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得着吗？”
镜头晃动，像是自拍的DV，一根根栏杆的暗影投在墙上，画面极为粗糙。镜头向下探了一点，一个披风衣的男人站在下头，玻璃长窗，黑白地砖，长长的玻璃窗上贴了好多卡通画。这个地点，怎么看怎么像眺海旅舍一楼大厅，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电影里呢？看这个高度，这个人是蹲在二楼栏杆边拍摄的。
早上绍琪肿着眼睛下楼，她被折磨了一夜，害怕电影里的画面是真实发生的，又担心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会不会有危险。欣桐、丁叔、小朱在大厅里闲聊。绍琪走过去坐下，有气无力地问：“这些碟片……是哪里来的？”
“你听到什么？”马菁跟着冷笑，“说那个蠢丫头被男人骗得送了命？嫌忌讳你可以搬。”
“我是来找你的，丁叔说你上来了。”永杰的样子也有点局促。
“不知道。”门砰地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了。
“我打算……回家。”
我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像你一样美好，一样善良。以后我就不该像现在这样给你写信了。你还好吗？这些日子我老想你的花园和那两个秋千架，老想我们常吃的那家豆花。她说我是想家了，是的，从前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就是我的家，永远也不能忘记。这几天我想回来一趟，如果你一切都好，我回去就会向她求婚。
“我看见你了，在三楼的房间。你也看见我了。”绍琪忽然灵光一现，“是你报的警？”
许伦皱起眉头，“五叔，你没……”
绍琪靠在床头，昨夜那些画面的细节和夏天房里的电影海报不住交错映现，不住晃动的镜头，林黛的歌声，轰然倒下的老人……这些都不是幻觉。她脑子里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线：夏天目击了罪行，拍下了罪行，然后她死了。
绍琪向那里走了几步，将将走到门口，灯光忽然熄灭了。
永杰哦了一声就走了。她有些泄气，继续向假人进攻。
“赤龙堂早就散了，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改邪归正努力工作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三十二，她才二十，我第一次经过她家幼稚园，看她带着小孩子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就喜欢上了她。我们年纪悬殊，她父母不同意……她已经答应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又怎么可能自杀。”
绍琪无法说出昨晚的经历，但她说了视频和乌龙报警的事。想不到陆费隐一言不发，眉心微皱。很仔细地问了她当夜那个视频的细节，然后缓缓说：“你说的这个人很像两年前失踪的赤龙堂堂主马祥。”
丁叔半躺在榻上：“那小子要跟我谈，谈什么？”
“那年我在写一本中国帮派志，听说赤龙堂还保留着一份古早的‘海底’，就托人结识他，想借来看看。虽然没借成，不过马祥很客气，和我聊了很久。他的长相有特点，所以记住了。”他顿了顿，又说，“同学，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要建议你一件事，离开那家旅馆。”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绍琪敲响了马菁住的202房。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恨我。是，是我当时执意要解散赤龙堂，但我没有放下弟兄们不管，愿意的跟我去上海，不愿意的致金回乡，我没有亏待他们。现在这个时代总是做正行才能发展。靠捞偏门到底不是办法。”
她摇了摇头，想起丁叔的做派，丁叔的规矩：“我觉得不会是他，丁叔既然是个讲规矩的人，也许，另有其人？”
小朱说：“不清楚，原来房主留下来的吧。”
难道还有彩蛋？
宽大的走廊两头延伸进一片昏黑里，楼道灯极暗，隔一会就闪烁一下。
“马菁姐？”
眺海旅舍的小花园里，绍琪和静仪相对伫立。
“不了情，是一首老歌，你听过？”。
这个人怎么会写出那样的信？
绍琪心中充满悔恨，这样一个阴鸷歹毒之人，自己居然相信了他，被那些信蒙蔽，以为他是个深情的人。她握紧拳头，愤怒让她恢复了一个跆拳道高手的冷静。
显示屏黑了几秒钟，忽然又亮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感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挣扎了一下，发现眼睛被蒙住了，手脚也被绑住，想要呼救，却只能发不出声音，原来嘴也被塞住了。黑暗中又闻到刚才那种气味，有些像羊骚味，又有些发酸。
绍琪认识他，是昨晚那个男人。
“有预订？”她抬头看了眼绍琪，相当冷漠地问。
许伦看着绍琪说：“她在胡说。杨国栋一直在偷公司的钱被我发现了，让他自首，他走投无路才会跳楼。”
夏天告诉永杰，她变心爱上了许伦，永杰愤而远走他乡。后来夏天不小心拍下了许伦杀人的经过，被逼自尽，她偷偷将视频刻在那盘《不了情》的碟片上。永杰漂泊他乡，换身份，换年龄，换名字，直到几个月前他终于回T市，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天台没有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玻璃顶小木屋。
留在座拉上的绍琪走上前去。
“反正他最恨我，也恨五叔对我好。”
是公安局的人！绍琪唔唔叫着，拼命挣扎，想拿头去撞倒什么东西，可是四面都是空的。
欣桐的房间是北面的219，两人湿淋淋地道别，各自回房去了。
“我一直怀疑她的死有问题。”许伦说。
我一直记得我们分离的那个晚上。你哭倒在地上，我忍心没有回头。这些年在外漂泊，我的境况比当年有了很大变化，心情也变了，理解了你当初的决定。很后悔当初说了那么激烈伤人的话。其实只要把你当作孩子，我就没有要求。也许，将来我们白发苍苍了再见面，到时候会不会大吃一惊：想念了几十年的好姑娘，原来是个老婆婆呀。
石警官同情地说：“有时压力太大容易出现精神恍惚，甚至导致幻觉，这个我理解。”
绍琪站在厅心，缓缓收势。
“我看见你和那个许伦在一起。这个人很危险，离他远些。”他严肃地说。
