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玩笑
作者:甲贺三郎
铁锹似乎碰到了硬物,我惊慌地看了一下,从黑暗的洞穴之中,露出友人熟悉的眼睛,仿佛做了恶梦似的,他的头一动也不动。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教人浑身不舒服,我全身冷汗直流,眼睛在黑暗中一定盯着尸体瞧,仿佛死人幻化成极为恐怖的形象。我告诉自已,这不是真的!这是幻觉!重新鼓起勇气,克服心中的恐惧感,把手中的铁锹丢在一旁,用双手拨开埋在土里的落叶。
我们大约是在数年前同时开始学习将棋。彼此都抱着一定要赢得胜利的想法,很努力地钻研将棋的布局等技巧。两人的天分都差不多,此外,我们也经常碰到所谓的恶魔的诅咒或是不幸。有时候,赢了一盘棋感觉好骄傲;有时候,输得很惨输到想哭。反正,无论哪一方都希望能够彻底地胜过对方,但因为双方的实力都差不多,所以几年下来,彼此的棋力仍然无法超越过对方。
接下来,我在半梦半醒之坦承所有犯下的罪行。
角和步、角和步,那不是友人死去当天所下的棋子吗?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卜通卜通跳个不停,接着便失去了意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记不得了。等到回神过来,人已经躺在床上,额头正在冰敷,忧心的妻子坐在一旁。一问之下,才知道我当时嘴里喃喃自语说着棋子少了!棋子少了!接着突然走到墙边,摇摇晃晃地冲进茶之间,然后倒卧在里头不省人事。棋友当然是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去。
结果,对方只有冷冷地说了一句:
说完之后,友人把左手握着的两颗棋子,丢到棋盘上。
突然之间,我因为恐惧整个人愣在原地。
当时,我一定是面如缟灰,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吧!可是,棋友听我把话说完之后,也是满脸苍白、面无血色。接着,他断断续续道出关于棋子的秘密:
当棋子逐一排列在棋盘上,忽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袭上心头。不出我所料,果然棋子又少了。我的身体像化石一般,空虚的眼神望向盘面。
我因为下错一颗子,结果大意失荆州,让攻势和守势的位置重新洗牌。我一直盯着棋盘瞧,连头也不抬起来。如果抬起头来,我势必会看到对方从鼻子浮出得意的冷笑,但是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抬起头让对方看看我满脸铁青的模样,或许会因为我充满杀气的眼神,他的冷笑会收敛些然后低下头去也说不定?如此一来,或许就不会酿成了悲剧。但是,那时候,我非但没有抬起头来看对方,反而激烈地深呼吸、吐气,颤抖似的握紧拳头,拚死地想要让对方回心转意。
刚埋好尸体的我,身体突然打了个冷战。连忙把沾着泥巴的铁锹插在走廊的地板下,忘了应该把现场稍微整理一下,以免留下可疑的线索。我很快的回到屋内,默默等待妻子回家。不知为何?感觉今夜屋里的电灯似乎比平时的照明更为昏暗。
为了不让敌方招摇的玉将进到三一、二二,我只得激烈从端和二筋进行反攻,桂马跳至二五,换掉对方的银柱,接着用二四步、同步、同角、同金、同飞,砍了对方的角,金将、银将在手,看来胜券在握。这时,我趁势直追,五五步杀进五四步,没想到对方打出五五桂,硬是把我的六七金给吃掉了。我的五四步被敌方取得了同步,再打出五三步,接着又进五二步,照这样的情势下去,原本握有胜算的棋子将会全盘皆输,怎么会这样呢?我太轻敌了,没想到下错一步,步步皆错,五五桂吃掉了六七金,接下来位于八筋的敌方飞车就可以横行无阻,而敌方的角则可进四九,使我方的局势濒临危险的地步。
听到我这样回答,妻子才安心地躺回被窝里睡着了。我也钻进被窝里,可是想睡却睡不着。双手还残留着异样的臭味,可是靠近鼻子想闻却闻不到。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无奈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棋子的下落,想到就头痛,但是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现在想起来,那天夜里,我差不多耗掉了一辈子的精力,幸好没有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白发。
不晓得棋子是握在哪一只手上?索性随便打开一只手,结果棋子不在里面,再使出全力打开另一只手,棋子也不在里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慌张的重新打开原来的那只手,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又重新把土盖在尸体上,将现场恢复原状。
我极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好好思考如何接招。可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杀出重围的办法,很明显地这局棋注定要输了。我心中真是懊悔不已,接下来眼睛只盯住棋盘,脑中一片空白。下过围棋和将棋的人,应该都会有这种经验,当对方巧妙的掌握盘面的优势,而自己又正好居于劣势,不管出什么棋子,都被对方吃得死死的,腹背受敌、动弹不得的时候,心里觉得很不甘心,但终究是得认输。最不能忍受的是,当自己发现下错的一步,希望能够悔棋,扳回优势的局面,但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你悔棋,遇到这种下不了台阶的时候,真的是忍无可忍。
初冬的某一天,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我趁着内人带孩子出去游玩的时候,伏案整理延宕多时的翻译工作。没想到,好友突然来访,天南地北闲聊一番之后,便下起将棋来。
这样想下去,我更加坐立不安,一定要主动让他知道,我的情况好得很,昨天只不过闹了个笑话而已。说着说着,我立刻叫妻子打个电话到对方的办公室,对昨天发生的事说声抱歉。今天,人已经康复了,下班之后,请对方务必来寒舍坐坐。
“哼哼,快打消你那愚蠢的念头吧!”
