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卿答应了。
阎先生见他安静下来，便将手下那张纸推到他面前，望着他道：“听大人这番话，阎某倒也觉得有些怪异起来，不如先请大人看看阎某这两日所绘的图样，是否哪里有些不妥。”
最后那道叫声一下子冲到了门前，惊得她猛站起身，跌跌撞撞朝着自己住屋处狂奔了回去。
他问她介不介意。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杨少卿咳嗽得有些厉害。所以晚膳过后，他没有同往常一样陪着她弹琴，早早便回房里睡了。但她睡不着，窗外雨声很大，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水缸里，那急促单调的节奏让人隐隐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剪亮了灯，她开始做起被自己搁置了很久的女红。
那是条女人的衣带。
父亲是个商人，原家道还算殷实，但后来染上赌瘾导致倾家荡产且负债累累，于是离家逃亡，丢下杨婉贞一人。面对放债者的威胁，杨婉贞几乎走投无路到想投河自尽。幸而这时杨府托人来说媒，说是杨家大官人杨少卿对她倾慕已久，择了黄道吉日前来提亲，不知她可愿意下嫁。
想着，她闭上眼抬起头，似乎能从空气中闻到那女人的气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必定就是那声音让她的少卿变成这样的。
殷素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慢慢走到屋前的台阶上坐下，冰冷的台阶透过衣料冷冷抽离着她的体温，她似乎完全没有知觉，只冷冷看着屋檐上一块蜜色的缎子。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直至见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清桐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朝着来人干巴巴叫了声：“先生……”
此案变得棘手起来，而女尸的身份亦更加蹊跷，刘伯仁蹙紧双目定定看了片刻，随后对着身旁的侍从道：“汪龙，去四方街将阎先生请到衙门里来，说我有要事相托。”
话刚问出口，见阎先生目色阴沉了下来，便知他不愿多说，忙讪讪一笑转身要走，忽听他在身后轻轻道了声：“丫头。”
在杨少卿房间内留下一串串脚印，在他耳边呼唤他，将他“引”到那间停着他棺材的房间内，一人分饰两角，同他说着一些在他活着时她便想亲口对他说的爱和恨。
“我看到你在她那里。”女人没有回答，重复道，然后摇摇头。
她不由自主回过头，朝身下那口棺材内看了一眼。
刘伯仁走近低头一瞧，登时心里微微掠过一丝不安。这女尸身上所穿的褙子有些特别，上绣着极为精致的金丝缠枝花，是八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可穿戴的东西。又用着上好的蜜色缎子料，可见它所属的主人地位应是极高，可能高于四品之上。
“杨府中现今主事的杨大官人，倒是有位娇妻。”
十
她无声叹了口气：“我家夫君的病，眼见着越来越糟了，妹子能否替婉贞向先生多多美言几句，望他无论怎样，抽空到府上为我夫君做个诊断，无论多少诊费我都……”
阎先生闻言淡淡一笑，放下书瞥了她一眼：“怎的这次这样好心，她给你什么好处了？”
身后旋即也有人轻吸了一口气。
很重的一股蜡香，混杂着各种草药的苦臭，交杂出一种极为古怪的气味。
那是张白皙娟秀的脸。
十四
片刻门开，老哑刘从内探出头朝他望了一眼，倒也不觉得意外，伸手朝后轻轻一指，便提着灯笼照开氤氲在院中的雾气，引着他一路朝院内走去。
十五
她由惊转怒，怒失了心性。
是谁……
她开始感到嫉妒，嫉妒杨少卿对续弦妻子的爱，嫉妒两人的和美，嫉妒杨少卿在续弦身上给予的、从未给过她的爱。
清桐想了想，只想到起阿莱在她身上和脸上蹭下的口水。
目送她进入街边一顶青色小轿，清桐拾起地上的纸花和灯笼转身进屋。
阎先生不动也不语。
不安间，忽听到杨少卿在他房里大叫了声：“婉贞！”
那女人一听咯咯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随即眼里跌出一串泪，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向杨婉贞，道：“你若是殷婉贞，那我是谁？”
安静坐了片刻，婉贞靠近她身边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妹子，你用的什么脂粉？”
“嗯！”
三
拼命抵抗，却哪里抗拒得了他如铁钳般的手。他扣住她的喉咙，一点点施加着压力，一点点看着她挣扎中那双涨满了泪水的眼睛。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子，女人的脚印，细细的、小小的，从房门处开始，到他床边终止。
“……没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轻轻咽了下去。清桐心知她必还有什么隐情，但对方不说，她也懒得追问。恰逢此时老哑刘拄着扫帚蹒跚着打扫花园内的积雪，见状婉贞慢慢朝后退开两步，随后淡淡一笑，朝清桐道了别：“既然这样，婉贞告辞。”
一边走，一边踮着她细巧的脚。脚上赫然套着那双被雨水浸得变了形的绣花鞋。
“啪！”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轻响，令杨典娘两手轻轻一颤。
“医术？姐姐一定是弄错了吧。”
那一瞬，婉贞只觉得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什么事，先生？”
“所以，这两天每想起这事，老夫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日亦是如此……”说到这里，瞥见阎先生手指在一旁的纸上轻扣着，似若有所思，便住了嘴。
目送那侍从一路离去，忽觉有什么东西被风吹着飘到他脸上，冷冷的，针尖似的刺得他一激灵。刘伯仁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场大得让河岸决堤的雨已经彻底停了，天上飘起了雪，带着骤然降低的温度，无声无息，自那铅灰色云层中盘旋坠下。
“怎了？”
镜子碎片闪闪烁烁映出她的脸。
杨典娘惶惶不可终日，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丈夫，不敢对外声张，每夜噩梦连连，疑心丈夫会回来索命。
他指着房里的地板，指着床，厉声问：“回答我！这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
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三天前几乎被逼到要投河自尽的人来说，能有什么可抱怨的？
而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险些掐死了她的杨少卿！
没人回答她。
“我跟了你很久了，在看见你提着灯往这边走之后。”
婉贞用力摇头。她根本就听不懂他的意思，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感到喉咙一点点被挤压，呼吸一点点变艰难。她想抗拒，但使不出力气，唯有死命踢着身下那口棺材。也不知是她绝望中力气变大了，还是那口棺材经年累月中变得脆弱，在她最后一次用尽力气朝棺材踢去时，那口棺材突然发出咔的声脆响，随后她整个人突地朝下陷了进去，随着一股刺鼻的浓香袭来，她一头跌到了一具冰冷松脆的东西上。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吸引了婉贞的眼睛。
他孤身一人提着盏灯从院门内走出来，沿着外面那条小径一路往西走。经过婉贞房前的时候，他抬头朝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婉贞小心避开了，随后见他继续往前走，没多久，那修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小径深处的树影间。
劈头一通质问，问得杨婉贞脑中一片空白。
宣德六年 一月——
他惊呆了。
刘伯仁接过茶，轻轻点了点头：“是，却也不是，毕竟对方来头大，没有确凿的依据，刘某也不敢妄下定论。”
三天前那些放债的清空了她家仅剩的一栋房子，带走了一切，而她的爹爹至今不知所终。临走时，那些人扬言要将她卖去留香院，那刻她以为只有寻死一条路可走，幸而，就在她走投无路跑到河边时，来自杨家的一纸婚约、一顶花轿，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到梳妆台前扯过一旁绢布，正想要将镜面掩住，再次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不由令她微微发了会儿愣。这镜子还是成亲那天娘让人给送来的，当日坐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成亲的一切，似乎都还近在咫尺，转眼几年时光弹指刹那，物是人非，自己也不知不觉两鬓间有了华发。
