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焰
作者:鹤饲山
“照片告诉我:后来你把她捂死了。”老妇的语调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扭曲的声线忽高忽低,“陈关,我冷。”她的声音混杂起来,背景充满了各种怪响,细碎的风鸣,有人呜咽,有人笑,然后,一个婴儿般尖细的嗓音冒出来:“嘻嘻嘻,我冷死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地下室,潮湿肮脏,墙壁渗出黏液。七八米外有座水泥楼梯,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入口处似乎有个半圆形的缺口,像一块塌陷的墓碑。
黑暗中,只有眼前的镜头闪着苍白的光晕。屏幕上,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小木屋,外面隐隐传来风暴的轰鸣。然后,一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我身后,长发冻结在头顶,随着屏幕的扭动,谭雅的身影一跳一跳。开始她是背对镜头的,然后,她慢慢转过了脸,乌青肿胀的眼窝,木然的笑意,脸庞逐渐充满屏幕。
我的后背泛起一股寒意,不停地打着冷战。
“不要问了!”我凄厉地喊。在强烈的恐惧中,我疯狂挥动手臂。
我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了那台摄像机。调查人员说我的包裹遗失在槽谷,那么,摄像机是怎么出现的?小木屋的一切又是谁拍摄的?
“你相信灵魂吗?”我瞪着她。
“后来呢?”我低声问。
地下室越来越亮,我无动于衷地打量四周。不远处有座水泥池塘,里面注满黏稠的液体。再往上,看到一扇狭窄的天窗,天窗旁边贴着一幅画。皮质画面,上半截被泼洒的白雪覆盖,下半截是猩红的颜料,强烈的红与白中有座小木屋,一团模糊的影子浮在屋顶。
我又听到小木屋外面的风声,积雪从屋顶塌落,潮湿的影子在窗口晃动。一阵战栗通过我的脊背,我举着打火机,按亮,细小的火苗像微睁的眼睛。
“主题就是:一个男人背叛爱情,动了杀机;女主角联合另外两个女人,夺取了男人的一切。”崔莺莺说。
出院后第六天,成铭和崔莺莺又找到了我。他们飘忽不定,这成了我的新问题。这次他们送来一架摄像机,放到我的客厅,立刻便告辞了。从他们惶恐不安的神情可以猜出,他们一定看过摄像机里的内容。

她回来了

地下室亮了一些,我点燃了身旁的蜡烛,苍白的烛火跳跃着,散发着铜腥味。四周的影子扭动起来,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腿,还是毫无知觉,一定是麻醉剂的原因。
我听出了她的歌声。与此同时,她摘掉面具,露出一丝笑容。她四肢痉挛着,慢慢伏在台阶上。她就那样倒退着,向我爬过来。在距离我两米的地方,她突然加快速度,一跃而起。
“陈关,我们有几个问题。”那男人木然地说着。在我住院期间,他和那个女人一直等在床边,我想视而不见,但他们像影子一样弥漫在周围。
所谓“灵媒”,就是传说能与死者对话的人。灵媒将自己的意识探入死者的灵魂,像章鱼的触须,在里面寻找细支末节。

灵媒

“陈关……我冷,我感觉不到你了。”谭雅颤鸣着,她的声音扭曲变异,向屏幕外飘出来。
我的双腿没有知觉,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在怀里摸索,掏出一只打火机,圆润的金属质感,做工精美,我熟悉这种感觉。我按亮打火机,一些东西迅速爬动着,是蟑螂和蜘蛛。
是的,我一直打算除掉谭雅,当她提议去阿尔卑斯山旅游时,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我计划这一切,是因为谭雅控制了我的一切,包括公司的资金链。每当感觉到危险,我会立刻决断,这是我的本性。但在勃朗峰,那场暴风雪之后,我的记忆链条出现了断裂。
欧丽突然大喊,“陈经理,我带你去见灵媒,她能找到真相!”
“真是可笑,你居然相信我已经死了?哈哈,其实我们在阿尔卑斯山只停留了三天,”谭雅说,“你先出现了高原反应,昏倒了,我把你的嘴掰开,把积雪塞进你的喉咙,喉咙的雪融化之前,你就会窒息而死,事后,没人能从尸体上发现谋杀痕迹。这是最完美的方法。”雅淡淡地笑着,好像临睡前,母亲给孩子讲故事。
“后来,风暴救了我?”我嘶声问。
成铭继续说:“救援人员没有找到谭雅,只在公里外的槽谷,发现了你们丢失的包裹。请问,你在暴风雪的小屋里怎样活过了天?”
“那么,你又是谁?”我绝望地问。
我一步一步逼近欧丽,她用恐惧的眼神望着我。“陈经理,你要干什么?”她泪流满面。
“她回来了。”我注视着炉火,低声说,“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很轻松。因为,我解脱了。”火焰在跳舞,发出噼噼啪啪的碎裂声。
“我们根本就没登上勃朗峰?”
“是的。代号‘西里尔’的暴风雪降临欧洲,一伙探险队员从勃朗峰退下来,来到山下的小屋,我只好扔下你。”
我崩溃了。
我把谭雅的照片给了灵媒。这是去年在公司门前拍的,谭雅穿着果绿色雪纺长裙,美丽优雅。

