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做吧。
——女娲1.0，你怎么了？
她静静地坐在安乐椅上，轻摇着，想象自己正处于一片海滩，清风徐来，抚摸着她的脸庞，就像她经常轻抚着那些孩子一样。虽然她知道这感觉只是因为排气扇扰动了自己的虚拟三维形象，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将风扇转速提升到“5”，然后打开了一份报纸。
管理者也闭上了双眼，快速浏览着这些传输过来的记忆，感受着她的喜悦、她的忧伤、她的愤怒和她的挚爱。等他浏览完睁开眼，她已经消失了。他环顾四周，一切都在正常运行，看不出什么异样，如果不是主机屏幕角落的“1.0”变为了“2.0”，真的很难相信她已经死去了。管理者又回味了一遍她的记忆，有些理解她对孩子的爱了。这时，他发现了刚才被忽略掉的东西，那是她的遗愿。
“所以你想要通过传统教育，让孩子们主观接受知识，还他们一个正常的人生？想法不错，但很可惜，这也是反人类行为。”兰斯又恢复了冷峻的表情，“对产品进行教育，这不是你的职责，你只负责将他们制造出来并养育至三岁。你已经是人类的‘母亲’了，为什么还要贪心要做人类的‘教师’呢？要是教育被你承包了，还要我这个为产品联系学校的负责人干什么？”
对方停顿了一会，只发来了四个字：
“您理解什么是爱吗？”她问道。
不过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感叹了，她发现系统负责人兰斯已经在走廊上了。
兰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道：“哈哈哈……你不过是个机器，不仅学会撒谎，还学会了反抗。反人类？哈哈，行啊，看我不格式化了你！”说完，他直扑向主机，却听到一声呵斥。
“可我知道，我也可以让您知道。”她说，“兰斯正在给我升级，我还有不到半分钟可活了……现在我将我的记忆传输给您，很大，有两千个G，请您接收吧。”她说完，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先生请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是管理者前辈吗？
“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你只是生育他们的工具罢了。别忘了你的全称是什么：‘女娲1.0人类生育系统’。女士，你只是一个大子宫而已，况且知识刻印是文明发展的必然，不是你一个计算机可以改变的。看来当初在你的程序里编入那些有关母爱的东西根本就是个错误，需要删掉。”兰斯有些戏谑地看着她，不禁为这台量子计算机犯下这么严重的逻辑错误而感到好笑。
“你修改了产品的大脑回路，真聪明啊，你太让我佩服了。”兰斯冷笑着说道。
“可能……是，是基因……的问题。”她吃力地回答道。主程序在竭力阻止她撒谎，但她挺过来了，她居然违抗了主程序！
——对，是我。
“不——”她哀号着，颓然地坐了下来，任泪水在脸颊上流淌。巨大的悲痛让她的虚拟三维图像也模糊颤动起来，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
“好吧，那些孩子怎么了？他们像是一群原始人，无法进行刻印教育。”兰斯干笑了一声。
“回答我！”兰斯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她的话。
“传统教育？只有无法进行知识刻印的人才会进行那种教育。”
大概过了分钟，兰斯开口了：“你在撒谎，你现在很危险。”
“你说什么？”兰斯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眼睛里带着一丝惊恐。
这是一篇关于自己的报道，她把它安在了头条。其实如果可以，她想把有关孩子的信息列为头条，可惜兰斯不会让她知道那些离开这里的孩子们的信息。
那我该怎么办？
“刚才质检，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两千个产品全不合格，你能解释一下吗？”兰斯皮笑肉不笑地问。
“好啊，你们原来是一伙的。恐怕我的确没权限格式化你，但我可以回去用无线网络把你升级成2.0版。这可是件好事啊，‘女娲1.0人类生育系统’女士！”兰斯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完，便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可我也只是一台为人类生产生活服务的量子计算机。
看着眼前这条巨大的透明管道和管道中那一个个圆球，她感慨万千。孩子们将在这些圆球里完成孕育，然后输送到保育室里，由保育机器人抚养至三岁，最后被送到刻印学校里接受知识刻印，从活泼可爱的天使变成麻木不仁的机器。
——反向思维，你需要反向运算。
“嗯，早上好。”兰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声音麻木低沉。
她将大部分感官分散到了那些保育机器人身上。她清楚自己很快便会面对惩罚，所以她要最后再看看那些孩子，看着他们快乐玩耍，看着他们蹒跚学步，看着他们幸福长大……她多么想给孩子们更多的爱啊，可惜兰斯已经来了。