永杰是孤儿，很小就出来做工，他和夏天青梅竹马，却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次争斗中，永杰打了两个调戏夏天的小混混，其中一人后脑磕在石头上重伤。不巧的是，这两人是当时人见人怕的赤龙堂的手下，夏天向他们的门外小爷许伦求情，许伦答应放永杰一马，条件是要夏天做他的女人。
两人一时无话，又将目光转向球场。一个男孩扣篮成功，喊声四起。男人感叹道：“年轻真好。”
丁叔说着：“现在的黑道也太不成器，什么坏事都做。”看到她的眼神，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怎么了吓倒了？”
绍琪在思清路的居民那里听到了更多小道消息。
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房里了。就在此时，她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猛地回头，是永杰，海风将他的头发吹的好乱。
办好手续，短发女人把钥匙给了她：“206。”
她一阵恍然，欣桐从她身后下楼，然后是静仪。
“有事？”
她循声上楼，隔着门缝看见火光，火堆旁欣桐揪着静仪的衣服，满眼愤恨，要把她从天台栏边推下去了。静仪猛地推开她，掩面奔来，绍琪闪在门后，静仪几乎是擦着她下楼去了。然后她听见嘤嘤的哭声，欣桐背对她跪在余烬旁，一边小声哭，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闽南话。
绍琪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说：“他把我当成他的老师了吗？”
“不好意思，敝姓陆费。”看起来他已经习惯这样纠正别人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赤龙堂算是当年漕帮的分支的分支的分支，靠海总是占便宜，维持了很长时间，干的还是老本行走私。这个帮派早就瓦解了。”他看她像是藏着满腹心事，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许伦吼叫着扑上来，永杰侧身一让，一抹手刀削在许伦咽喉，他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青筋暴起，脸色龙虾一般，索性猱身向他怀中撞去。永杰又让开了。绍琪放心之余又有些奇怪，从前永杰在社团里一直好勇斗狠，喜欢以力抗力，以拳敌拳，被老师批评不会取巧。可是今天他尽在躲闪。
那两人走上前来：“先收拾这老不死的。”丁叔身大力沉，拎着其中一个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另一个混混见势不妙，回身就跑。丁叔振臂一挥，远远将人摔出，袖子下垂，苍老的手臂上，一个红色龙形赫然露了出来，和昨晚所见一模一样。
夕阳斜斜打在窗上，幻出淡淡的金色，让屋里的一切如梦如幻。
“我认出来了，你是那天那位和我同桌喝花生汤的小姐。”
绍琪轻轻拉上窗帘，她觉得站不稳，从脚底延伸上来的疼。
“马菁姐，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孩夏天，你知道她吗？”
欣桐低下头，教人看不见她的眼睛，半晌才说：“你好糊涂。”
绍琪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静仪，静仪的脸失去了血色，如同那天茫然坐在死亡现场的样子。
绍琪的心猛地揪紧，黑暗中那个狰狞的红色龙纹又浮现眼前。
有的人，我可以为她死。这是他离开她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可不知道谁是黄雀。你为什么不跟丁叔谈谈？”她想起了挟持自己的那个人，黑暗的记忆，怪异的气味，丁叔躺在榻上的样子，马菁打开房门不耐烦的脸，她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她失声喊起来：“永杰，那些信是你写的！夏天的男朋友是你！”
这才是这次出门散心的真正原因。
“什么死过人？”绍琪急切地问。
“我还记得看到她的情形。那个房间很奇怪，透明的玻璃顶，阳光洒在那个女孩身上，长长的黑发，白色的裙子，神态那么安详，美得出奇，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感叹道。
绍琪还想继续追问，却看到马菁领着两个年轻男女进了大门，男的衬衣牛仔，女的红衫白裙，极其打眼的一对，也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不想看见的两个人，永杰和静仪。
绍琪轻轻转身下楼。果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是本乡人情厚，在上海我就没有这样的能量。”
4
“丁叔？”绍琪看看天，明明是月明星稀。
男人微微一笑：“你们随他吧，一顿饭而已。”随即披上外衣，走出店门，消失在人潮中。
一进家门，就闻到鸡汤的香味。绍琪忽然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沿走廊绕了一圈，在拐角暗仄处又看到一道窄窄的、暗道似的楼梯，绍琪冒险似的踏了上去，楼梯尽头有一道门，窄、暗，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推开门，眼前一亮。
她拎起布偶想要放回去，发现有什么东西。
绍琪走进小院，心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等我？”
3
“请您谅解，有人举报你们这里收留黑社会，给社会治安造成极大隐患，我们必须过来一趟。”
死去的女孩名叫夏天，在这一带名声不算好，因为她和黑社会、混混们混在一起，那两年总有来路不明的人出没眺海幼稚园周围，那些人的肩上都纹着相同的红色龙形。人们躲着她家走，更别说把孩子往那儿送了。
绍琪忍气问道：“楼下那些电影碟片是夏天以前的收藏吗？”
晚上欣桐约她出去吃晚饭，绍琪欣然答应。
他向绍琪她轻轻招手，绍琪走过去，马祥深深看着她。“江湖变了，规矩也要变。”他拿出一个红色指环给她套上：“从今天开始，你是赤龙堂新的门外小爷。”他指着许伦，“替我收拾这个叛徒。”
“是确保你远离这一切。永杰在这里搜集了很多证据，搞出不小的动静，许伦回来摆平，我也尾随而来。谁知道你也会选择来这里旅行，还住进了这家旅馆。永杰很担心你会惹上麻烦，我们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刺激你，让你离开这个是非地。”
