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刘文
“我男朋友生日。”我简短地回答。
“没事就好。”他两只手用力把我圈在腰间。
我坐在他的门口,听着他粗重的呼吸,闭上眼睛。终于又没有人说话了,我们又得以藏在令人熟悉的沉默里。如果说我从我的过去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永远没有办法抹掉过去,但我可以接受,可以面对,可以和我自己和解。
而他只是奋力挥舞刀叉和难搞的芒果拿破仑搏斗,吃得身上和脸上全是奶油和糖霜,有种笨拙的可爱,让我忍不住想亲吻他。
邻座的少年们瞥过来,视线有意识地在他额头停留,然后又立刻虚伪地移开。
“本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都是我不够有耐心,现在把惊喜给毁了。”他越说越懊恼。
“周三晚上你有空吗?我知道L餐厅那天晚上有甜品自助。你想去吗?”他问,发了一个拜托的表情。
车后侧我坐的方向被撞得凹进去了一大块,我惊魂未定,司机已经下车去和对方司机吵了起来。我连“啊”的一声都来不及说,也没有人管我肩膀上的淤青。
我拗不过他,就让他送到我们当年第一次接吻的那个转角,然后我一个人慢慢走上楼去。
“一年一次的话,应该还好吧。”我这么对克里斯解释。
和我与其他人的约会不同,别的每个人都不断地找机会介绍他们自己,试图把所有谈话的空隙都填满。他们谈论自己的阅读品味,喜欢的乐队,经常去的餐馆,家中储藏的红酒年份。他们带我去酒吧看橄榄球赛,带我去教堂做礼拜,带我去跨年焰火晚会,争相向我展示他们的生活多么精彩。
“我上周病了不舒服,昨天都没怎么说话,我还以为怠慢你了。”他发了一个苦恼的表情。
“你别去讨好别人,也别让他们改变你,如果开心的话就继续约,”他凶巴巴地说,“我两个月后就回去,你敢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惹麻烦你就死定了。”
我扭过头去,仿佛窗外真的有什么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并没指望有人真的能进入到我的世界,就好像我对他和他胎记背后的故事也并无好奇。
“下次我要试试他们家的马卡龙,刚才我本来想点的,实在吃不下了。”亲吻之后,我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约翰倒先开了口。
“是啊。”
“很多人都喜欢把自己写得更厉害一点,或者更高些,更年轻些,所以我一般都不看。”
我不想要让谁进入我的生活,看到我糟糕的一面,他只需要陪我吃饭,陪我做爱,生病的时候给我煮粥。我不需要其他的依靠,也不准备给予更多。
我忍不住又亲吻了他。
“我还在想我们的事情。”他突兀地开口。
“最近终于不下雨了。”他说。
班上漂亮的女孩超每年都在压轴曲目里面演奏着《拉德斯基进行曲》,我写给心上人的情书第二天被贴在公告栏里面。那年班上舞蹈比赛,每个人都要参加,我总是同手同脚,被别人骂“长得丑还要拖别人后腿”。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就好,克里斯还指望有朝一日我和他一起成为《福布斯》杂志的封面人物,父母心心念念想要看到我结婚生小孩,但此时此刻在约翰的怀里,我觉得我的人生是那么的完整,完整到我忘记了自己还有那么多的野心,还想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想要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
约翰还准备了很多约会内容,比如去滑雪,去登山,去沙漠里看星星。我们努力把行程安排得很满,这样就不会早早到酒店然后在漫长的沉默里尴尬不已。
不喝酒的时候他话很少,所以也无所谓说错不说错。我们简单讨论了一下洛杉矶反常的雨季,和下雨天越发糟糕的交通状况,各自开了几个玩笑,很快,我们旁边的桌子被一群庆祝生日的学生占据了,他们喧嚣不已,闪光灯咔咔地拍着照,我们立刻放弃了交谈的念头。
“但愿。”他说。
他站在我身后看我翻炒鸡肉。
但我知道第二天醒来,我依然会为我的事业奔波,而约翰则会继续沉迷于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在他客厅里面大口吃快餐店打包的芝士汉堡和薯条,我有一个和墨西哥供应商的电话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我下班走出公司的时候只剩下快餐店和充斥着大麻气味的酒吧还开着。
我努力伸长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胛骨位置,他抹着药膏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但谢天谢地他并没有移开。
继续回到高速上,在没有信号也看不清前路的山上,突然间就狂风暴雨,像是电影里末日来临的前奏。他立刻减慢了速度,但还是打滑差点撞到路边的栏杆。
车开出洛杉矶,路上变得空旷起来,他迫切地想要寻找有趣的话题,我在配合了一会儿之后因为疲劳便开始心不在焉地应付,一个又一个话题的终结让他焦躁起来,再加上高速公路上因为起雾而导致的车祸,他把双手都放在方向盘上,一个人生起闷气来。
我照例坐在咖啡店的二楼,因为持续不断的失眠而只敢点一杯抹茶牛奶。
“是吗?”