很漂亮贵气的一个女人。素面朝天，端得是眉目如画，乌黑如云的发上不见一件首饰，但一身蜜色缎面的缠枝花褙子，外头罩着件紫貂皮斗篷，算算起码得值好些两纹银。干净光鲜的色彩，衬得她站在雪里的身影跟水雾一样袅袅婷婷的，一时让清桐看得有些愣神。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件事，婉贞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到了次日白天，当她返回西厢房试图弄清楚里面那女人究竟是谁时，透过被她捅开的窗纸，她只看到一屋子凌乱的杂物。
杨少卿到底几时在这宅子里藏了一个女人？杨少卿为什么要对自己亲手弄出来的女子鞋印惊恐万分？杨少卿口中的“她来了”，那个“她”到底是指谁？是指西厢房被锁着的那个女人么？亦或者另有他人……
这件事，几天没人提起，就好似被人忘记了。但杨婉贞始终没有忘，那晚杨少卿的样子着实叫她恐惧。
没等靠近，身子却突然在离他两步开外的地方凝固住了。只觉得从脖子到脚，被什么东西给牵制住了，无法前进亦无法后退，生生将杨少卿惊出一头冷汗。
惶恐间，忽然听见屋内有人轻轻唤了声：“少卿……”
“这一世我中意的只有你。”窗内的杨少卿这样道。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起，一群官兵犹如天降般兀然出现，蜂拥而至冲入了屋内。
杨少卿在屋里弹琴，婉贞在一旁听着，伴着淅沥的雨声，倒也分外惬意。忽然间琴声止，杨少卿回过头突兀地问了她一句：“娘子，你刚才说什么？”
每每想起，婉贞都坐立不安，仿佛这一向安宁祥和的天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躲藏着，伺机窥探着这栋老宅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婉贞！一定是她！她找我来了！”
二
那女人再度笑了笑，轻轻道：“妾身殷氏婉贞……”
“是。”
杨少卿说他身子骨不好，同他早亡的前妻杨典娘一样，有肺热之症，每到秋冬尤其厉害，所以冬天嫁入杨府时，两人几乎完全没有同房过。
“婉贞！”这当口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见状他笑了，手指缠在她脖子上，嘴唇离她细白的颈窝很近：“不介意就好。”
“因为杨家小姐八年前也已去世。”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为什么要听到这些东西。手里的灯因此摇晃起来，晃得灯罩内烛光摇摇欲坠，照到她苍白迷惘的脸上。
如抓到了一丝救命稻草，杨婉贞双手轻轻颤了颤，沉吟片刻，轻声道：“说起来，婉贞这条命，还是我家夫君救的。”
回过神她立即爬起身，鼓起勇气绕开那口棺材，正要继续往外跑，但不知怎的，经过那口棺材时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那口棺材上。
“谁？！”跌跌撞撞爬出棺材，婉贞一把抓起地上的灯，迅速朝着四周扫视。
六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年里同她说话几乎没有超过百句，有时还常常见不到人影。不过杨府内屋如此之多，若她在旁处忙着，要寻到她，总归不太容易。
“是的。”她点点头，“还看到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急躁，惊恐，充满着困惑不定的暴戾。
她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夫君为何会变得这样暴戾，也不明白，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茫然间正打算开口，他却几步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房内。
有谁会在这般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拒绝这样一门亲事呢，如今她身边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于是思前想后，应允了杨府的提亲，并在提亲后的第三天，便由一顶花轿吹吹打打，被送进了杨府那片奢华的宅院。
他松开手，它立即朝下轻轻坠了坠，又极其迅速地直立了起来。立起后转眼间便成了一个人形的模样，袅袅婷婷在屋中慢慢绕走了一圈，走到一道镜子前，对着里头那张浮现而出的脸呆呆看了看。
与此同时，婉贞发现杨少卿不见了。就在她坠进棺材的一刹那，紧紧压在她身上的杨少卿突然间失去了踪影。
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满满一屋子杂物上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绝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地方。若不是靠近窗台的桌子上有明显摆过灯具的痕迹，她几乎疑心昨晚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但就在她带着困惑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看到屋角里静躺着一双鞋。
九
“声音？从这儿传来的？”
她像一件无人问津的物什一样被人丢弃在了这里。
“不是，我是想来求见你家先生。不知阎先生可在府上？”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坐在一具尸体上。
她伸手匆匆挪开上面的灯，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将棺盖用力往前一推。但没能推动。棺盖比她想得要沉，她歇了两口气搭住棺盖再度用力，随着咔的声响，那块厚重的木头终于被她朝前挪动了一小点。
最吸引她的则是厅堂中央那盏摆放在桌上的灯笼。那是一盏藕色的灯笼，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做的面，光滑细致，仿佛小孩的脸一般。边上套着白色琉璃托，蜡烛在里头明明灭灭，这盏灯便仿佛水晶琉璃似的闪闪烁烁，引得婉贞忍不住对它看了又看。
阎先生但笑不语。
直到天亮，方见杨少卿那始终僵立在床前的身影动了动，随后长叹一口气，走到婉贞身边，一字一句道：“她回来了……”
在洪水好容易退去一些的时候，大堆淤泥沿着河道两岸松垮下来，让原本干净整洁的小镇看上去狼狈不堪。
趁此机会杨少卿一把拔出殷婉贞胸口上的镜片，飞身朝阎先生扑了过去。
只静静看着他，看他扯下头上的朱钗和发髻，看他抹去脸上的脂粉和口红，看他脱去了身上那件女人的长裙……然后摇摇晃晃朝着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她，就像大婚那天，他朝她走来时的样子。
她浓黑的长发里有一根红线自脑中穿出，同阎先生手中的红线交缠在一起，他将这两根线一并绕在了“杨少卿”的脖子上。随后凑到他耳边，指着镜子里他那张丑陋可怕的脸，淡淡一笑，道：“杨典娘，被愤怒迷了心智杀了如此多无辜之人，时至今日，还没能解脱出来么？”
“虽然留云镇地方不大，但做官做到五品以上的，倒有两家。一家是告老还乡的原中书省左司，张定山张老大人。另一家想必先生有所耳闻，便是曾官居正二品的杨少傅杨大人家。张老大人的夫人两年前过世了，张老大人只此一妻，无妾也无续弦，所以应同那尸体没有任何干系。而杨府么……”
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面色的不妥，她在唇上抹了鲜红的胭脂，这令她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鬼魅。自到了阎府门口，她始终站在清桐身旁不发一言，低头看着清桐手指翻飞折着纸花，似乎看得专注，却又分明神情恍惚，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碰就倒。
想到这里，婉贞轻叹了口气，正预备简单收拾一下后进里屋去休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闪，她微张着嘴轻轻倒抽了口冷气。
杨婉贞本姓殷。
“说是都二十八啦……”
伴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婉贞感觉他朝她走了过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陌生，缓慢，撞得她心脏砰砰直跳。
“累？”他笑笑，抬头看了看四周，将目光再度转到了她苍白的脸上，“累的话早点睡，跑这里来做什么？”
不知不觉到了二更时分，她忽然听见东面方向传来一声惊叫。叫声被雨水声冲得十分模糊，但仍能听出是杨少卿的声音。杨婉贞慌忙想叫秋月过去查看，但秋月没在外屋守着，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凝脂仿佛一层透明的壳，包裹着那张脸，令他看起来虽然苍白，但安详得仿佛只是在熟睡。
