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土
作者:攖宁
张伯迁回来后,三人煮了方便面对付掉晚餐。
张伯迁弯下腰把皮鞋在地上磕磕,扑簌簌地倒出一堆黑色泥土。爱雅“呃”地一声掩住嘴,那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你看,昨晚我说‘哪怕不睡觉也要抓住这个撒土的人’,并在客厅里值夜,只有这屋里人知道,”三七分析给爱雅听,“一晚上我没看到防盗门打开,但你们卧室的门也没打开过,现在枕头下又出现泥土,进一步说明是睡在卧室里的人所为,因为他知道我在客厅里,无法下手。”
三七把装土的垃圾袋暂且留下,等孝孝吃完早餐上学时让他顺带丢掉。从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两只绿色的移动垃圾桶,他可以观察孝孝的举动,以证实他的猜测。
早晨,一阵恐怖、刺耳的摔打声让房子里还在睡觉的人从床上坐起,怦怦心跳。接着三个男人穿不同花色的裤衩却是一样的惊愕表情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爱雅披头散发握着拖布像疯子一样击打燃气灶台——灶台和地上散落着黑色墓土——他们方才明白爱雅为何这般歇斯底里。
弟弟三七上个星期突然来了,他一直在外面打工——具体在哪个城市打什么工?连家人都不是太清楚。爱雅自然很高兴,留弟弟小住几日。爱雅发觉三七情绪上有些不大对劲,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从他的肤色和穿戴来看不像是在外受苦的样子,她这个弟弟从小就任性而多变,加上三年没见,亲切之中夹杂着些许生分,念及姐弟情爱雅不好再说什么。
“晚上门窗都是锁好的,凶器就是厨房里切菜的短刀。而且那段时间伯迁情绪十分低落……”说到这里爱雅哽咽起来,“既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伯迁到底为什么想不开,什么样的压力让他承受不了非得以死来解脱!”
“不!”三七忽然站起来,仿佛格外地紧张,急切地说,“就为这两堆土报警?也不怕人家笑话,说你脑子有毛病。”
三七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看见围栏上搁着花盆,里面两个蒜瓣刚刚抽出青青的嫩苗。回到客厅时,张伯迁正惩罚孝孝打扫卫生间,他叉着腰说:“立刻!”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的出现,恐怕姐夫早就死在床上了。”
“好吧,省得你在家没事做。”
“可是指纹却是朝里的。”
“是的。”
“要这样就太可怕了,”爱雅惶恐地说,“怎么办呀?”
“是够缺德的……”张伯迁咕哝道。
三七来到客厅,看到爱雅正在卧室里收拾衣服,张伯迁在一旁劝说,听那意思是,爱雅实在受不了连番的刺激,这样下去迟早会崩溃,她要到张伯迁的妹妹家去住。姐姐对姐夫的埋怨和责骂在三七听来同样惭愧,因为他许诺过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三七怀疑地看了看防盗门,不以为然地说:“就这门?要是有专业‘工具’很容易打开。”
三七走过去从土中捡起一根黄色的、像是塑料的弯弯的细柄,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猜这里面有心理上的原因。如今有些教师略施手段就能使个别学生言听计从。我看孝孝跟这个捡拾破烂的女人来往不是三两天的事,我是通过糊在窗户的报纸缝隙观察到的,袁巧珍对孝孝非常好,好的……如果我是个不明底细的人,毫不怀疑他们是一对母子。也因为她对孝孝的那份慈爱,我才没有打扰他们。”
“有天晚上你不在家,孝孝跟我睡的,半夜我发现他起床了,于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发现防盗门是开的,而且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从身形看是个女人,我只当是你回来了,但那人转身就消失在楼道里。第二天我至少确定了两件事:墓土是孝孝倒的,他还有可能在晚上为别人开门。”
“可是我们一家三口,就我感觉自己最不正常。”
三七把头伸出门外又静听了一会儿,然后锁上防盗门,带着深深的迷惑回到床上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个黑影是姐姐吗?“我们一家三口,就我感觉自己最不正常。”姐姐这句话在他耳畔响起。每回都是姐姐最先发现墓土——倒在鞋子里的那次除外,但是她仍然最有时机做这件事,那她强烈的反应真是演得太像了。整个事件中只因为姐姐和他一起长大,是他的亲人,并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一直把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可是,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三七头疼起来。
“你让我查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叫袁巧珍。具体说不清她从什么时候住在四小旁边巷子里的——她住的地方是老房子拆迁时残存的一个厨房——我看见她也就是今年的事。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四小的学生传言这个捡破烂的女人会做‘特好吃’的馅饼,当然,吃一个邋遢女人做的馅饼多少让人有些犹豫,不过,既然学校里有这个传言,那肯定是有人吃过。”
“警察没那么疏忽吧?”
“姐夫是在林业局上班吧?”
张伯迁却冷笑一声,正用勺子喝汤。
“看来这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严重得多。”三七继续说道。
“嗯。”
……
“那个枕头是谁的?”三七突然问。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住着一户三口之家,”爱雅很注意修辞,“夫妻二人和一个上小学的、漂亮又乖巧的女儿——他们过着平淡而幸福的农家生活。丈夫干活是把好手,又是村委会主任;妻子能烧一手好菜,尤其能做一种秘制的馅饼,人们只知道她用当地的一种野菜榨汁调和面粉,究竟是什么野菜,没有人知道。馅饼是好看的绿色,吃起来很可口,有股淡淡的清香。她跟别人说做这种馅饼的关键不是神秘的野菜,而是野菜汁和面粉的配比,野菜汁稍稍过量就会使吃馅饼的人产生幻觉,但还不至于损害身体。”
“是的。”
“这是巧合。姐相信你,虽然你小时候很淘气,如今是大人了,这种事你断然做不出的,再说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哦……”三七庆幸自己提供的线索是正确而有价值的,然后问,“这是为什么?”
“这些事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总算看出一点眉目,”爱雅说,“但它们之间究竟是怎么连缀起来的?我查不出来,更想象不出来。”
孝孝整理好书包,背在背上走出来说:“我上学了。妈,再见!舅,再见!”