我抱着冰冷的尸体走到院子里,把洞穴中的落叶拨开,然后把尸体埋进去,在上面充分地覆盖了落叶,然后将洞穴四周堆积的泥土填入,再用铁锹铲起一些泥土覆盖在散落一地的落叶之上。黑暗中,只浮现出白白的握着铁锹的手,感觉好象自己的手从身体分离出来自行动作似的。好不容易,顺利的埋好了尸体。
凭着触觉,摸到了似乎像是死人的手,我不假思索将它拉出来,像冰块一样冷冰冰的手,感觉有点潮湿,又好象有点滑滑的,有种奇怪的触感,教我再多触摸一秒钟都办不到。
这时候,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憎恨对方的情绪。连自己把秘密全盘托出这件事一点也不后悔。反而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头也轻松多了,想说的都说了,心里觉得很痛快。接下来,妻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然而与其去思考我的悲哀,还不如先静下来想想受刑之后,往后妻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这局将棋一开始就很危险。因为,最近我们两个经常无端吵了起来,破坏了彼此的友情。甚至把对方当成是第三者,什么难听的话都敢骂得出来。友人之所以会来访,或许是为了想弄个明白,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是,我们彼此都没有把真正的心意讲出来,为了尽可能不要碰触这个话题,于是决定来下一盘将棋。
这句话成为了第二个致命的关键点。
我想要逃,逃得愈远愈好,可是有个邪恶的声音在我心里面说着:如果留下证据该怎么办?
我无声地推开一扇雨窗,只见满天的星星,地面上看起来像雪一样,被白色的降霜所覆盖。
棋子……棋子不见了。又是角和步。
要是看惯了我们两人对战的朋友,一定会觉得很纳闷,怎么今天这两人下起棋来,连一句话也不吭声,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每次当我们两个下棋的时候往往会恶言相向,一定要骂得对方狗血淋头才甘愿。以前总是一边看着对方的脸色,一边搬动着棋子。但今天很不寻常,我们彼此完全沉默,只是看着棋盘,连一声催促对方下棋的招呼也不问,仿佛在我们的四周充斥着一股锐利的杀气。
外头的气温很低,冷到牙齿也止不住地打颤,我找出藏在走廊地板下的铁锹,使出吃奶的力气扛着,然后走向院子里。黑暗中我凭着直觉找到了埋着尸体的位置,卷起袖子,开始用力地挖。只听见迟重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在树木林立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盯着我瞧,似乎随时会有东西从背后偷袭我,但是我依然不断挥动铁锹,进行挖掘的动作。
在院子里的洗手台把双手洗干净,然后像是从坟地里奔丧回来似的,身体晃晃悠悠的进入屋内,这时,妻子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样子然后起身问我:“你还好吧?”
