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芳心俱乐部
作者:林西拿
我低着头,想了好久,说:“那人告诉我,进去后,就能看见我记忆中的人们。”
和妻子结婚三年,这是她第一次问我,需要不需要我帮你挖耳屎?我不晓得为何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帮助。也许是两个人坐在那里,的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说,值得做的都早已丧失了乐趣。刚吃完晚餐,血液被调遣到胃部,脑部确实会因缺血而变得昏昏沉沉。所以她才提出这样古怪的帮助,只能这么解释了。恰巧我也正身处无聊之中,于是回答说,为什么不呢?
起先,我们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电视屏幕。我打出当晚的第一个呵欠的时候,Q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进入那扇门?”
“那你怎么知道?以前有人进去过?”妻子问。
见我没有说话,Q继续说:“你想哪,那是一扇门,而且还有个门把。不正说明是可以进去的吗?或者说,很欢迎我们进去的吗?不然,要那个门把干吗呢?”
据Q的描述,进入耳朵之后,先是像山洞一样的地方。她回头喊了两声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也许是因为那扇门早已被关上。山洞中连回声也没有。Q踩着无声的脚步,摸着黑暗往前走。她倒是记得脚底下很软,好像踩在一块巨大的口香糖上。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强烈的光,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到她再次张开眼睛,一棵茂盛的榕树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位老人向她走来,说:“你是他的妻子?”
我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趴在沙发上,让Q拍照。当时是夏天,空调开得很足,我的侧脸刚刚碰到沙发的时候,感受到一阵冰凉。等到Q拍好照片,我的侧脸几乎都流了汗。
电影结束,灯亮起来之后,我也曾试着和她交流。但我们两个观点不一,所以讨论总是不欢而散。R不爱说话,我也习惯于沉默,但我们都害怕尴尬。所幸同学间的八卦总是聊不完的,所以在一起回学校的路上,时间并不流逝得那么令人难受。聊天总是能拉近陌生人的距离。我们就这样变成了朋友,在没有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一起去觅食也变成普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拥有的朋友并不算多——不知道R这方面的情况——所以潜意识里逐渐把R当成大学以来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妻子已经在准备夜宵了。我以为她听完我和R的事情,会有点不开心。但她在厨房里,仍和以往一样,没有丝毫情绪的样子。她对我说,不如你先把投影仪收起来吧。
随着耳勺的动作,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像是某种铁器,又像是某种锁链。我坐起来,对妻子说:“是不是像门一样的东西?”妻子点点头,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
我记得Q尝试了各样的方法,比如用耳勺把门把旋开,比如用耳勺粗鲁地撬开。无一成功。我趴在那里,说:“不如你试试,直接用手把它打开。”
后来我发现,只有我真心喜欢的人,才能看得见我耳朵里边的那扇门。而她能走到多远,则取决于我喜欢她的程度。Q之后,再没有人能走到最后。所以我至今也无从得知,令Q无法接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
直到毕业晚宴那天,喝醉的大家觉得不够尽兴,于是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妄想延长这样的时光。我坐在R的旁边,一起抽了很多烟,一起喝了很多啤酒。后来我才知道,R对酒精过敏,几乎从不喝酒。第二天她的脖子和胳膊真的布满了红点。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抽这么多烟。白色的烟雾仿佛是记忆的滤镜,让人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留下确切的感受。总之,我们在台阶上坐到了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
我主动洗了碗。擦拭它们的时候,它们还发出了啾啾的声音。我想这是个可爱的声音。将碗和筷子放好,回到客厅。妻子坐在沙发上。她问我,你准备睡了吗?我说,睡了这么久,一点都不困。
年龄在十七岁以上的人知道,我和R的这种情况,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就陷入暧昧的状态,继而确立关系。但在当时,我和异地的Q关系颇为稳定,R也知道Q的存在,我们主动保持着距离,不让事情变得难看。
在那天之前,我们也才约会过四次。尽管聊天全无障碍,偶尔也愿意在笑声的间隙中多偷看她两眼,但总的来说,彼此并非那么了解。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对我的也是。像某种默契一般,我们都没有再往这方面深究。我并不是暗示,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或,妻子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故事。我只是说,我们相识的时候,就像两个走了很久的赶路人,突然在一个岔口相遇。我们疲惫得只想就地坐下,连去谈论身后的那条路的力气也没有。我们就那样坐在那里,直到今天。
她真的进入了我的耳朵?她究竟什么时候出来?她能找得到出来的路吗?她会不会被耳朵吸收然后被毁尸灭迹?我没有想这么多,起身到厨房煮泡面。
“我肯定能走到最后的。”妻子对我说。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进去,不知她是真的好奇,还是想要检验我对她的感情。
“还能进去吗?”妻子变得兴趣盎然。
我说不必。如果她真的走到了最后,看到了她想看的,却没有离开我,那大概也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东西吧。我这样想着,回忆起Q离开后凌乱的房间。
那天晚上是Q和我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她就离我而去。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我将身体调转过去,笑着说:“抱歉,应该是这边这个耳朵。”
Q把我叫醒。她满头大汗,仿佛去慢跑了一小时的样子。我本想问她,你是怎样出来的?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抢先。于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从我耳朵里出来的。但总之,她告诉我:“我刚刚到你的耳朵里去了!里面有很多人,他们说了你和他们的故事!”
