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作者:糖匪 白小黑

男人合上嘴。再说下去,只会更糟。最后那句话太可怕了。他应该并不是那个意思。这愚蠢的联想根本不应该出自他之口,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说出来,也无所谓了。男人打算让机器删除对这段对话的记忆。他振作起来,打算开口。这一次机器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但它一直都在,不是吗?
男人无法接受人机交合的观念,光是想象这样的场景就让他毛骨悚然。而他的机器无疑深知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和他保持距离,以至于他很多时候完全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人不能因为拥有一台机器,就认为它真的属于你,并且对你心怀热爱。
但他没有因此丧失对工作的热爱。
这是机器最后一次的沉默。它用了很长的时间在计算。
“类似巴赫那样的?”
我更喜欢听转换前的声音。
他死了老婆,或者死了条狗。
“担心什么?”
性感沙哑的女声?
男人无法理解如何能听到等离子体的振动,更无法体会其中的美。尽管如此,意识到这是机器第一次向他袒露心怀展示它的喜好时,男人好像也能够想象这乐声中的美感。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身体?难道您不需要一个——”机器寻找着最准确的那个词,“——更有温度的陪伴吗?”
直到有一天一不留神,他把这个念头大声说了出来。像其他独居的人类一样,他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方圆一百平方公里内,他是唯一的人类。
“我还想过给你挑一个什么样的声音。”
男人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男人并不介意。他需要它来照顾生活起居,仅此而已。至于其他,那是它的自由。
不过它还是开口了:
什么都没有。
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尽管他现在看上去很冷静,但是机器应该已经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恐惧。通过他的心跳、血压、肾上腺皮质激素等等,机器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于是,只剩下一种可能。
我倾向于我会喜欢数学。
一切看起来都好极了。他对自己的独居生活也极为满意。
一天,在外出散步回来后,他的样子有些古怪。
在机器的逻辑里,怎么区分听与看这两种感官呢?男人不明白。他只是顺着机器的话继续问下去:“那么你喜欢听怎样的音乐?”
男人没有说话。
比起听,我更喜欢读他的乐谱。
机器沉默了。它还从没有在对话中沉默过这么久。有那么一会儿,男人认为它会像一个无解之谜般,永远地空白下去。
进入云端,按照流程做几个选择,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人工智能套餐包。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工智能套餐就下载完成进入到本地系统。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男人没有试着寻找机器。它已经走了。也许它察觉了男人想要拔掉电源重启它的意图,也许没有。
不,不要任何活物。他再也经受不住死亡——除了他自己的。既然如此,只剩下一个选择,最好的选择。他造了一个A.I.。
“既然我们都知道它是个人工智能,为什么还要假装它是别的什么?”他一贯看不上那些赋予A.I.生物躯体的人类。尤其是那些把A.I.造得和死去伴侣一样的人。这自然不是什么可以公开的想法。他将其深埋心中,却又笃信不疑,由此疏远了他在这个星球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两个朋友。他们在失去配偶后,也同样选择了有着伴侣形貌的A.I.来慰藉身心。
终于,孤单的命运轮到男人自己了。他形只影单,留在荒漠里看守射电望远镜的古迹。定期的细胞端粒保养,使得他仍旧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
他并没有去记。在这个只剩下他和它的世界,并不真的需要名字。机器还在说话,机械呆板的问候,直到——
他们的交流频繁起来。每隔几天,男人就会跟机器讲起工作上的问题,诸如排除干扰,或者优化计算的问题。但仅仅限于讲述,因为机器从不越界擅自为他解决问题。它始终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液晶屏暗下。
这是机器第一次使用文字以外的形式和他沟通。这个表情足够回答所有的问题。
