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只有最初的三个人准时赴这个早晨之约，后来，越传越广，直到如今的三百多人。
水果店闸门没有完全关上，他们把闸门拉上一些，钻了进去，小刚大声喊：“阿姨，我们是少年义工。”
这个报道让医院院长看见了，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正面宣传医院形象的机会，众所周知，医院得到正面宣传的机会是极为稀罕的。院长表示要免费为病人作定期检查和定期护理。
主持人冲过去，要拦住店主正在拉下的闸门。
八点四十五分，二楼阳台的门开了，那个中年男人一身白衣出来，他的神色表情与楼下的人无异。这个棱角分明，头发开始发白的中年男人，步出阳台，朝楼下的人群微微点头致意，他的眼睛里闪过明亮的光采，是的，他感激这些人。
男人的身体在一晃之后，悬在了半空中，他的脖子上早系好了一条绳子，绳子另一头伸向屋内。
两位脸色苍白、裹着毛毯还在簌簌发抖的少年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抽着烟，不断走来走去的是小华的父亲。他母亲站在旁边，一脸忧郁。
“110，快去。”
“先生先生，我们是电视台‘忽然鲜辣’栏目……”
邻居的窗子里探出好奇或羡慕的脸孔。但也有些不理解，谁家会为了一年都停不了一次电而准备一台柴油发电机呢，大不了因此早点睡觉罢了。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突然路口哗啦大响，巨大的广告牌被狂风吹倒了，把一个变电箱砸成薄饼，梧桐路瞬时一片漆黑，所有电路中断。
“欢迎回来‘忽然鲜辣’现场，大家快看啊，大家快看啊（声嘶力竭地）来了来了……我们看到了第一批涌来的朝圣者……”
俩少年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不该接受。
房子正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冰柜，仿佛一口大棺材，静静耸立着，一边的玻璃门被打开，男人全身冰凉，身体里的精气此时被抽得干干净净，他拖着步子无力地走到冰柜正面，轻轻拉开虚掩着的冰柜门。
在梧桐路的这个早晨时分，这里发生的故事让每个参与的人来讲述的话，他们会说同一句“今天，我又接受了一场最圣洁的洗礼。”
好事的人开始打听，于是，这个动人的故事便传扬了开去。
水果店主，那个男人一直坐在店门口，很奇怪地盯着这一群举动奇怪的人，当发现他们的目标就是自己时，赶紧站起来，拦在店门口。
台风不期而至。
妻子的脖子上，五个月前那一刀的切口，如同一道黑紫色的画笔一掠而过，却永久留了下来。
突然，男人直起身子，迅速翻过阳台的铁栏，纵身一跃。
男人经过尝试，发现妻子听觉是好的，她能用眼神来表示同意或否定，说明她有听力。
这些人大多会留下来，排队进店里捎带购买一些水果回去，你可以说他们在从事慈善事业，那没有关系。
男人开始挨家敲门，然后深深弯腰，一脸歉意地递上一袋水果，解释说：“我家那位害怕黑暗，所以备了柴油机，今晚肯定会吵着大家，请原谅，请原谅……”
这就是发生在梧桐路早晨的一幕，每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有一群人自发围聚到这里，陪着二楼那个男人一起唱歌。
不管是汽车里的脸，还是自行车上的脸，都是睡眠良好的精神饱满，相互之前都是熟悉脸孔，也有一些是新脸孔，每天早晨的这个队伍，正在日渐壮大。
男人直起身子来，翻开歌本，于是，一如往日，歌声悠扬响起。
男人突然身体像触电似地弹起来，跳过柴油机，疯了似地跑上二楼。
他们之间没有招呼声，甚至没有笑声，整条路上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
男人也打开歌本，歌唱声唱起，人们在楼下轻轻唱合。歌声汇洋，如同轻风下的微波遂浪，连绵悠远。
二人摸黑上二楼。
父亲仿佛下了重大决心，掐掉烟头，严肃庄重地对母亲说：“孩子妈，我觉得，还是要报警。”
院长看看表，示意大家等一等，过了一会，记者大汗淋漓赶到，院长和记者握手过后，大步迈进水果店。
他们神色安宁，犹如这是天堂之旅。
停电后，狂风和暴雨也渐渐稀弱下来，台风来得急，走得也快，估计到后半夜，台风就能完全过去了。不过，停的电，最快也只能到明天才能修好。