爱雅和三七吓了一跳。一阵桌椅的响声,其他几个犯人和亲属站起来告别。爱雅看一眼手表,痛苦地皱起眉毛。一个狱警走过来催促他们,准备带走三七。
三七哈哈大笑。爱雅和张伯迁没有笑,张伯迁反倒是狐疑地瞥一眼小舅子,忽然朝爱雅一摆手,说:“哎呀,你收拾收拾得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爱雅看着三七开门走出去,也不知道他说的“证据”是什么?虽然在自己家里,她却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孤独而又害怕。她不敢进卧室,泥土这回怎么就出现在她枕头之下了呢?她想起来,早晨醒后就闻到一股臭味,她还以为是丈夫身上的汗味呢。真的是伯迁放的土吗?他不容小舅子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要说孝孝也真够顽皮的,会不会是他呢?平时她和丈夫除了监督他的学习和限制他的活动外还真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他会不会出于叛逆心理故意做出这种事来表达他的无言的抗议呢?爱雅没告诉三七在他来之前孝孝在大瓮山度过一次野营。
“你怎么知道?”
“他把墓土装在水壶里!”
“什么话!这是我家。”爱雅满脸汗珠,抬头说,“你难得来,我不在家象什么?”
“姐,给我找个纸盒子。”三七回头说。
“姐,你刚还骂孝孝呢!”三七哈哈大笑,“你们的想象太丰富了。今晚我哪怕不睡觉,也要抓住这个撒土的人!”
“都是一家人,谁都没理由干这种缺德事。”三七插嘴说。
“我知道张伯迁一定也是她杀的。”
爱雅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弟弟。
“是的。”
“爸,我知道了,”孝孝迫不急待地说,“是三楼的小德伟。他带我往别人家门外的鞋子里倒过水。”
“就算是张伯迁或是张孝,他们这么做是什么目的?”爱雅急切地问。
爱雅摸着汤碗说:“不烫呀……”
“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不错。”
孝孝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憋得眼圈都红了,突然挥起双手,尖叫起来:“又诬赖好人!”
爱雅说到这里嘠然而止,仿佛用尽身上所有力气,在椅子里萎顿下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先说那个叫‘小雨’的人吧,”爱雅突然说,“她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出生在南平县胡泽乡的一个小山村,十二年前就失踪了。随着小女孩的失踪,原来的家庭也破裂了,爸爸酗酒成性,一次醉酒后躺在干草堆里抽烟,不慎引火自焚了;妈妈因为双重的打击而精神失常,一个人孤独而悲惨地生活。前年,当地政府和法信寺共同出资将小山村原来崎岖难行的山路扩修成平坦的柏油路,施工人员在离村子不远的山林里挖出一堆骨头和一只凉鞋。骨头和凉鞋都证明死者是个儿童,一个女童。整个村子的人都传言这堆骨头就是十多年前失踪的小雨。可是那天下午临时调来的一辆压路机因为不知情把弃在路边的骨头辗得粉碎。出乎意外的是,第二天混合了碎骨的那块黑土和凉鞋都不翼而飞了,原地只留下土坑,同时,村里平时古怪而沉默的疯女人也一并消失了。”
“睡觉。”他说。
“是啊,分析出什么结果?”张伯迁嘴里嚼着菜说,“做这种事一定很好玩吧。”
“孝孝。”
“昨晚谁把鞋子收进来的?”三七问。
足足有半分钟,孝孝站在垃圾桶前一动不动。三七盯着他书包外面悬挂的红色水壶,突然想起来,今天他又忘了灌水。三七回头看案台上搁着满满一玻璃盏的凉白开,当他再看窗下时,孝孝已经离开垃圾桶向前走了,手里已然没有了垃圾袋——丢进去了还是藏匿起来了?似乎两者都太过迅速了。三七决定下楼去检查。
爱雅深吸一口气,说:“孝孝帮她把墓土带到家里?”
“无法想象!”孝孝叫道。
“干嘛?”
“时间到了!”狱警恰在此时,大喊一声。这回姐弟俩毫无反应,稍稍静默后,他们无声地站起来,没有对视,没有告别,没有叮嘱。他们各自转身,三七在铁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姐姐背过身还站在那里,肩头不住地抽动。
“在阳台上。”
“我没有!我种小蒜苗是在楼下花坛里挖的土,可是……我……我没把土倒在卫生间里……”当着舅舅的面,孝孝激动地申辩道。
张伯迁瞪了儿子一眼,张口欲骂又噎了回去,因为目前这件事看来要严重得多。
“可是那些天孝孝放学回家他身上和书包我都检查过。”
“有天早我看到玻璃盏里盛着凉白开,想到孝孝又忘记往水壶里灌水了。可放学回来我曾拿起他的水壶摇了摇,里面沙沙响,竟有大半瓶水,根本没想过还有可能装的是别的东西,所以没有打开盖。但是,第二次在客厅茶几上再次碰到水壶,心里便打了一个激灵,我悄悄地拧开盖,发现瓶口上满是黑泥。”
“这么说土不是我们把鞋脱在门外时有人装进去的。”三七双臂抱在胸前,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嗯,要么这样,”爱雅吸了一口气说,“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装起来,我要分析。”
“她怎么做到的?怎么进入我家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每个晚上在我家里随便撒土,然后离开?”爱雅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
爱雅低头拨弄着皮包上的拉链,整理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说:“其实,上次我看望你之后一直想着要求警方重新调查你姐夫的死因,我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何况还有指纹的疑点,但是要推翻警方已经下了结论的案子不是件容易事,于是我想到你说的那两个人,说她们能解开谜团,我并不是太相信,可是为了搜索更多的证据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切真相慢慢浮现出来,所有证据都证明你姐夫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不过,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不再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此案了。”
其他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哈!”张伯迁假笑一声,“我是你姐夫,客气点我劝你走,不客气点我哄你走,犯不着用这种混帐的法子,让老婆孩子连带着受惊吓。”
十岁的儿童已经能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了,他们是多动症、自闭症和癔症的多发人群,往往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反常举动。三七在姐姐家生活这么些天发现姐姐、姐夫除了监督孝孝的学习和行为规范之外,对他的其他想法漠不关心。可能孝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抗议或引起别人注意。当然,他也可能是对电视或漫画书中的行为单纯模仿。
“我也检查过,但我们都忽略了一样东西。”三七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孝孝总是忘记往水壶里灌水吧?”