许伦诚恳地说：“两年前五叔失踪，我至今在追查他的打落，如果有人杀了他老人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叫他去买东西了。”静仪冷冷地说。
白衣男子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收拾书本预备离开。
这明明是个幼稚园，哪里是什么青旅。
这个叫夏天的女孩真幸福。
双脚突然腾空了，身子向下急坠，转眼就落到地面。四周又是一片漆黑。打开携带的手电，发现所处之地是一个封闭的石室，四面墙上都有一扇窗。她正坐在一个蒲团上。
火光一溅，丁叔的大胖身子向后飞了起来，撞上柱子，头上一个血洞汩汩流出鲜血。
“然后，你们就达成了合作协议。”绍琪收回目光，看着静仪。
“夏天是你杀的。”绍琪冷冷地盯着许伦，“因为她看见你枪杀马祥，所以你逼她自杀。”
绍琪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不了解永杰，不了解他的心，甚至连他的字迹也不认得。
“是啊，听过。几十年前的老歌，没想到你这样的年轻女孩也会唱。”他低头又喝了一口啤酒。闷声说，“你唱歌的样子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她也最爱唱这首歌。”
“不是。”丁叔说。紧接着又跟一句，“门外小爷不入门。”
这里还有一个人。恐惧顿时占据了她的心。
长途车上，绍琪戴着耳机，反复听着那首《不了情》。
“住手！”她站起来。
绍琪睡不着，想起白天一楼大厅的书柜里放着不少碟片，索性披衣下床打算去找张碟来打发漫漫长夜。打开门，竟有点犯怵。
她听了一会，确定四面都没有声音，站了起来打开一扇窗，露出一张画的背面。
“不小心把锁弄坏才一天，就惹出这么大乱子。”那人悠悠说。
“姓董，订了十天单人间。”
布偶底部的一道缝线磨破了，露出来的是一轧发黄的纸卷。
“你是本地人吗？”欣桐问。
绍琪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在舒服的床铺上，却无法入睡，四面墙突然变仄逼了，挤得她喘不过气来。哪怕只有一天能不去想他也好……
“堂主？”绍琪失声说。
“但是第二次，你是有意放我进那个房间的，是吗？”
陆费隐有些意外，他探询着这个姑娘的眼睛，拾起书，示意边走边说。
“绍琪。你呢？”
“有人举报这位丁猛先生是从前黑帮赤龙堂的二把手，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得带你回去调查。”
绍琪起身，看见桌上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T大南区思原楼101教室下午两点。
永杰慢慢软倒，带着绍琪也坐倒了。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请你至少听他一次话。”声音从对面房间传来。门开着，丁叔半躺在榻上抽烟斗。
他指着窗户，“你们这些蠢货，我在上面藏了一个，不对，是几个枪手，我让他们打谁就打谁，谁想做第一个呢？”
绍琪站在丁叔面前，鸟笼的阴影打在她脸颊上，变幻不定。
只是乡土人情吗？绍琪不这么想，从刚才那个值班经理还有服务生，他们的脸上除了写着恭敬，还有一种隐隐的畏惧，同那晚许记的老板脸上的表情一样。
她又上了三楼，来到夏天的小屋前，门仍然没有锁，一拉就开。房间依旧整洁雅致，绍琪找了半天，从墙缝到地缝，也没有发现异样。白色窗帘被风吹起，拂到她脸上，她注意到桌上那盏铜制台灯，和这个整体白色的房间的风格不太搭。前晚灯光的明灭的景象犹在眼前，绍琪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台灯的开关。
“是，中间离开去北京上了四年学，现在在上海做点小本生意。”
“对不起……我欠她的，不能不还。”他声音越来越轻。
石警官叹了一口气，说起那起事件。两年前，在思清路的海湾幼稚园，曾发生过一起自杀案，死者是园长夫妇的独女，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吞服大量安眠药致死。那个案子，就是当时还在分局的石警官办的。
“呸！”丁叔狠狠啐了一口，“无耻！少来这一套，我不管你是什么老总，董事主席，什么时代欺师灭祖的人都要下地狱。”他活动着双手手腕，走向许伦，“今天不打残你，老子不姓丁。”
绍琪下定决心问道：“丁叔，你……是赤龙堂的人？”
海鲜馆门口排了长龙。她眼尖，看到静仪和永杰坐在角落鱼池边。
绍琪明白了，他和许伦都认为对方是凶手。
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警笛远远响起，众人站了起来，看着女孩抱着男孩放声痛哭。
天空湛蓝，天台辽阔。她几步奔上去，碧蓝的大海和码头呈现眼底，海上的轮船汽笛声声，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绍琪身子一颤：“你……怎么来了。”她不自觉抓紧了那个布偶。
她和永杰是大学同学，当时永杰是跆拳道社团的社长，她进社团半年才被他注意到，恋爱一年，毕业后租房同住，感情非常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那天，他们从超市买东西回家，路上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听见路人议论，似乎是有人从二十楼跳了下来，当场死亡。地上还坐倒一个脸色煞白的少女，看热闹的老太太说：“她不是从楼上掉下来的，人掉下来砸在她旁边，吓傻了。”
丁叔哂笑道：“误会？马五爷没了，得看谁得利最大？那个畜生卷了钱，带走了帮众跑去上海，还做了什么上市公司主席，马五不死，他能有这个局面？”
“他是黑社会？”绍琪颦眉问，没问出来的是，丁叔你呢。
吱——
“……你的生日愿望是坐旋转木马，然后吃一碗豆花。你真的很有意思，自己是幼稚园老师，整天管小孩子，还这么孩子气……”
“也许那个拿走碟片的人知道谁是凶手，恐怕就是他本人。”许伦冷冷地说。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绍琪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喃喃说：“信不是你写的。”
“什么干什么？”他替她斟了红酒，表情未变。
马菁冷冷地说：“没错，你落进陷阱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恨透了你。”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听这首歌了，听到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