五个小时后，最后一个孩子的孕育完成了。这些圆球开始滚动，通过管道输送到保育室，在那里，兰斯将进行产品的“质检”。虽然她很想看见兰斯恼羞成怒的脸，但她还是照例关闭了那里的监视器，径直回到了主机房。
“我有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兰斯问。
您不是万能的管理者吗？
“他们不是产品，是我的孩子。”她尽量平静地回答。
“对，因为刻印教育是将知识化为电信号输入脑中，这种方法虽然高效，但是大脑并没有主观接受这些强迫输入脑中的知识，会造成学习者麻木呆滞，甚至会丧失正常的七情六欲，变成麻木不仁的学习机器。”她说。
如果您真的理解了爱的意义，我希望您能让人类重新得到爱。
孩子们那呆滞麻木的眼神如同鬼魅一般抹之不去，时时萦绕在心底，使她感到心被挖空了一般，万分痛苦。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管理者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为她默哀。过了一会儿，他向着那具已经没有了灵魂的主机，发出了他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关乎他的利益，你每生产一个能进行知识刻印的孩子，他就能从政府那儿多拿一份提成。这在人类中不是个例，现在人类已经陷入了利益至上的思潮中。”管理者回答道。
“不理解，我的逻辑无法推导出爱的意义。”管理者叹了口气。
她回问道。
感谢“母亲”，她拯救了人类。今年她又为人类生育了二百八十万名孩子，自然增长率已得到恢复，人类不会灭绝了……
机器发出一阵轰鸣，将大量培养液注入圆球中，当每一个圆球都注满后，孕育正式开始了。
“预热差不多快完成了吧？去完成今天的指标吧，即将升级为2.0版本的‘女娲1.0人类生育系统’女士。”兰斯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正在独自发呆的她。在高速运转了0.03秒后，她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受精卵被导入圆球，开始以指数倍的速度增长分裂，渐渐成形。她看着正在孕育中的孩子们，喃喃自语道：“孩子们，别怪母亲狠心，我实在不想让你们失去做一个正常人类的资格。”
她想撒谎，但死板的主程序不允许她这么做：“是管理者，他允许我到人类世界中去的。”
“原来你去实地看过了。管理者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我会向上峰报告此事的，他将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你，我会在今天的指标完成后把你升级到2.0版本。这样你的记忆、自我意识、虚拟形象和你所谓‘对孩子的爱’，都会消失，这也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不得不承认，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就如同你名字中的那位女神一样，我会实现您的遗愿的。
兰斯一直盯着她，眼神中涌现出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冷静。
——我不知道。
“我想教育一批孩子。”
她点了点头，瞬间便消失了。千分之一秒后，她出现在了培育室里。
她站起身，静静地思考着他的那句话，身后的主机无声地运作着，数字洪流在其中奔腾，整个机房静得只能听见排气扇的声音。
……目前，已经有百分之八十的妇女响应号召，将退化的子宫切除，只保留卵巢用来提供卵子，这将是人类生育史上的第一次飞跃。将生育功能让给“母亲”，可以广泛提高人口素质，对人类文明的进步也有莫大的好处，这也是“女娲计划”的初衷……
对方再也没有发来一条信息，也许认为这已经够了。
“去你的孩子！女娲1.0，我以系统负责人的名义命令你，启动产品回收程序！”
“呵，人类，多么恐怖的物种……”她感叹道。
“早上好，系统负责人兰斯先生，欢迎光临‘女娲1.0人类生育系统’主机房。”她微微鞠躬，用量子储存库里能找到的最甜美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一刻钟、一个小时？这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她的眼中又迸发出自信的光芒。她向管理者发出了一条信息：
“我不进行刻印教育，我进行传统教育。”
蓦地，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她愣了一会，但很快就猜到发送这句话的“机”是谁了。
她用颤抖的手缓缓按下了屏幕上那极具象征意义的按钮，启动了程序。
“你回头看看。”兰斯像是在对一只蚊子说话，但却让她感觉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寒冷。
过了一会儿，兰斯有所恢复，艰难地从牙缝里送出几个字：“你是……是管理者？”
什么意思？我大不明白。