空落落的屋子内只有一块死人的牌位陪着自己，它被端端正正摆放在喜堂正中央那幅龙凤呈祥图前，漆黑的颜色对比着图画艳丽的色彩，好比这屋子充满了喜气的摆设，对比着四周冰冷的空洞。
“……你……你到底是谁……”半晌婉贞终于从呆滞中清醒了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那张脸，颤着声问。
“那女子身上丧气重得很，若她下次还来，你仍要避之为妙。”
一见到她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刘伯仁不由倒退了一步，半晌张了张口，惊呼道：“咦，先生……这……这怎么会是……”
“你跟着我？”
“这么说，之后那些事，便完全是在先生的计划中了？”听到这里，清桐凑到阎先生身边问他。
婉贞摇摇头。
那个在杨府中被异象困扰得如惊弓之鸟的殷婉贞。扮成了她，穿着同她一样的衣裳，说着只有她会说的话，做着只有她会做的事……然后渐渐的，杨典娘真的就成为了她。
阎先生笑了笑，侧眸对一旁的老哑刘道：“客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上杯茶，待客之道哪儿去了？”说罢，再度笑了笑，朝着里屋方向伸手一指，“屋里请。”
婉贞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害怕。
她没好意思说，只讪讪笑了笑，将手里一朵刚折好的千叶莲递给她：“给，送你。”
“你将我当做你的什么，杨大官人？”
没有叽叽喳喳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跑来跑去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观礼的长辈都没有。那个一团喜气的媒婆在将她带到这里后就走了，这跟她印象中的大婚之夜完全不同。
婉贞用力咬住了嘴唇，朝他摇了摇头。
是面镜子。
那张脸竟跟婉贞一模一样。
就在她胆战心惊的时候，那名新郎官却出现了。
“原说好要一周时间，大人今夜便急切前来，想必应该不是为了那天大人托在下的事。”
那是她见到杨少卿一反常态鞭挞了秋月后的第二天，她去了杨少卿的屋中，想同他谈谈他的病症。但杨少卿没有见她，也不愿同她说话，只沉默地坐在里屋，任她独自在外面坐了许久，始终不予理睬。
第二次见到杨婉贞，清桐感到有些吃惊，三天不见，她好像生了场大病似的，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形容枯槁。
谁知手还未碰到镜片，殷婉贞突然两眼一睁，笔直从地上站了起来：“夫君好狠心……杀了我两次还嫌不够，连我爹爹的救命恩人也要杀了么？！”说罢伸出十根尖尖的手指，倏地朝着杨少卿喉咙上直抓过去！没等碰到，却颓然收回，她扑地跪倒在地上，呆呆看向门口的阎先生，“先生……妾身还是下不了手……该如何是好……”
一路走，一路眼泪忍不住扑嗤嗤往下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这样问。
“……她坐的是二品诰命的轿子，又说她随夫姓杨。清桐想了想，这方圆百里姓杨的、又有二品官位的，只有留云镇上的杨府了，而留云镇离这里八十多里地，自然是远道而来啦。不过……真奇怪啊，先生……”
见状她不顾身上的剧痛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一边摸索着刚才掉落在地上的灯，一边匆匆四顾，想看看杨少卿究竟去了何处。
“……我只是有些累。”
许是刚才被她撞开的，“引路盏”的光忽明忽暗，透过那道口子照进棺材里，照出里头一个人僵硬的肩膀轮廓。
婉贞接过，低头看了看。
回到府中时已是掌灯时分。
“阎先生……”叫出这个名字后，杨少卿感到自己手指有些发冷。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悄悄矮下身子，将手朝殷婉贞的尸身上伸了过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屋里点着线香，散发着一股淡淡清透的味道，飘飘袅袅绕着屋里那些稍显凌乱的摆设。
今冬的第一场雪。
“婉贞！你看到了没有！”
“杀？”女人一听再度大笑起来，笑得就如同上次那样绝望而疯狂，“杀有何用！杀有何用！”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会见到杨少卿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蜜色金线绣缠枝花的褙子，寻常人只怕穿戴不了。”
再剥下秋月的脸皮，给自己做了张人皮面具，从此摇身一变，变成了杨少卿。
每次无论心里有多乱，这地方的气味总让她能迅速安静下来。正如大婚的那个晚上，在她惴惴不安地跪在那间充斥着红色的大屋时，那男人不期而至的话音。
这屋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阎先生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长桌前，正低头用笔在纸上描绘着什么，听见脚步声，遂将那纸掩到一旁，回头朝他笑了笑：“刘大人夤夜至此，必是为了前些日那起命案。”
在她将头垂得更低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他的嘴唇。
那味道让婉贞忍不住一阵干呕，也让她立刻反应过来，她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打开一口不知被放了多久的棺材？简直是疯了……她当即倒抽了口冷气，匆匆拾起地上的灯转身便要朝外走，谁知刚一迈步，就听窗户上突然咔嗒声响，紧跟着一道人影慢慢在那张雪白的窗纸上映了出来，单手贴着窗，在窗框上轻轻叩了叩：
“一模一样？刘老爷确定？”
“被你杀死的是么？”
她以杨少卿的心思去选择女人，去续弦。每一次娶来的女人她都是爱着的，以杨少卿的嗜好和方式来爱。
想叫秋月，但秋月在自己的住处养伤，她只能壮起胆子独自一人开了窗，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外面走动。谁知一望之下，不禁有些意外，那人竟是杨少卿。
一场没有宾客也没有拜天地的大婚仪式。
婉贞睁大双眼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杨少卿！”
在清醒过来看清了杨少卿的尸体后，杨典娘明白自己被最相信的两个人给欺骗了，也知晓了自己曾生活在一个怎样可怕的陷阱里。
带着一丝惊讶，带着一丝茫然。片刻后一层雾气自那双用笔墨描绘出的眼睛里渗了出来，她回过头，欲待开口，可是喉咙不知被什么堵着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后退着将灯举高，婉贞对着那女人厉声道。
婉贞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被阎先生伸手轻轻一搭，阻止了下来：“夫人不必如此，先起吧。”
“怎么了？”他回头问她。
这个家里必定还存在着一个女人，一个同她一样的女人，她从这衣带的做工和香味便能感觉得出来。
“我娘子典娘容不得她，所以逼迫我杀了她……”
屋内熏香缭绕。
什么也没有，只有桐楼飞挑的房檐在夜色里勾勒出一道黑色的轮廓，像只振翅欲飞的大鸟。但那么多年了，它始终都没能飞出去，不是么？就如同她，这一年来始终被困在这方天地里。
虽然偌大一片宅邸内只有一个名唤秋月的丫环前后照料，但杨少卿对她极好，事事都顺着她的心，从没有因她曾经的拒绝而怪责于她，也没有因她家境的状况而看轻她。事实上，在她嫁入杨府后，便彻底同以往一切都断了联系，层层门墙将过往所有好与不好都隔绝于外，独留了府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给她，令她只看得见杨少卿，只属于杨少卿。
“哦……原来她是杨家那位女婿的续弦……”
看着看着，一滴眼泪滴到了纸花上，她闷声道：“先生依旧不在么？”
一个人孤零零跪在那间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喜堂时，婉贞觉得有点儿害怕。红色盖满了她的身子，也盖满了这栋屋子的每个角落，真热闹的颜色，但越是热闹，越发显得这空旷的地方死一般寂静。
杨婉贞弯腰将它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脸缓缓一照，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令她倒抽一口冷气，随后石化了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镜子脱手落地，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怎么会不知道。”说罢，啪的声朝她脚下掷出样东西，落在地上闪出苍白一道光。
“可是什么？”
“那我便杀了她。”