肩并肩走进店里的时候,约翰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把连帽衫脱了挂在门口,但还是作罢了。
“我应该更加有自制力才行。但是每次和你见面,我都只想静静地拥抱着你,看着你。”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约翰的短信:“我已经到了,你慢慢来,不着急。”
我重新开始用约会软件,并且发现约翰刚刚更新过个人资料。
“所以可能很适合你呢,”克里斯冲我眨眨眼,“实验有我们两个呢,你和他缠绵去吧。”
其间我收到过他送来的真丝内衣,巨大的玩偶熊,他手绘的贺卡,和永远都管够的L餐厅的甜品。
我从窗户望出去,对面的寿司店门口三三两两站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个穿黑色皮夹克,头发上抹了过多发胶的男人在抽烟,他的背影看起来很酷,脖子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纹身,对我来说显然是帅得过分了。
他很小心地把手朝我的方向挪了挪,我顺势向他倾斜,最后我躺在他的腿上,他静静地梳着我的头发。
我有点庆幸虽然不再把约会放在心上,但好歹在出门前踌躇了一下之后换上了风衣和高跟鞋。
他所以为的“正常”,是书里面电影里面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情,第一次见面就确定要厮守终身,彼此好得像一个人,但是整个世界都要把他们分开,而最终经过种种挫折和磨难,终于可以在彼此的怀里沉沉睡去。他一直追求那种虚无缥缈的精神慰藉,却因为我,短暂屈服在了肉体的欢愉中。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童年,因为生病吃激素而肥胖臃肿的童年,被叫过各种绰号,课间游戏的时候只能看着男生邀请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皮球和沙包的童年,被母亲说比不上隔壁邻居超的童年,弹钢琴弹不好在舞台上忘记了谱子被听众嘘的窘迫的童年,好不容易考了第一名却反而越发被孤立的童年。
他举着一大捧玫瑰花束,右手拿着L餐厅的外卖纸袋,焦躁地用脚尖踢着旁边的一个树桩。
“我怎么可能幸运呢。”他放下啤酒罐子,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他看起来雀跃了一些,手里拿着的香蕉口味的薄饼上毫不吝啬地洒满了糖霜。
“你不喜欢吗?”他小心地退后一步。
“真的是很害羞的人啊。”克里斯回来的时候对我说。
我直接就说不要,拒绝完之后才考虑语气是不是太冷淡。我酒量很差,喝一两杯就醉得不行,而且常常把酒精作用下的热络和亲密误以为两个人之间心灵相通的火花。
我一边猛敲约翰的卧室门一边冲他吼叫的时候,我记起自己也曾经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觉得人生并无意义,而克里斯一边猛力敲门,一边让我来美国和他一起创立公司。此刻我站在卧室门外,听见约翰悲伤地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哭泣,和曾经的我并无二致。
来迎接我的并不是酷酷的黑色皮夹克男,而是转角一个穿橙色连帽衫的男子,他在人群中就像隐身了一样,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你是一名失败者,你注定孤独终老。”我的前任这么对我说,他临走的时候剪碎了我给他买的所有衣服,并且坚称自己是鬼迷心窍才会和我在一起。我到了很久之后才明白他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他丢了工作,没地方住,而我的公寓里正好有多余的房间罢了。
我回头,看到墙上有被天花板上滴下来的水浸蚀的纹路,不同深浅的棕色,一层层蜿蜒着晕开,仿佛海中的波浪。
公司里只剩下从大学招来的几个实习生,张涛过来问我能不能先走,因为他的女朋友想去看湖人队的比赛。