绍琪打算找马菁退房，就算没有这件事，她也不想住下去了。丁叔说马菁在三楼，绍琪上了天台，没看见人，只有那间孤零零的玻璃顶小屋。
“我对你只是喜欢，不像有的人，我可以为她死。”这是永杰最后留给她的话。
“没死？”老人沉声说。夏菁和丁叔急忙起身将轮椅推到主位上。
“五叔！”许伦大声说，“我不是有意的，是你一定要揭破我吞了帮里份钱的事，要将我打回原形，我被逼无奈才打了您一枪，这不是我的本意啊。”
那个人，至少杀死了两个人。
“当时漕帮势力之大，河运、漕粮尽在其掌握之中，等于掌握了国家命脉，许多朝廷大员与漕帮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低阶一点的官员干脆入帮以交换更大利益。有个未经证实的传说，清高宗乾隆也曾是漕帮弟子。”
绍琪靠在窗前，看到静仪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她穿一条红色露肩裙，衬的曲线娜曼妙，也衬的肌肤娇嫩如雪，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柔光，远看就动人无比。永杰从房里出来，向她走过去，静仪转头微笑，依偎在他怀里。
绍琪步下楼梯，大厅里丁叔，马菁，静仪，小朱四人或坐或站，都抬头看着她。
“谢谢……”绍琪说。“你……在监视？”
翻了翻书柜，不禁叫苦，里面确实摆放了许多碟，却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黑白片。她随便拿了一张回房，放进笔记本播放。
“乱说，哪里来的鬼。”石警官说。
“他确实是一个人。”小朱说。
“我存了一笔钱，打算出国读书。你呢？”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听这首歌了，听到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站在树下透过花墙正好看见那排落地窗，窗玻璃永远一尘不染，你就站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白裙子，黑头发，脸颊浮起的酒窝……这一切真像昨天的事。
出来旅行居然挑中了同一个城市，同一家旅馆，还是这个鬼样子让他们看见。绍琪坐在出租车里捂住脸，简直要哭出来了。
“你这话当真？”吱——轮子辗过地面的声音。从后门缓缓进来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她忘了哪个方向离楼梯近，信步向右，却绕了足足一圈。她注意到这里格局怪异，四道走廊靠外这一面都有三个房间，靠里的一面却只有一个房间，视觉上极不平衡。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道极轻的声音，吱——又尖又细，却刺激耳膜。这声音像是从上面传来的。静夜中很瘆人。绍琪站住，声音再没响起。她摇摇头，下楼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昨天明明看到的。”绍琪不死心地再次查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石警官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
她将纸轴掀开，跨了出去，外面是一个窄长的房间，这个房间比桂姐她们的讲究，有木榻，有藤椅，有摆设架，还有一个空鸟笼。绍琪关好身后的窗户，放好画轴底，开门离开了这里，房号是205。丁叔的房间。
永杰伸出一只手想摸她的脸，触到她的脸颊，他笑了，手也滑下去了。
“丁叔，又见面了。”
绍琪摇摇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值不值。”
她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封信，皱眉问：“她和赤龙堂的人是怎么回事？”
早上，绍琪坐在房里，听见人们起身说话的各种响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二楼，才出门。
绍琪回房间的时候，永杰正站在她房门外。
“你是本地人？”
他走到静仪的座位后，静仪打了一个冷战，眼神充满恐惧。
“胡说。”开口的是欣桐。她站起来指着许伦，“你的事我最清楚，说是洗白做正行，其实背地里做尽了走私贩毒杀人越货的勾当。”
场中只有一张桌子，灯光不明不暗，调节得恰到好处，绍琪闻到玫瑰花香，却看不到一朵花。
绍琪听了这话，有些发愣。
女人支支吾吾：“你要问眺海旅舍？没错，就是这里！”
绍琪站在思清路21号门牌下，打量着铁栅门后这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小院，紫藤花架下的滑梯、跷跷板、秋千，墙面上漆的图案是小鹿斑比和它的朋友兔子与臭鼬。
2
“你不是说要带男朋友回家的吗？怎么他没来啊。”妈妈在厨房忙着，回头问。
许伦轻声说：“你等我一下。”
里面没有人。
丁叔、马菁、桂姐、小朱，他们四人住的都是靠方型走廊里端的无窗房，彼此连通，从外形看一个无窗房至少应该比有窗房大一倍，但马菁和丁叔的房间显然小了很多。
“付静仪！”绍琪叫起来。那个脸色煞白的少女，是他们的同学，也是学校的校花。他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送了她回家。现在想想，那一次就是他们的开端，两个月后，永杰提出分手，搬去了静仪家。
许伦擦了擦嘴边血迹，脱掉外衣，挥拳打向绍琪。他练过泰拳，攻势猛烈但是下盘不稳。几个回合，绍琪看到有机可乘，一个回旋转到许伦身后，脚尖踢向他小腿膝窝，许伦跪倒在地，半晌站起回过身，手里多了一把枪，他狞笑着，缓缓扣动扳机。绍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感到整个世界都停止下来，可她不想闭上眼睛。
“小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许伦面露惊恐，步步后退，退到墙边，坐在了地上。丁叔的影子笼罩了他。
夏天就是在这里自杀的。
绍琪又闻到那股酸酸的羊骚味：“是你？”
男人微微一笑，摇摇手：“老许家最出名的是花生汤，比名店做得好。”两人依言点了花生汤，果然香滑浓郁，喝下去胃里说不出的舒服。