想着，轻轻皱了皱眉，她卷下斗篷的帽子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到月洞门处轻轻推了推，门没锁，她便开门朝里走了进去。
“好漂亮的花。”女人赞了一声，对着手里金箔折的那串花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我家祠堂里也见过这样的花，可是府里现在都没人会折。”
“是么？”清桐闻言两眼一弯，心里小算盘已然打得啪啪作响，“这种千叶莲做法太过琐碎，现今会折的人的确不多，我这还是当日在庙里跟那些老和尚学的呢。姐姐想买这些花么？”
“少卿……”不由转过身，对隐在夜色里的屋子轻轻唤了一声。
思忖间，心下再度黯然，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年轻时就没怎么美过，年纪大点了，自然更没什么想头，白不白发又能如何？总是这样一张丑脸罢了……目光转到一旁梳妆盒上，见着里头那几朵珠花闪闪烁烁的光泽，忍不住伸手挑了一支，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将它往发髻上斜插了进去。
见此情形不由脚底一阵发软，婉贞晃了晃身子好容易才将两腿站稳，一时间脑子里更加乱了，她小心翼翼走到那张桌子边，提起那盏灯朝四下照了照：“少卿……少卿……”
那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腊月初八，天冷得仿佛哈口气都能冻住，炉里热着碳，但屋里总暖和不起来。杨典娘抬头唤了声秋月，想嘱她去厨房做些热汤，但很快想起秋月傍晚时已经出门了。于是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折到一半的纸钱，杨典娘起身挪开一旁的暖炉，往房门处慢慢走去。
正惶惶不安地站在门前发呆时，里头传来嘭的声响，不一会儿，杨少卿衣衫不整地从里屋奔了出来，一见到她，对她怒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
“谁？”
“嘘，小声点，谁叫人家爹娘有财有势，你要有这么一双爹娘，还愁找不到才貌双全的夫君？”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揽着她发丝在黑暗里静静站着，过了片刻，提起那条藤鞭绕到了她的脖子上，像绕着条丝带：“你该歇息了。”
最后她只得返回自己住处。
一路西行，转眼到了西边一处久未住过人的院落里。院落里有套三进门的厢房，过去是管事婆们住的，自杨府原来的主人先后辞世后，那些用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这地方就空置了下来。
扮久了，就连杨典娘自己都开始以为自己真的是杨少卿了。
这令婉贞一颗少女心如同小鹿般乱撞。
“但是姐姐……我家先生真的只是个皮影师而已……”
但他八年来续弦过整整六次。
她随手搓了团雪块丢下去，正丢在阿莱屁股上，阿莱嗷嗷两声夹着尾巴返回了墙内。
在丢弃了平日的温文和顺后，杨少卿的双眼在那个暴雨交织的夜晚，尖锐得如同一头充满了怀疑和愤怒的野兽。他用这样一种可怕的目光盯着杨婉贞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再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跪在地上：“夫君为何会这样怀疑婉贞？婉贞这一夜始终在房里做着女红，秋月可为婉贞作证，更况且，好端端的，婉贞为何要在夫君房里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
今年却诡得很，不仅气温偏高，还下起了雨，一场只有在夏日雷雨季节才能见到的暴雨，不禁让人想起八年前，同样的腊八月，同样也下了场大雨。
她感到自己心跳得更快了。
一具穿着大红新郎服的棺材。鲜艳的衣服遇到空气，迅速褪变成了一种暗淡的褐色，但脸却栩栩如生，因为它被非常妥帖地包裹在一层用蜂蜡和某种药物调和而成的凝脂里。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见状他道。
正疑心是不是吓昏了头产生了错觉，紧跟着却听见身后再度响起一声轻唤：“少卿……”
“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过的，那女尸身上的衣着颇为特别？”
但她究竟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雨珠敲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由轻至响，才把她从失魂落魄中唤醒了过来。
直叫她看得双腿微微一阵发软……
什么东西？！
“怎么说？”
“先生总是太好心。既然已远离那些是非多年，若因这等小事再惹来麻烦，该怎生是好……”说到这里，见他目光微沉，知是自己多了嘴，忙弯眼一笑，凑到他近旁指着他手中物件道，“先生这么用心，又是给谁画皮呢？”
窗内一时只有灯光闪动。
但杨少卿眼里的认真和紧张是如此清晰。
十六
听到这里，婉贞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把丢开手里的灯，朝着那扇近在咫尺的房门直冲了过去，狠狠将它拍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若想纳妾，便自管去纳好了，何苦要置我于死地？！”
“啊！”他痛极一声尖叫。
瞬间便将手腕上那根绳圈给忘记了，她轻轻咬了咬牙，提起桌上那盏灯，推门朝外走了出去。
“二十八的新娘十八的郎……”
八
“图样？”刘伯仁一听不由微微怔了怔，“什么图样？”
“我待你怎样，婉贞？我待你究竟怎样？你为什么要放她进来？”
终是没有勇气就这么直接闯进去，直接面对那一对在房中私会的男女，直接质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心乱如麻间，她看到一道女人的身影被灯光投到了窗纸上，她在窗边坐下身，低头用手捂着脸，从手指间发出阵闷闷的哭声：“你又来做什么？我看到你在她那里。”
她无法回答。怎么回答？说她是跟着他来到这里的？说她刚才明明看到他在这间屋里跟一个女人说着话，转瞬间两人却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么？旋即想起他之前那句无比平静，又无比冷酷的话——“那我便杀了她。”
但答应归答应，几天过去后，杨婉贞始终没见到有包佣的婆子领人上门，后来忍不住问起，却发现杨少卿早已将这事给忘记了。日子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祥和安逸，平静无波。仿佛为了弥补那晚给妻子带来的恐惧，杨少卿对婉贞更加体贴温柔，这让婉贞迟迟没法再开口。
写罢，身子轻轻一颤，重又化作薄薄皮囊一层，落地卷成一叠，轰地一声，被自地下燃起的一把烈火烧得烟消云散。
明明一瞬间就认出那是杨少卿的声音，可是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下意识扶住身旁的墙壁，试图悄悄跑出去。可还没等她靠近那扇门，一抬头，却见到杨少卿的身影已静静站在了门口。
为了府中事情的困扰，变成了殷婉贞的杨典娘来到了阎府，试图请他医治那让她倍感困扰的杨少卿。对此阎先生虽早已洞悉，却始终没有点穿，只由着她继续在她自己所创造出的世界中徘徊和迷茫着，自此，一场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清的戏，便在杨府里正式开演了。
于是继续将目光转向镜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再度看了几回，看得眼泪一滴滴将那张脸打得透湿，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到阎先生面前扑地跪倒在地上，伸手沾泪，在地上写下一行字：妾身杨典娘，被怨恨蒙蔽，作恶至今，现蒙先生慈悲超度，今日别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偌大一间喜堂内竟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门外没人回答，只是紧贴着门口处再度响起一道声音：“啪！”
他搭住她肩膀将她扶了起来：“你很瘦。”
这盏灯不正是刚才被她丢在外面的“引路盏”么？！
她慌乱垂下头。
“杨家老太爷应该八十多岁了吧，怎的夫人这样年轻……”
“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试问世上有哪个女子能容得？！”
又来了……她一声轻叹。
她低头笑了笑，褪开衣袖摘下那条鲜红色的绳链，扣到了他的手腕上：“在市集上看到的，虽然不值钱，但合眼缘，特意买给你的。”
闻言殷婉贞双眼蓦地睁大了。一闪而过的惊惶。就在她试图挣扎着后退之际，一块镜片从他手中飞刺而出，径直扎进了她的心口。
一动不动看着镜子中那张脸，那张丑陋的，布满了蚯蚓般扭曲的伤疤，令他完全无法正视的脸。心跳骤然间加快起来，快得发痛，痛到令他不得不用力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