死期将至

由于膝盖以下没有知觉,我的脸勉强浮在池面。“但是,你为什么死而复生?”
“陈关先生,当救援人员发现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崔莺莺接口说,“我们想知道,这天你是如何度过的?”
再次醒来,窗外正在下雨。我不知道自己在医院躺了多久,每当我闭上眼睛,就看到谭雅站在雪地,如同一个雪人,瞪着乌青的眼睛,嘴角露出麻木的微笑。她的脸开始溶化,笑容一点一点飘散了。
我目瞪口呆。欧丽也被骇住了。堂屋的灯泡摇晃起来,冷风在屋角发出诡异的呼啸声,似乎有人潜伏在那里。
“他醒了……叫医生……”细碎的说话声。奔跑。滚烫的液体。我又昏睡过去。
我浑身一震,喉咙仿佛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攥住了,脸庞变得麻木肿胀。
“先介绍一下,我叫成铭,她是我的助手,崔莺莺。”男人呆板地说,“据我们了解,你和谭雅去阿尔卑斯山旅游,与团队失去了联络,后来……”
老妇无声地转过身。她的背影很怪,好像顶着一根木棍,脚步迟缓僵硬。此时,月亮从乌云爬了出来,在院子投下一块讨厌的污迹。接近堂屋时,老妇突然加快速度,瞬间消失在门后。
“后来的事,你当然很清楚。”老妇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慢慢转过脸。我打个冷战,感觉老妇的眼睛似曾相识。
冰凉的记忆,在阿尔卑斯山的脚下,即使没有登上去,身体里的血液,比那勃朗峰的冰块还要寒冷。这是源于人心黑暗的力量,这也是一篇描述了人心丑恶的短篇小说。山上极端的生存条件和山下看似温暖的居所,洁白无暇的冰川世界和丑恶黑暗的人心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一个以人为主体的世界,也是一个被人性占领的世界,罪恶的触角会在黑暗中向四方蔓延,如果没有一双慧眼,连千年冰封的高山也无法幸免。

