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的爱情
作者:焦冲
他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苏小皓,苏小皓觉得自己如果不表态,怕是他不会痛快地离去,只得点头。看来,陈默想和他暗中保持着往常的关系,他心想,那是不可能的!
新郎和新娘端着酒杯来到这一桌。围坐在这张桌子旁的除了苏小皓,都是新人的长辈,不过他们还是站了起来。苏小皓忽然起身,觉得眼前的一切在晃,心想这酒的后劲儿不小,左手扶住椅背才稳住。新郎给新娘介绍这是小姑,那是二舅……看来都是陈默这头的亲戚。苏小皓一抬头就碰见了陈默的目光,可他已没有力气移开,就那样迷离地看着他,充满了并非刻意的暧昧。到苏小皓这儿,陈默道,你见过。新娘始终笑意盈盈,好像在出售她的幸福。
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今天你要嫁给我》,画面则以新郎和新娘的合照为主,还有一些新郎和新娘历年来的照片。不过很少有人认真看,大家都在说笑,乱哄哄的,脸上充满对食物的欲望。主席台上坐着新人双方的父母,还有证婚人,新郎和新娘尚未出场。
喜宴设在二楼,苏小皓和一帮客人拾级而上,走在他身边的依然是新郎的小姑。一进酒店,她脸上之前的疑虑便一扫而光,些许红晕在脸上墨水一般漾开,仿佛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放眼望去,大堂内足足摆了三十多张圆桌,除了亮闪闪的餐具,每桌还有一支红玫瑰。有四个人坐在门口摆着的方桌旁收礼金,有人负责点钱,有人记录,像高速路的收费站似的。新郎的小姑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看厚度大概有两三千吧,报上姓名,交给了“点钞机”。几乎没人用红包,全是现金。苏小皓握着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有些茫然无措。女人道,你别给这儿了,直接给新郎,红包上写名字了吗?他说,没写。她从记录的人手里拿过一支笔,递给苏小皓。写完后,两个人选好座位——一张中间靠前的桌旁。
摄影师招呼众人照相,新人站在中间,围在他们身旁的人不断变化。和家人拍完,站在边上待命的朋友们马上凑过去。苏小皓一直站在远处的阳光下,等别人都排好了位置,他才低着头走来,想站到后面,只露个脸。不料,新郎跑上前,搂住他道,后面的人都比你高。新郎的口气喷在苏小皓的脸颊上,他只好站在左边,就像为了得到爱而不得不听从父母不合理安排的孩子。新郎的左胳膊搭在他肩上,右胳膊搂着新娘,脑袋歪向她。苏小皓的余光瞥见新娘的鼻尖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闪动的假睫毛透出淡淡的倦意。他像木偶似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股温柔压在肩头,那来自新郎的手,苏小皓会心一笑,摄影师摁下了快门。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退掉房卡,苏小皓离开了已近尾声的婚宴。走出酒店,阳光依旧很强烈。起风了,翠绿的树冠自信地摇摆,地上的影子渐浓。天蓝得不那么真实,几朵白云的边际带着灰褐色,年轻女人穿着裙子,走过斑马线。一切都在昭示:喧闹的夏天即将到来。
礼堂内宽敞得有些过分,阳光洒在东侧的窗户和地板上,闪烁着斑斓的光晕,相形之下,其他区域显得幽暗神秘,还透着一丝阴森。众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礼堂内回荡,直到每个人都落座,才恢复安静。新娘的亲友坐在左排,新郎这边厢的则集中于右边。大家尽量紧凑地坐在前几排,保证每个人都有较佳的视角见证神圣的时刻。苏小皓坐在第三排,挨着过道,右边是个中年女人,染成黄色的头发没烫好,仿佛一堆干草架在肩膀上。
