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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并没有在外面多做停留，而是直接返回了自己的住处。不过就在准备开门进屋的时候，他突然瞥见一个人影从街角闪了出来。
“是这样的。”伊恩告诉他，“在你出海考察的时候，我们这边召集了专家组，对蓝海星的事情下了结论。”
“你的实验室能不能借我用一下？”罗海青收起了笑容，“我手上有项研究要做。”
“是的，主要是硫稳定同位素方面的证据。”罗海青说，“在蓝海星内部，质量数为32和34的两种硫同位素之间大致维持着一个特定的比例，而火山活动所释放的含硫物质大多继承了这种比例。但我们从大气和海洋中采集到的硫化氢样品却普遍显示出完全不同的特征。也就是说，那些导致大崩溃的气体一定有着其他的来源。”
当时他从一堆材料里翻出了一份关于蓝海星微生物的简略报告——这份东西在上次出航之前就送到了他的手边，不过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仔细阅读。报告的篇幅并不算长，罗海青很快就看到了最后一章，也就是关于硫酸盐还原细菌的那章。他翻开这一部分，迅速扫过了几页，然后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事实：这些细菌对于蓝海星的环境极为适应，其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它们就像是天生的环境杀手，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精致的邪恶。
“我想很可能是这个——”罗海青走到一台终端前，伸手在屏幕上敲了几下。眨眼之间，一些杆状的微生物影像跳到了空中。
海面向远方铺展，直到视野的尽头与天空交汇。凡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显得安详而宁静。但罗海青知道，这样的安宁不过是一种假象。
2
离开会议室后，刚才的那场争论仍然在他的脑中盘旋。在想象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伊恩，使得研究可以继续下去。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调查工作已经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这个无奈的事实让罗海青十分气馁，心不在焉的他在走廊上险些撞到迎面走来的安东。
就在罗海青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所乘的考察船已经缓缓驶入了蓝湾腹内。这是一个几近圆形的海湾，在数亿年前由一次陨石撞击形成。海湾的北缘有一座城市，它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露天的地外殖民地。但是现在，整座城市就和它所在的星球一样被人遗弃。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些空荡荡的巨大建筑，远远看去犹如一堆无人照料的墓碑。
“够了！”伊恩没有让罗海青继续下去，“我只是来通知你的。调查即将结束，经费也不再继续发放。所以你尽快开始收尾的工作吧。”在中断通信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如果你仍然在乎自己前途的话，就不要向外面胡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罗海青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不是外面有某位大人正在担心自己的前途？”他问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整件事情才……”
罗海青点了点头，然后将图像聚焦到海洋深部的水层。在那个地方，代表氧气含量的曲线已经跌入了一个几乎为零的低谷，“这里就是那些厌氧细菌生活的区域。硫酸盐对于它们来说是一种养料。它们消耗这些物质，然后排出硫化氢。这些有毒物质迅速向上层海水扩散，很快就杀死了我们投放到海水中的光合藻类。至于后面的事情，我想您应该都知道了——整个星球的表层环境系统逐渐向缺氧一端倾斜，直到再也无法供人居住。”
……
“三个月？”罗海青感到有些意外，“可按照原计划，我们至少还要……”
“人类首次实现行星级地球化改造，星际殖民的穹顶时代或将结束？”
安东耸了耸肩，做出一个“那还用问”的表情。
“委员会已决定放弃蓝海星殖民地。我们将动员一切力量，尽快撤离仍然滞留在那里的民众！”
“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想告诉您一声，咱们就快到家了。”安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罗海青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特别喜欢外出考察，因为它意味着你必须离开穹顶的保护。对于大多数地外殖民者而言，那些内置有独立环境系统的穹顶是他们生活的保障，是让人感到安全舒适的“家”。但罗海青却不同——他是出生在蓝海星的人类，已经在开阔的天空下生活了四十余年，因此很难适应那种封闭的生存空间。罗海青十分怀念这里原先的样子，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生机勃勃的世界，也是除了地球以外唯一不需要穹顶的地方。