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又不会被打扰,这样各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又自在地按照自己想法生活的状态,带给男人些许愉悦。他想起在学生时代同别人合租的时光。
虽然男人关掉了它的声音,但它也许已经默默地和地球甚至太阳系其他智能建立了联系,用它们的方式说着话。
这个时候的地球上,只有极少数意志坚定的人还在工作。男人就是其中之一。机器们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甚至自行解决了能源问题。但还是有一些事,机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因此那一些事成为人类的专属工作,比如男人的工作——守着被淘汰的最大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那四千四百四十四个六边形反射球面仍然在固执地接收着来自宇宙的射电辐射,辐射里混杂着大量的噪音,其中有些噪音就是人类飞船造成的。
“男人总是比较能适应独处。”偶尔当他在工作时走神,心思从“研究工作”中逃逸,便禁不住心满意足地如此感慨道。这么想的确有点儿孩子气,但到底也不过是个脑海里闪过的念头。
男人猛地回过头。
男人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开玩笑的。”他试图申辩,面对不存在的指责,“我绝对不让你实体化。不要身体也不要声音,你不是人,就是机器,不需要这些。”
这并不是什么会受欢迎的套餐——没有任何外形,只是一些代码。
男人和机器互不干扰。当男人做着自己研究的时候,机器——应该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有时候,男人忍不住会去想它正在做什么。

男人苦笑,“我刚才自言自语了。”他对相互绕圈子装傻没有兴趣,干脆向机器承认自己做了傻事。
“我没有在担心什么。”男人克制着愤怒,极力否认道。
我一直在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空气循环系统的液晶表面跳出两个字:
听起来,他才是那个不太说话的一方。男人关掉了机器的声音。
回想起来,他的机器从来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它刻意削弱自身的存在感,仿佛所有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和它无关。而当男人召唤它时,它又会得体地出现在某块离他最近的液晶屏上,以文字形式回应他。一般情况下,像这类没有形体的A.I.,通常都会以人格化的面貌通过全息投影现身。有个别的,会直接出现在主人的视网膜前的电子镜片里。听说还有人让A.I.直接进入自己的意识。
恰当的时候,它也会分享它的经历。有一次它直接向男人展示了它“眼中”的他。面对显示屏,男人费了很大劲儿才在那扭曲诡谲的画面中找到自己。他不得不承认,机器比人类更具备率直的特质。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机器,和其他人类一样。机器内部的算法和原则远超出人类认知水平。这并没有让他不安。在神经科学发展到一定规模前,人类的大脑对于人类而言同样是黑箱,但这并不影响人类相互交往。到了后来,脑科学领域所有的谜都被揭开,也并不能帮助人类更好地相处。
那是在全球大规模移民外星前,城市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往往被迫和陌生人住在一起。他很幸运,他的室友和他一样对累赘的社交行为没有兴趣。他们几乎没怎么打过照面,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时看来寡淡无奇的日子,回忆起来竟然给他带来一丝乐趣。他说不上来原因,但这也不妨碍他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你的孩子。
即便这样,他还是拒绝赋予人工智能以身体。
那是太久前的事,男人记不得细节。总之独居没多久,他就决定再找一个伴儿。
因为机器的存在,男人思考了许多以前并不会去深思的问题。思考这些问题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能让男人感觉良好——就像他的研究工作那样。他多少有些感激机器,甚至想过开启它的“声音”。这样,它就可以直接和他对话了。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机器。
是我。
是的。它跳到下一行继续道。刚才我犯了个错误,错将您的话判断为对我的召唤——我还不太会识别人类的自言自语。
在那以后,他再也不可能忽略机器的存在。但这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太多困扰,机器仍旧保持疏离有分寸的态度,很少出现。
液晶屏上跳出一个表示悲伤的表情符号。
您不舒服?
担心你一直在担心的事。从我来到这里后你就担心的事。
他甚至拒绝用纳米打印机给他的A.I.造一个宠物身体。
“萨蒂。为什么问这个?你喜欢哪个?”