“你水壶灌水啦?”爱雅看到他书包上挂着水壶提醒道。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她给儿子配备了那种小口铝制旅行水壶。
“你发神经呐!”张伯迁骂爱雅,“他哪是没良心的狼崽子?往自己爸爸鞋里放泥土。”
“你出去过吗?”
“姐,”三七小声对爱雅说,“姐夫怀疑我呢。”
“好,我们玩五子棋,”孝孝干脆地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查过她的身世吗?”三七迫不及待地问。
“自杀。”爱雅叹了一口气,不太情愿地提起这件事。“那天晚上伯迁睡得早,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三七回到楼上,不巧的是从厨房窗口看不到两桶之间的垃圾袋。之后,他一连看着好几个人往垃圾桶里丢垃圾,都没有可疑之处。他洗盘子时又伸头看了一眼,一个灰白头发,身形单薄的妇女引起他的注意,从她手里拿着肮脏的蛇皮袋就能判断她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拾荒者,只见她在垃圾桶里翻找一通毫无收获就急急走开了。三七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洗他的盘子。
房间里,张伯迁躺在床上不耐烦地嘟嚷:“这才几点?”
“怎么了你?”爱雅问。
三七双手握拳比画着刺自己的胸口,然后说:“朝向外。”
“谁?”
“警方对伯迁的死迟迟没有定性,而且我一度成为重大嫌疑对象,还让我测了谎。指纹的朝向是我来这里在路上才想起的。”
三七盯着姐姐低垂的发线好象没听懂似的,半天才问:“怎么死的?”
张伯迁懒洋洋地下床,穿着短裤,没戴搁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嚓嚓”地抓挠着青色的下巴,赤脚走过来。睡在地铺上的儿子抬起头,眨眨惺忪的眼睛。
“好了,给三七拿个鞋盒,我倒要看看他能分析出什么结果来?”张伯迁不耐烦地说。他换上袜子,走到门口从鞋柜里拿出另一双鞋穿上,临下楼又回头有所指地说:“你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分析的分析’——不就撒点泥巴嘛,难道还要把人活埋不成!”
“没有啊……”爱雅回忆着说,“那天店里只有这名营业员,很诚实很热情的小伙子,仔细地介绍了这防盗门的坚固和防盗功能,我跟你姐夫几乎没还价就买了。”
“不错。”
三七在沙发上大概坚持到十一点左右就睡着了,不过他睡觉向来很浅,身旁稍微有点响动他就会醒来。在姐姐家这么些天他发现没人有起夜的习惯。他能肯定重点提防的卧室门一夜都没有拉开过,直到凌晨时爱雅从里面走出来。姐弟俩目光交流,三七打着哈欠摇摇头,抱着枕头回房间继续睡觉了。
“怎么了?快说啊!”爱雅催促道。
三七下楼买卤菜,顺便确认一下,出乎意外地——那袋墓土不见了!他呆立了半晌,脑子里竭力回放上午每个靠近垃圾桶的人,奇怪的是,记忆只突出一位穿超短裙和高跟鞋的女人远远地抛出垃圾袋——撞击在垃圾桶上迸散开来,满地都是。
“现在看来,”三七小心翼翼地说,“难怪姐夫对墓土中的碎骨鉴定后的结果和那根眼镜耳柄的出现会有如此异常的反应。”
叮当一声,张伯迁手里的瓷勺掉在碗里,口里的汤囫囵咽下,却呛得咳嗽起来,满面涨红。稍稍平静后,他扶正眼镜,咕哝一句:“太烫了。”
三七“嚓嚓”搔着新剃的短发,突然说:“你相信他会自杀吗?”
“老爸说的没错。”张孝附和着说。
三七准备不露声色,偷偷观察侄儿的行为。但有一个问题他亟待弄明白:孝孝如何能取得墓穴中的泥土?
“他会不会借到森林考察的机会……”
“姐,你怎么回来了!”三七十分震惊。
这天清晨,爱雅刚走进卫生间就看见马桶旁有一团黑东西,她只当是谁换下的衣服扔地上,伸手去捡,突然又缩住手,揉揉眼睛,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衣服,而是一小堆泥土。她蹲下来,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是磁砖地面,而且又是五楼,无端地怎么冒出泥土来?她联想到农村田地里的土拨鼠——究竟什么动物能够钻穿钢筋水泥和磁砖呢?她拿马桶刷拨了拨,下面的磁砖完好无损,只是这泥土潮湿、漆黑并散发出腐臭的气味。爱雅看着看着心头蓦然感到一阵恐惧。
首先可以确认一点,脚印只能是昨晚大家入睡以后出现的,因为爱雅吹毛求疵的目光总是在这房子里扫视,绝不允许这个污渍存在。再者,脚印是干的,离出现有一定的时间了。刚才他们看着爱雅受这阴魂不散的墓土的刺激,情绪失控,孝孝始终站在门外,没踏进厨房一步,排除了脚印是现留的可能。还有,外面人来作案不可能赤脚,只有睡在这屋里的人不用穿鞋,这小孩子的脚印非孝孝莫属。
“动机呢?他的目的何在?”三七冷静地说,“就算他有你们家的钥匙,三更半夜偷偷溜进来不为盗窃只为撒一把土——对了,姐,你们买防盗门时有没有跟店里什么人发生口角之类的事?”