交换戒指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问题。新娘可能过于激动,导致失手将戒指掉落在地。要套住新郎手指的是一枚朴素到没有任何花样的黄色金环,比新娘的钻戒宽了不少,因此落地后并没有马上停止运动,而在惯性作用下,没有方向感地滚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在右边第一排的座椅下,新郎的叔叔起身,想捡起它,脚尖却不小心踢到,于是它滑行到了苏小皓的脚边。他有点儿难以置信,犹疑片刻,才小心地起身,伸手拾起,仔细看看,好像要研究它是千足金还是万足金。众目睽睽下,苏小皓走到新人面前,把戒指交给新郎。新郎冲他一笑,说了一声谢谢,好像他们并不认识,礼貌得有些见外。苏小皓看着新郎,他的眼睛有些干涩,还有点儿红血丝,像是昨晚没睡好。新郎把戒指重新交给新娘,苏小皓转身往回走,突然觉得后背上好像落了一只蜻蜓,那种点水般的轻微不适感在回到座位后还延续了片刻。
偶尔,陈默和苏小皓也会喝上几杯,交杯酒自然早就喝过。凡是两个人可以完成的几乎都干过,除了法律和世俗不承认的那一部分。能走到这一步,其实也该满足了,只是陈默未曾为他们的未来努力过,一直默默承受和挣扎,这让他感觉遗憾。微苦的红色液体经过喉咙,流进胃里,暂时麻醉了敏感的神经,处于游离状态的苏小皓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又一杯。陈默的小姑不禁好奇,问他,你有心事?苏小皓摇头,咧嘴笑道,这酒真好喝,你不尝尝?女人皱眉,面露心疼道,少喝点儿吧,我喜欢水。
一对儿新人开始向每一桌宾客们敬酒。按照他们选定的顺序,苏小皓这一桌该是第九桌。每张桌上几乎都能耗上五六分钟,尤其是前面那几桌新郎和新娘的朋友们,他们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新人,晚上不会有闹洞房这一项,只能逮着这个机会多整蛊新人。好在喝的是红酒,酒精含量低,周旋几桌后,陈默也只有脸色微红,并未呈现醉态。
突然一阵欢呼,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一对新人走出了教堂,大家随之移动脚步,往门口涌去。新娘脸上不知抹了多少粉,白得像刚粉刷过的墙面,与脖子和肩膀形成两个色系,尽管眼睛里有些湿润,却少了往日的生动。新郎松松地牵着她的手,目光落在人群里,像寻找着什么。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笔挺的衣领犹如刀片支在脖子下面,让他不得不昂首挺胸,看上去不太自在。新郎的弟弟和几个男傧相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跟班一样站在新郎旁边。苏小皓站在人群后面,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热闹。门口的花篮里插满白玫瑰,纯洁、庄严、浪漫,犹如懵懂的少女,随风颤动的花瓣中似乎包裹着令人痛惜的无知。
挺好,总算能耳根清净了,苏小皓心想。制服这种家长他太有经验了,前几年每次春节回家也会被各种长辈问及怎么还不找女朋友,何时结婚,他一律冷冰冰地回道,关你们什么事?他二舅打着关心的旗号炫耀道,我孙子都上小学了,你爸妈得多着急上火啊!苏小皓便道,我们家绝后,您不正高兴吗?气得他二舅无言以对,差点儿心脏病发作,后来就几乎不再跟他说话。别的长辈也懒得再管苏小皓,怕丢了老脸。本想就这样拖下去,可最终他还是跟母亲坦白了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别人的感觉他都可以不顾,却不能让她一直活在模棱两可的希望和猜疑中。长痛不如短痛,要趁早断了她的念想。那时候他和陈默正处于热恋阶段,因此出起柜来底气十足,甚至还期盼着母亲问他男朋友的情况,他不指望得到祝福,至多也就是理解和不干涉。事实证明他过于乐观了,父母确实不再逼他,却凭空多出一道鸿沟,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份相安无事的冷漠和疏离,仿佛放弃了他。