“好的。”我回答,我刚才明明要说一个关于销售预测的公式,但一下子卡住了,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湿漉漉的雾气,和约翰湿漉漉的吻。
戴着白手套的侍应走过来递给我包装在紫色盒子和粉色缎带里面的抹茶慕斯蛋糕。
“我晚上六点半有约,你最好在那之前把实验数据给我发过来。”
天黑了也没有人愿意去开灯,我的房间正对着电梯,能够听到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轻快的,有雀跃的,有沉重的,有谨慎的,我们在黑暗里拥抱着,语言在庞大的情感面前是那么苍白。
他的沉默和不起眼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把葱姜爆炒出香味,鸡肉,胡萝卜和香菇大火滚油翻炒一阵之后加入生抽,料酒,茴香,盐和糖,加水炖上,再用小锅慢慢熬红豆薏米粥。
“为什么不会呢?如果上帝是公平的,我为什么会有胎记,我为什么会被嘲笑,我为什么找不到人爱我?”
“说不定你很幸运不用经历那些呢?”
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走下楼去,在洗手间里补了口红和粉底,喷上香水,绕到后门,然后再穿过马路,做出行迹匆匆的女强人模样。
尚未冷场,食物就上来了。蓬松轻盈的梳乎厘融化在舌尖上,红梅草莓蓝莓混合成冰淇淋的交响乐,更特别的是巧克力熔岩蛋糕和冰淇淋的搭配,热乎乎的巧克力浆配上冰冷融化在舌尖上的香草籽,再喝一口清甜的热情果花茶,我甚至开始庆幸约翰不善言辞了,在这么完美的食物面前谁要是说些自作聪明的笑话那才是煞风景。
苹果电脑的屏幕上,克里斯的脸时隐时现,他时而在身后的试验台上忙活,时而来到电脑屏幕前和我说几句话。
约翰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解释说好久没见,准备来接我下班然后一起去吃饭的,他还特意买了七个不同的小蛋糕,说可以给我做一周的早餐。怎奈他等了三个多小时我都不出现,只好过来敲门。
我让克里斯和罗恩帮我挡着,飞快地脱下做实验的白袍子,开始梳头和擦粉底。
“我们刚刚不应该浪费那么多时间的。”
我新男友是克里斯和罗恩介绍的,他们按照做实验的方法筛选出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中的适龄单身青年,反复比较,最终找到了这位高大,帅气,阳光,乐观,每周三天和我一起去健身房,周末在家和我一起做饭,非常大方且健谈并且总是能帮我解决游戏里难玩的关卡的模范男友。
我查看聊天记录才发现我真的下意识就联系了他,告诉他我出了车祸。我回复说我回家了,在做饭。
他终于问出了这样自杀性的问题,我强行振作因为止痛片而萎靡的精神,并不情愿地对他讲述我过去的种种不快,和我对于人群的不信任。我终于说到嚎啕大哭起来,而他却因为得以窥见我的内心而兴奋。
“得了吧,说得好像你能一次性把人家骗上床似的。要是你有你自以为的一半迷人,你就不会天天晚上呆在公司里,还非要我和罗恩留下来陪你吃披萨了。”克里斯嗤笑了一声。
但是我仍然时不时会想到约翰,我每次都会想起那次冒着暴风雨在山间穿行,前方一片漆黑,连一辆来车都没有,整个世界只有风声和雨刷刮动的声音。我们性格相似,彼此了解,我们用沉默不语来避开所有拆穿未拆穿的心事,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对抗人生来庞大而稀薄的孤独。
他抱怨说跨年什么都没做,甚至都没有值得发Facebook状态的事情,而他的弟弟每天都发和妻子的甜蜜约会。
窗外又开始下雨,雨声让我们都昏昏沉沉的。
“冰箱里有啤酒。”我怕他闲着无聊。
门铃在二十分钟之后响起,我以为是油烟太大邻居来提意见,推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口。
在拐进我家那条街的时候,他稍稍把右手伸过来,放在我和他之间。
他用微笑掩饰着不安,说他之前遇到的女生都非常难以追求,但遇到我之后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也不用付出太多,也不用对我山盟海誓。