三七从厨房的窗口看着爱雅把装土的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同样,他从窗口看着张伯迁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步行去上班;然后是孝孝,几乎是跑着去上学——他没有留意垃圾桶。最后是爱雅急匆匆地下楼,在楼下的便道上忽然抬头,差点发现侧身站在窗里的三七。
小区的垃圾有专人在清晨收集一次,所以三七打开两个垃圾桶几乎都是空的,至少没有装了一小抷土的黑色垃圾袋。一种真相大白后的兴奋与失落的复杂情绪扰乱着他,就在这时他瞥见两个垃圾桶的缝隙中有他要找的东西,他上前用手捏一下就可以确定了。难道是孝孝个子小够不着桶盖才把垃圾丢在这里?三七决定不去动它,以便继续观察,因为孝孝就读的四小就在小区附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处理墓土。
“卫生间的土是黑色的,而孝孝种蒜苗的土是黄色的,据我观察你们这个小区周围没有这种黑色的泥土。”
“你姐夫……他死了。”最后,爱雅哀伤地轻声说道。
“她利用了家里的一个人。”
“你昨晚……”
“喝水……”孝孝咕哝一句。
窗户上的铁条把下午惨淡的阳光分割了,探监室空荡、陈旧,飘浮着似有似无的粉尘,让人有种伤感的,时光倒错的感觉。那最后的回眸,三七便永远记住姐姐孤单又哀伤的背影……
“终于找到泥土的来源了?”张伯迁取下眼镜擦拭着,不戴眼镜的脸显得十分疲惫,他近乎仇恨地继续问道:“这么说我脱不了干系了?我干嘛要这样做,你说说。”
“昨晚我在孝孝他姑家睡的。”爱雅把身旁的塑料畚箕移过来说,“你看!”
“哎哟,我拜托你赶快扫掉,连你姐夫那双皮鞋一起扔掉!”
爱雅终于明白弟弟突然来到她家是为了避风,她早该看出苗头的,那时若要劝其投案自首虽然仍避免不了法律的制裁,但至少能获得个合理的轻判。事以至此,碍于这份浓浓的亲情少不得怂恿丈夫利用他的社会关系,上下活动,争取为弟弟减刑。但是张伯迁自那天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表现的萎靡不振、疑神疑鬼、惶惶不安,根本没精力顾及他这个盗窃犯小舅子。爱雅焦头烂额然而又无计可施。
三七眨眨眼睛,发现姐姐脸上的痛苦之色,并不认为她是故意卖关子,而是直接叙述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坚毅。
“有一天,从城里来了个年青人,他是组织上派来考察当地植被情况的。这个年青人长得结实、英俊,头发有些长,戴一副玳瑁材质的方框大眼镜,有一种阴郁但格外诱人的风度。”爱雅冷峻地描述这一节。“村委会接待年青人,住宿安排在主任家里。主任的十一岁女儿读四年级,聪明好学,放学后总是跟着这位城里的叔叔学习植物知识。年青人用一种颤抖的热情教她,黄昏的时候带她在村子周边的树林里作‘观察’。大概是第十四天的傍晚,年青人一个人狼狈地奔回来——他的眼镜折断了,脸上有抓痕,肘部和膝盖与泥土磨擦过,衣服也撕破了——他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夫妻二人被他的样子吓一跳,最后弄明白了:他们的女儿丢了。开始不信,女儿生在长在山里,对周围环境再熟悉不过了,虽然这里的山又高又大,但从高处一眼就能看见山洼里的村庄,只要往低处走就不会迷路。可是直到天黑,女儿真的没回来,这家人才慌了,喊着名字去找。村里人自发地打着火把找了一夜,连半个影子都没看见,有人就说可能被豺叼了。夫妻俩当场瘫软在地。村长和书记单独盘问过年青人,年青人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回头小女孩不见了,他只当她躲迷藏,找也不见,喊也不应,他就慌了,摔了跤,撕破了衣服。夫妻二人整日以泪洗面,年青人见这种情形不好再住下去,但是小女孩的失踪毕竟跟他有关系,出于自责或安慰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搁在枕头下,悄悄地离开了。主任的妻子悲伤之余突然想起女儿曾说过叔叔给她‘按摩’的事,特别提到叔叔的手碰到她的哪些部位。她当时以为女儿跟年青人嬉闹,只是无意的触碰而已。但是现在仔细想来,年青人有太多的嫌疑。丈夫的热情款待很可能就是引狼入室!现在丈夫整天喝得醉曛曛,她暂且不与他理论,急匆匆地去乡里报案,因为没有证据,只能是她的主观臆想,派出所和公安局都不受理。但她隔三差五地往这两个地方跑,还是那些话。时间长了警察认为这个女人神经有毛病。后来,丈夫喝醉酒引火自焚,她更加疯癫了。村里人都记不清她从什么时候变得沉默了,安静得像老鼠一样生活了十几年,直到突然失踪——”
姐姐和姐夫同时转头看他。
“我早就知道了。”
“姐,我更加证明这事是家里人干的。”三七一会儿也来到客厅,小心地说。
“……没有。”
不一会儿,张伯迁走出卫生间严厉地说:“孝孝,你把土倒在卫生间里了?”
爱雅异常冲动,用方便袋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了。三个男人漠然地对视一眼,各人做各人的事。三七打扫厨房,把集中的墓土装入垃圾袋,蓦地想到:这土是否被循环利用?即使孝孝能找到坟墓,每天取土也绝非易事。然而家中每次清扫墓土都是用垃圾袋单独盛装的,由爱雅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随后孝孝上学时路过垃圾桶完全有可能重新拾起墓土,放学后再悄悄带回。已经检查过张伯迁的公文包了,但还没有检查过孝孝的书包。
“就在门口那块儿。”
“这孩子从没跟我说过。”爱雅满脸气愤,“为了一个馅饼,孝孝就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
“张孝!”爱雅突然指着儿子的鼻子吼道,“是你吧?你能往别人家的鞋子里倒水就能往鞋子里装土。”
张伯迁上班先走一步,接着孝孝也草草地喝了几口豆浆,背起书包跟舅舅说再见。
“小雨。”
“我知道,我知道,”三七理解地打断她,“我意思是说,现在呈现的迹象只能作如此推论,但不排除其它的可能,比喻:除了家里人还有什么人有防盗门的钥匙?或是很轻易地拿到你们家的钥匙?”
“时间到了!”站在门边的狱警喊了一声。
爱雅握筷子的手直接按在胸口,差一点被饭噎住。
“孝孝,顺便把这个丢掉,泥土!”三七从门后拿出垃圾袋说。
“玳瑁眼镜架的耳柄。”爱雅肯定地说。
“怎么说?”