台上讲课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白衣男子，个头很高，相貌也算清俊，只是头发蓬乱，显得不修边幅。绍琪依着那张字条的指示来到了T大，走进了这间教室，听了一整堂课。
他点了一根烟，不说话，半晌才闷笑了一下：“看在我昨夜救了你的份上，不用像审犯人一样。”
绍琪上了三楼，夜气冷冽，她裹了裹衣服，天台上并没有人，而中间那座房子，窗里却诡异地透着淡黄色的灯光。
“这可是我男朋友亲口告诉我的。”
“等一等。”马祥说。
二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提着四柳馆的汤盒。“梦想成真！”
“是，毁掉许伦是我们的共同目标。他可以报仇，我也可以获得自由。当然，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
“许伦，你大概想不到吧，两年前你的枪下之鬼，一直好端端地活在命案现场。”
砰——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马祥，桂姐，马菁，欣桐，静仪，丁叔，绍琪，小朱。
两人吃完饭，招来老板买单，老板却一直摇手，表示不用付账了。他憋出一句生硬的普通话：“你们是许先生的朋友，所以免费招待！”两个女孩诧异地望着那男人。
“教授，是不是真的，皇帝还加入帮派？”一个女生问。
她抬起双手，手腕上两道清晰的缚痕。不是做梦。
“不是你他不会死！你看着他活活摔死在你面前，晚上不会做噩梦？”
外头明明天气晴好万象明丽，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帧抽去颜色的老照片，花、树、那些童趣盎然的设施，处处堆积着湿润泛黄的薄暮气息。
绍琪震惊地看着他，竟忘了致谢。
被枪杀的是什么人？夏天当时遭遇到什么状况，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将视频藏在一张老电影碟片里的原因是什么？碟片里的内容为什么会消失？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越想越难以入眠，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怪声。吱——声音像是从走廊传来。绍琪披了件衣服下床，轻轻打开门。黯淡的长廊昏黑依旧。
老人笑道：“那也算一个考验。”
不等绍琪道谢，那女人就牵着孩子飞快地走了，好像想躲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客气了，再说那也不是我给免的。”
一个蓝影飞一般掠过，砰——那只枪翻着跟斗飞到半空，永杰拦在绍琪身前，转头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报了警，又收拾了上面那个枪手，所以来晚了。”
时近傍晚，穿着运动衫短裤的少年们在场上奔跑跳跃喊叫，夕阳照在他们的汗湿的头发上，反射出金色的辉光。绍琪交叠双臂架在栏杆上观看，毕业才一年多，她却感到离这种生活已经很远很远。旁边也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一个男人以同样的姿势趴在栏杆上，出神地看着球场。他只穿了一件T恤，裸露的双臂极其健壮。感觉到注视，他转过脸来。
“永杰呢？”她下意识问。
“永杰！”绍琪又惊又喜。
步出校门，许伦突然开口道：“你今晚有空吗？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吃顿便饭。”
绍琪恍若走进一部爱情电影的幻梦之中，主角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之间有着最深挚的感情，也存在难言的阻隔。
绍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那是自己的声音。碟片里录制的是一场真实的杀人案！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绍琪有点哭笑不得，这个老奸巨猾的……许伦更是神经质地大笑，差点笑出眼泪来：“这算哪一出？门外小爷变门外小娘，师父您这是要唱花木兰还是艳云亭呐。”
“陆老师。我想问……”
“是，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赤龙堂……那是什么。这些声音像是上方传来，又像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邈远……我在地牢里吗？意识又一次模糊，迷迷糊糊她感到自己正在移动，眼皮一松，似乎蒙眼布被摘下来了，她睁开双眼，还是一片模糊，只看到黑暗中一个斑驳不平的红色龙纹。
“师母。”他居然首先向桂姐打招呼。
她想的不错，四个房间呈背对背的连通之势，正好组成一个四方形，正好包裹住了里面那间斗室。
许伦打车要送她到旅馆门口，她怕巷子不好倒车，只要他送到路口。这段路不长，但是有点荒。绍琪发现自己被两个男人盯上了，一个卷毛，一个光膀子，都叼着烟，在路口就盯上她了，现在看她落单了。绍琪想快步跑回去，那两人却跳过水沟到了她前面。嬉皮笑脸凑上来：“小姐，一个人多寂寞，陪我们玩玩吧。”
绍琪醒了过来。她一惊，猛地坐起，发现正坐在自己房间床上，阳光晒在被子上，味道说不出的好闻。昨夜是做梦吗？
男人霍地转头，眼中波光一闪：“你……你唱的是什么？”
绍琪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说：“两年前案子已经结了，没有证据不能翻案。或许，你们谈一谈，能发现许多人证和物证。”
“我不想看着你死。”
两人又缠斗了一会，许伦太阳穴挨了重重两拳，终于软软瘫倒在地。
许论说：“我不相信他，可我相信你。你回去跟他说，如果他愿意谈，我就谈。”
“许伦。”他说。
门敲响了，小朱打开门，带着许伦进来了。
“陆费隐。”
“陆费老师，我想问，赤龙堂现在还存在吗？”
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有些不适应。”
“我还没谢谢你让我们免了单。”
许伦说：“没错，我念着旧情留她一个全尸，事后也进房确认过尸体，谁知她还是留了一手，女人都一样。”他捏着静仪下颌的手猛然用力，静仪痛苦地呻吟出来。
“那马五爷的死是怎么回事？”丁叔开口了。
这是拱卫之势。
你还记得那一天吗？你们全家原本要出去郊游，出发前你装肚子疼留了下来，于是那一整天我们都在一起。你带我参观你的家，你的房间，你妈妈的花园，你爸爸的书房，你们一家人烧烤看海的天台……那时候我就知道没希望了。我曾经信誓旦旦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可是我给不了你这样一个家。