当然我年轻的时候,是常常通过喝酒来麻醉自己的,被逼着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按照别人的期待生活的时候,稍微喝几口,世界就变得可爱了,可以和讨厌的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我沮丧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间的态度转变让我一边等待他的来访一边内心煎熬。跨年那天我稍微可以下地走动,为了哄他高兴做饭给他吃。他早早来我家,按照我写的菜谱一丝不苟地买好了菜,我做了咖喱牛肉,麻婆豆腐,还煮了一大锅番茄鸡蛋疙瘩面,浇上几滴香油。他吃的时候称赞不已,连喝了两碗鸡蛋汤,还说要把剩下的一些带回家去做晚饭。
“我也不喜欢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喝酒。”约翰有点害羞地说,“我喝多了常常会说错话。”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其实我喜欢吃的是火锅呀,或者是冒菜,要么就是水煮鱼,冰冷的下雨天围着一个铜锅等到水咕噜咕噜开始冒泡的时候,再把喜欢吃的各种食材统统倒进去,绿色的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可惜单身一人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去吃这种热闹的菜肴的,甚至店里面也都是大圆桌,适合劝酒划拳吃瓜子,一个人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觉得别扭,中间的转盘上孤零零放了两个菜,而且连两个菜都吃不完,打包回家之后可以连吃好几天。
我换了件还算整洁的套头衫,冲下楼去。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他并没有强行找话题倒是让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我很怕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高谈阔论,并且非常刻意地展露他们的幽默博学,仿佛开屏的孔雀。有的时候,我只想有个人陪着坐一会儿,吃顿饭,稍微满足一下我对人群和亲密关系的渴望。
“万一我找不到呢?”他焦躁地说,嗓门提高了很多。
“你也会找到的呀?只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罢了。”我把左手放在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
“你发短信说你出车祸了,我吓坏了。”
我穿着过紧的裙子和过高的高跟鞋穿梭于鸡尾酒会,众人的目光让我窒息,一想到要取悦那么多不同的人,我飞快逃脱人群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六个月之后,我在L餐厅拿预订的蛋糕的时候突然有人叫我,我转过头,定神看了许久才发现站在墙角的约翰。
“因为我的弟弟和我最好的朋友都找到他们的了。”
约翰发来短信问我怎么样。
“才第一次约会,别高兴得太早。”
但没等我们把计划付诸实现,我就突然忙了起来,之前拒绝了我们很多次的投资人突然发邮件说愿意重新和我们谈判。
车载电台里在放电影配乐,都是几十年前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缱绻的老歌,雨哗哗地打在车窗上把外面的世界晕成了一片,偶尔有路灯的鹅黄色光芒化开来。
在黑夜里他的心跳隆隆,就像他第一次送我回家悄悄握了握我的手那次一样。
但是薯条和番茄酱也很好,我知道我们会接吻,会做爱,会相拥而眠,然后他会早点醒来把咖啡煮好,然后顺路送我去上班。
一个月之后,我打车去参加下午三点半的会议,在高速上,后面的车突然一个打滑,直勾勾就向我冲来。