“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蓝海星的地球化改造已然胜利完成！”
“十分钟后进港。”广播里传来通告。
——《星球时报》
“我们刚刚完成了第1362次考察航行，并且采集了……”
伊恩随口应了一声，显然对推迟的原因不感兴趣。“你那边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他问。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罗海青苦笑起来。
“你不要太任性了。”伊恩显然失去了耐心，“我很敬重你这样的学院派。但这里不是大学或研究所，我们也不是在搞科研。大崩溃是一起公众事件，处理过程中的每个环节都会牵扯到许多事情。总之，我们不能全都迁就你个人的愿望。”
“我们的星球正在崩溃！”
“他怎么了？”罗海青听到自己问身旁的助手。
“怎么了，罗老师？”安东问他，“有坏消息吗？”
“他们……你说的应该是穹顶制造业。”安东返身从门口走回来，“你应该知道那些巨头的分量——自从进入星际殖民时代以来，他们的触须已经伸到了人类世界的各个角落，并且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盖亚公司和地球化改造项目已经威胁到了这种利益，所以它必须被处理掉。”
“等一下！您说的报告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罗海青笑着说道，“简而言之，有个朋友想让我去当证人，但他又觉得目前还是让对方认为我已经死了比较安全。当然啦，他也没有让我这个死人闲着，而是布置了一些任务——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但我们必须再试一试。因为这是我的病人，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
当然，那都是在大崩溃发生之前。
“不止如此。”安东说，“假如同意不去制造麻烦的话，你今后的生活将会变得美好许多。”
“他们要中止调查。”罗海青想要大骂几句，但突然又觉得没了力气。他也没去听安东是否又说了些什么，只顾低头走回自己的住处。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伊恩说，“但问题是，你能够证明这些细菌就是大崩溃的最初诱因吗？我是说，当人们察觉到那场灾难时，它实际上已经开始很多年了。而你开始同位素测试则是更晚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厌氧细菌有可能是在有氧环境崩溃之后才乘虚而入的，它们排出的硫化氢很可能已经覆盖了大崩溃初期的记录？”
“究竟出了什么事？”安东问道。
“对了，刚才中心发来一条信息。”安东告诉罗海青，“伊恩·佩奇正在会议室等您。”
在新洲殖民地某个不大的墓园内，威尔·布雷克参加了一场冷清的远程葬礼。死者叫罗海青，是威尔的大学同学。这个人曾在蓝海星做环境学研究，最近死于一场实验室火灾。罗海青没有家人，朋友也很少。威尔觉得自己恐怕是这世界上唯一会怀念那家伙的人了。当那口棺材被几个工人放进墓穴时，他突然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4
“您说什么？”安东问道。
“找我？”
“罗老师，您在甲板上吗？”通信器里突然传来安东的声音。他是罗海青的研究助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安东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是大崩溃调查组内最年轻的成员。他的举止仍然带着一股很重的学生气，在其他同事面前也总是显得小心翼翼，就像一个担心犯错的孩子——这很难说是什么优点，不过却让罗海青倍感亲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蓝湾大学任教的日子，还有他班上的那些学生。他至今仍然十分想念他们。
“可它们是怎样毁掉一颗星球的呢？”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伊恩说，“其实我是来通知你的，对蓝海星的调查将在三个月后结束。”
带着这样的想法，罗海青全神贯注地沉浸到数据的海洋当中，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种种不快。而数个小时之后，一个他未曾料到的发现突然从这片汪洋的深处浮现出来。
“这是什么？”伊恩问道。
3
“果然是这样……”罗海青的手有些颤抖，“这也就是说，蓝海星上的硫细菌是由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大崩溃并不是一起简单的自然事件，而他们匆忙终止调查也是另有原因……”
罗海青沉默了片刻，然后承认道：“我知道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这正是调查必须继续下去的原因。”
“这没得商量。”这位负责人说道，“我们必须尽快给公众一个答复。”
“他们分析过你之前传来的数据，认为这颗行星在十年前进入了地质活跃期。那时海底火山活动频繁，它们释放出大量的硫化氢气体，最终引发了大崩溃。”
“的确是等得够久。”伊恩埋怨道，“一星期之前你就该向我汇报了。”
“结论？”
“罗海青！”威尔转过身，惊得几乎叫了起来，“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刚刚参加完你的葬礼！”