离婚礼开始尚有光景,门口的空地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宾客,穿着簇新的衣服,像几丛灌木凭空而生,模糊的交谈声私语般顺着微风传入苏小皓的耳朵里。伴娘和几个女傧相身着淡绿色礼服,掐出纤细的腰身,挺拔的站姿中透着几分刻意。除了新郎和新娘,以及只见过两三次面的新郎弟弟,没有他认识的人。外面没有这三个人,也许在里面吧?苏小皓暂时还不想进去找他们,他们一定很忙,没空招呼他,还是别去打扰了。反正大多数时候他习惯一个人享受自由的孤独,剩下一小部分时光,他喜欢和陈默待着。
伴郎早就认出了他,笑着,扭头朝里面喊了一声哥。新郎走出来,看到苏小皓,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待与其目光交汇后,那股明亮愈发强烈,就像调亮的台灯。苏小皓不敢再和他对视,遂低头,新郎油黑锃亮的鞋尖上映出缩小的自己。他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将它递过去道,给。新郎苍白的手指捏住红包,一条蓝色血管藤蔓似的爬在关节处。苏小皓想等感受到对方用劲儿时再松开,可新郎并未马上用力,好像犹豫着要不要收下。如此僵持几秒,红包才交于新郎手上,他说,谢谢。
是4月份最后一个周六。苏小皓拉开窗帘,和刺目的朝阳对视后便又躺下,睁眼盯着屋顶发呆。太阳一点点儿升高,犹如柳橙汁般的光芒缓缓灌入卧室,直到房间差不多被注满时,他仿佛看见半裸的陈默笑着进来,拍拍他的大腿,在他耳边道,小懒蛋,快起床。苏小皓甜蜜的笑容还没展开就没了踪影,就像阳光突然被高楼挡住,屋内霎时暗下来。他起身下床,走进卫生间。洗过澡,穿上整洁的灰色西装,打上蓝色领带,在镜子前照照,又将领带解了。
女人提醒苏小皓,你还不送过去。其实他没忘,红包攥得都有点儿汗湿了,金色双喜字掉了一点儿粘在他手心里。苏小皓说,没看见他们。女人好像很门清似的出主意道,你顺着左边那个门口拐进去,新娘准是换衣服呢。苏小皓起身,依言行事,果然走入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都是房间。不用说,有伴郎伴娘站在门口的那间房里一定有新郎。脚步突然变得沉重,明明就在眼前,也就几十步的事儿,却感觉走了一天一夜那么久才到达。
阳光明媚,人们对新人例行公事的祝福在碧绿通透的树叶上闪烁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主动的,总之两个人汹涌地接起了吻,像犯了哮喘的病人,大口呼吸着,仿佛马上就要窒息而亡。继而倒在床上,陈默的手在苏小皓身上胡乱摸索,他的耳边响起轻轻的呢喃,我们走吧,离开这儿。苏小皓问,去哪儿?陈默认真地回答,哪儿都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俩的地方。苏小皓犹疑着,动作也放缓了,如果是几周前,陈默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曾经,他无数次这么想过,也对陈默暗示过,可他就是迟迟不下决定,直到要给“无关人士”一个交代,戴上了婚戒。苏小皓摸到它,觉得它坚硬、硌得慌,却还是抚摸着,仿佛在用动作表明难以说出口的拒绝。不管怎么样,他觉得陈默的请求晚了,也许他们还没深爱到能在人生大事上拥有想法同步的程度,他们的默契仅限于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欢乐的微小细节,比如舔食彼此身上的奶油。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质问,令苏小皓不爽,他道,放心吧,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觉得他很勇敢,很幸福,能追求自己想要的,孩子长大了,就该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拴在父母身边,更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们。苏小皓不客气地说出想法。
苏小皓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罔顾她,然而对这种长辈式的自以为是颇有些不屑,他露出不太相信的笑容道,真的吗?潜台词其实是“怎么可能?你们确定真了解他吗?”