“我和照片上看起来是不是差不多?”他害羞地问,露出两边脸颊上的酒窝。
回复:“有些堵车,马上就到。”
“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上床。他话一点儿也不多,真是太难的了。”早起和克里斯开视屏会议,他一眼就看出我的害羞,刨根问底的。
我早早打发大家回家,回到家里,把冰箱里仅剩的一些蔬菜和两个鸡蛋拿出来做了个炒饭,又冲了杯速溶的玉米浓汤。
“再下雨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在假的洛杉矶了。”我笑起来。
我一直说现在的是我和克里斯和罗恩他们认识之后才诞生的,他们都是或多或少有些古怪的科学家,而且从未想过要改变我。他们在我最低落的时候保护我,而在我恢复自信之后又给我空间去发挥能力。
我还没有完全好,但答应在休假的最后一天去爬山,他欢欢喜喜地在车里放好枕头和毯子。
“怎么买蛋糕呢?”他问。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我必须要找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半。所以我必须尽快确定你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抬头,他非常拘谨地问我要不要喝点清酒。
他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我草草拥抱了他一下。黑色皮夹克男这时用脚碾灭了烟头,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过来,晃过我的身边。
说归说,克里斯还是很识趣地在六点十五分把需要的数据发了过来,我查收无误之后合上电脑,把杯子里剩下的几口拿铁喝完,在桌上留下了充足的零钱作为小费,六点二十三分。
我早对菜单烂熟于心,但还是装作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样就可以避免初见面的尴尬。我最终点了一份常吃的杂锦寿司加蛤蜊味噌汤,约翰立刻说要和我点一样的。
约翰左看右看,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才问我:“我的车就停在转角,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他把礼物盒子给我的时候神色慌张,直到我说好并且把时间地点在日程表上记录下来之后他才安定下来。
因为在路上耗费太多的时间,我们还未到达预定的目的地就不得不下高速加油,他转弯的时候一个失神,车打滑陷入路边的小麦田里。他沮丧地推了方向盘一把,狠狠地按了喇叭。
我和约翰走出餐厅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黑黢黢的街头怎么都不像能叫到出租车的样子。雨水随着我的每一步溅在脚踝上,冷极了。
他涂的时候专心看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
他开玩笑说要送一条低胸收腰的晚礼服给我做圣诞礼物,我发现他内心深处对于挽着我的手穿着晚礼服成为众人的焦点充满渴望,他希望有些充满仪式感的事情可以在我们的关系上面盖下一个戳,就像我们每买一杯珍珠奶茶就能盖一个的那种戳。
我们又见了好几次面,沿着十号公路开去海边吃饭,他开始不停地在车里说话,连片刻的安宁都会让他焦虑。他不断反省自己一开始太过贪恋那种静谧的温馨感,导致他沉浸其中,却忘记自己的人生有更迫切的目标要达到。
约翰立刻就回复了,他说他一直想要给我发短信,但是他觉得他昨天搞砸了,所以没敢再联系我。
我虽然又病又累,还是能察觉出他回复我短信时候的冷淡,和面对面时的尴尬。
约翰来看了我两次,两次都带了玫瑰花给我,他用毯子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把克里斯给我送来的鸡汤面外面热了之后逼着我喝下去,然后勒令我立刻睡觉。
“他一定比我好多了吧?”