对杨家的提亲，婉贞原是有些介意的。
“大人是想到了什么人么？”
四
婉贞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见状杨少卿笑了笑，低头重新拨弄起了琴弦，似乎刚才那一霎，是他听错了什么。但当秋月将红枣送到他手边时，他却视若无睹，显然心里有事。
“的确不是。”
他跑得好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追赶似的。
好一阵子，她就这么纹丝不动僵坐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随着时间流逝而凝固了。
杨婉贞没有勇气再同前两次那样一口回绝。
以为必然皮开血绽了，可是没有，因为那层皮被阎先生扯下后，竟又露出一张皮。一张久被压藏着，以致全然没了正常肤色的面皮。
对面梳妆台上一张镜子不偏不倚正对着她，在这形单影只的夜里，还真是容易把人吓着。当下长出一口气，她苦笑着摇摇头，起身走了过去。
永乐二十二年 一月——
一个没有新郎官陪伴着共行交拜之礼的新娘子。
婉贞的肩膀忍不住微微一颤。她闻到了藤鞭上血的腥臭，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今天明明没有下雨啊……
她慌慌张张想站起身，剧烈的心跳却令她无法控制地一阵咳嗽。
“是么。”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随后一把扯过她颈上的藤鞭，将唇压在了她险些惊呼出声的嘴上。
十一
“婉贞你在哪里？！”
摆在一堆杂物间，上面蒙着块肮脏的白布，所以原先根本看不出来。此时被婉贞一撞，撞掉了上面那块遮布，这才使它显出了庐山真面目。漆黑色棺身上用朱笔写着的那个大大的奠字，不偏不倚正对着婉贞的脸，直把她给惊得魂飞魄散。
婉贞感到自己心疼得要裂开了。
“我不知道……”她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
“有些是，有些不是。譬如杨典娘会完全将自己当成殷婉贞，着实是个幸运的巧合。若非如此，杨家那些命案倒也未必能解决得这样快。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她……先生说笑么，她好些天前便已经死了……”
她心知自己不该去关心这个问题，但她无法控制回头朝那口棺材看去的欲望。
他又去见那个女人了么……那个连衣服的饰带花样都跟她喜好完全相同的女人……
沉默寡言，却又如此俊美，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如一潭幽深清澈的泉水。
死了不到一周的样子，大部分身体被埋在黑黝黝的土里，只露出一个头一把长发，死不瞑目般朝天睁着双空洞的眼，嘴巴微张，似想对周围的旁观者述说些什么。
“你介意么，娘子？”耳边再度传来他的话音。
此话问出，阎先生微微怔了怔，随后笑笑，用手中画笔轻轻敲了敲这丫环的额头：“倒也不无可能，否则即便以‘引路盏’引她，也未必能让她清醒。”
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小心翼翼。而她所说的关于神医阎先生的故事，也令杨典娘和杨少卿非常感兴趣。
刘伯仁皱了皱眉，摇摇头：“老夫不敢断言，因为那天遇见杨夫人时，见她身上所穿那件蜜色褙子，无论做工还是衣料颜色，竟跟那女尸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样。”
见状清桐又道：“先生昨日说过，今日必有贵人到来。想必刚才那位漂亮的贵小姐便是先生口中的贵人吧。只是既然先生早已回府，又特意在这里坐着，何不现身一见呢，好歹人家也是大老远跑来的。”
宣德五年 十二月——
“你容不得她么，典娘？”
杨少卿说得没错，这宅子里的确藏着第三个女人。婉贞从没见过那个女人，但听到过她的声音。
种种疑问，令婉贞感到不堪重负。她无处向人诉说，也无法寻求答案。直到那天在周口镇的灯会上无意中见到了阎先生，她才燃起一丝希望。或许医治好了杨少卿这奇怪的病症，就能连带弄明白那女人究竟是谁了吧。
“你爹近来身体还好么？”
一路飘摇到了他身边，转过身，在镜中露出了她的背影。
话音未落，杨少卿忽然面沉似水径自朝屋外走了出去，不顾婉贞急唤他的声音。瓢泼的雨瞬间将他淋得透湿，见状婉贞正要叫秋月将伞送出去，但两人刚到门口，门外却已不见了杨少卿的踪影。
话音刚落，杨婉贞的面色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因为她发觉屋里竟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阎先生朝他走了过来。手里拈着红绳，红绳轻轻一扯，杨少卿一条胳膊就猛地反背了过去。再一扯，他整个人被迫一个翻身，朝后方转了过去。
阎先生站起身将它轻轻一抖。
她今日没有将那女人说出来，没有把这宅子里她所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因为她怕自己每说一个字都会让自己心碎。
“不知刘大人想到了什么人？”
虽然尸体被发现了，一时半会儿却很难查明她的身份。她的一张脸被人用刀给毁了相，连鼻子都被切除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泥土的湿气加速了腐化，身体虽然保存得还算好，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
“嘶……”那东西发出一阵声响。
留云镇上的人都知道，杨少卿杨大官人原是杨府里的入赘女婿。自八年前杨老爷和杨家小姐杨典娘先后病故后，这偌大一份家产便顺理成章落在了杨少卿的身上，那时杨少卿不过二十八岁而已，又因着杨典娘自小体弱多病，没有同他有过一女半男，所以续弦是顺理成章的。
双脚依然踮着，她慢慢抬起头，迎着婉贞手里的灯光，慢慢笑了笑：“妾身殷氏婉贞，见过夫人……”
脸上那块喜帕被他一把掀了开来，在她被惊得慌乱失措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额前的珠串，划过她那张苍白得如同瓷器的脸，轻轻停在她耳侧：“我不喜欢习俗，所以你不要介意，这场婚宴我什么人都没有邀请。”
秋月摇摇头。
“那些脚印……那些脚印又出现了！”
眼见时机成熟，就在秋月为自己准备“头七”的当夜，杨少卿悄悄回府，试图装神弄鬼，把杨典娘吓死，让自己彻底从这婚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并顺理成章将杨家产业据为己有。岂料机关算尽，杨典娘竟没被吓死，反而因惊恐至极，失手杀了他。
她点点头，身子弯得几乎要匐倒在地上。
那依旧是个下雨的夜晚。
没等进门，腿已一阵发软，因为她看到一串清晰的脚印由房门处开始，直到房内的床下，再绕过床停在了离杨少卿几步之遥的地方。
“少卿……”杨少卿的话令她两条腿也颤抖了起来，她不得不将整个上半身靠在墙上，才勉强维持住自己在这男人面前稀少的镇定，“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我才是殷婉贞！”婉贞尖叫了声，一股血猛地由脸冲向头顶，直冲得她摇摇欲坠。她咬牙扶住墙让自己站稳，盯着那张脸再度说了句，“我才是殷婉贞！”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闻言突然间大笑起来。
“八九不离十。”
“记得。”
“这些花都是你折的么？”看见阿莱跑远后，女人走到大门边，拾起地上一串纸花问她。
没见到任何人。
目光匆匆一转，瞥见一旁梳妆台上的剪刀，她立刻朝它伸出手，可就在这时，咔擦一声，那道原本虚掩着的窗户突然朝上弹了开来，露出外头黑漆漆一片暗沉的夜色，以及一道静立在雨中灰蒙蒙的影子。
“会不会是杨典娘在这许多年的错乱和杀戮中，自身也累极了，所以才会借了先生的手令自己得到解脱呢？”
清桐点点头。
“杨夫人，在下略懂一些医术，但久不触及，早已生疏，还望夫人……”话未说完，杨婉贞扑通跪倒在地，抬头望向他道：“先生……婉贞自小丧母，爹爹又常年在外，十九年来几乎无依无靠，唯有现今夫君伴在身旁，方得一片栖身之地。但眼看着他这一年来备受病痛折磨，又无郎中能给出救治的良方，害婉贞日日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望先生再发慈悲，帮帮婉贞，婉贞这辈子感恩不尽……”说罢，弯下腰便要叩头。
婚后生活一如她所期望般美好。
她发现那口棺材斜开着一道口子。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敢听，不愿听。只匆匆转身一头扎入了身后的夜色中，逃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她一口气奔回自己的房间，竟是连哭都不敢放出声哭上一次。
对此婉贞并不介意。她觉得同他在一起便很开心了，每天听着他的说话声，看着他的眼睛，跟他一同躺在榻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的声音……就这样简简单单相携一生，何尝不是一种完满。