“我都不知道林业局的盆景是用什么土栽培的,你怎么会那么清楚?”张伯迁重又戴上眼镜,但脸色并未因此而温和下来,“你刚来,人生地不熟,你怎么知道土壤应该找什么人化验,他们凭什么帮你?我看这些泥土根本就没化验!你跑来跑去只是在演戏,也只有你的傻瓜姐姐才相信你!”
爱雅打这个电话时很小心,颇有点试探的意味,哪知伯迁听完后十分恼火,大骂三七,说他是贼喊捉贼,故意要值夜,泥土出现在卧室里他的嫌疑就排除了,别忘了晚上咱们睡觉卧室门是不锁的,把土撒在床上他也能办到。
“查她们干什么?”爱雅在背后大声问。
晚上,爱雅把孝孝锁进房间,三个大人在客厅里形成对峙。
“如果明天再出现呢?”
“他喜欢看《走近科学》倒说明他是个爱学习、爱科学的好学生。”三七赞赏地说。
“天啊!”爱雅哭出声,“他为凶手开门,杀死他爸爸。”
“我吃好了……”张伯迁浑身哆嗦了一下,推开碗筷,起身走进卧室,关上门。
“你是说在屋里……”爱雅怪腔怪调。
“没有——鞋里装那么多土我会不知道?”爱雅又补充道,“我记得还把鞋垫抽起来了。”
爱雅走进卧室把床上的毯子折叠起来,拿起枕头时突现的一幕让她闷声惊叫,咕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哭起来。三七在那边房间里朦胧中听到动静,开门走出来,看到姐姐坐在地上哭,刚要问为什么,接着就看到床上枕头的位置是一片黑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但自己也吃惊不小,嘴里唸唸有词:“怎么会这样……”
三七的心怦怦直跳,重回到屋里,打开灯——孝孝垂着双手斜斜地站着,一点没有受惊的样子,半睁的双眼无神地斜睨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我另外找一个地方鉴定那些碎骨,专家断定是人骨头,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女性盆骨碎片!”
“三七这次回来本就很突然,行为更是古怪,”伯迁在电话中说,“他这样搞风搞雨,兴风作浪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闹到我们为此离婚,他是不是从中能得到什么利益?”
傍晚,大家全又回到这个房子里。饭间谁都没提墓土的事,沉默中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接着发生了另外一桩事,让这个家庭陷入另一种惊愕——两位警察突然造访,怀疑陈三七与广州不久前发生在的一起重大盗窃案有关,将他带走了。
“好吧。”他说。
“她这么做是为了恐吓张伯迁,告诉他小雨阴魂不散,复仇来了,从精神上摧残他。”
爱雅坐在椅子上很不自在,脸上分明是一副妒嫉和不屑的表情。
“骨头?”他说。
“嗯,我找到一所学校的老师……他发现泥土含有多种有机物,有青苔,还有一种特殊昆虫的蛹,除了几粒碎骨外,还有头发和布纤维……总之,他非常肯定地说泥土来自坟墓。”
“不错,是有病,心理病或梦游症。”
畚箕里是黑色的墓土,三七像摆脱恶梦似的,双手痉挛地摆了一下,说:“你!”
“他几个月都没下乡了。”
“闭嘴!不好好学习脑子里就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爱雅骂道。
“就算把我们埋在土里,裤脚里也装不了那么多土。”张伯迁对妻子的想法感到可笑。
“姐夫的死跟墓土是有关联的。”
爱雅洗完衣服,搞完卫生从没感到如此轻松过,到目前为止家里没发现一粒沙土。她今天休班,看着丈夫和儿子安静地吃完早餐一个上班一个上学,觉得日子又恢复了正常。张孝下楼时她总要叮嘱几句,回身关门时她甚至摇了摇头,认为这两天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生活中经常发生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向来都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超市里的小黄不是在自家阳台上捡过几张带血的百元钞票吗?他家可是顶楼啊!他明目张胆地用这钱为自己买了台VCD,质量很好,从没有在无电源的情况下自动播放。
不知不觉窗外亮起来,公园里某只被驯化的画眉其乏味的鸣叫引进了黎明。三七痛苦地打了一会儿瞌睡,梦见一个腐烂的芭比娃娃咭咭笑着朝他跑来,他听见擦地板的声音,谁这么早狠擦地板?他抬头看脚那头,孝孝双手握拳夹在两腿间还在酣睡。三七揉着太阳穴爬起来,迷迷怔怔地走出房间,看到爱雅跪在那里擦地,那么用力,头发都散开了。
“说一遍又怎样?”张伯迁含糊地说。
爱雅怀疑地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三七哑着嗓子说。
“张伯迁!张伯迁!”她呼喊丈夫的名字。
“姐,你暂时别说指纹的事,你帮我查两个人,一个是经常在你们小区捡破烂的女人,灰白头发,背有点驼,住在孝孝学校旁边的巷子里,你大概也认识;还有一个叫‘小雨’的人,我只知道名字,其他的不清楚。”三七站起来快速说道。狱警抓住他的胳膊,强行带他走。
“难道还不够恐怖吗?”爱雅像个外来人一样打量着自家的客厅,仿佛有某种隐形的威胁就潜藏在她每天除尘的角落里。她脸上的担忧忽然变成愠怒,开始责怪张伯迁:“当初买这房时我就不同意,那时传言这块地皮原是乱坟堆。你光晓得图房价比别处便宜,也不想想它为什么便宜……”
爱雅放下皮包和钥匙,开始在家里检查——她是极爱干净的人,家中永远都是整洁如新,一尘不染的样子。坚决反对养宠物。家中突然出现肮脏的泥土当然令她耿耿于怀。
“有谁会特意去挖坟墓里的土呢?”
“是你开的防盗门?”
“目前我要弄清楚这泥土是怎么回事?”三七思索着,白皙而灵巧的手指捏着下巴,忽然说,“好了,姐,你上班去吧,这事交给我,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老弟可是从小就以聪明和机灵闻名的。”
爱雅第二次去探监时,姐弟俩为彼此消瘦、疲倦的容貌感到吃惊和心酸,以致他们不忍问候,只是相互凝望着。三七搓搓手,打破了沉默:“我说的那两个人查了吗?”