警察慢慢分开人群，向水果店走去。
“是水果店的叔叔，”小华大叫。
第二天开始，他就站到阳台上来，对楼下的人们表示感谢。而后来，很多人自发的来购买水果，表示对他的一种支持，想了很久，他选择了这种教唱歌的方式来回报大家。
圣依水果店二楼突然响起了轰鸣声，同时，二楼的灯竟然亮了起来，不用说，那是自备的柴油发电机。
他走进店里，地上有散落的水果。
以前，梧桐路的“圣依水果店”由两个人经营，这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子女。这栋两层小洋楼是五年前落实政策后，原主人的儿子——夫妇中的男人，带着妻子从另一个城市搬来接收的，然后开了水果店。
人们开始有些不安，有些人发现了警察，一些交谈声响起。
赞美诗唱完了，男人把眼神从本子上抬起来，望着楼下人群，再度深深弯下腰去。
男人望望两个小孩，宽厚地笑笑说：“你们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男人一言不发，向后退一步，哗啦一声，把店门大闸拉下，将所有人挡在了外边。
八点四十分，人们站满了“圣依水果店”二层小楼的门口。人多却不拥挤，每个人迅速找到了属于自己站立的位置，并拢双脚，挺直腰胸，然后掏出带来的歌本。
后来男人买了两台大冰柜来存放水果，否则他扔掉的腐败水果要比卖掉的多得多。
人太多了，路显得有点窄。
人太多，男人已经无法一个个过称计价，所以，他在白天和晚上的时间里，把水果单独称好标上价格，排队进店的人自觉地取了水果，按价格把钱放进篮子里，大多是整张的，男人也无法一个个找散钱，他在这半个小时里，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向每一个购买水果的人鞠躬，一个深深的弯腰，把无言感激传递出去。
“这不是礼物，再说也不是给你们的，是给你们父亲的，拿去吧，孩子。”
救护车来了，小华说小刚说：“我们去给阿姨报个信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把自己绞死了。
很快便干完了活，男人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苹果，还装了两个大柚子，说：“这个，回去给你们父亲，教了这么好的儿子。”
第一次听到楼下有人唱合的时候，男人很意外。
“我们来送爱心的，我们来送爱心的，你妻子呢？我们的医生护士都来啦。”院长的笑容非常甜蜜。
他又问妻子，你想听什么？妻子眼睛没动，他便一个个地问：“大鼓，京剧，走西口，赞美诗，咏叹调……”妻子连连眨眼。
小刚急了：“怎么办？”
半年前，就在梧桐路口，妻子被一辆谁也没看见的汽车撞倒，写生的学生发现时，只有女人独自倒在血泊中。
一路跑回家，这时天已经开始发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在医院里抢救了一整晚，命是捡回来，但全身除了眼睛会动，其它全瘫痪了。
一个活泼可爱、美丽妖娆的男主持人，和一个大胡子摄影师，扛着机器在早上七点半就潜伏在了水果店对面的树荫下。
男人以前是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学校合并后就下岗了。这是一个不繁华的小城市，市民大多纯朴，男人偶尔和邻居们说起音乐，他们除了会哼一些流行小调外一无所知。
人群散去。
妖娆的男主持兴奋地刚开口，被旁边一个老教师模样的男人制止，无趣地朝镜头做个鬼脸。
早上来唱歌的人越来越多，电视台要过来采拍。
刚跑进梧桐路，便看到了地上趴着一个男人。
就这样，每天早上的水果店前，出现了这样一副奇特的画面。
院长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包括主治医生，三名护士，四个院工，开着救护车，车外挂了红布条，上面写着“义务送爱心”，还夸张地点缀了大红花。
男人无法负担医院里昂贵和遥遥无期的住院费用，便把妻子接了回来，安置到二楼。
同时，从路口跑过来两个弱小的身影。
他小心把门锁好，踩着三轮车离去。
送完最后一袋水果，男人赶紧拔腿跑回家，这漆黑的街道上，到处是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浸泡在没来得及排走的水泽里。