婉贞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她悄悄握住身旁秋月的手，摇着头道：“夫君听见什么了？婉贞没有开过口啊……”
听说每一次新娶的夫人都年轻貌美，但每次都待不满一年便离他而去，于是后来众说纷纭，有说杨少卿仗着年轻富裕又才貌双全，太过花心；有说杨少卿待妻太过刻薄；亦有人干脆说，杨少卿就是个半太监，无法同妻子行鱼水之欢，故而没有一个女人能在他身边逗留太久，哪怕他腰缠万贯……
那时夜已深了，她想睡，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怎样都无法入睡。一直折腾到三更过后，刚有了那么一点儿睡意，忽然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女人陌生的声音。
既然不是秋月，那会是谁？
因为她看到杨少卿手边放着双鞋子，细巧精致的绣花鞋，鞋底的大小跟地上那些足印一模一样。
一路穿过花园内的长廊，见阎先生执着本书在假山边的凉亭内坐着，她走到他身边，歪头朝他手里的书看了一眼，咕哝道：“原来先生早已回来了。总见那位刘大人相邀，却不见有多少好处可得，天寒地冻的，下回不要再去了。”
随后忽然抬起头朝殷婉贞看了看，苦笑了声，从嘴里发出道男人的话音：“我是杨少卿……”
犹豫片刻后，她慢慢回过身，带着急促的心跳朝那口棺材慢慢走了过去。
她发觉刚才自己亲手系到杨少卿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圈，不知怎的竟仍在她自己手腕上系着！
她见状不禁有些害怕，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殷婉贞。”
爬下竹梯果然见到有人在墙外的门柱边站着。
“婉贞是来请先生跟婉贞一同回府，替婉贞的夫君看病的……”
婉贞等了片刻，见屋中始终静寂无声，便打算推门进去看看。岂料就在这时，忽然一道人影被重新投映到窗纸上，勾勒出一道女人清晰的轮廓，随后响起一个女人轻轻柔柔，却又充满了怨怒的话音：“你还来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那个女人了么？年轻！美丽！比我好过千般万般的女人！”
“谁！”她立刻意识到那影子根本不是秋月。
话音落地，屋内一阵寂静，过了片刻传来杨少卿轻轻一声叹息：“纵然好过千般万般又如何，无论怎样，我总需留在你身边，方觉安心。”
依稀仿佛自己也有这样的一条，同她这身蜜色褙子是一套儿的。但这条衣带显然不是她的。
话音未落，婉贞双手狠狠地一抖，手中那盏灯啪的下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婉贞只觉得后背心一阵发凉。
三更敲响，一身便装的刘伯仁站在阎府门前，有些犹豫，仍拍响了那扇朱漆大门。
她立刻就惊醒了。
就在杨典娘感觉到杨少卿对婉贞的爱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自己渐渐有些无法控制的时候，她便立即占据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杀死了殷婉贞。
细长，柔软，上面绣着一朵朵精致得仿佛呼之欲出的缠枝花。
“这叫引路盏。”第三次将目光投向那盏灯的时候，她听见阎先生这样道，“但杨夫人此番来这里，应不是为了在下店中这些小物件。”
她叹了口气。
想着，她轻叹了口气，对着屋子那扇黑洞洞的窗看了半晌，似乎听见东边有什么动静，她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但杨家到杨宝真这一代时只单传了一个女儿，名杨典娘。因小时候不慎被火烧伤，所以面目丑陋不堪，无法见人。
“噗……小声点，小声点……”
见他算是默认，婉贞不安的心稍许定了定，摇摇头：“自婉贞出嫁后，便再无爹爹的音讯……”
婉贞立即奔了进去。
屋内没有亮灯，也没有任何回应。
婉贞立刻轻轻推开门跟了出去。
“是么？”身后兀然一道话音响起，猝不及防间令杨少卿惊跳了一下。急转身正想要朝门口处跑去，却见房门前斜倚着一道身影，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握着把殷红的线。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得冲烂了刚修好的官道，也冲垮了河岸的堤坝。
里头直冲而出一股气味，浓得让她倒退了一步。
一
五
惊恐间身旁那盏长明灯倏地灭了，黑暗登时铺天盖地席卷压来，压得她心口上一阵剧痛。“谁啊！”她在黑暗里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黑暗里似乎有人在盯着她看……
“是的，仍是我杀了她……”话刚说完，他手猛往前一伸，一把朝着殷婉贞尸体上那块镜片直抓了过去！
“你还好么？”然后她听见他俯下身，轻轻问了她一句。
他笑了。如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笑得温柔又好看：“真奇怪，你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少会在腊八前后碰上下雨，因为这个季节的留云镇通常早已天寒地冻，大雪覆盖。
可是这种简单的完满，很快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突然间碎裂了开来。
“……不在。”
“这倒有些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一叠声质问听得婉贞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声音听上去无比惊恐，这叫杨婉贞越发慌乱起来，忙寻了把伞跌跌撞撞跑出门，一路奔到杨少卿的住处。他屋中门窗都敞开着，屋里灯光全无，冲入屋内的风雨将地板打得一片潮湿。
当夜她将丫环秋月也杀死了，又用蜂蜡和草药将杨少卿尸身妥善处置，封存在了棺材里，锁在了一间唯有她才有钥匙的房子里。
门帘随之一动，把她惊得险些从凳子上跌滚下去。
他正要别过身，忽然阎先生探手朝他脸上用力一扯，硬生生扯下一层皮来！
“婉贞……”
他手指收拢，抓紧了她的头发，迫使她贴近了他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会跑来这里？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她会说你看到她了？你告诉我啊，婉贞？”说罢，不等婉贞开口，他一把将她朝屋里推了进去，又将她按倒在屋中间那口棺材上，随后身子一附，径自朝她身上压了下去，“我便知道，你或者秋月，两人中总有一个出卖了我！总有一个放她进来的！”
让她感到意外和不安的是，成亲那天，杨府内竟空无一人。偌大的喜堂内竟然只有她一个人，看不到一名仆人，看不到一名到贺的宾客，看不到礼官，甚至也不见新郎的踪影。这让她忐忑到近乎惶恐。
她看着看着，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婉贞登时不安地想立即跟去看看，但就在秋月手忙脚乱着将伞撑起的时候，突然啊的声惊叫从杨少卿的屋中响起，婉贞哪里还顾得上撑伞，顶着大雨便朝东面宅院里冲去。一口气直冲到杨少卿屋内，但见屋里又同上回一样，灯烛未点，门窗未关，雨水将地面冲得一片潮湿。
“洪水和淤泥总会带来些奇怪的东西，今次也是如此。”磕磕绊绊越过脚底堆积如山的污泥，总算走到下游那处被差人们用人墙包围起来的地方时，知县刘伯仁捂住鼻子，心里暗忖道。
那时候她同杨少卿可谓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婉贞点点头。
然后她听见杨少卿厉声道：“出来！你给我出来！出来！”
只能从她发上缠着的几样首饰来判断，她家世甚好，又一副为人妇的装扮，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妻妾。可是留云镇统共就这么一点大，有财势的人家掰掰手指便数得过来，从没听任何一家提起最近失踪了妻妾，所以，也可能是外乡人，被歹徒拐到此地，才痛下杀手的。
“你胡说！杨少卿，你好好看看镜子里你抱着她时的样子！”女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像只被踩到了足尖的猫。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十二
镜子里再度映出一道身影。
是阎先生。他在他身边美得像幅画，又冷得似块冰。
那一刻，她只沉浸在他说话时注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眸里，哪还知晓什么是介意和不介意。
尸体被官府找到的同一天，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潜藏在杨典娘体内的杨少卿的另一面，痛失爱妻后所生出的巨大哀痛，让杨典娘没有同以往一样，杀了杨少卿的续弦后重新成为他，而是突然间把自己当成了殷婉贞。
但两人床笫之欢却很少。