从他左边眼睛到额头上的一片青紫色的胎记,初看以为是碰撞之后留下的淤青,但仔细看能发现胎记的爬行动物一般蜿蜒曲折的轮廓和纹理。
“比照片上好看。”我笑着回应。
“你怎么都要睡着啦!”一片混沌中我能感觉到他在拍我的脸颊,而我做了一个有很多很多雨水的梦。
接着又是漫长的扯皮,中途被司机拉下去作证,我看着手表上的指针划过三点,又划过三点半,不由自主哭了起来。
“不行啊,”克里斯做了个假惺惺的为难表情,“你晚上约会完了我们继续讨论。”
还好他没有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你快走吧,我配不上你!”约翰冲我吼道。
谁能料到新年前三天我突然接触性过敏,医生抽血化验之后只说可能和我们进口的一批化学用品有关。我双臂都长满了红肿的疮,挠完之后脓水流了一身,伤口则结满了丑陋的紫红色的疤。
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急切地接吻,彼此探索对方的舌头,交换口气和唾液,双手胡乱摸过对方裹在羽绒服里面的皮肤,然后不成章法地解着衬衣和裤子的纽扣。他勉强腾出手来把椅背放低,其间还想起来在我受伤的地方铺了条毯子,我们彼此纠缠在一起,在车载空调的干燥热风里,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
“这样蛋糕的形状就不会变了。”他用的借口就像第一次和我接吻时候用的“外面雨下太大了,在车里多呆一会吧”同样糟糕。
有一天晚上十点有人敲门,我和克里斯和罗恩互相在问是谁叫的外卖,我突然就从阳台上看到楼下约翰的影子。
我决定陪他和他的几位同事一起去跨年倒数的烟火派对,他给我买了非常昂贵的真丝裙子和整套的首饰。
整个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在我的忙碌和他回芝加哥与家人一起过感恩节和圣诞节中度过了。我们每周固定聊视屏两次,一起练习瑜伽,傻笑着问对方在做什么,或者他弹吉他唱歌给我听。
他终于开始问我和父母的关系,我对于婚姻的看法,我的宗教信仰,我的收入,我未来想在哪里居住。
“哪有,我们聊得很愉快。”我立刻回复,顺便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生怕他真的以为怠慢了我。
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比我想要的更宏大,更辉煌,更伟岸的东西,而他到底在找的是什么,如何量化,如何具象化,他自己也毫无线索。
约翰第二天给我发短信,他说他会好的,只是他要仔细想一想。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连帽衫,帽子遮住额头,黑眼圈很深,他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我有些尴尬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身后的墙很美。”他轻声说。
和随意的打扮相反,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手指修长细腻,掌心有淡黄色的茧。
“没有我在是不是很寂寞?”他嬉皮笑脸地冲我说,一边飞奔去试验台上进入某种粉色的溶剂。
但是被当成失败者的经历并不会被轻易忘却。我明白了我和约翰初见面那种即使不说话也非常舒适的感觉是哪里来的。我们确实是同一类人,我们对人类的不信任让我们得以保持了恰当的距离,而现在他却强行要进入我的世界,告诉我我活得多么糟糕,我看着他哭泣的身影,体会到一种在大海里,空气逐渐被挤出肺泡,不断向下沉没的的绝望感。
“你是艺术家?”我问。
“我就这么看着你就好了。”他站在我身后,呼吸都喷在我的脖颈,我挠了挠,怪痒的。
我坐在沙发上做幻灯片的动画效果,对门的印度小情侣的爱抚声尤其的响,隔壁邻居在烧饭的时候触动了火警警报,声嘶力竭地响个不停,我忍不住给约翰发短信;“昨晚聊得很愉快,你今天如何?”
“我是一名失败者。”他把车停到应急停车道上,头埋在方向盘上,肩膀轻微起伏。
我确实那么做了,在我家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他捧着我的脸颊,我们交换了长长的充满水果,抹茶,奶油和红豆气息的吻。
我转而打量他,近看,他眼神清澈,神色腼腆,比照片中年轻很多。
约翰虽然懂得我的边界,也从未问出令人为难的问题,但约会久了,他也开始憧憬和我一起出席社交场合,在年会上将我介绍给他的同事,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我都会岔开到其他无伤大雅的话题,交换机智诙谐的玩笑,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然后以接吻作为交谈的结束。
“我的弟弟追了他的妻子一年,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才在一起,包括她放弃了她在攻读的博士学位。”
“而且完全不会闲聊呢。”罗恩补充。
我在个人资料中提到过我经常吃日本料理,所以他特意选了这家洛杉矶有名的日本料理连锁店,我来过这里好几次,都是一个人,坐在吧台上,连等位都不用,甫坐下就有人端上一盘海藻沙拉和味噌汤,不到五分钟就有新鲜的刺身和寿司上来,接着是一碗热腾腾的铺着烤鳗鱼的珍珠米饭,从吃到付钱走人连半个小时都不用。
“是吗?”他有些犹豫地问,然后缓缓朝帽子伸出了手,动作缓慢得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
“万一我的约会要持续到明天呢。”
“我没事了。”
现在我和约翰坐在他宽敞明亮的车里,瓢泼的雨水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打在车内的天窗上,车窗上的雾气凝结成水滴。
“我在和其他女生约会的时候,都会怀念和你坐在我的车里,什么话都不说的那种感受。”
因为会议取消,所以平白无故多出好几个小时来。我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把鸡腿拆骨剁成鸡块,把香菇泡发。
他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帽子套在头上。
然后我就看到了。
“怎么了?”