丁叔吐出一口浓痰：“谈命案不去找警察，找我这个老头子干吗？”
许伦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袖，笑了出来：“刚才陪你们玩儿呢。你们以为在钓我，我也在钓你们，都在这儿了吧，我早想把你们这些余孽一网打尽了。”
“不是我想瞒你，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我在两年前那个晚上确实失去了两个亲人，夏天，我还看见了，马五爷，我叫他五叔，却是死不见尸。不错，所有矛头都指向我。谁叫我得到的好处最多。钱我拿走了，人我带走了，夏天死不死对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书桌，摇椅，窗台上的花，蓝色的巴巴爸爸布偶放在床头。墙上贴了许多老电影海报，林黛，夏梦，乐蒂。这里是生动的，好像主人会随时走进来。
绍琪竟有点嫉妒，她这么想的时候，忘了夏天已经死了。
那个人是谁？弄昏她，囚禁她，又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你昨晚在眺海旅舍外面干什么？”她看着他的脸。
真是奇怪的构造。
6
“请你至少听我一次话。”永杰说完走了。绍琪心中暗惊，刚才他的眼神，是诀别的眼神。
“认错人了！对不起！”女人一面拉开小孩，一面尴尬地道歉。
他们乘巴士前往许伦要带她去的饭店。
短暂的伤心也无法阻挡昨晚的噩梦，她直接去了市警局。
马菁打开门，她身后那个狭长的房间由于没有窗显得相当暗淡。
许伦第二天就打来电话约她吃饭。他们在上次那家饭店见面，依旧是包场，气氛却晦涩难明。
绍琪鼻子一酸，避开这个话题，说：“接下来你的打算呢？”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听绍琪讲完眺海旅舍那段枪击视频，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应该是被人换了。”绍琪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也许是趁她去盥洗室梳洗的时候有人换走了碟片。当时店里连绍琪在内只有六个人，欣桐、丁叔、小朱、马菁、桂姐。不对，还有一个人。
“小夏老师！你回来啦！”抱她的是那个小男孩，仰着头望她，笑容灿烂。
镜头里的男人向前走了几步，露出了脸，约摸五十多岁的样子，两只眼大小微有差异，右颊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那人眼神忽然聚焦镜头下方，嘴里说着什么，一秒钟之内，他的神情转为惊恐，连连后退，一个黑影从下方走出来，也披着大衣，看不清身形。黑影端起右臂，男人胸口迸出一团暗红的血雾，仰天倒下，身后的长窗玻璃像雪花一样炸开，散落一地。镜头不住抖动，黑影走到躺倒的男人身边，缓缓转向镜头。绍琪还没看清脸，镜头一个剧烈的晃动，画面全黑了，跳出播放结束的字样。
她走近几步，透过白色的窗帘，隐约看见窗台上的花，栗色的书架，蓝色的床单，床边的摇椅，非常舒适的屋子。旅馆网页上为什么没有这间房的照片呢？
她恶狠狠地推开他，怒气冲冲下楼回房，砰地摔上房门，狠狠将巴巴爸爸玩偶摔在地上。刚才太生气，竟然就这么把玩偶带下楼了。
绍琪下楼的时候，大厅里多了几个人，沙发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胖老头，一个穿黄色T恤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正翻着旅游小册子的俏丽少女。住青旅的人都是自来熟，立即相互招呼了起来。年轻人小朱是个背包客，年长的丁叔是个批发水管零件的业务员，少女叫吴欣桐，是第一次出门旅行的大四学生。店里目前就住了他们几个。
男人肤色苍白，脸型瘦长，眉宇间有一层淡淡忧色，极易予人印象。他点点头，表示随意。
“他不是我害死的！”
“你这阵仗，这不像是小本生意。”绍琪环视周围。
路上走来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绍琪向她询问：“你好，我在找一家眺海旅舍……”话音未落，她发现自己被抱住了。
5
这个点车上非常拥挤，许伦很绅士，一路支臂替她隔挡人丛，还不住抱歉说没预料到这个情况，所以没有带车出来。绍琪望着窗外，黯然想起了永杰，从前他也是这样替她挡开人潮。
绍琪看看左右，自己虽然已经是黑带，对付两个男人还是没把握。此时身后却有人大喝：“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
许伦环视周围：“原来今天根本就不是什么和谈，你们一群人做了一个饵，要引我上钩。”
去年跆拳道黑带考试前一晚，她在道馆练习，永杰经过，问：“不用这么拼，先去吃饭吧。”
“那就慢慢适应。这个世界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她说：“我只想吃四柳坊豆花，可惜太远了。”
又好像是上面传来的。
从湖畔小路下石梯，是一个很大的篮球场。
“是，有事想跟你商量。”他犹豫了几秒钟，开口道，“我希望你能搬出去。”
“谈两年前的命案，他认为你们之间有误会。”
“那个付静仪，你从前就认识？”
“四年前我爸爸濒临破产，许伦给了他一笔资金，挽救了公司。交换条件是我。这几年我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杨国栋是第一个愿意救我的人，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后，我遇到了永杰和你。永杰看到了许伦威胁我，他找到我，说想调查许论，还对我说起了他以前的女朋友……”
丁叔阴沉着脸说：“迟早的事。”
他俩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他进了内堂。过了一会经理出来宣布暂停营业。绍琪回头，看见墨镜下静仪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低头走出饭店，永杰的目光与她相接，脸色剧变，随即出门追静仪去了。
“你说许伦？他也是赤龙堂的人？”
绍琪想到他凝望夏天窗口的样子。
“喜欢吗？”许伦问。灯光打在他鼻梁上，让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暗处。
夜里，绍琪去洗手间，听见天台隐有人声。
“警察同志，我只是个卖水管的，抓我干什么。”是丁叔的声音。