“先生还记得三年前在徐州医治过一名突发急病的商人么？”此话问出，见阎先生笑而不语，她再道，“那是婉贞的爹爹。那会儿婉贞待字闺中，不方便出来同先生相见，三年来始终心存遗憾。所幸今日终得以见上先生一面，亦能当着先生的面道一声谢，了却这三年来的心愿……”
“一个女人。”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将自己潮湿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这屋子里除了你和秋月，还有什么女人？”
免她居无定所，免她颠沛流离……
一晃一个多月，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就在婉贞即将将那晚的事给忘在脑后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令婉贞意识到，她夫君的身子可能出现了某种问题。
“……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
跟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杨少卿是个温文内向到几乎有些闭塞的男人。
“我的妻。”
同她住处一墙之隔，门内那道院子终年散发着一股淡淡栀子花般的轻香。她不由站定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请我来的。”
“婉贞……婉贞啊！”
鞋子是湿的。
好容易平息下来，杨典娘才发现，原来那张脸是自己的脸。
他将她推到一边，自己走到窗台前打开窗，探身朝外看了两眼，然后回过头，蹙眉道：“刚才你叫过我没？”
种种传闻，虽不可尽信，听多了难免让人心生芥蒂。所以他家前后上门提亲过三次，前两次都被婉贞婉言拒绝了，但到了第三次，他们特意选了被逼债后的第二天。
“哦……”闻言刚点了点头，转念清桐一双眉又蹙了起来，“先生，清桐又不懂了。既然是女婿，刚才那位姐姐就该是杨老太爷的女儿才是，怎的会说是跟了夫姓姓杨？”
“少卿！”他的粗暴令婉贞尖叫。
困惑间，见他转身要走，婉贞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走到窗边听见爆竹声响，不由推开窗缝朝外看了两眼。围墙外正燃着烟花，红的绿的，透过雨幕映射进眼里，煞是好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的味道，混杂着腊八粥的香气，让人没来由身上涌起一丝暖意，只是手指碰到一旁灯台上的蜡烛，心又骤地凉了下来。别人家热热闹闹地过着腊八节，自家却冷冷清清守着几根白蜡烛、一盆刚叠好的纸钱，莫非真应了当初那算命先生的白虎临煞一说？不禁心下有些黯然，又被窗外吹进来那股冷风一激，喉咙再度难受起来，忍不住捂着袖子轻咳了两声，一时没了去厨房下灶的心思，重新返回床边坐下，取过一旁锡箔摊放到膝上。
“或许是一家裁缝店所制？”
“那日大人所托之事，虽尸体保存尚好，那张脸面目具毁，即便做成皮影也无济于事。是以，阎某只能按照她颅骨的样子，凭借自己想象，绘制了她的容颜。”
茫然中忽听见窗外卡啦声响，她吃了一惊，立刻意识到有人推开了东边院子的门，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道缝。片刻果真见到杨少卿提着盏灯笼从院门内走了出来，一路向西，很显然是朝着那处废置的西厢房而去。
婉贞却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杨少卿到底把她藏在了哪里……
“可是杨家姑娘那模样也忒丑……”
到自己屋前停了停，她叫了声秋月，屋里没人应她。
“可是……”
“是的。”说完他朝屋里走了进来，走到婉贞身边，低头像看一只瑟瑟颤抖的老鼠一般，充满怜悯，“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从回来后就感到你有些不对劲。”
在低头的一瞬，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双黑得好像夜色一样深不透底的眼睛。
只有一颗头颅霍地从窗外伸了进来，带着满脸滴滴答答的水，朝她那张被恐惧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发出咯咯咯一阵大笑。
“怎么可能……”片刻低头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杨婉贞喃喃问了声。也不知究竟是问那几步之外的殷婉贞，还是问她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身那瞬，他面前不远处一块积满了灰尘的破布突然坠了下来。露出一人高一面铜镜，在一口衣橱上镶嵌着，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身影。
一度想朝那门内直冲进去，看看说话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但迟疑片刻，她仍静静蹲了下来，仔细听着里面那女人继续道：“总是一忽儿来了，一忽儿又走了，说上几句，看上几眼。呵，我这一张脸还有什么可看的，连我自己都不愿照镜子多看一眼，何况你杨大官人。现如今，既有了她的相伴，你何必再来！”
“也罢，”略一沉吟，阎先生将她从地上扶起，“你夫君究竟得了什么病，不妨说来听听。”
那竟是一口棺材！
刘伯仁苦笑着点了点头。
直至杨少卿的脚步声走远，婉贞的心跳依旧剧烈如鼓捶。她是这样的喜欢着他，所以现今他变成这副样子，才会让她那样的害怕。她多希望一切仍能回到刚刚开始的时候，但似乎不可能了。
直至她脚步声走远，阎先生挥笔一点，手中皮囊上那双眼如吸入了生命般灵动了起来。
这奇怪的痕迹在黑暗里突兀得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想到这点她立刻回头朝门外看去，但门外她刚才躲藏的地方一团漆黑，哪里有什么灯……
因为这宅子里还有一个女人。
污泥里蒸腾着一股肉体腐烂的味道，同雨水的气味交缠在一起，浓烈得几欲令人作呕。
一双非常精致的绣花鞋，因为潮湿而微微有些变形。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它们是在杨少卿的房里，他用它们在自己房中按出了一个个脚印，然后恐慌得如同惊弓之鸟。
“人命关天，病患既在眼前，怎能见死不救。”
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只有一盏灯孤零零静躺着，透过光滑如幼儿肌肤般的外壳，在窗下吐着它柔软的琥珀色光芒。
他冷冷看着镜子里“杨少卿”那张痛苦到扭曲的脸，手指轻动，将掌心中红线轻轻一扯，那跪在地上抽泣着望着他俩的殷婉贞便再度站了起来。
只是再感兴趣，还是难逃一劫。
沿着小径一路往内宅中走，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在脚步的摩擦中窸窣作响，伴着婉贞一路前行。
于是每个雨夜，每个如同她亲手杀了杨少卿那晚的雨夜，杨典娘就会回来。
但过后没多久，她杨典娘的身份就回来了。
不知不觉便将手绢捏得更紧了，细细一层汗很快濡湿了那块丝滑冰冷的布料，在一双黑色靴子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至少我不会再看到你现下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那时也问了，杨夫人说，她的褙子和衣裙，一应物件，都喜欢自己亲手绣制。”
然后杨少卿就会依着她的吩咐，将续弦杀死，回到她身边，满足她嫉恨所需的发泄。
此后不多久，杨少卿的人格便再度回到杨典娘身上，独占着她，依照杨少卿的嗜好开始继续寻觅下一个续弦。
正兀自琢磨着的时候，几名差人已将女尸身上的污泥小心翻开，露出尸体被泥所压盖的其余部分，请刘伯仁过去瞧。
仵作说，她原是埋在河道下游那处人迹罕至的荒丘上的。许是老天怜她死得冤，突然间降下这么一场暴雨，不仅冲垮了河堤，也冲塌了那片荒丘将近一半的山头，将这具深埋于山下的尸体冲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随着泥浆滑到河道旁，被驾船经过的渔民发现，遂向官府报了案。否则，天晓得在那种人不走车不经过的地方掩埋着，何年何月才能让案情见到天日。
“是我，也不是我。”
婉贞站起身，正想到他身边去看看他，忽见他再次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站了起来。眼里带着一丝慌乱迅速朝窗口处看了一眼，随后问：“你听到什么了没？”
“我家先生是做皮影的，怎的成了郎中……”边说边笑，笑得婉贞面色微微一烫：“做……皮影的？”
只是没想到，阎先生根本就不愿来为他治疗。
“看到啦，生得好生俊俏。”
很多很多她的脸，一小块，一小块……每一块竟都是杨少卿的脸……
“是的。而且听说杨家姑爷杨少卿自他原配妻子杨典娘去世后，先后娶过七次续弦。年轻人可能贪恋美色，换妻频繁，但几乎每年都换一个妻子，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以我寻了个借口去杨府瞧瞧，谁知登门后没见到杨少卿，却见到了他那位一年前嫁入杨府的新夫人。”