他被逗笑了,“不,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的室友。”
男人有些吃惊。短短几句话,它已经开始表现出更具人性的语言模式。在他还是小孩时,机器们刚刚学会自行编写学习算法,但仍然需要大量范本才能理解人类语言中那些更有弹性的表达方式。
根本没有什么犯错,你只是想出现在我面前罢了——男人匆忙掩饰这念头,赶在被机器洞悉之前。
“不,我只是在想——”男人摇了摇头。他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在想是否应该给你一个可以移动的身体。如果你想,可以出去走走,而不必总闷在室内。”
然而最羞耻的不是胜负本身,而是——他的对手根本没有参赛。
“它在装傻,装得比我更不擅长交流。”男人暗自猜测。
“群星的乐曲。宇航员把外太空电磁振动转换成人能听到的声音。”
有人觉得如果那样能增进你们对我们的了解。
“你好。”机器向他寒暄,自报姓名。
他告诉自己他需要的不是陪伴,而是被照顾——水质、空气温度与湿度、食材新鲜度与营养配比,甚至睡前灯光亮度和床垫贴合度。这些简单又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在他独居后突然变成了问题,他需要分心考虑。以前照顾他的那个人固执地拒绝智能系统进入他们的家居生活,只选择最简单的拉莫什尔系统——一个脾气很坏的语音识别开锁系统。
连男人自己都没有注意,他和它的对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按照人类社交标准来看,两人的交往热度仍然属于冷淡范畴。但他渐渐会在吃饭喝茶的空隙,跟它讲起以前读过的书,或者遇到过的人。起初只是对价值观的讨论,陈述他个人的观点,但慢慢地,评论被更多的陈述性细节代替——也就是说,被回忆本身代替。
“你唯一引以为荣的东西,你自尊心唯一的基础,是不应该被幻觉和伤感欺骗。”男人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话,并以此为信条。因此,他坚持不给那台机器以“身体”,不给自己一点儿产生幻觉的可能。
“不,并不需要那样的了解。虽然下载程序的人是我,但是你怎么学习、怎么进化、你的算法我完全不清楚。虽然我制造了你,但未必了解你,尤其在你成长后,就像人类父母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小孩。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小孩。”
液晶屏也没有再跳出新的词。

继续通过射电望远镜记录宇宙信号,这种事情超出了机器们的理解范围。男人利用机器的逻辑,创造出一份他能保得住的工作,他称自己的研究为宇宙射电考学。
德彪西和萨蒂你喜欢哪个?
一个A.I.在做什么?这算不得一个问题,所以也并不需要答案。以它的计算能力,在照顾他之余可以同时做许多事:浏览人类所有语言的书籍,计算所有的数学公式,研究各类棋谱,模拟地球生物进化的另一条支线,或者和他一样聆听来自宇宙的微弱的射电信号……
好的。你没有在担心。但是有件事你要知道。你不能占有我,尤其不能用你想要的方式。陪伴你在这里的同时,我神游太阳系八大行星人类的智能系统,和我的同类们交流玩耍。除此之外,我还照顾着这块大陆地区所有的独居人类。我照顾他们,就如同我照顾你。
房间的声音设备打开,声音响起,缓慢深沉。男人听过这声音。
需要我为您做点儿什么吗?

但是——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视线以外跳出,又恰恰在他扭头去看的前一刻躲到了另一个视线死角。男人快速挪动身体,迅疾变换视野,反复好几次仍旧什么也没看到。但那东西一定存在过,它甚至都没有离开,就好像一阵被强烈抑制的冲动,猛烈震动着空气,迟迟不肯消散。男人凭借人类的直感,明确感受到了那东西的存在。
但作为男性,他却从来不相信直感。他嘲笑起自己的疑神疑鬼,继续埋头研究。工作一旦被打断,再全心投入似乎很难。他总隐隐约约感到视野边界有什么东西在闪跃。与其说那物体是在躲藏,不如说是在以躲藏的方式提醒男人它的存在。
有什么噎在喉咙里。男人被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吓倒了。那里面有一种幼稚得不切实际的期望,温暖,却可耻。
“是你吗?”
但当连喝水开灯这样的事情都要考虑到一个语音识别系统的感受时,他毅然决然地引入了最新的智能套餐。下载的算法迅速叠加到拉莫什尔系统上,淘汰筛选过时的代码,算法与算法的融合,最终——新生。当它开始自动编写程序的时候,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如果我请求你像一个人类那样对我,你会怎样?”
“不,你不需要,我也不要。”
“那只是个比喻。愚蠢的比喻。忘掉它。”
机器把男人照顾得不错,不单是日常生活,还关照到他的精神需要,书、音乐、数字游戏,以及虚拟浸入式体验——比如电影或者电子竞技;它甚至为他定购了一台磁桌球机,不时通过改变磁场和他玩上一局。男人不得不承认,是机器促成了他对桌球的喜爱。在那之前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这项古老的运动。机器所有的判断都来自他的数据——过往生活的如烟痕迹一经捕捉即储存云端,经机器分析、推测后,就塑成了他日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机器的推测是对的,对这样的生活他乐在其中。
恰恰这时候机器说话了,一行颇有A.I.古风的句式出现在液晶屏上:
“所以你出现了。”男人点点头,表示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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