“还真的是,怎么又来了。”
Q离开之后,我试过拜托无数人进入我的耳朵,走到最里面,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成功。最普通的朋友,他们甚至看不到耳朵里的那扇门。他们以为Q的离开对我的打击太大,我才搬出耳朵的事情来装疯卖傻。直到有个女生看到了那扇门,也顺利进入。她出来之后,却告诉我,里面只有一棵巨大的榕树,以及那个慈祥的爷爷。我再三拜托她往更深处走去,她尝试了几次,还是止步于榕树爷爷的面前。
也是某个平常的晚上,我感到耳朵出了点异常。除了痒的感觉之外,还伴随着敲门的声音,以及间杂的耳鸣。我便拜托Q帮忙挖一挖耳屎。当时我们住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灯光却耀眼得很。Q一眼就发现了我耳朵里的那扇门。她甚至还用耳勺在上面划了一划。见我毫无疼痛的感觉之后,她又用耳勺挠了挠那个门把。
你知道,时间擅长让人措手不及,离毕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在这一个月内,论文答辩和学士服照又占去三分之二的时间。等到我反应过来,大概只剩一个礼拜就要离开校园了。周围的人开始在半夜出去喝酒,喝酒时发表感想和致谢,喝完酒用力地拥抱对方。也许是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我开始紧张,紧张于我很快就要失去眼前的这一群人了。其中也包括R。
列车开得真的很慢。我鼓起勇气打量R,害怕以后记不起她的样子。她还是把手别在身后,然后看着前方。前方空无一物,她还是看着那里。也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奇怪,R主动跟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已经租好了房子,房子还不错,窗户外的视野也宽阔。我说,这么好。她点了点头,身子恢复原来的样子。铁轨的声音依旧强势,提醒着我们时间仍在往前走。我调整了姿势,看看R,又看看地铁里的人。
妻子的手很软,即使她抓着我的耳朵边缘,我也能感受得到这一点。她是幼稚园的老师,每天像复读机般地教那些小孩们说英语,每周五和他们捏捏橡皮泥、剪剪彩纸,在嘈杂的笑声中结束一周的工作。
于是妻子起身寻找耳勺。客厅没有,卧室没有,她走进厨房,再走出来,对我说,等等我,我去买个新的。在出门之前,她弯腰套鞋的背影使我想起向她求婚的场面。那天在海滩,她也弯下过腰。她不得不弯腰检查,是因为脚底被贝壳扎出了血。那贝壳像埃菲尔塔一样耸立在那里,踩下去一定很痛。血流很多,我赶紧将她抱起,开车送到附近的医院。在这过程中,想必我的神色中一定充满了焦急和关切,体现了对这个女生的某种在意和呵护。否则,妻子就不会常常对我说,就是那天被贝壳扎伤让她决定与我结婚的。
妻子听完,变得更加好奇。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故事,能让Q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先是感到出奇的痒,继而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我感到沙发上失去了原有的重量。转头一看,才发现Q已经消失不见。
第二天,我的耳朵不再痒,也不再有任何声音。后来我的解读是,起先它只是用尽方法引起我的注意。那天我和Q发现了它,它的目标也就达成了,于是安分起来。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R就要赶往机场然后回家了。我只能用手机对她说,一路小心,有机会再见。我还想说些别的,但忍住没有说。R回复,她头还有点晕,胳膊上的红点也还没消失。我不知道回些什么。R又说,我已经到机场了。
她再次打开手电筒。在黄色光芒的照射下,耳朵变成粉红色,连白色的耳毛都显得可爱。在灯光的尽头,也就是耳朵的拐角处,妻子看到一个像门一样的东西。它硬生生地嵌在肉里,仿佛跟耳朵毫无关系。除了一个门把,上面什么也没有。妻子盯着看了好久,对我说:“你真的不会痛吗?”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抱在一起睡觉。也和往常一样,由于对方的体温而被迫松开手。再次和往常一样,我翻了个身,开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在即将被睡意完全吞噬之前,我感到自己的耳朵又痒了一下。但没怎么在意,我还是决定睡去。
当时Q正努力着用耳勺把门旋开,我实在受不了金属刮擦的声音,才如此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采纳了我的建议。Q放下手电筒和耳勺,卷起袖管,将自己的手伸进我的耳朵。
“总之,我见到了好多好多人!”Q一一将他们告诉我。比如补习班不小心坐在一起听课的女生,比如旅行时遇到的指路的老奶奶。他们未必是已经死去的人。也有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但总之,是仅仅存活在我记忆中的人们。他们都在我的生命中稍微出现了那么一下下,但在不可预知的那一下下里,无可避免地,他们使那段时间有了不同的分量。而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却将他们遗忘在所谓记忆的角落里。要不是那扇门,要不是Q,我应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如此具体地躲在我的耳朵里。