八年前冬，在隐忍许久终于等到杨宝真去世后，蓄谋已久的杨少卿同丫环秋月合谋，先故意耍性子遣退了一个又一个仆人，再在被清空了的杨府内上演了一场鞭打秋月的苦肉计，并在愤怒之极的杨典娘面前装作被反抗暴行的秋月失手打死，沉尸入湖中。
“他医好了你的爹爹？”闻言清桐不由也愣了愣，有些费解，有些吃惊。
“只有我？”女人冷笑，“那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要把她们带进门？！为什么！”
全身被雨淋得湿透了，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一双幽黑的眼睛注视着婉贞和她手里那盏灯，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婉贞不得不停了下来，心跳飞快，脑中一片混乱。
婉贞心里像被刀扎般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阎先生？”婉贞一听匆忙回头。
纵然还想再说什么，也不敢继续多嘴，当下连做两个鬼脸，拍了拍一旁的阿莱，嘟囔朝屋外走了出去。
毕竟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她从未见过那么多奇怪的家什。与其说是家什，不如说是某种工具，有些是桐木的，有些是乌木的，看上去柜子不像柜子，架子不像架子，它们同一些似画非画的东西摆在一起，透过线香的芬芳，散出一层陈腐的气味。那味道并不叫人讨厌，相反让人有些喜欢。
眼泪自眼眶中迅速涌了出来，她用力克制住自己抽泣出声。
他坦言说他不喜欢习俗。
“对。”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阵子，仿佛一下子从之前的失常中回过了神。他冷静下来，摆摆手示意她离开。但她怎肯就此离开，就那样固执地在他房里留了下来，整整一夜，坐在他床边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地上那串脚印，仿佛这样就能看出那个恶作剧的人。
听上去像是潮湿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自她嫁入杨府后就发觉了，杨府虽富，但内府里几乎没有用人，只有这名叫做秋月的半老丫环前后操持着。
连下了两天雪，整条四方街仿佛被那片白茫茫的颜色融成了一块儿，清桐踩着竹梯扒在墙头哈了两口气，透过袅袅的水雾看了几眼刚挂好的红灯笼，正要下墙，忽听见癞皮狗阿莱在墙外绕着圈叫得聒噪。
话音落，手指一剔，便将那张纸朝着刘伯仁展了开来。
院中漆黑一团，只有一盏孤灯自阎先生的书房中透出，穿过满院的寒气和雾气，幽幽闪着层柔和的光。老哑刘将刘伯仁送至书房门口后转身离去，留他一人独自在门口。正犹豫不定间，听里头传出话音道：“刘大人来了么？屋里请。”
但她没想到她处置殷婉贞尸体的地方，不到三天就因为一场暴雨被冲塌，冲出了婉贞的尸体。
十三
阎先生没有回答，只微微笑着，随后拂袖扫过她的脸：“去给我沏一壶上好龙井，我这便要点睛，莫再打搅我。”
他抱着住她，低头喃喃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婉贞……她就要来找我了……”
她没叫过杨少卿，也没有听见任何人叫过他。这夜如此安静，除了雨声和他刚才弹奏的琴声，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若有人开口，她和秋月怎可能听不见。
于是她跟杨少卿商议，想再请些用人来，寻了借口，说是因为觉得秋月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第七个……”一动不动看着殷婉贞单薄的身体从他手里滑倒在地上，他笑了笑，将手中那块镜子的碎片丢到地上，“好了典娘，她不会来了……这一次，她肯定不会再来了……”
“典娘……”杨少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来窥探我们……”
她明白了，这些脚印包括上次那晚的，根本就不是哪个女人留下的，而是杨少卿用手指套着女人的鞋子，一点一点在地上按出来的。
“奇怪什么？”
“这么说，杨家应该也跟命案没有任何干系了？”
“奴家随夫姓杨，名婉贞。听说阎先生会些医术，所以想请先生跟婉贞回府，替婉贞的夫君看上一看。”
她总在想，那晚出现在杨少卿房间里的女人脚印究竟会是谁的，为什么杨少卿对这脚印的反应如此强烈。杨府内宅总共只有三个人，除开她，就只有丫环秋月这一个女人了，但秋月的脚是男人足，很宽很大，断不可能留下如此细巧的足迹。
“秋月在哪儿？”侧头避开他，她再问。
他静静靠在门背上，手指轻拈着手心里那把红线，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窥探我们？”杨少卿问。
“那大人是为了何事而来呢？”说罢，阎先生起身挑亮了灯，走到一旁为他沏了杯茶。
她被吓坏了。急转身迅速朝房门方向奔过去，突然身子被前面横生出来的某样东西，绊得她一头跌倒在了地上。手里“引路盏”因此脱手飞出，撞在那具绊倒她的东西上闪了闪，看似要熄灭，却随即骤地一亮，将那东西清晰呈现在她面前。
清桐嬉笑着躲开，遂想起了什么，想说又不太敢说，便望着他那双眼，小心翼翼道：“先生金盆洗手多年，三年前怎的又出手给殷姑娘的爹爹诊治？”
那双有着美丽线条的嘴唇。
“婉贞……”见她进门，杨少卿抬头直愣愣望向她，一副惊恐之极的模样，“她来了……她来过了……”
“姐姐走好。”
这人会是谁……
她担心这是杨家对她前两次回绝的报复。刚进门就遭此冷遇，往后的日子不堪设想。
十八年前，因为贪图杨家的财势，落魄才子刘少卿不顾杨典娘丑陋的脸，进杨府当了杨家的上门女婿，改名杨少卿。
清桐将身子挪到一边，对着这女人道：“姐姐，坐。”
笑声尖锐得透过窗门直刺进婉贞的耳朵，令她心脏骤地一阵剧痛，几乎痛得连身子也直不起来。
“那仍是你杀了她。”
殷婉贞是第七个。
他在那间厢房门前有些迟疑地站立了片刻，取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那扇已显破旧的房门，朝里走了进去。里头随即亮起灯光，窗纸上投映出杨少卿的影子。婉贞小心藏身在离窗不远的地方看着，见他放下灯笼，在窗边坐了会儿，然后朝里屋方向走去。
她再次点了点头。
她回头对门口方向轻轻问了声：“……秋月？”
“嘁……”清桐一脸不情愿地站起身。
想她杨婉贞，这一生要的并不多，只求一个风平浪静的生活而已。谁想一切竟会变得这样混乱，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困得她几乎有些窒息。
“看到杨家的新姑爷了没？”
即便黑暗立刻包围了这间屋子，那女人一张苍白的脸依旧是清晰的。清晰地朝着婉贞的方向，绽着一丝无比清晰的笑容。
杨家是留云镇首富，亦是第一权贵。
没人应她。
七
“想必夫人也已看见了，在下不过是个做皮影的，屋中皆是制作皮影的工具，夫人若要寻医，怕是找错了人。”
“我不是窥探！”女人尖叫了一声，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只是想去亲眼看看那些女人在跟我丈夫做些什么！为什么我的丈夫从来不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我的丈夫从来没有那样抱过我！她的嘴唇什么滋味？杨少卿？你告诉我她的嘴唇是什么滋味？”
婉贞一激灵。
伸手掷出银针，针尾所系红线自皮囊背后直透而过，眼见着那原本死气沉沉一张皮立即颤动了起来。
那女人停下了脚步。
那女人连对这两样的嗜好都同自己如此相似。
再度一笑，阎先生重新将书翻了开来：“说起来，你怎知她是大老远跑来的？”
“先生一日不答应医治我夫君，婉贞便长跪不起。”
“杨老太爷八年前就过世了，如今在杨府主事的，是他的入赘女婿。”
一听此言，知道自个儿的私房小金库今日又没了着落，清桐悻悻然一笑，道：“先生出门去了，不知姐姐可否告知姓名，找我家先生所为何事，清桐可代为转告。”
想着，婉贞慢慢放下脸上的喜帕，低头捏紧手绢，轻轻吸了口气。
纸上画着一个女人。
颜色竟比她眉心那点胭脂更加红艳……
“啧，那位女婿也真真是好福气，独占了杨家这样大一份祖业不说，又娶了仙姑般美丽的女人为妻……不过先生，她怎的会说你是个郎中？”
“皮影师……”她愣愣望着清桐，半是困惑，半是不安，过了片刻双眼轻轻一眨，再度落下一串泪来，“三年前我亲眼见他医治好我爹爹，怎的会只是个皮影师……”
登时心脏咯噔一阵剧颤，她一提灯笼猛一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急照了过去。正前方那处黑暗的角落里，影影绰绰一个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人朝着她慢慢走了过来。
秋月的身体怎么会这么高大，还这么肿？
“先生竟把清桐看得这么市侩么！”
低头正要继续折，冷不防感觉面前有张脸倏地一闪，把她惊得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