“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我并不晓得你有那么可怕的秘密。事实上,昨天当你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角和步这两颗棋子正好掉到棋盘下,但是你根本也没仔细找过,就像梦游症的病人似的,一边嚷嚷着棋子少了!一边冲进客厅然后倒在地上。今天你又叫我来,感觉你的态度变得好奇怪。我只是想作弄你一下,所以趁你在摆棋的时候,先把角和步藏起来。竟没想到会造成你那么大的打击。”
他动作迅速地把棋子从棋盒中取出来排在棋盘上。当我把棋子一颗颗排好的时候,却发现少了几颗角和步的棋子。
甲贺三郎,明治二十六年十月五日,生于滋贺县浦生郡日野町。本名春田能为。曾任职和歌山市由良染料株式会社,农商务省的技师,才成为专职作家。于大正十二年的“新趣味”发表处女作《珍珠塔的秘密》。战前和江户川乱步和下宇陀儿并称三羽鸦,为本格派推理的人气作家,死于昭和二十年二月十四日。
“没什么,我身体已经康复了,刚才只是去上个厕所。”
那天夜里,大概是因为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反而睡得相当好,不过从隔天以后,几乎都睡不好。自责、悔恨、恐惧的念头不断浮现脑海。虽然白天什么也看不见,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院子的一角监视着。夜里不断做着可怕的梦,脾气变得暴躁易怒,食欲变得很差并且忧郁起来,害得妻子神经衰弱的宿疾也开始复发,经常一个人抽抽噎噎,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好在虽然我家并不大,但是这偏僻的荒郊野外,也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住在这儿,院子里有的是空地,平时为了丢弃从茂盛的大树所产生的落叶,在院子的一角挖了一个大洞。这个洞穴是专门用来收拾这些落叶,之前,妻子担心小孩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掉进洞穴里受伤,嘱咐我要记得把洞给埋起来,假使今天把这个洞给填平了,相信妻子也不会怀疑才是。
杀进五四步是我致命的失策,诚如字面上的意思,对我来说那真是致命的一击。他思考了一会儿,打出五五桂,我才恍然惊觉大势已去,我一直盯着棋盘,眼眶周围开始产生焦灼感,只见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中央,他得意的笑容映在我自己看不见的视网膜上。早知道今天这局将棋,提前停手就好了,我的心懊悔不已。
不过,幸好没有人发现我铸下的大错,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三天。我还前往友人的住处拜访,询问他家人知不知道他的下落?假装什么也不知情,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家中。每天早上,我会打开报纸,不放过任何一则值得注意的社会新闻,希望能看到关于友人失踪的消息。
我立刻担心昨天来访的棋友,会不会发现到我的异状,把这件事传出去。或许他现在不晓得正在哪儿跟别人说我的事情也说不定?很可能这件事会传到警察的耳朵里也说不定?
眼前的状况,完全吻合了上述的情形。
棋友似乎叫着我的名字,我深吸一口气,企图使自己镇定,然后在膝盖前方、棋盘下方,前后左右四处找。但是却一无所获,我整个人终于崩溃了,伏身在棋盘上,然后发出怪异的笑声。
傍晚的时候,我听见友人精神饱满的声音从玄关传来。我立刻上前去迎接,热络地问候对方,并且招呼他进屋内坐坐,对于昨天的失礼向他道歉,说大概是将棋混在一起,所以把脑袋弄迷糊了,然后两人笑得很大声,决定今天还要再决一胜负,棋盘则早已摆在两人的中间。
他下一手,我下一手,直到中局两人的布局还看不出胜负,整盘棋进行得很顺利。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相当骄傲,我想即使是将棋的高段选手看到这盘棋,也会啧啧称奇,可见我们下棋的时候有多么认真!
我和他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两人的感情相当好,见面的时候往往调侃对方的次数比起问候寒喧还来得多。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他很瘦但我很肥,两人的性情都很刚烈,似乎还带有一点神经质,这并没有什么优缺点可言。不过,因为不想被对方看扁了,不知不觉之间,彼此的内心燃起了激烈的竞争心理。就拿将棋来说,能够明白的分出胜负,对我们而言就是一种挑战,所以当彼此成为对手时,一语不发地盯着对手败下阵来,看着对手懊悔的表情,享受那种痛快的优越感,真的是太过瘾了!
没多久,妻子回来了。我假装头痛,很快上床就寝,妻子丝亳没有怀疑的样子。
妻子由于白天的操劳,再加上需要恢复体力,所以能安心入睡,并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睡得相当沉。
隔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快中午。全身像海绵一样疲软无力,额头有点发烧,因为心中还挂念着将棋的事,所以还是硬撑自己起床,吃完中饭以后,我立刻拿出棋盘,将棋子一颗一颗摆好,奇妙的是,棋子竟然一颗也没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等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当我看见身旁躺着一具死尸的时候,我决定趁着妻子还没回到家以前赶紧找个地方把他给埋了!
我忍无可忍,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就扑向对方。我忘了想到我们之间的体格差异悬殊,要是打架起来,对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当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我家的地板上,而我的右手牢牢掐住他的喉头动也不动。我安静的站起来,看着身旁的他丑陋地横躺在那里,感觉好痛快!但是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好象精神上受到严重创伤的人一样,颓然地坐了下来,把刚才还紧紧握在手中汗湿的金和银两颗棋子扔到棋盘上,整个人像是灵魂被抽去了似的坐着发呆。冬天的晚上,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屋内一片昏暗。
第四天早上,又有一个棋友来找我挑战,他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这位朋友的棋力比我弱,对于胜负输赢也不怎么在乎。虽然他外表上看来,一定是个很容易受人指使的家伙,可是今天无论如何要我下这一盘棋。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端出将棋的棋盘摆在他面前。
证据!是啊,是我杀了人。然后留下了证物,所以非得把棋子拿回来不可。不觉间,我又变成了恶魔,试图掰开死人的手指。
当天夜里,我一边看着妻子熟睡的呼吸,一边起身外出。我想了很多的可能性,我猜少了的棋子一定还紧紧握在友人的手中。平常再怎么吵吵闹闹的孩子,也从来不会去动我的棋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了呢?如果不赶紧把棋子拿回来的话,要是妻子起了疑心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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