锐利。
我每日回家之后都会主动跑进厨房,汤汤水水床上桌下地侍奉父亲。
是的,剪断刹车的人,是我。
我想杀死你的母亲,而结果是好的,只是过程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宽容大度的父亲看到失去母亲的可怜男孩,收养了他。
尽管极度不愿,我仍然必须要承认,我的聪明多半得益于我的父亲。他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否认。
然而,也不是全部。
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在肇事者的钱包里翻出一张修车条,上面明确而清楚地写着舅舅的修车行,而时间是,命案发生的15分钟之前。
这是一个周末,阳光明媚。我正要前往医院,医生说,多和他聊天有助于他康复。
我以为他死了,然而他没死,他只是一直躺着,很久很久。
是因为造成我们彼此仇恨而又与我们本人毫无关系的那些人,早已离开了这人世,就这么直接单纯。
年幼的我,不断听着母亲日复一日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有那个女人,我们娘俩就能夺回爸爸,过上好日子……
我听他警队的同僚说,他拔枪比那些持枪的匪徒只慢了一拍。
我害死了所有我曾珍惜的人,为了赎罪,我不得不杀死所有我在憎恨的人。

1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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