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迷局》与朝圣之旅
作者:夏桑
此时,我们已望见了朝圣的第一站。由非常帅气的法国导演(真帅气,没骗你!)弗朗索瓦·欧容执导的《八美图》——八位风情万种的法国女性带来了一出雪天密室杀人事件。这部电影我看了两遍,初看是在视听语言课上。这部看似饱含法国浪漫气息的捉凶电影,实际上是对欲望的深入挖掘和探讨。八名女性针对一位男主人公展开不同立场的攻势与倾轧。有人抛弃,有人诱惑,有人自保,有人胁从,有人暗算……这些行为背后是八名美丽女性对自身欲望的憧憬和延伸。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生存资源被瓜分殆尽,任何人都无法逃离。虽然电影直白地展现出男主人的“原罪起源”立场,但也展现出欲望与欲望之间的倾轧和吞噬。
采用“轮回”结构的科幻小说并不少,但乏善可陈,其一是因为实现逻辑自洽不易,其二是小说必须对轮回结构本身做到合理的超越。《死亡迷局》在结尾采用了传统的手法,通过杀戮结束后的喘息之机展现第一层世界观,并暗示杀戮事件在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写法在实现世界观自洽的同时,增加了时间的纵深。就在故事按照设定向前推动时,一个人的出现,一个人的消失,一个人的遗忘,让第一层世界观出现了裂痕,露出更加庞大的世界观的一角,构成了非线性的多重世界的轮回,实现了对现有世界观的超越。

第二站:《穆赫兰道》之梦境

当杀戮不可阻挡,当命运朝着深渊滑落,小说的剧情在此峰回路转,将结尾的情节与小说开头完美“衔接”,形成了一种非线性的轮回结构。这样的结构使得小说虽然结束,但仍在读者的心里无限继续下去,令人既满足又意犹未尽。
若要给《死亡迷局》加一个限定词,无疑是“小格局”。十四个人来到一颗未知的星球,他们还未如预期的那样干出番事业,便发生了凶杀,一时间成员彼此怀疑,前途未卜。该小说采用推理小说中经典的“密室杀人”结构,将密室从被大雪围困的山庄搬到了无法离开的星球。作为小格局作品,迪克仅用十四个人与一颗荒凉得难觅生机的星球,就表现出个体对生存的渴求和众人的针锋相对,继而深入到故事最核心的主题与情绪。因此,小格局的“小”是指剧情的切入口小,但其内在却有着广博的内涵。
这难道不是最棒的朝圣之旅?
有人说菲利普·迪克的小说由于缺乏足够的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但读过其小说的读者都知道,他的小说是在粗粝的外壳里包裹精致的美感。《死亡迷局》用不拘一格的想象让读者陷入迷雾,而在最后一刻又让读者豁然开朗。
同样,“轮回”主题的影视作品也不少,其中《恐怖游轮》将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限。跟《死亡迷局》相似,二者开始都是生存之战,但随着故事的深入,世界观完全展现出来,故事张力也被撑到了极限。电影里的轮回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最初的轮回是突发事件,然后表明已存在多次轮回,之后轮回的主角发生身份模糊,再之后展露轮回的背后动因,最后完成轮回终点和起点的合并。这种变化的本质是轮回性质的演进——从突发到命定的残酷揭露。命定式轮回包含家庭关系不完整和母爱残缺的生活现实,呈现出深刻的社会意义。
这部小说有一处特点让我格外在意,那就是菲利普·迪克飘忽不定的叙事焦点——不稳定叙事。菲利普·迪克的爱好者在谈到阅读其小说的体验时,都会用“头晕”二字,这是对作家作品的褒扬。菲利普·迪克的作品充满了瑰丽的想象,为了将想象的张力拉伸到极限,迪克有时不惜放弃逻辑上的绝对自洽。读者在面对其汪洋恣肆的想象时易坠入迷雾之间。但这本小说的“飘忽”显然不仅是一种写作习惯的延续,细读后便会发现迪克故意模糊叙事焦点,第一个原因便是用以掩盖小说中的重要细节。地球行者的出现为小说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而玛丽·莫利在发现丈夫消失后,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世界的现状,以留白的方式暗示读者藏在小说背后的巨大世界观。第二个原因,是不稳定叙事能产生出行文节奏上的美感。最先出现的本·托齐夫,却在杀戮开始后第一个死去,这种出乎意料的情节设计,为小说构建出冷酷的气氛,给人一种“本该做主角的角色都死了,还有什么人不能死?”的残酷感。之后,叙事焦点变换得较为频繁,由于小说始终处于杀戮的残酷氛围中,这种变换的叙事焦点能给人以生命短暂的错觉,有种并列消散的重叠美感。若小说真有一个明确的叙事焦点,或许会把这场杀戮变成冷眼旁观,代入感反而不强。
其实,这样的故事设计很容易落入只为生存而互相残杀的俗套剧情中。虽然展现生存之残酷会让小说显得紧张激烈,但假如作者在设置杀人动机上缺乏精妙的设置,那么小说会显得平庸而俗套。菲利普·迪克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小说沿用了他独特的迷幻世界观,创造了一栋不同人会看到不同门牌名的大厦,门牌名揭示出十四个移民各自的内心魔障——有人被自负所困,有人被食欲所困,有人被权欲所困,有人被性欲所困,有人被信仰所困。然而,让他们拿起枪互相残杀的,正是在涌动的欲望之上建立起的不信任和排他心理,如同在泥沼之上建筑一座沙塔。在菲利普·迪克的笔下,欲望是相互吞噬的存在,因为欲望总会占据尽可能多的生存资源。