我问Q:“你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走呢?”Q说,她不知道在那里过了多长时间,为了令我安心,便强忍着好奇心先出来。Q最后说:“我明天还要玩!”她想走到最深处,这样她就能更了解我了。
关门声明显比几年前的更沉闷。也许是太久没有人进出,金属生锈和木头受潮导致的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思考起这样的问题。一想到妻子正在我的记忆里参观,我感到一阵不安。那股熟悉的睡意再次袭来时,我勉强爬回了床上。
“嗯,之前有人进去过。”
我们约在学校和机场之间的地方。毕竟一起看了那么多电影,不如最后再看一部吧。于是我们先去看了电影。我只记得是一部动画片,很欢乐,但我还是睡着了。后来吃饭,东西也不算美味。我们重温了同学间的八卦,以及那天晚宴上众人的样子。就在沉默再次降临的时候,R看了眼她的手表。然后我说,要走了吗?R说,走吧。
“咦?这是什么?”妻子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你有感觉吗?”妻子突然操弄起手中的耳勺,“有个奇怪的东西。”
Q说不是,目前只是女朋友。老人很开心,主动介绍自己,说他是我上小学时每天都会光顾的杂货店的老板。老人会在夏天时兜售自制的汽水,下午上课前,我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讨几杯喝。他好像蛮喜欢我,也真的从来不收我的钱。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是个秀才,字写得很好。有次考试糟糕,我拿着试卷到他那里,央他帮我签名。老人问清了我父母的名字,才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一支钢笔,整齐地签在试卷的最上头。尽管后来,由于他的字迹太过特别,我还是被老师识破,回家后被打了一顿。
第二天醒来,我一睁眼就看见衣柜被搬空了一半。我以为是遭了小偷,起床喊Q的名字。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我洗漱完毕,更换衣服时,才发现Q留给我的一封信。
妻子一头雾水。
“一点都不会。现在一点都不痛,倒是你如果要进去的话,我会变得很困。”我说。
“当然。不过,里面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进去过。”
为了使她安心下来,我起身到卧室拿了手电筒。装好电池后,我对她说:“你再看看。”说完我把自己的耳朵侧了过去。
这番话真的很有道理,直至今日我都这样觉得。于是我同意再次趴在沙发上,让Q尝试进入我的耳朵。
画面里,妻子终于把镜头对准了我和那个女生。我们站在车门的前面。尽管周围的位置上都没有坐人,我们还是站在那里。我看着车门窗户里的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位女生将手别在身后,靠在门旁的那根把手上。我们之间大概有一米的距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我侧过身去,向那女生说了一句话。因为轨道的声音实在太大,女生只好把脸凑过来。但我们交谈了两三句,彼此点了点头,就结束了对话。我们的身体恢复了原来的距离。列车继续行驶。
我叫她不必担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如我们先把这个东西拍下来?不然医生也不会相信你的话,”Q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吧,要不是我亲眼见到的话。”
后来,列车就到站了。无论它开得多慢,也总有到站的时刻。我送R出了站,看见来往的提行李的人,才知道这是真正分别的时候。我本来想问她,可不可以拥抱一下。在那阵子,无论多么不熟悉的人,都可以假借毕业的名义进行这样的身体接触。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此时,R指了远处,说她的爸妈在那里。我说,好,那就拜拜。她说,嗯,拜拜。然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散漫地挥了挥手,然后各自转身。
那位女生叫做R,是我的大学同学。不在同一个班级,却恰好选上不少相同的选修课,所以得以常常在教室里碰面。但碰面又能发生什么?R总是低头看她手中的书,我总是和周围的人瞎扯。我们就只是两个恰好身处同一个空间的人而已。后来我加入了学校的电影社团,在那里碰到了R。她认出我来。我们彼此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招呼。电影社团热衷于组织成员们一起去看新近上映的电影。起初是一大群人,人数逐渐变得稀少,最后剩下我和R两个。
荷包蛋咬下去时,她还没出来。泡面吃到一半,她还没出来。在这期间,我感到大脑非常疲劳,无法再做任何思考,便这样沉沉睡去。