苏小皓趴在桌上,新郎的小姑说,去房间休息一下吧,看你挺难受的。他摇摇头道,我没事儿。说着,硬要抬头挺胸,结果靠在椅背上,脑袋歪在一边,像失去了知觉。新郎的小姑有些害怕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苏小皓只觉得头疼,昏沉沉的,像睡不醒似的,浑身没劲儿。不过他能听清女人的话,其他人声都成了背景。他勉强地笑道,不用,我就是有点儿困。她道,那就去睡会儿。陈默的二舅和小姑架起苏小皓,想把他送进新人换衣服化妆的房间。苏小皓却坚决不进去,他说,给我开个别的房间,我带钱了。说着,不利索地掏出几张票子。新郎的小姑可能觉得他不好意思,便只能依他,帮他开了一间房。
顺着下坡路一直向南走,大概二十多分钟,就是海边。苏小皓在路上想着,明天上班就和老板提出辞职,至多再等一个月,交接的新人上岗后,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至于房子,转租应该很容易,大不了退掉,也就是损失一个月的房租押金而已。为什么要和新郎的小姑说房子是买的呢?他已记不起原因,也不想去回忆那些不重要的已经过去的事情。一切办妥后,他就可以去上海或者北京,也可以尝试留学,尽管他年纪不小了,可他不用结婚。
哎哟——女人拉长声音,表情里满是鄙夷,仿佛刚才瞎了眼,错把苏小皓当成了好孩子,幸好现在看清还不算晚,还夸张地往里面靠了靠,就像怕受到伤害或者会传染病毒给她。
接下来的程序简单和随意得多。服务员端着菜盘在桌子间像鱼似的来回穿梭,人们倒酒倒饮料,埋头吃菜,偶尔看一眼台上的状况。司仪简短开场白,接着新郎的父亲发言。他首先感谢大家赏脸光临犬子的婚礼,又夸了新娘,说她和自己的儿子是多么般配,希望他们以后互相理解,好好生活,早点儿给他生个胖孙子,最后祝大家生活幸福,吃好喝好。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过,新娘的父亲又讲了几句,几乎在复述新郎父亲的话。唯一不同的是,他站在女儿的角度,希望新郎要一辈子对新娘好,不要让她伤心。陈默的小姑低声对苏小皓嘀咕,我侄子肯定会对新娘好,倒是那女人可别出什么幺蛾子,看她不像省油的灯。苏小皓咬掉虾头只顾着吃,半天才道,对,即使他装也能装出来。麦克风的声音嗡嗡的,人们也吃着聊着,没人注意到他在说话。接下来,轮到一对新人。
喝交杯酒,新娘凝望着陈默,苏小皓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骄傲、爱慕、贪婪和占有。当她的目光移向众人时,虽然眼里噙着泪,脸上带着笑,却是目空一切地傲视,好像要对全世界大声地宣布这个男人从此归她一个人,别人都不准碰,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仿佛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这个世上是最懂彼此的人,将会像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过着快乐的日子,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够将其拆散。人们就是喜欢如此自以为是,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根本不会爱上她,她不过是他应付世俗的牺牲品,繁殖后代的工具,也许他可以假装很爱她,对她百般呵护,可就连基本的性爱,他都得靠蓝色小药片来帮忙,而且一定会关着灯,把她想象成苏小皓或者其他男人吧。想到这儿,苏小皓觉得新娘既可怜又可恨,然而现在她又是最幸福的人,但愿她永远被蒙在鼓里,即使有一天陈默和她离婚,她也没有发现真相,而像大多数怨妇一样只是觉得激情烧完,缘分已尽。一场婚姻也许不需要爱,但总得有点儿刚性需求来维持吧,他们的婚姻不过是个空架子,终将有一天,它将会由内而外地坍塌,哪怕有了孩子,也不会长久。
可她显然没有听出苏小皓的弦外音,或是听出来了却坚持自己的判定,依旧认真地回答,真的,他是最听话最看重亲情的,不像他弟弟,就那个伴郎,下半年就要去澳洲定居了,谈了个外国姑娘,要为了那女的丢掉他爸妈,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送给别人了,一年半载不见得回来一次,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牧师身着宽松的黑袍,十字架挂在胸前,一脸严肃地立在祭台旁。新郎的两只手交叠放于腰带靠上的位置,稍显拘谨,眼睛里流露出少许不安,翘首望向门口。音乐响起时,新娘被自己的父亲牵着手款步走来,洁白婚纱的长长裙摆拖在地上,地面好像更干净了。众人的视线紧随新娘的脚步,整齐划一做着活动颈椎的动作,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新人和牧师身上。