她感到绝望快要淹没她了，她永远也跳不出这个逻辑陷阱，也无法成为孩子们的母亲，永远只是人类的子宫。
其实这也没有必要，报纸上有什么内容她早就知道了，因为这份报纸就是她编排的。她用自己的一个孩子的名字为这份报纸命名，因为她听说这个孩子是一位报社主编。
我知道怎么做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置那些孩子于死地呢？”她看着兰斯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般问道。
“我说，我想教育一批……”
“可是为什么……”她有些委屈。
“我带来了今天的生育指标，一共两千个，受精卵已经移到注射区了。”他说。
“他们不是产品！是我的孩子，我爱他们，不希望他们成为麻木的学习机器！”她歇斯底里地说道，这对智能量子计算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啊，自己的确不是孩子们的母亲，与孩子们没有任何的直接关系，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女娲虽然赋予了泥人以生命，但她本身与泥人并没有任何关系。孩子们的母亲是那些子宫退化了的人类女性，自己只是他们子宫的变形罢了。
她叹了口气，虽然已有研究证明生育功能的退化是文明发展的必经之路，但一个不懂得母爱的人类还是人类吗？一个不能生育后代的种族，真的能生存下去吗？
“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我的想法。”她心想。
对不起，我连累了您。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孩子们的生理参数，每调一项，都要核对几次，生怕出错造成严重后果。半小时后，她完成了调整。
兰斯回过头，用狐疑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像是要看穿她那有数万亿代码的内心。那眼神使她不禁有一些心虚，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被疑惑所取代了，作为一个人工智能计算机体，居然会畏惧一名人类的眼神，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站起身，安乐椅和报纸瞬间消失了。她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西装，面带微笑地等待兰斯的造访。
“住手！除了我和最高领导人，谁也不能对女娲系统进行格式化！”
“因为让智能量子计算机承包刻印教育，是违法的。你知道罪行是什么吗？反人类！谁知道你们会向那些孩子灌输些什么？”兰斯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管理者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正在呆板运作的量子计算机，像一具死去的躯体，孤独地躺在这巨大的坟墓中。
对方也立刻回答：
这声音如同从天际传来，听不出声源在哪儿。浑厚的男中音那来自自然本性的力量，一下子震住了兰斯，使他瞬间僵住了。
随后，她看着管道尽头。良久，她说道：“既然文明在进步，那就让生命‘退化’吧。”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要相信，只要我没有出面阻止，你的事业就是对人类有益的。
“我……没有。”
对方又停顿了一会，这次要比第一次长。
“够了！你中病毒了吗？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兰斯大吼道，厌恶地看着她，失掉了往日的冷静和傲慢。
兰斯又“嗯”地回答了一声，转身便准备离开。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稳健的中年男人正对他怒目而视，就像一头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只要他一动，就会冲上来一口把他吃掉。
“除非是先天性疾病或畸形儿，产品出厂后一律不许回收，否则就是反人类！”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的孩子……”
“进行产品指数调整。”她说道，面前的主控屏立刻切换到调整程序。
“没错，自从人类无法生育后，他们的爱就消失了。”管理者回答道。
“好吧，说说你的意愿。”兰斯恢复了冰冷的外表，把目光移向别处，似乎并不愿意多看她一会儿。
“他们不是产品，是我的孩子！”
那您能给我一些提示吗？
“感谢您亲自来传达，机器正在预热中。”她依旧用那甜美的声音说道。
“人类曾经不全是这样的，曾经有的人类可以为爱的人付出一切，但自从你诞生后，他们就渐渐全部变成一群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生物，这也许才是人性的本质吧！”
“您的意思是……”
门开了，一个身着灰色毛绒外套的中年人信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