咪咪是陪伴了我整个初中时光的小狗的名字。那时候爸妈无暇照顾我,我又讨厌我的保姆,在学校里更没有什么朋友。咪咪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甚至会在夜里和它讲话。它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第二天起床后,我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把它掉的毛清理干净。它死了之后,我无法控制地大哭。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去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带着它的尸体,偷偷跑到一座山上,将它埋在长得最高的树下。我跪在潮湿的土地上,把最后一抔土盖实之后,还抬头看了眼天空。我告诉自己,这棵树长得这么高,下次再来一定很容易找到。我计划每个月来看它一次。没想到,第二个月,接连有三个台风过境,暴雨也是一场接一场。我再去的时候,那棵树倒在一边,那块土地也由于塌方而身首异处。
于是我们上了那班地铁。不知为何,那班列车的声音很大。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列车挤压铁轨的声音。像是有个重物正压在列车之上,强迫它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把这个发现告诉R,因为声音太大,她只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说什么。和这声音相匹配的是,列车行驶得非常缓慢。我至今没有坐过另一班这样奇怪的地铁。
那里只有来往的行人。R早就走了。
“信?她就这么走了吗?”妻子打断我。
等到我坐在桌前,妻子把面端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一头扎进白色的热气里,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妻子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那你现在什么感觉。”
妻子带着耳勺回来,要我躺在她的大腿上。我照做后,她又说这里光线不好,怕会失手。我们换了几个位置,就像平常更换体位那样。每每妻子低头,把耳勺放进我的耳中,她又啧的一声,说这里还是太暗了。我抬头看看天花板,光线不都是一样的吗?我说,这里就很好,就依着你的感觉来吧。
我心情有些不好,只好倒头就睡。梦中很混乱,我一个人在田野里不停地奔跑,最后跑到了海边,看着没有尽头的海面,手足无措。醒来后已是晚上,头痛已经好了。拿起手机一看,R告诉我,她的航班延误了,跟她一起回家的爸妈决定将航班改到第二天的晚上。我赶紧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问完后我觉得有些尴尬,因为毕竟是个奇怪而唐突的请求。过了一会,她回,可以啊。
大约是五年前,我和当时的女友Q生活在另一座城市。我们原是异地恋爱,几乎同时毕业之后,她搬到这里与我同居。工作将近一年,对未来也无详细的安排。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能住在一起便是值得感恩的事情。我们隐约觉得会和对方结婚,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Q倒是常常提到,想要在二十九岁结婚。“因为那时候就能攒到足够的钱了。”她说。
“最后嘛,就是一节车厢而已。”妻子说。
“之前就有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
“怎么?”我说。
我说那好,然后再次以那个姿势贴在沙发上。妻子将手伸进我的耳朵,我感到很舒服。听到一声厚重的关门声后,妻子消失在我的面前。
信里写的,大概先是道歉,说她实在太过好奇,于是在我熟睡时再次进入我的耳朵。因为她想要了解更多,所以没有忍住。Q说,她走到了我耳朵的最深处。最深处所看见的事令她无法接受,她不得不离开我。而且要连夜离开。最后她说,很抱歉,就这么突然离开。她又补上一行,说是这些日子能一起生活,感到很开心。
妻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先是那个榕树,那位爷爷,后来是那只小狗。然后是那些Q告诉过我的东西。她果然没有骗我。妻子告别了他们之后,画面逐渐被黑暗占据。但我们可以感受到DV的抖动,看得出来妻子有点害怕。她加快脚步往前走,画面被刺眼的灯光划开。人潮声让屋子变得嘈杂。过往的行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地铁站内的楼梯。
我听到金属被挤压的声音,这并不是令人舒服的声音。我赶紧叫她停止。
我走了几步,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回头,不必回头。但我害怕,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感到后悔。特别是当我看到眼前翻滚着的电梯,这种感觉陡然变得无比强烈。我没有忍住,还是回过头去。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妻子早已煮好饭,坐在那里看电视。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妻子像没事一般,谈论起今天幼稚园的手工课。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你最后看到了什么?”