酒店的氛围才像真正办喜事儿,教堂内的仪式总是过于严重和宏大,容易想起个人生命里真实的小痛楚,于是慨叹,回忆和憧憬,不由变得矫情做作。而酒店门口的大红喜字,火红的鲜花和气球,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烟花在蓝天绽放时留下的青烟,还有鲜红的地毯,热闹的人群,这一切都能让人暂时忘记渺小的个体和不快,全身心地迅速融入其中,哪怕是虚假繁荣,也能打了鸡血般兴奋地度过,就像变成了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他伸手摸到了兜里的红包,拿出,拆开,人民币中间夹着一张红色的信纸,上面写着他没来得及说出的三个字。他把钱放进兜里,举起那张纸,阳光下几近透明,在风中像一面旗子猎猎有声。最终,他将信纸撕得粉碎,用力扔向大海,可正赶上一阵海风,将纸屑吹到他的脸上和身上,随即掉落,在沙地上翻滚着,像逃兵一样飘进了远处的树林里。他感觉如释重负,有些事就像远处的海岸线渐渐隐去,可转瞬间,这种轻松就被尖锐剧烈的疼痛和失落所代替,仿佛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被无情地割掉了,不再属于他。
本来就没有出柜想法的陈默得知苏小皓的遭遇后,就更不打算和父母说出他的性取向了。苏小皓也不好逼他,毕竟世俗压力在那儿摆着,就算他们是真心相爱,想过也说过要永远在一起,可到了现实面前,两个人都自觉地不再提起,仿佛那是玩笑话,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于是,能在一起的时候就相当珍惜,不去触碰不存在的未来,抱着一种得过且过活在当下的态度尽情享乐,时光因此流逝得飞快,就像头一秒还迎风傲雪的梅花,再看时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当陈默告知他家里让他去相亲时,苏小皓和他冷战了好几天,可到底抵不住陈默的软磨硬泡,仍旧约会,只是他变得更加寡言,常常放空,像被巫师收去了一半儿的魂魄。
她的手放在腿上,干瘦如柴,手背上血管凸起。苏小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嘱咐道,您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去,对谁都不好。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明白。他又道,以后您多关心一下他吧,从侧面开导开导,也许管点事儿。她感激地看着他道,谢谢你,还得你多联系他,多叫他一起出去玩,毕竟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话题。苏小皓道,嗯,不过我明年就离开青岛了。她惊讶道,去哪儿?你不是买房了吗?他道,去上海,我女朋友家在那儿,房子可以卖。她露出不舍的表情,无奈道,那还是可以在网上和他多聊天的,青岛离上海又不远,一定要经常过来玩哈。他看向车窗外,一派绚丽而恼人的春色。淡淡地说,我会的。
曲奇被她吃光了,女人才又想起和苏小皓说话,问他做什么工作。家常的语气好像是想化解刚才的尴尬。苏小皓如实相告,广告设计。女人道,买房了吗?他点头,心想现在的人除了房子车和婚姻,就不会关心别的了吗?像故意要气她一样,他说,您觉得您侄子不开心,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她来了兴致,问,什么事儿?他故意卖关子道,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不太适合今天说。她道,不行,你不能吊我胃口,必须说。他道,那您得保证不告诉别人。她想了想道,放心吧,对他不好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苏小皓故作神秘道,上周六晚上,我和女朋友在观象路那边吃火锅,您知道那家火锅店吗?一共三层,都是落地窗,挂着红灯笼,一到晚上就像鬼城。她道,当然,我去过。做好铺垫,苏小皓娓娓道来,我们当时坐在二层,靠着窗户,快吃完时,我往外面看夜景,发现马路对面站着你侄子,好像在等人,等我们出门时,见他和一个人走了,那亲热的样子,很像情侣,当然,我敢保证那个人不是今天的新娘,为此我还特意走近了看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又不好当面问他。说完,他故意做出困惑状,就算不看她的表情也能想象她的诧异,那双略微发黄的眼睛此刻正突兀地望着他,仿佛他在造谣,可他知道她不可救药地信了。但她嘴上还是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他那么乖,不会干出这种事儿,一定是你看错了。苏小皓无辜地看着她,好像在怪她:是你让我说的。