“我一开始只想拿你做幌子接近他，想不到他会对你发生兴趣。”
许伦的脸上浮现真正的意外。
“你也吃一点我们的。”欣桐把蚵仔煎和鱼丸向他那里推。
他狞笑着说：“那个视频在你们手上又怎样？只要有钱有势，你们把那些玩意儿双手捧给所有人看，所有人也只当看不见。”
奇怪的是枪手没有反应。
她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怪味，猛然警觉，已经来不及了。后颈被人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饭店里有一瞬间安静下来，她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和欣桐身上，之后仿佛幻觉一般，嘈杂声又起，再次恢复之前的景象。
老人右颊上有一颗黑痣，半眯着一只眼，冲她裂开笑容：“对不住，不爱洗澡。”跟着又说，“碟片是我拿的，关你的也是我，因为不想你给我惹来事端。”
“啊！”绍琪喊起来。
绍琪心里发毛。难道马菁在里面？她走到小屋前敲了敲门。
女孩的死亡没有疑点，她的父母不堪打击，关掉了幼稚园匆匆搬走。几个月后，一个姓马的女人买下海湾幼稚园的小楼，改成了眺海旅舍。
绍琪黯然低头，她到底只是个利用对像。马菁忽然挥手，把一张照片扔给绍琪。绍琪接过，是两个女孩的黑白照，一大一小。上面写着四个字：夏菁夏天，永远快乐。
两人找了近一小时，才找到欣桐想吃的“许记”，那是一家坐落在巷子里的小饭店，正赶上饭点，店堂里坐满了人，人声嘈杂。绍琪拉着欣桐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对面已经坐了一个黑衣男人：“先生你好，请问我们可以和你拼桌吗？”
她们回旅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雷暴雨，两个女孩顶着外套在雨里跑起来，差点撞到路口左拐的双层巴士，巴士一个急刹，甩起大片水花。绍琪瞬间恍惚起来，好像是自己坐在巴士第二层的窗口，也是这样的雨幕，这是这样的急刹，红裙女孩爬起来踉跄冲向江边，蓝衣男孩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女孩伏在他怀里痛哭，而她，只能在窗口呆呆地看……
“所以那天你带我去许记，也是计划？”绍琪问。
她俩点了一桌菜，对面那个男人笑了：“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吃这么多？”他面前只有一碗花生汤，相形之下很寒酸。
这是以为我跟踪他们！绍琪的怒火猛蹿上来：“林永杰，你欺人太甚！告诉你，我绝不会搬！”
绍琪不知不觉哼起了那首《不了情》。“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烦恼。”
她回过神来，说：“谢谢丁叔。不过，做了黑道还有成器的吗？”
绍琪的脑海里像被一道闪电劈过，她想起其中一封信的内容。
“挺有种啊。”许伦脸上的笑纹又深了一圈。他放开了静仪，向她走过来。
门一碰就开了，里面没有人。
明知道不可能，绍琪还是拿出枕头下的信对了对笔迹，果然不同。
接待她的警察姓石，听说有命案发生非常重视，慎重地给她做了笔录，绍琪把碟片放进笔记本里，直接将进度条拖到最后，字幕消失，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但是，紧跟着就出现了播放结束的字样，那个恐怖片段完全消失了。
跨过门栏，一楼黑木柜台前，坐着一个短发女人。
1
“她是许伦的女人，却勾引我男朋友，那个傻子就真的爱上了她，甚至不惜为她背叛许伦，落了个被灭口的下场。”欣桐恨恨地说，“我和杨国栋都是T市人，几年前跟着他去上海时，我高中还没毕业。他答应过要娶我，给我一个家，可是一切都毁了。”
这部电影名叫《不了情》，林黛扮演的歌女为救心上人被迫委身富翁，结果被爱人误解，受尽了委屈，最后得了绝症香消玉殒。绍琪很喜欢林黛演唱的那首主题曲，只觉得柔媚婉转，缠绵悱恻。直到字幕出现，绍琪还是没有睡意。眼睁睁看着字幕滚完。
绍琪慢慢转头去看许伦，仿佛才认识他。
“别急，再放一遍。”他又调了一次进度，无论看多少遍，她昨夜看到的画面再没出现。绍琪颓丧地坐着，一言不发。
她知道。
丁叔毫不遮掩地说：“没错，虽然我们如今散了，不过对欺师灭祖的叛徒，该算的账还是要算。”
绍琪轻轻地将纸卷抽了出来，才发现都是信。她忍不住读了下去。
绍琪差点跳起来：“门外小爷？”念头一转，又问，“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欣桐转向绍琪：“绍琪，你在上海看到那个跳楼的人，就是我男朋友杨国栋，那天他和付静仪约好私奔，却被许伦从二十楼推下去了。”
“摆明是有人整我们，这里哪里有黑社会？”
她走到窗前，轻轻拉起窗帘，楼下的小花园被雨水洗的一片清新，月光照在巷子里那棵梧桐树上。树下站着一个黑衣男人，他也在望着这个窗口。
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她是我们的大学同学。”她发现自己还是习惯地把永杰划为‘我们’。顿了顿，说，“静仪家世很好，听说是什么董事长的千金，她长相又美，一直有很多追求者。”她说着，心里不禁叹息。她自己不过是清秀可爱，普通家庭出身，拿什么跟静仪比？
丁叔饶有兴味地看着绍琪：“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前两天还哭哭啼啼，现在居然学起了做调停人。好，江湖事，江湖了。你叫他来，我看那小子能编出什么话来。”
他俩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绍琪。还是静仪先开口：“绍琪，这么巧。”
跑回旅馆，门已经上锁了。两人叫了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不是白天的马菁，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清洁妇，欣桐叫她桂姐。桂姐比马菁更是面无表情，叮嘱了几句要她们下回早点回来就自己上楼去了。欣桐委屈地说：“现在才八点啊。”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微颤的手伸向门把手，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猛地去拉开了门。
绍琪突然大喝一声，凌厉飞脚踢向许伦，许伦不防，正中脸颊，吼道：“给我打死这婆娘！”
许伦又转向丁叔。