最终站:《恐怖游轮》之轮回

始发站:《八美图》之格局

不少动漫迷都体验过“朝圣之旅”——去漫画里的现实场景或自己喜欢的画家的住所游览一番。这种行为就如同看了《哈姆雷特》想去莎士比亚故居,读了《流动的盛宴》想去海明威笔下的巴黎。山田正纪将诸多英国文坛巨匠和他们笔下的主角写入《艾达》,我们也可将其可视为一种高级的朝圣之旅。我在读罢菲利普·迪克的《死亡迷局》后,心里也涌起朝圣之冲动。过去的朝圣方式都是从虚构到现实,这次何不从虚构到虚构,试看《死亡迷局》能跟哪些优秀电影有相同之处。
想来会是一次别样的朝圣之旅。
不稳定叙事是大师才敢使用的手法,国内名导王家卫不用多说,国外能够控制不稳定叙事的大师也是少数。电影界公认将这种手法用到精妙的导演是美国小众电影的代表人物——大卫·林奇。他在拍摄悬疑片《穆赫兰道》时,采用了这种手法。这部电影显然是对弗洛伊德梦境理论的完美诠释。这部电影里有大量看似荒谬的人物出现,叙事也显得千头万绪,毫无逻辑,缺乏足够将其联系起来的线索。但这些看似荒唐的片段,恰恰构建起一个稳定而圆满的梦境逻辑,将弗洛伊德的梦境分析表现得淋漓尽致。电影通过梦境深入剖析了个体潜在欲望的狂暴与汹涌。国内电影杂志甚至将其选入好莱坞二十五年来五十部新经典电影之列。
重口味电影不好拍。许多导演虽然努力拍血腥的画面,给人视觉上的刺激,但本质上只是为了刺激而刺激。《恐怖游轮》和《死亡迷局》都以杀戮的形式,展现了无尽而复杂的永劫。只不过,《恐怖游轮》中的主角是因被绝望的母爱占据导致了自囚,而《死亡迷局》则是因人与人之间无法消除的恶意而开始了下一轮重启。
本次朝圣之旅从虚构到虚构,并非为了证明这么多优秀的创作者都在向菲利普·迪克致敬,这也绝不可能,更多的是英雄所见略同。当我们意识到,这些优秀甚至伟大的创作者在创造幻想世界时,采用了相同的思维和手段,某种悠远的意味将从心底涌出,富有深意。
总之,这两部作品都以独特的轮回结构和行为动机,确定了刺激的新标准。
如果说《穆赫兰道》的非稳定叙事给人以无法拉近的距离感,那么《死亡迷局》的叙事则努力将读者拉入作者构建的世界里,分享其强烈的内在情绪。
由此可见,无论是在过去的巴黎别墅还是在未来的外星基地,欲望间的倾轧永无止境。这就是“小格局”作品的魅力。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