破碎的影像

“谭雅。”
那种感觉又向我袭来。我的眼里塞满污泥,在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我看到一个影子,它像瘦骨嶙峋的岩石,尖尖的额头,双眼如深邃的冰川。它颤魏魏走过来,伸出胳膊,它的手比峰顶的积雪更冷,它把手捂在我脸上……
我们连夜出发,来到城市西南角一处衰败的院落。
我不想再看了,闭起眼睛。大约十五分钟后,身旁的欧丽突然惊呼一声,与此同时,屋里停电了。
“你好,我们有事求教。”欧丽战战兢兢地说。
夜里,我独自坐在客厅,往熊熊的炉火里扔进一根木柴。从阿尔卑斯山回来后,我特别怕冷,虽然只是十一月天气,我仍然渴望火焰。但今晚的火光有些诡异,紫蓝色的焰心扭动着,忽明忽暗,令我毛骨悚然。
这时,欧丽突然惨呼一声,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对面屋顶上伏着一个人。
一双脚出现在台阶的缺口上,仍是那双漂亮的软底布鞋,金丝边勾勒,却没有一丝活力。
我认出了他——调查员成铭。他和崔莺莺曾像鬼影一样飘浮在我的生活里,现在好了,他死了,而且被扔在了池塘里。
“听说灵媒的家都是三道门,但我们一般人看不到,”欧丽不安地说,“三岁的小孩能看见,那两道门慢慢旋转,像宫灯一样。”
池塘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咝咝、咝咝,地下室突然暗了,只有不远处的蜡烛摇晃着,青白的光晕投在我面前。我感觉福尔马林渗入了我的毛孔,有些麻酥酥的迷醉感。然后,一个冰冷的东西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用力拖出来。
如果没有那场暴风雪……如果没有……我不敢再想了。有些细节无法复原,有些环节连接不上。每当我的思想飞跑着,想要抓住一些碎片时,总是面临更可怕的混乱。我的思维也出现了断裂。
去阿尔卑斯山旅游花掉了万人民币,那是为了庆祝我和谭雅相爱周年。
“你找错人了!”我浑身冰冷。
我突然惊醒,还坐在客厅,但那敲门声确实存在。咔嗒,咔嗒嗒。生锈的门闩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猛地拉开门,是欧丽,我的副经理。
谭雅静静坐在池塘边,木然看着我。“陈关,你的眼睛里早已伏下杀意。没了爱情的男人,什么都能伪装,嘴巴却是真实的。你有半年没有甜蜜地吻过我。你想在阿尔卑斯山的旅游途中除掉我,可惜你运气不好。而我,不过遵循了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她最后说:我冻死了,我感觉不到我的腿。”老妇沙哑的声音飘起来。她一只手摸着谭雅的照片,另一只手捻动一串圆溜溜的东西。
我的头脑深处漫过一层寒流,仿佛又回到了阿尔卑斯山。谭雅说我们根本就没到达勃朗峰,但我觉得,我去过那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岩石,苍白的积雪,它们似乎在我的血管里结了冰。
崔莺莺突然提高语调,尖利地说:“你藏身的小屋很干净,铁炉也有余温。”她逼视着我,“请问,谭雅在哪里?”
接着,另一个女人也浮现出来。她的身影弯曲,脚步拖沓、迟缓,但我知道,这个“灵媒”是假扮的。她撕掉了面具,露出漂亮的容貌——崔莺莺。
月光下,那个女人脸色苍白,嘴唇抿着,像纸人似的,颤魏魏移了几步,然后躬起身子,倒着爬回去,慢慢消失了。
我被强烈的恐惧笼罩了,惨叫声堵在喉咙里,好半天,我才从齿缝挤出两个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感到屋顶在旋转,朝我压过来,就像阿尔卑斯山沉重的暴风雪。我喃喃自语,“谭雅昏倒了,我背着她到了小木屋。屋里很冷,但是有毛毯,我把她裹紧……”
这台机器是我的,旅游时我一直带着它,根据成铭的讲述,摄像机和食物一起掉在了公里外的槽谷。可我想不起来,我用摄像机拍了什么?
第二次的敲门声更大、更急迫。“陈关……让我进去……我冻死了。”

池塘里的人

“你编织了全套谎言,逼迫我、折磨我。”我嘶声说,“调查员、机、灵媒……你又除掉了成铭,杀人灭口。”
我怔怔地坐回沙发,又抓起一根柴禾,木柴有点湿,紫蓝色的火焰猛地一跳,我打个寒战,柴禾掉在地上。
“莺莺是我的表妹,”欧丽淡淡地笑着。“从电影学院毕业不久,你可以把这当作一次完美的社会实践课。”
“后来发生了欧洲历史上最大的暴风雪,从意大利到法国都被覆盖了,”我喃喃自语,“整座阿尔卑斯山成了一座冰窟,当时我们正在米以上的勃朗峰。那是一个错误。”
“谭雅!你……陷害我!”我又哭又叫。
“欧丽,帮我一个忙。”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望着她,“请帮我打开摄像机。”
“问吧。”我嘶哑地说。
我忽然笑起来,笑声在屋里回荡冲撞,如一群惊飞的鸟。
“是谭雅……她……她真的回来了……”欧丽哀鸣着。
四周突然恢复了平静,然后,一个清爽温柔的女声在我耳畔响起:“陈关,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正在这时,我忽然发现那座水泥池塘有点不对劲,有一片液体明显发暗、发黄,底下肯定有什么东西。我咬紧牙关爬到池塘边,探出手臂,在液体下面捕捞。
我瑟瑟发抖,眼前又出现了山顶的小木屋。
我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翻落在池塘里。我挣扎着,拼命拍打池面。
其实这次出行也是为了躲掉烦心事,公司的资金链出现断裂,我很苦恼。谭雅是公司的财务总监,我们商量着携款外逃的事,去阿尔卑斯山可当作一次踩点,欧洲是我们出逃的首选目标。
我木然地笑了笑,踏上台阶,敲响了黑漆木门。
昏暗的屋里一片死寂,眼前只剩下幽幽炉火,过了好久,我才注意到欧丽。她吓坏了,瘫在沙发一角瑟瑟发抖。
我又向池塘深处瞥了一眼,惊起的旋涡里还有什么?这时,我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
“伪君子。”崔莺莺接口说。
欧丽无声无息坐到我身旁,启动了电源开关。一片刺目的雪花闪过,我不由得闷哼一声,我看到了谭雅。她出现在屏幕上,欢呼雀跃,背景是阿尔卑斯山雄奇的轮廓。我记得这一幕,那天我们刚到山脚,十分兴奋,留下了灿烂的影像。