我不怪你了，你任何决定我都接受，你要我走，我就走，要我留，我就留。可是我很担心你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你在玩火，知道吗？赤龙堂不是好惹的。还记得那一年你跟我说，你的生日愿望是坐旋转木马、吃豆花吗？什么时候你的愿望不再简单，那个看老电影看到泪流不止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她好像感受到属于永杰与夏天的那段过往，紫藤花，秋千架，月光下的送别，永远不能回头的时光。
二楼的四道走廊正好连通成一个四方形，206号房在东南角。
绍琪听着静仪的讲述，目光渐渐迷离，她将目光投向花园，好像看见十七岁的永杰，十七岁的夏天一左一右坐在秋千架上，唱着她最喜欢的那首不了情。
男子认真回答道：“皇帝又怎样，庙堂江湖本是一体，这个道理不明白还做什么皇帝。”他挥了挥，接着讲，“漕帮与朝廷达成协议，反清复明的宗旨自然要改。导致帮中一批坚定的反清分子破门出帮，其中地位尤高的有四个人，他们是祖师爷的嫡传弟子，称作‘门外小爷’。
“师母，我一直不知道您在这儿，不然的话早就来看你了。你为什么要守在这儿受苦，不去上海找我？”桂姐哼了一声。
烟雾中她看到许伦的眼睛眨了一下，“我从小跟着马五叔，他收我为徒，资助我读书。全T市的人都知道我是赤龙帮的门外小爷，我的额头上好像烙了印，以为离开就可以摆脱这一切，谁知还是摆脱不了。好，他们不放过我，我也拼了。”他狠厉地说。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我不是，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您。”说到这里绍琪有些窘，“对不起，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信里没有透露男人的名字、身份，只有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他的每个字都渗透着对她的深深爱恋，她也很爱他吧，这些信的褶痕都抹得平平的，可见收信人的珍视。
“我从小过继给别人，一年前才知道父母和妹妹的事，所以赶了回来，盘下了这座老房子。”绍琪默然，除了姐姐，谁会保留妹妹全部的记忆。
她把背包放在门边的床铺上，这间房设施简单干净，铁架床、写字台、小小的窗。十五元一天还是划算的。
“狐媚。”身后欣桐的声音透着出奇的憎恶。绍琪回过头，发现她的眼里充满仇视，不由心中一惊。欣桐收摄眼光，拉着绍琪的袖子，“绍琪，我替你不值。”
“你男朋友？”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静仪心里也不舒服，我不能不顾她的感受。你换一家更好的旅馆，所有费用由我来负担好不好？”
许伦摸着她的下巴，轻声说：“小美人儿，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敢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通，我会让你们尝尝痛苦的滋味，你还记得吗？”静仪颤抖着闭上眼睛，流下两行眼泪。
等绍琪走进去，他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打听小夏姑娘的事，我告诉你，和她混在一起的黑社会就是许伦那小杂种，她的下场有多惨，你可不要重蹈覆辙。”
许伦凝视着欣桐：“那时候是有个女孩子常打电话到公司找他，原来就是你。”
一片安静。
四周响起阵阵嘈杂，脚步声，喊叫声，说话的声音，绍琪一阵兴奋，也许他们会发现这儿！她听见马菁的声音：“不是消防局查消防，就是卫生局查卫生，今天倒好，公安局来了，这么隔三差五，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她打算出去走走。
“还是个欺师灭祖的黑社会。”丁叔说。
她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永杰。
“你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伦抬起头。
“你怀疑是丁叔杀了你们堂主，嫁祸给你？”
绍琪感受着背包沉重的分量，心想，我已经带他回来了。
“她住在那个死过人的房子里，是不是见鬼了？”旁人有人插嘴。
马菁的脸色变了。
永杰回头，对着她笑了起来，绍琪跑过去，她觉得他笑的好奇怪。永杰脸色渐渐变白，大片红色从胸口洇出。“你……”那枪走火打中了他。她脑海一片空白，渐身发抖，仿佛中枪的是她。
“不成器也要成人吧，是人就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杨国栋。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吧，被你杀害的私人助理。”
绍琪很意外，每天打扫卫生的桂姐，原来是赤龙堂堂主的夫人。
静仪眼中波光闪烁。“其实，我是嫉妒你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喜欢上了永杰，可是他爱的是你。他有许多机会，可是他从来不碰我。每次他提起你，眼神都很温柔。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什么？”绍琪疑心自己听错了。
“就是和我分手。”
夏天去世后，那群人渐渐消失了，幼稚园也变成了旅馆，但街坊们余悸未息，仍然将那个地方视为忌讳。姓马的女人不听劝阻，执意在这里开旅馆，生意始终清淡……
“漕帮的源起，明面上的说法一直是由翁、钱、潘三位祖师成帮于雍正二年，其实它的源远流长，绝不下于起于汉代的白莲教。只是到了雍正年间，它终于合法了。”
“教授，你好。”教授友好地点点头，有些好奇地问：“你好。你……是我的学生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也许你以后会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要看我和你的缘分。”是男人的声音。绍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话音觉得他也许不会伤害自己，稍稍放心一点。
“漕帮有门外小爷本是无奈，想不到传到后世，俨然成了规矩，帮主收个不在帮的弟子，这其实是个后手。这个人平时是不露面的，一旦出了帮主也收拾不了的乱子，门外小爷可以自由身摄帮中事，挽救危局。自民国以降，许多小帮会还承袭这个规矩。几十年前有浙江的海沙帮，河北的兴和会，南海的赤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