爱雅单独拿一个垃圾袋把这莫名其妙的、令人恶心的泥土装起来丢进楼下的垃圾箱。
“不会的,不会的……”爱雅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
“我……”爱雅脸色苍白地说。
一番检查后没有发现异物,这才下厨做饭。丈夫下班和儿子放学回来,她巴巴地从厨房出来对他们人身进行检查,她考虑过是不是他们绾起的裤脚里携带了泥土——马上排除了,他们根本没绾裤脚。
“姐!”三七轻喊一声,追出去,但是黑洞洞的楼道里什么也看不清,也没有一点动静。
剩下爱雅在客厅里说:“孝孝,刷牙,洗脸,把今天要上的课文预习一遍。”
“没看到鞋子里有土吗?”
“报警吧!”爱雅想起来,大声建议道。
“那卫生间里的土从哪儿来的——老师没告诉你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吗?”
三七发现地上不止一粒碎骨头,黑色泥土中还掺杂着几粒骨屑,便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碎骨头?”
伯迁箍住妻子的双臂,感觉到她身上突出骨头的挣动;这时三七夺下她手里的拖布。孝孝看到这种情景吓得哭起来。爱雅被带到客厅里坐下,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言不发。三七留在厨房里检查凌乱的现场,他挠肚皮的手突然停住,慢慢蹲下来,吹开磁砖地上的泥土颗粒,现出半个水墨般的小脚印,显然是儿童的脚印。三七几乎能肯定是神秘的作案人留下的脚印,他作了这样一番推理:昨晚作案人把土倒在灶台上,其中一粒土疙瘩掉在磁砖地面上,而地上正有一滩水迹,土遇水即化,作案人光脚踩到脏水,移动时留下痕迹,待水干后污泥保留了足形。注视着这个小孩的脚印,三七恍然大悟,作案人正是自己的侄儿张孝!
爱雅给丈夫拿来紫药水和新袜子,一边说:“昨天卫生间的那堆土里也有白白的颗粒,恐怕也是碎骨头。”
三七看看爱雅,轻声说:“可能……为了让我走。”
三七认真地听着,慢慢地在椅子上坐直了,喃喃自语:“我只当这个叫‘小雨’的是孝孝的同学,却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说,说,你说呀!”
“撒谎!”爱雅冲出来说,“昨天你还要花盆种小蒜苗呢?”
三七把这个眼镜架折断的耳柄重又放进畚箕,拿来垃圾袋把墓土装起来放到一边,又帮姐姐收拾茶几上杂乱的东西——几乎全是孝孝的东西——书包、水壶、玩具、摊开的作业本。突然,三七心里有了一点醒悟,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是纷乱和残缺的,他只要细心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地连缀和拼凑起来,那么整个谜团有如抽丝剥茧一般逐渐暴露出它的核心所在——这种预感如同潮水一样席卷他全身,连嘴里都泛起了酸水。
张伯迁闻声从卧室出来,打着哈欠对爱雅说:“你回来了?”
爱雅抬起头来,把手里擦眼泪的面巾纸叠了又叠,想了一会儿说:“我看过警察从刀柄上拓下伯迁的血指纹——三七,你说一个人握刀刺自己的胸口大拇指的朝向是里还是外?”
三七就像以往跟踪“猎物”目标丢失一样的泄气,闷闷地玩了一下午的游戏。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早起,推开卫生间的门——乳白的磁砖地上连根头发都没有。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生活重新纳入常轨,总有什么东西要洗,总有什么地方要打扫。她想,有些女人的一生就是跟污渍和灰尘战斗的一生。她母亲是,她也逃不了这个宿命。
三七在心里问:小雨是谁?然后他低侧着头瞅瞅孝孝平静又苍白的脸,怀疑他这个侄儿是否在梦游?
“吹牛!”
“说来也奇怪,从你姐夫过逝后就没再出现过。”
家中只剩下三七的时候,他捧着已经装入鞋盒的泥土想到:我要是破解了这个谜底,就有理由在姐姐家继续住几天,只要度过这段危险时期,我就安全了。他晃动盒中的黑色泥土,嗅着腐败的气味,认为这事背后的神秘人物不管是出于恐吓还是欲行其他犯罪事实,这泥土所包含的信息就相当于一封介绍信。他现在要做的是分析出泥土的成分,来自哪里?里面的骨屑又是什么动物的残骸?观察和分析能力本来就是他的特长,但这次涉及到专业技术,他不得不请人帮忙——在这个城市里找有化验室的单位或机构并不是难事——钱不是问题,这次回来他带了很多钱,这一点姐姐和父母都不知道。
“张伯迁,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爱雅像点着的火药引子,腾地发作了。
“墓土是她搞的鬼?”
爱雅每天起得很早,在丈夫和儿子还在熟睡时,不声不响地打扫卫生或是洗涤脏衣服。这两件事究竟先做哪一件,她可以自由安排,毕竟她算是一个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人,所以在这短暂的清晨她发掘到了一种宁静的权威,总之,她很享受这段时光。
孝孝放学回来,趁他摆弄玩具赛车时三七检查了他的书包,没发现一点土,看到旁边的水壶,拿起来摇摇,里面沙沙响,这孩子在学校或在小姑家装了水,还剩大半瓶没喝完。
张伯迁走进房间重又躺到床上。爱雅转而看三七,三七说:“我再睡会儿。”
“我为什么要害怕?”爱雅激动地说,“它每天都出现,我们家也没咋地。出现一次,我就打扫一次,看它出到什么时候!”
“住口!”爱雅大喝一声,脸上纤细的眉毛跳了起来,“你好的不听,专听人家造谣!”
三七张口要说话被爱雅制止了,只好听她往下说。
孝孝已进了卫生间,准备委屈地执行爸爸的命令,这时探出头来建议道:“是蚯蚓吐的!”