投影在墙上的画面里,我和R一动不动了很久,只有窗外略过的东西提示着我们,列车仍努力地驶向终点。我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妻子。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仿佛企图和当时的我进行对话。画面陷入黑暗,列车仿佛驶入了时间的尽头。我起身开灯,屋子恢复了光明。
“我跟老人告别,再往前走,就看见了咪咪。它跳进我的怀里,告诉我你当时哭得有多么伤心。”Q继续说。
“那后来呢?”妻子又问。
于是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频繁地出去看电影。看了什么我已忘记,只记得好多次我都睡过去了。醒来发现身边的R依然精神,便低声地问她先前的剧情。她也低声地回答我。这么一想,我们这样低声交谈的样子,似乎就是我们相处的常态。尽管看的都是我讨厌的电影,不知为何,整个场景却依旧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努力将滚烫的面条吹凉,塞进嘴里后。“我曾经以为,那班列车开得那么慢,是不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把心里话都告诉R?后来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和R拥抱,的确后悔了好一阵子。今天再次看到她,我改变了想法。我想,那班车开得那么慢,慢得好像时间为此停滞了一样,不是因为老天在给我机会。而是他想让我感受这一切的发生。”这些是我心里想的,我没有说出口。我对妻子说:“没什么,就像游了很久的泳,现在上岸了,正在洗热水澡。就是这样的感觉。”
“进去后能看见什么?那人没告诉你?”妻子根本不关心那人是谁。
我相信她,便点了点头。妻子真的很聪明。她先是换好了衣服,又从房间里拿出一台DV机。她对我说:“你一定也很想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吧?如果我能走到那里的话,就录下来给你看。”
“就算只能看到榕树爷爷,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妻子突然笑了,“我没有力气和你离婚。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我才是那个最好奇的人吧?Q走之后,我对那件事究竟是什么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失去Q的伤心。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知道耳朵最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让妻子不要激动。
妻子似乎不敢继续拍摄,于是镜头一直朝向远处没人的地方。不知为何,地铁的声音非常之大。直到镜头转向那个女生的鞋子,我才想起一切来。就像妻子在海滩踩到了那个突兀的贝壳,此时此刻我也踩到了贝壳。此前的人生仿佛发梦,如今我被迫重新睁开眼睛。这就是我看到那双鞋时的感觉。
“那,还能治吗?你会痛吗?你现在听得到我讲话吗?”妻子开始有些紧张。
“衣柜的东西也搬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回答。
要不是Q把老人的话告诉我,我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小学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不曾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他的近况。也不知道他现在可还活着。
“那后来呢?”妻子问,“你有告诉她吗?”
妻子往下走。来到月台时,列车正好打开了车门。在画面里,年轻的我正缓慢地往前走,后面还跟着一位女生。
妻子将信将疑地握着手电筒,把那一道光对准我的左耳。妻子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说:“怎么回事,刚刚明明还在的。”
后来,和我异地了四年的Q来到这里,与我住在一起。久别重逢的异地情侣总能很快恢复旧日的热情,并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见到Q之后,我感到有些罪恶,便很快删除了R的联系方式。R后来也留在了美国。于是我逐渐忘记了她。
她特意拉上了窗帘。把墙壁上的挂画和时钟拿下来后,她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投影仪。接上DV后,屋子里只剩下一束光。我们像蹲坐在丛林间仰望星空的祖先一样,开始观看据说是我最深处的记忆。
我和R都很清楚,这应该是我们短期内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将在这里工作,R将出国念书,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我想这也是她愿意和我见这最后一次面的原因吧。在那当下,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蓄势待发。但我看R依旧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样子,也只好还是那么站着。就像妻子用DV所拍的那样。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都拍下来了,你要现在看?”
她拍拍旁边的位置,说:“坐这里,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你打算怎么办?”Q问我。她很冷静地说,如果明天耳朵还不舒服的话,就到医院去看看。如果明天也无恙,就不去管它。因为大家都很忙。“我明天也没空陪你去医院。”她转过头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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