从中午开始，巨大的黑云就一直笼罩在城市上空，狂风大作了一个下午，暴雨才在傍晚珊珊来迟，一下便如倾盆。
救护车离去，两位少年向水果店走去。
几百人，如同昨天前天，在这半年里，他们每天早上，准时来到这条僻静的梧桐路，围聚到这家“圣依水果店”门前。
浓荫宁静的梧桐路上，陆续从两边涌来一些人，多数人骑着自行车，有几辆汽车夹杂其中，即使这些自行车并不规矩，阻碍了汽车，那司机也出奇地耐心和安静，缓缓跟在自行车后面。
“你好，我们是少年义工联的成员，我叫小刚，他叫小华，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没有了狂风的怒号，这条本来就寂静的梧桐路，却要开始忍受柴油机的轰隆之声，那些羡慕的脸孔开始出现了不耐烦，毕竟，平静是这条路上居民最自豪的资本，看来今晚的安宁甜梦要被轰碎了。
半小时后，队伍还没走完，但水果可能已经卖完了，男人只能用更深的鞠躬来表示歉意，人们微笑一下，转身安静离开。
如约而来的人们慢慢找到了自己站立的位置，他们在静静等待着四十五分的到来——二楼的小门会打开，有一个圣徒会从里面走出来。
一脸无奈气愤的主持人面对镜头：“各位观众，我们节目的宗旨一贯是首先尊重对方隐私，任何人都有不受打扰的权利，那么，我们一起来祝福这对不幸又幸福的夫妻吧……接下来，我们一起去飞天大厦，著名歌星毛毛昨晚带神秘女郎回家，今天早上让我们一起去围堵吧，come on……”
水果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原因很简单，梧桐路太僻静了，偶尔有游客来追索一下民国富人的小资遗址，多半也是失望。要不就是美术学院的写生学生。
医院里，男人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病床上，四周一片白色，头还有点作痛，他摸了一下，扎了绷带，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跳下床来，没理会护士的叫喊，拔腿就往外跑。
小刚和小华在电视里得知梧桐路倒了大招牌，又停了电，他们互通电话，约好一起来看看圣依水果店和蔼可亲的叔叔夫妇是否需要帮助。
“先生，我们都听说了你的事迹，我们很感动，但我们不能帮助你照顾阿姨，所以，我们决定帮助你干所有店里的活，比如，你车上的水果，我们会帮你搬下来，帮你摆好。”少年说得很真诚，眼睛里有迫切的期望，生怕被拒绝。
第二天开始，他就开始了每天早上为妻子梳洗后，自己换上洁白的衣服，站在妻子面前，大声唱歌剧里的咏叹调。
早晨八点二十分。
他的事迹甚至上过一次报纸。男人是拒绝采访的，记者只能一早赶来拍照片，然后采访楼下的一两个人，然后写个小报道。
八点半。
唱歌的人水平不一，但选择的曲目都绝非流行歌曲，而是非常正宗的西洋歌剧选段合唱。
广告……“你想瘦吗？你想瘦吗？你天天都想瘦吗？你朝思暮想都想瘦吗？来吧来吧，来吃‘瘦得快’吧，一天八十粒，免去伙食费……”
柴油机已经没有工作，被人推倒而歪在一边。
不知什么时候，两辆警车从路口悄悄过来，停在人群边上，走下一队警察，他们并没有任何行动，静静站在边上，望着二楼那个洁白庄重的男人。
里面端坐着妻子那僵硬了五个月的身体，头发上的冰碴子已经融化成小水滴，啪一声滴落下来。
他问妻子，你想看什么？妻子只是瞪着他，也许意思是“只要看到你就好。”这让他感到甜蜜。
这个男人，感动着下面的这群人，这群人，同样感动着这个男人。
捏了尖嗓子的主持人，开始向镜头喋喋不休地猜测那幢死寂的小洋楼里面发生的事情：
在电视镜头里，梧桐路上的赞美诗再次唱起。
“叔叔，我们不能收你的礼物，我们是少年义工。”小孩表情很认真。
“观众朋友，欢迎大家收看‘忽然鲜辣’节目，现在是早晨七点三十分，我们已经赶到了圣依水果店，大家可以看到，此刻梧桐路上空无一人，但半个小时后，这里即将挤满表情肃穆的人群，那么，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忽然鲜辣’马上为你揭晓……我们来看看，他们集结的圣地，没错啦，就是这幢二层小楼，这个时候，深情的丈夫一定已经抱起那位幸福的瘫痪妻子，正在为她精心梳洗打扮……我想，这位丈夫一定会给妻子梳两条出嫁时的小辫子……对女人来说，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刻比出嫁那一刻更美丽吗？……对丈夫来说，妻子最美丽的记忆不就是那位从花轿上下来的新娘子吗……各位观众，请不要走开，广告之后，人群马上涌现……”