“这不是一段正常的关系。”
约翰的车出乎意料的有品位,坐垫和地毯都有他名字的缩写,方向盘上的皮套是夜空般的深蓝色,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车厢里隐约有紫檀木和冬青的香味。
“我们每次见面都只是拥抱,接吻,或者一起跑步,做饭,我甚至都没有了解你,也没有和你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朋友会不会喜欢你。”
“谁说没有人爱你了?”我委屈地说。
他早早在GPS里面输好路线,在手机里面下载好歌曲,而且有重金属摇滚,轻音乐,韩国流行音乐等好几个歌单供我选择,一路上准备好几点开车到哪里休息,在哪里吃早饭午饭晚饭,几时停车休息,几时在哪里和什么风景照相。
“你上周在facebook上面写想吃这家店来的。”
我终于离开了约翰的门口,我第二天早晨有杂志社的采访要做,第三天要飞去路易斯安那参加一个全球性的科技创新论坛并且发言。我和克里斯和罗恩在几个月前所付出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而我们的研究成果也开始吸引越来越多的眼球。
“怎么会?上帝是公平的,别人有的你也都会有。”
“但愿他别带我派对,年底的时候好多年会和聚会。”我也不愿意过分乐观。
那天我们吃完了香菇炖鸡,炒虾仁,红豆薏米粥,然后就那么捧着肚子躺在床上。
约翰执意要送我回去。
吃完之后是尴尬的沉默,之前相处时候的自在不翼而飞,我装作要回复工作邮件,开始玩手机,他突然变得话多起来,称赞我家的布置,包括那些因为匆忙而从别人那里随便淘来的二手家具,和一个底部木头已经开始朽烂的很久很久的书架。他开始变得局促,有些不安,我只好问他能不能帮我给手臂上的伤口涂药膏。
“是啊”。
我真的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我喜欢简短的,跳脱的,散漫的谈话,,挑选生活中有趣的碎片彼此有节制地分享就好。
“我是建筑师,”他笑笑,“我网上的介绍里有写啊。”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这么迷人,一定很多人都和你说话,你当然也记不住我。”
喝香槟的时候,我和约翰点到即止地聊了美国大选,小熊队夺得棒球联赛冠军和最近上映的几部电影。他把领带解开了,歪歪地倚在墙上。气氛实在是太缱绻,我们不约而同地停止说话,看着窗外,下班时分,不远处的高架桥上面车来车往。
“没有。”我腾出一只手,把他拉近,再把他的手放到我腰间。
但约翰花了很多时间对我讲述他的宗教理想,他的婚姻观,他童年时候受到的歧视,胎记带给他的社交挫败,中学时期舞会时的孤身一人。被称为“弗兰肯斯坦”的经历让他迫切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谈一段“正常”的恋爱。
我一把搂住他。
克里斯连夜从欧洲飞了回来,罗恩脚伤还没好就回来上班,我们蓬头垢面,吃着比萨和热狗外卖,把重要的数据写在墙上,每天都像困兽一样在满是流程图和公式的房间里面走来走去。
我对于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正常社交已经抱有放弃的态度,但好在和克里斯他们一起开了公司之后,我便不用再曲意迎合老板和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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