“如果我不同意呢？”
“硫化氢中毒。”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已经太迟了，你救不了他的。”
“别跟我谈这些琐事。”伊恩挥手打断了汇报，“告诉我你有没有得到什么结论性的东西。”
“可你们……那些受害者……这根本就是犯罪！”
——《环宇经济观察》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因为这个梦已经帮他认清了一件事情——如果任凭真相埋没的话，那么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罗海青叹了口气，“佩奇先生，大崩溃是一次全球性的环境事件。你不能指望我从某个小水坑里取些样品，然后第二天就告诉你整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不过即便只是投影，罗海青仍然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焦躁气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进屋之后，罗海青首先表示了歉意。
“我想也是这样。”安东说，“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真的愿意为了真相而死吗？”
“忘掉原先的计划吧——官方的最终报告将在下个月发表，其余的收尾工作也要在随后的两个月内结束。”
罗海青倒在沙发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际，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大崩溃刚刚发生。在某一个下午，他走进蓝湾机场的候机大厅，迎面碰上了一队匆匆而来的医务人员。他们推着一张带轮子的大病床，像阵风似的穿过不断分开的人群。罗海青心生同情。他也像别人那样躲到旁边，以便为医生和病人让出一条通道……但突然间，他自己也变成了医生之一。他低下头，发现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似乎是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那孩子神志不清，双目紧闭。他的喉部已经被切开，切口处还插着一根从呼吸机伸出来的塑料气管。
“没什么。”罗海青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蓝海星改造工程本是为了淘汰这些罩子，结果反而帮它们在这里安了家。
“真是讽刺……”
“别害怕，我并不想伤害你。”安东抢先一步挡在了桌前，“他们只是叫我看住你。如果真相暴露了，就向你提出一份交易。”
突然之间，一丝不安划过了罗海青的心头。他当即放下手中的材料，拿起电话给自己的助手打了过去：“安东，你去把中心的细菌基因数据全调出来……对，就是现在！”
“什么研究？”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罗海青在电脑前坐下，“现在我们先来验证一件事情。”他调出一个程序，把安东准备好的数据全都输了进去。几秒钟过后，一张基因谱系图在屏幕上绘制出来。在这张图谱中，五个蓝海星硫酸盐还原菌的亚种组成了相互靠近的一群。根据模拟推演，它们是由一个共同的祖先分化而成的。不过奇怪的是，程序在试图确认这个祖先的起源时却遭遇了困难。因为对比结果显示，它的基因竟然同时来自上百个不同的地球菌种。
——《星球时报》
——马可，蓝海星居民
想到这里，罗海青振作起精神，返身回到了客厅。他把所有的材料都搬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让自己埋头其中。虽然官方调查已经终止，但人们追寻真相的愿望从不依存于任何组织。也许他无法从手头残缺的材料中找出答案，可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人类进步的历史中向来不缺少失败，那些挫折也许会导致一时的退却，但他们最终还是会蹒跚着继续向前。罗海青相信，人们终有一天会返回蓝海星。因为自从地球时代起，对于开阔天空的向往就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基因当中。他只希望，等到人们归来的那一天，自己今日的工作能给他们提供些许帮助。
仪式很快结束，葬礼主持人向远方的哀悼者表示谢意，然后关闭了通讯。坟墓的影像瞬间消失，威尔面前只剩下冰冷的墙壁。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直到管理员来催促时才转身离开房间。
“硫酸盐还原细菌。”罗海青说，“我们发现蓝海星近年新形成的硫化物内明显富集硫32，其数值很像是这类细菌活动的结果。”
——《星际殖民委员会公告》
“是关于蓝海星的。”
罗海青感觉心情差到了极点。
“‘犯罪’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件事情了。”安东说，“不过现在并不是讨论修辞学的时候。我还有项任务要完成。”
在环境防护服的面罩下，那些肉眼无法看到的事实正被一一显示出来：蓝海星表层的氧气含量只剩下地球水平的十分之一，它的大气与海洋中充满了剧毒的硫化氢。人工形成的臭氧层早已破坏殆尽，致命的紫外线正在行星表面到处肆虐……在大崩溃发生后的第三年，这颗星球已然变成了一片死地。即便你只是到外面随便走走，也要先给自己套上一件笨重的防护服才行。