八点四十五分，水果店二楼小门打开，男人一身洁白出来，今天不同的是，他还特意围了一条洁白的围脖。
九点整，男人会下来打开店门。
男人太心急了，他也根本不可能看见树叶下、水泽里有一块石头，一脚踩下去，脚一歪，身子重重地仆倒在地上，额头狠狠地撞上了地面，他只觉得脑袋时嗡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男人怎么可能让自己躺在医院里呢？再过几个小时，他还要带领几百人唱歌呢。
“这……随便却拍谁家的门吧，不然来不及了，”小华比较有主意。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这么说吧，男人现在算是个名人，身世也的确可怜，邻居们其实都能理解他，并且愿意将同情换成一晚的忍受。于是，大家坦然接受了他的水果，也坦然接受了他的鞠躬，叹息一声，吃完免费水果，然后各自去找些棉花来塞耳朵。
城市的另一边，小华家里。
他们表情肃穆，仿佛去参加一场葬礼或一次洗礼。
男人一脸肃穆，他站定后，朝楼下的人群深深弯下腰去，这个举动是从来没有过的，人群里稍稍有一些惊讶声，有些人下意识也朝他鞠躬。
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后，男人便可以关店门了。
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个规律，每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便有悠扬的歌声从水果店二楼飘出来。很多人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歌曲，但是却能很快被打动。
闸门大声坚决地拉下。
小刚于是往最近的一家人跑过去。
“欢迎回来‘忽然鲜辣’现场，大家随着我们的镜头来张望一下人群……哦，人群还没有进来，但我相信，他们已经从各自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正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向这个圣地涌过来，一会，我们将一起见证一个圣洁的时刻，之后，我们将会对水果店的主人进行一次面对面、鲜辣的采访，一位深情的男人将向观众朋友们坦露不为人知的感情经历，一定不要错过，那么，在等待圣洁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们再去一次广告。”
救护车停在水果店门口，院长及随从，一个白色队伍浩浩荡荡从车上鱼贯而下，院工还扛着医药箱子。
男人从水果店里出来，手上提了一大堆袋子，里面装满了水果。
小华提醒他：“别喊了，阿姨不能说话，你没看报纸上写的吗？”
男人气喘吁吁站在店门口。他看到店门开了一半，门口还有一只少年的鞋子。男人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好一会，才迈开无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店内挪去。
“上哪找电话啊，”小刚急得快哭了。
中午，水果店闸门拉开，男人推了一辆三轮车出来。
男人想了想，摸摸他们的小脑袋，点点头说：“好吧，小伙子，这车水果就交给你们啦，呵呵。”
男人往他们手里一塞，“拿去吧，孩子，谢谢你们，明天不用来啦，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呢，呵呵。”
小刚和小华干得积极卖力，男人在一边微笑抽起了烟，那表情似乎在羡慕“年轻真好啊。”
一个小时后，男人满载着一车水果回来，刚到门口，看到有两个少年站在门口。
打完电话，两位少年把男人扶直了上半身，小华看到这位叔叔额头上还在冒血，毫不犹豫地脱了上衣包住伤口。
广告……“你想丰满吗？你知道丰满从来都是男人的梦想吗？你害怕地心引力让你丰而不满吗？老公不满，自己不满，你还能抗拒‘丰而满’营养口服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