简短问候众人后,牧师开始履行职责。新郎和新娘面对面,跟着牧师各念了一遍誓词,先后说出了“我愿意”。当一辈子的誓言在几秒钟内被双方无比真诚地说出来时,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被感动了,静默似的注视着新人,不忍弄出一点儿声响。牧师的声音饱满响亮,礼堂内举架又高,不时产生轰隆隆的回响,于庄重之间又多了感染力。苏小皓身边的中年女人甚至拿出纸巾擦了擦眼角。苏小皓想,这时候新娘的父亲和新郎的母亲也许是最伤心的,他们被剥夺了一大部分对至亲的关爱,即使以后还能继续行使权利,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们不得不克制爱的施予,从某种程度上说,和那种失恋了还是朋友的感觉非常相似。难为他这个时候还能为别人着想,也许他真的融进了此情此景。
海边没有什么人,渔船泊在海湾里,安稳地摇晃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怀抱。远处的海面看起来很平静,宛若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近处的水面则要浑浊剧烈得多,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海滩冲刷得平整又干净。苏小皓信步走在岸边,微凉有力道的海风吹在脸上有点儿疼,让他无比清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味儿,包裹着他。
和陈默相处时,两个人的话也不多,都不是健谈的人。可一旦兴之所至,苏小皓就什么都跟他聊,不管多么阴暗和猥琐的心思,也能像裸露身体一样坦诚地讲出来。在陈默面前,他成了一个没有隐私的人。那种掏心掏肺掏灵魂的酣畅和信任,和任何人都没有过,为此每次苏小皓都兴奋得脸色潮红。更多时候则和普通情侣差不多,吃饭,逛街和做爱是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更喜欢缠绵床榻,情欲旺盛到每次约会都如人生初见。
还在想的工夫,陈默已经关好门,以光速凑到苏小皓面前,说,刚才吃蛋糕时想起上次你舔我胸口的奶油。苏小皓一惊,难道他会读心术?眼见陈默要亲上来,他赶紧背过身。陈默哪肯就此罢休,从后面抱住他,在他耳边哈着气,用胡茬磨着他的脸,寻找他的嘴唇。他的手勒得像绳索一样紧,苏小皓无法挣脱,只能不断向左或向右扭头,没好气地躲避着。如此往返招架几次,陈默终于安静下来,松开了手。
陈默似乎明白了苏小皓的想法,说,我不想戴。一边想褪掉那枚毫无装饰的戒指,可是怎么都摘不下来,像长进了肉里。苏小皓心想,这就是天意。他苦笑道,别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陈默嘴上说着不行,却不得不停止动作,他的手指都红了。苏小皓给陈默整理着弄乱的衣衫道,你快出去吧,一会儿有人找你,要是被人看到你在这儿,可不好。陈默看着他,眼睛干涩,仿佛刚才把眼泪都流干了。苏小皓下床,把陈默拉起来,往门口推。陈默说,让我再抱你一会儿。说着,两个人又深深抱在了一起。苏小皓的手摸到新郎的裤兜里有个硬硬的卡片支棱着,随即反应过来是红包,他伸进两根手指把它夹出来,放进了自己的裤兜。
出门,打一辆车,直奔市区东面的教堂。新娘一家都是基督徒,仪式在那里举行也是理所当然。教堂建在一座矮小的山丘上,桃李海棠早已绿暗红稀,丁香绽开一团团淡紫色的云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礼堂通体嫩黄色,旁边高耸着天蓝色的钟楼,尖顶处停着一朵白云,像是给它戴了一顶礼帽。站在教堂前,能看见环绕城市的湛蓝色大海,宁静悠远,仿佛不可触碰的一件往事。
苏小皓的心凉了一截,向前走几步,没有回头,硬着心道,以后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反应,他只好转身,只见陈默站在原地,泪水湿了满脸,委屈得像个失宠的孩子。苏小皓心疼地走过去,埋怨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儿啊!谁知陈默仿佛逞脸一样哭得更厉害了,甚至发出了抽泣声。苏小皓心软了,走过去,用手擦着陈默脸上的泪水,把脸埋进他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带着一点儿陌生的气息,任凭陈默的眼泪掉在自己脖颈里,像小虫子一样爬向灵魂深处。