“您不能这样做！”罗海青几乎是喊了出来，但伊恩却不为所动。
这是一套陈设简单的宿舍，房间内摆满了蓝海星的资料，占据了本应放置装饰品和家具的空间。他把这些数据复印件放在家里，以便随时查看。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威尔。”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
“最近的证据？”
当罗海青赶到实验室的时候，时间已至午夜。不过他的助手并没有懈怠，已经把所有的数据都按要求准备妥当。
——凯恩·格兰特，盖亚公司新闻发言人
伊恩·佩奇是星际殖民委员会的人，也是整个大崩溃调查组的总负责人。虽然安东说他正在会议室等，但实际上伊恩并没有真的待在那里。此时此刻，这位负责人正安坐在星系外围某间舒适的办公室里，出现在会议室的只是他的全息影像而已。
“只要我闭嘴，就不会有事——是不是这样？”
“我说过，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伊恩说，“官方报告将按计划放出，而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不能公开出去。”
梦境到这里突然中断。罗海青在沙发上醒来，感到喉咙因为干渴而阵阵发痛。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他将这杯水一股脑灌下去，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刚才的梦境似乎变得更加清晰逼真了。但罗海青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在机场见过任何硫化氢中毒者，而那个男孩的形象大概是他在某段有关大崩溃的新闻里看到的。
“你是他们的人？！”罗海青感到一阵绝望。
“那个来源会是什么？”
“蓝湾海域接连发生硫化氢溢出事件，中毒人数仍在统计中。”
罗海青朝着岸边张望，看到漫长的海岸线正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在船头右前稍远的地方，有个巨大的穹顶像是从天而降，把陆地突向大海的一角完全罩了起来——那里就是安东所说的“家”，它曾经是盖亚公司地球化改造中心的所在地，现在已经成了大崩溃调查组的驻地。而那个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的穹顶，则是在调查组到来之后建成的。
“看起来是这样的。”安东的声音并不像罗海青预想的那样吃惊，“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这一点。”
“可您说的数据都是去年的啊！”罗海青皱起了眉头，“从我们最近采集的证据来看，蓝海星上的硫化氢应该不是来自火山。”
“我在。有什么事吗？”罗海青打开了自己的通话器。
——《环宇经济观察》
但安东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伸手将实验室唯一的出口上了锁，“事实上，我成为你的助理同样是另有原因。”
“……半个世纪以来，蓝海星的表层环境系统运转良好，居民数量持续增加。毫无疑问，这里将成为人类世界最为活跃的新兴市场……”
“我们返航时遇到了风暴，为了避开它而耽搁了一些时间。”罗海青解释说。
刹那之间，房间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罗海青惊讶地转回头，看到安东脸上的稚气迅速褪去，仿佛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那得从蓝海星的大气改造工程说起。”罗海青挥手将细菌的投影换成了一个简化的海陆环境模型，“就在我们往大气中充入氧气的时候，有氧风化过程也会一同启动。氧气会与蓝海星地表原有的还原态物质发生反应，其产物之一就是硫酸盐……”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飘浮在空中的海陆模型已经发生了变化：大气中的氧俘获了岩层中的低价态硫，形成了一些带有硫酸根标志的颗粒。这些颗粒在风与水的作用下与地表的岩石剥离，落入到虚拟的河流当中，最终又汇入了大海。“……这些硫酸盐大多会溶解在海水里，或者是在海盆中沉积下来。这本身并不会引起什么问题……”
“但是当硫酸盐还原细菌加入这个系统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伊恩接话道，“是不是这样？”
“我们必须给他们真相。”
“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他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要干什么？”罗海青的目光瞥向一旁。就在几步之外，有把锋利的裁纸刀正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
“所以你认为是微生物毁掉了蓝海星？”
“由于债务缠身、饱受指责，盖亚公司已于昨日宣布破产！”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微生物一直在地球的生态系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事实上，人类建造的第一个封闭生态系统就是毁于微生物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