张伯迁死死地盯着三七手里的物件,脸孔唰地变得苍白,他走到沙发前坐下,那样子毕恭毕敬的,突然又站起来,回头把坐在屁股下的电视摇控器拿起来放到茶几上,却啪地滑落到地上。
“啊,我想起来了!”三七突然大声说,“昨天我带着泥土去化验路过林业局,我看到了一种东西……我现在就去拿证据!”
“当初我也怀疑过孝孝,我认为墓土被人循环利用,每次扫除后的墓土丢进垃圾箱,孝孝有可能重新把它拾回来——判断是错误的,但思路是正确的——监视垃圾箱意外地发现袁巧珍这条新线索,墓土对她是宝贵的东西,丢不得。我跟踪她,观察她,住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不与外人来往。但有一人除外,就是孝孝。孝孝早中晚都去探望她,每次都能免费吃她做的馅饼。”
“你是说,背着一袋发臭的泥土到处寻找我家的住址,然后在附近潜伏下来,伺机为女儿报仇雪恨?”爱雅眼睛睁得大大的。
“姐夫这么做是想嫁祸于我,我在你们家住这么多天了,他嘴上不好赶我走,所以采用这个办法,或者他就是为了戏弄我,看我出丑……但也有可能是孝孝,他看电视或看到漫画的某个故事,让他产生强烈印象,导致晚上梦游并模仿。”
“孝孝,晚上跟舅舅睡,好不好?”三七试探性地问。
三七认真地盯着姐姐的脸,然后说:“还有一个问题,土是怎么带进家的?”
爱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爱雅无辜地看着他说。
三七不会找孝孝当面质问,通过在这起事件中孝孝也受到惊吓来看,他对自己的行为是无意识的,他是在癔症或梦游的状态下做出此等事。三七值夜那天墓土出现在卧室里,他们忽视了孝孝也是最大的嫌疑。
“到底谁干的!”张伯迁恼火地骂道。掂着受伤的脚走到沙发那里坐下,脱掉袜子,脚心俨然出血了。
“只能这么理解了。”
“考虑到后面孝孝神秘而可怕的忠诚,不得不提一下那种掺和了野菜汁的馅饼多食后还有至幻的作用。”
十岁的张孝爬起来说:“没有啊。”
孝孝拖着腿慢慢经过他身边走进房间,轻轻地,随着一声无望的叹息,爬上床,抱着毯子睡了。
半夜不知道几点,三七感觉一个重物滑下了床,他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孝孝静静地站在地板上,好像在辨别方向,然后无声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三七等了一会儿,悄悄地下床,把半个身子探出去。窗外交叉的光线刺破了客厅的幽暗,孝孝小小的射影在茶几上摸索着什么,他圆圆的小脑袋映着外面“府畴宾馆”四个红字——那几个字仿佛悬浮在夜空中,疲倦而又诡异。三七突然感觉半个肩膀凉嗖嗖的,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转过头,差点昏厥——防盗门居然是半开的,一个黑影伫立在那里,他几乎听到了粗重的呼吸!他抓住门框稳住自己,指甲刮着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片刻的窒息,黑影退了出去,转身,正巧一道惨淡的镭射灯扫过客厅,三七模糊地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三七扭过头来说:“或许她们能解开谜团!”
“这孩子总没记性!”爱雅责骂道。
爱雅纳闷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回过头来却小心地说:“三七,你说咱们住这里是不是触犯了什么孤魂野鬼?”
晚上睡觉前,爱雅又不辞劳苦地查看了每个角落,并特意把卫生间的门给关上了。
这时,睡儿子房间的三七抱着枕头走出来,问:“姐,出什么事了?”
“老爸老妈,我对你们讲——”孝孝不想吃饭了,这种气氛让他害怕又兴奋,迫不及待地插嘴说,“小德伟他们一家有天半夜回来,小德伟先上的楼,迎面碰到一个长头发、穿一身黑的女的下楼。他给她让道,但是一回头,那女的却不见了。接着他爸妈上来,问他们,他们都说没看见什么女的下楼!”
“怎么肯定他是自杀?”
本来是一场对簿公堂的质疑和辩论,最后却是以夫妻间的争吵而结束。大家带着憎恨、怀疑和迷惑各自睡下,反而不去想夜夜降临的黑色墓土。但是爱雅没忘记三七交待的事情,见丈夫睡着检查了他的公文包,里面没有一点装过土的污迹。
“那……这黑土哪儿来的?”爱雅忽又紧张起来。
“自从我来了就发生这种事。”
“在屋里!”张伯迁挤着脚心的血,不抬头的说,“就我们几个人……”
爱雅没吭声,指着畚箕说:“这次土里有这个。”
爱雅越听越生气,越听越害怕,关键是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爱雅想起昨晚老公对她说的,三七这次来得突然,表现古怪,一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爱雅骂老公像娘们一样小眼心,并没有把这事放心上。现在弟弟感觉到了,她只能佯装生气地说:“不,不会的。他凭啥怀疑你?”
孝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爸妈愤怒的脸一时回答不上来,一只手扯着身上的那件小背心。
“你前后说的是一回事,”三七凝望着姐姐说,“小女孩就是小雨,她妈妈——主任的妻子就是袁巧珍,那个年青人就是……”
三七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顺手关上门解完小便才出来,说:“孝孝,你种的小蒜苗呢?”
孝孝去房间拿书包了。
差不多在傍晚时分他就得到了化验结果。但是三七看着姐姐和姐夫陆续下班回家没有急着向他们宣布,直到一家人围在桌上吃饭时爱雅不放心地问:“你把那泥土怎么样了?”
三七始终站在那里,留意每个丢垃圾的人。每个人都带着嫌恶的表情丢完垃圾就走人。这时他发现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慢慢地靠过来,他一眼认出那就是昨天拾荒的妇女。她象昨天一样在垃圾桶里乱翻一气,也许找到可用的东西,然后离开。三七也离开窗口,打开门追下楼去。
“任何东西都有信息,在没有线索之前我们不妨看看这泥土,”三七沉着地说,“姐夫,刚才扎脚的你说是骨头,在哪儿?”