苏小皓抬头,迎着新郎的目光,眼前闪回着酒店门口那块牌子上的大字:恭祝新郎陈默先生、新娘乔雨帆女士新婚快乐!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像是蹲得太久起得又猛,不禁闭上眼,深呼吸两下才缓缓睁开。新郎关心道,怎么了?苏小皓血压稍低,这种情况偶有发生,若是以往,陈默就会把他搂进怀里,按着他的额头,在他耳边吹气。但今天,他任何肢体语言都没有,连那双脚都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苏小皓道,没关系,可能因为早晨没吃饭。陈默道,告诉你多少遍了——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那口吻太过亲密,于是不得不生硬地拽回来,干巴巴地讲完下半句:早晨还是吃点东西好。伴郎似乎没发觉异样,调侃道,还没喝酒,你脸就红啦?被他一说,苏小皓越发觉得脸发烫,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便笑道,我先过去了。此刻,换了大红色旗袍的新娘走出来,对苏小皓道,先去后厨找点儿吃的吧。他连忙道,没事儿。随即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新郎的小姑从包里拿出一罐抹茶曲奇。递给苏小皓,他说,我不饿。她道,我让你帮忙打开。毫不费力,就拧开了,还给她。女人接过罐子,拿出一枚饼干,仔细嚼着,好像并不单纯为了果腹,而是品味它。吃过两片,她又将曲奇移到他面前,他说,不想吃。她道,吃点儿吧,不是到了酒店就能吃上饭。看样子不吃她不会拿走,苏小皓只能用两个手指夹出一片,慢腾腾地送到嘴边,微微的苦涩刺激着味蕾。她看着路边尚未成荫的银杏树,忽然转过头问他,你女朋友怎么没来?他道,她谁都不认识。她道,那是无聊,婚礼本来就没意思,像我这种单身的人更不该来。苏小皓感到些许惊讶,却又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不结婚。然而,她却道,我结过,离了,没生孩子。他简短地哦了一声,道,一个人过更自由。她无所谓地叹气道,赶着算,爱咋地咋地。他附和道,想得开就好。她笑了,问他,你跟我侄子怎么认识的?同事吗?苏小皓回答,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刚躺到床上,一阵恶心袭来。苏小皓赶紧起身,踉跄着进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刚才吃的全出来了。漱过口,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才稍微好受些,只是嘴巴发苦。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上,闭上眼,眼前全是陈默。眼泪一股股泉水般涌出,顺着眼角流过太阳穴,湿了鬓角和床单。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像血液流遍,他抱紧被子,瑟缩着。
陈默的声音一响起,苏小皓便觉得有一股膨胀的感情正充盈着内心,忽而消失,忽而胀满,像是肺活量不足的孩童吹气球,吹几口就会不小心放掉一些气体,接着再吹,再放掉,循环往复几次,最终还是满了。苏小皓的筷子停在碟子边,欣赏着陈默深情款款的表演,那张无数次爱抚过的脸上此刻有着无比陌生的表情,若不是挑眉时出现的抬头纹,他都不敢相信这个人是陈默。主持人让新人简短谈一下恋爱经过,新郎说,我和她一见钟情。这话多么耳熟,陈默也曾对苏小皓说过,但用的不是这个词,他说“我看到你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没错,第一次见面他们就上了床,完全是靠着性和欲望走到一起,后来才渐渐了解彼此:约会,旅行,同居。一晃就是五年,直到上个月,陈默才彻底搬出来,可是结婚前的那个周末,他还对新娘和家人谎称出差,其实是在苏小皓那儿过夜。当时,他问,以后结了婚我再找你可以吗?苏小皓的手指在他的胸口轻轻划着,不置可否。陈默笑问,你干嘛画圈?苏小皓温柔地看着他,心想,我多想杀了你,再自杀。他苦笑道,我诅咒你洞房不举。
她道,那你们也得经常联系,我这侄子值得交,心地善良,又单纯,还正直、孝顺,和他同辈儿的六个孩子,我们几个当姑的当叔的最喜欢的就是他。
拍完照,一行人准备下山。下面有两辆大巴等着,要将他们载到月亮湾大酒店,那里是婚宴现场。苏小皓走在后面,朝山下看,大巴车前面还有一溜黑色轿车,看不清车标,但应该是宝马和奥迪。新郎和新娘被伴郎伴娘簇拥着,走在最前面,到平地上,新郎背起了新娘。苏小皓上了后面那一辆大巴,想着人应该少一些,不料正往后排走时,有人喊他。他循声观望,却是新郎的小姑,她说,来,坐这边。即使他不愿意,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况且最多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忍耐是一种委屈自己的美德。
陈默出去后,苏小皓靠在门上,慢慢下滑,坐到了地上,垂着头。半晌,他才仰起头,朝着空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人们打着饱嗝,点评食物、酒水和婚礼。有人抽烟,烟味混着酒味儿在宴会上空缭绕,变成一张网,于无形中挽留着在座的人,让他们暂时没想过离席,即使已经吃饱。纱质窗帘给阳光平添了纹理,照在餐桌靠着窗户的这一面,另一半则是暗的,看起来就像桌子裂了缝。菜汤从倾斜的盘子一角流出,淌在桌布上,有人拿餐巾铺在那里,油污渐渐浸透整张纸。
刚抓住门把手,陈默猛地回头道,你跟我小姑说了什么?