冰凉的记忆

“陈经理,他们……他们都说你杀了谭雅……”欧丽虚弱地说。
我发出凄厉的笑声,那幅画也许来自地狱吧。
我骇得一抖,嘶喊:“你到底是谁?”
我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向着池塘深处陷落进去……
我听到敲门声,隐隐约约的,那是谭雅的声音。她在呼喊,断断续续,号叫声被风声切碎了。
随着“吱咛”一声,院门开了。我先看到一双古老的鞋,至少有二百年历史,金丝边很漂亮,却没有活力。一个老妇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衣,眼睛向上翻起。
随着双脚的下移,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她在唱歌。她的裙子皱作一团,脸上戴着一副面具,苍白的底色,红红的嘴巴,眼睛有种凌厉的光芒。
“当然没有。你被救出来以后,病得很重,喉咙里的雪引发了高原肺气肿,但你捡了一条命,”谭雅轻叹一声,“真希望你当时死了,那我们会省掉很多麻烦。”
“陈经理,谭雅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难过。”欧丽低声说,“她那么年轻,真可惜。”
这一切,是三个女人导演的一场戏。我只能目瞪口呆。
“我冷。”老妇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变成僵硬的嘟囔,“我我我……”
“成铭和你一样,罪有应得。”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浑身一抖,那竟是欧丽。“男人既脆弱又贪婪,你们总以爱情为诱饵,一旦发现有利可图,灵魂就会被魔鬼腐蚀,失去人性。”
我木然望着她,看来欧丽和成铭,就像我与谭雅一样,我们将相同的故事,以类似的方式演绎着。殊途同归。
“陈关,作为你的副经理,我再为你把整个过程梳理一下。”欧丽逼近我,“你担心谭雅控制你、纠缠你,半年来,你一直计划怎样除掉她。这时候你需要在身边找一个替罪羊,那就是我。你让我去买口红,做为生日礼物送给谭雅。然后你把中药马钱子碾磨成粉,偷偷注入口红,谭雅每天去涂,就成了爱的死亡仪式。”欧丽喃喃自语,“最初是头痛,烦燥,肌肉痉挛。然后,吞咽困难,瞳孔缩小,肌肉收缩,接下来,听觉、视觉、味觉都变得脆弱敏感——这就是你的计划,以爱情为名义的慢性自杀,而所有的痕迹都是我的。我不但为你的杀妻计划添上关键的一笔,更重要的是,你还要把公司巨大的资金缺口推到我身上。你会这样对警察说:副经理欧丽与财务总监谭雅里应外合,盗取公司的资金,后来她们因为利益冲突,自相残杀。而你——陈关,永远保持一副温文尔雅的受害人面目。”
我突然惊醒。两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床边。与此同时,一片耀眼的苍白朝我压来,我捂着眼睛,像蝙蝠一样尖叫:“关掉灯,关掉!”
张原:
我不知道谁做了这一切,也并不想知道。我只想站起来,却根本做不到,双腿好像不是我的。我的生活就像我的腿,已经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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