“哦?”爱雅不解地看着他。
三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黑土,他掩饰着脸上的一份自得神情,轻描淡写地说:“这就是证据——我看到你们林业局走廊上摆着一些盆景,而这些盆景就来自各乡镇当地典型或珍贵的植物,这些植物移植时为保持成活机率,一般根系上要带上原地的泥土。我看到盆景中有一株塔柏,我们这儿的习俗是:在新坟的旁边第二年要种上几棵塔柏——我手里的这些土就是从塔柏盆景下面挖的,我同样拿去化验了,和家里神秘出现的泥土成分一样。”
爱雅抬头看一眼伯迁,说:“我跟你姐夫刚认识时他就戴过这种眼镜。”
“她是如何进入室内的。”
张伯迁上班出门前穿鞋时那一声“哎哟”叫得每个人心惊肉跳。大家跑过来:他一只手撑住门框,右脚架在左膝盖上,看着脚板底。公文包掉在地上。他棕色丝袜上粘满泥土,其中有一粒微白的碎屑扎入脚心——他正用颤抖的拇指和食指将它拔下来,举在眼前辨认。
“这么说——”三七眯起眼睛,“施工队挖出骨头,袁巧珍既使辩认不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女儿,但她认识那只凉鞋——女儿失踪前所穿的凉鞋。她在给女儿收拾尸骨时偶然发现泥土中有根折断的眼镜耳柄,这个东西她一定熟悉,因为十多年前农村里没人戴这种昂贵的眼镜。现在,证据就摆在眼前,我想她一定心潮汹涌。当年她的感觉没有错——是那个‘年青人’奸杀了她女儿,女儿遭到强暴时扯坏了他的眼镜,也许直到死后女儿手里还紧紧攥着这根耳柄!这么多年来别人视她为疯子,此时铁证如山又如何?照样被人拒之门外。于是,她连埋葬女儿的泥土一并装起来,带在身边,悄悄地离开村子,开始她的复仇计划。”
孝孝接过去,没说一句话。等他下楼后,三七马上在厨房窗口上选好据点朝下窥视——比预设的时间要长,孝孝圆圆的脑袋从正下方出现,以比例而言书包略显过大。三七一度没看见他手里的垃圾袋,直到他站在两个垃圾桶前,才确认垃圾袋还在他手里,并非在楼道中就藏了起来。
“张孝不讲卫生,把土倒在卫生间里!”
晚上,三七真个抱了枕头在客厅沙发上躺着。晚饭时姐夫奇怪的反应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撒土人正是姐夫。动机很明显,张伯迁这么做是为了嫁祸于人,因为小舅子在他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且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明里不好下逐客令,只好暗地里想出这招。三七和张伯迁素来不和,以张伯迁阴郁、沉默寡言、老谋深算的个性做出这种事不难理解,他在单位里为升迁与同事勾心斗角就频施阴招。
“呃!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爱雅吃惊地说,“这防盗门上个月才换的,你说卖防盗门的营业员会不会留有一把钥匙?”
“姐,家里还出现墓土吗?”三七忽然问。
“哦!”孝孝从门口折回来去厨房注凉白开。
“过来!过来!我叫你快过来!”卫生间里传来爱雅急迫的喝令声。
“你不如问袁巧珍为什么要这样做,孝孝只是被她控制了执行她的命令罢了。”
“如果水壶是脏的,装了水也不喝。”
“呃……”三七放下筷子,皱皱眉头,不知如何开口。
“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爱雅嘴唇直哆嗦。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爱雅拾起枕头擦掉眼泪,逃也似的爬起来快步走到客厅,差不多转了一圈,最后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可是……”爱雅感到不可思议,她真不愿意这么想。
“我……我洗脸!”张伯迁冲进卫生间,哗哗地放水,传来往脸上扑水的声音。
“就是你姐夫——张伯迁。”爱雅的声音轻得听不到,“那时候我们刚开始谈恋爱,他戴一副玳瑁的大框眼镜……”
三七被判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
孝孝坐在卧室里那把转椅上,痴呆呆地看着他们。
“这事已造成我们家人的恐慌,并危及到了人身安全,警察就该管!”爱雅不服地说。
差不多两个月后,爱雅去探监,并带去一个噩耗。
晚上张伯迁在卧室里关了门看文件,三七和孝孝在房间里下棋。三七让了侄儿三把,实实在在地输了两把。然后都睡下了。
“我有个主意,”孝孝认真又兴奋地说,“打电话给中央电视台的《走近科学》栏目,他们会破解的——我们还会上电视呢。”
“我看,”三七不紧不慢地说,“卫生间的土不是孝孝倒的。”
黑土就像凝结的血迹一般醒目,跟周围的物品格格不入,让人无端地感到恐怖。这么一大片污物让本来就有洁癖的爱雅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在这个房子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必须投身到宽敞、明亮、热闹和洁净的地方去,这么想来只有去上班。打个电话让伯迁抽时间回来收拾吧。
“目前所有的迹像表明,只能是家里的人干的,我们四人当中的一个——这就是我主张暂不报警的原因。”
“做案的人不会把泥土放在自己的枕头下。”
中午孝孝没有回来吃饭,因为爱雅早上没有为他预备中饭。这孩子经常就在学校周边买着吃,父母虽然不主张他这样,但有时实在是顾及不到。孝孝也有可能去小姑家了,他妈妈在那里。
“你是说,除了你除了我是你姐夫或你侄子干的啰?”爱雅没好气地回应道,“他们有病啊!”
爱雅张了几次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头,又像是在鼓起勇气。这中间她的一只手神经质似的捂住双眼,忽然又拿开。
“土也是灰尘构成的嘛。”三七不自觉地说。昨晚打开灯并没有看到地板上有土,现在爱雅正擦的地方是茶几的侧面,难道昨晚上墓土出现在茶几的阴影里所以没发现?昨晚孝孝就站在那个位置,但他不知道应该怀疑孝孝还是姐姐?或许他们母子联合?
爱雅是超市的理货员。白天上班她偶尔想起早上的怪事心中仍感不安。下班后回家开门就问三七:白天有没有人来过?三七正在电脑前玩游戏,心不在焉地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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