苏小皓瞬间想起以前他和陈默一起吃蛋糕、冰淇淋的情景,还有吃葡萄草莓樱桃,互相喂食,要不就像新郎和新娘一样啃食同一颗水果……
望向窗外沉思一会儿,她总算冷静下来,分析道,这孩子,也真是,有喜欢的人应该说出来啊,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就算他爸妈想让他娶这个家里有钱的姑娘,也还是会尊重他的选择啊,怎么憋在心里不说?真是苦了他!女人自语道,也怪我,当时要多问他一句就好了,我就觉得他有苦衷,你说以后可怎么办?要是不喜欢,肯定过不到一块,迟早得离婚,这方面没有谁比我更有发言权,要是我当初选择喜欢的人也不会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家,也没有孩子,更没有个知心的人。兜兜转转,她又沉浸于自己的过去之中了。
陈默的表情仿佛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对苏小皓霸道地说,以后我还要联系你!行不?
众人举杯恭贺,新人道谢,仰脖饮酒。苏小皓喝得快,就好像杯子里装的是救命解药。透过杯壁打量陈默,他整个人变了形,像个怪兽,却并不可怕。喉结有韵致地耸动,吸引着苏小皓,他特别喜欢抚摸陈默的喉结,可能因为自己的不太明显,两个人调情时,他总要伸出舌头舔舐,就像母牛舔着刚生下的小牛犊。想到这儿,他咽了一口干巴巴的空气。新郎的小姑提议新人和苏小皓再饮一杯,并嘱咐新郎婚后不要忘掉朋友。三个人只好又象征性地喝了点,苏小皓晕得不行,马上跌坐在椅子里,垂着头,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没看到新郎的小姑趴在新郎耳边说悄悄话,也没看到陈默的笑容像视频卡住了一样僵硬滑稽。
你结婚了吗?得知苏小皓是新郎的朋友后,女人问。苏小皓摇摇头,她又问,有女朋友吧,长这么帅。苏小皓无奈地点头,他不喜欢这种家长式对话。她却来了兴致,又道,你觉得新娘漂亮吗?他不感兴趣地回答,还行。她不客气道,那就是不好看,我也觉得她配不上我侄子,真不明白他看上新娘子哪一点了,两个人认识还不到半年,不是说不能闪婚,可这也太离谱了,莫非他审美有问题?苏小皓略为窘迫地笑道,两个人看对眼就行。她道,但我总觉得他不开心,好像被强迫似的。他心烦意乱,不想被人打扰,可她谈兴正浓,没注意到他想独处,他一边想着如何找借口脱身,一边懒懒地安慰道,您想多了。她道,但愿吧,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心里装不住什么事儿,不好受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戴好戒指,牧师合上《圣经》,新人可以接吻了。新娘分外投入,就像要弥补刚才的无心之失,新郎一开始有点儿放不开,但在对方的感召下,很快占了上风,把新娘子拥进怀里,闭上眼睛用力亲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不再严肃。苏小皓右边的女人盯着新人,那么出神,仿佛沉浸在自我的回忆中。出去时,她主动和苏小皓搭讪,介绍自己是新郎的小姑。
酒劲儿在睡梦中消失,像高烧退去。苏小皓睁开眼,日光照在对面房间的玻璃上,反射过来的光芒再次透过玻璃,泻在墙上,比初始的光单薄苍白,仿佛初愈的病人。他看看手机,两点多,婚宴怕是该接近尾声了吧。他猜测着,想要不要去看看,还是直接退房走人,但那样似乎不太礼貌。犹豫间,有人敲门。以为是服务员,遂起身。开了门,却见陈默站在门口,胸花歪着,像被蹂躏过,左脸上有一块剪刀形状的奶油污渍,看来蛋糕切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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