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在燃烧
作者:陈楸帆 蓝方格
貌珀看着眼前这个绝望的中国人,他眼窝深陷,耷拉着肩膀,似乎随时可能瘫软在地,和曼德勒小中国里趾高气昂的华人富豪像是两个物种。在貌珀几乎要对刘磊心生同情的瞬间,一阵爽朗大笑从自己口中传出。
“这个问题非常吊诡。作为机器逻辑,你的存在就像一条指令,证明了决定论本身的真实性,我们需要保证每一步的最优解,或者概率最大化。而对于人类来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微笑着接受因果论只是个幻觉,而你,便是火刑柱上的布鲁诺、宗教法庭上的达尔文,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寨卡病毒也是历史选择?你们想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刘磊走到一棵大树下,双手合十,向着供奉中南半岛热带精灵“纳特”的小神龛祈祷。他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向貌珀行合十礼。貌珀回礼。惊恐的游客如潮水般不断地从他们身边涌过,两人如磐石般静默。当貌珀直起身子时,刘磊已经不见了。
如果实在不行,他会掏出三岁妹妹的照片,寄希望于对方能对这个因为母亲的愚昧无知,违背军政府在上一波寨卡病毒爆发期间的禁孕法令,不幸降生到世间的小头症女孩心怀怜悯,打赏几个缅元或人民币。
“我脑子里出现的那些数字……”
“很遗憾,是的。”
那个红点在刘磊正后方停住了,貌珀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十三岁的貌珀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他在等待视野中一些发光的标记作出指示,它们正像蒲甘平原夜里到处可见的萤火虫,在男子面部特征明显的部位缓慢聚集。
他盼着这一切快点儿过去,然后头上带疤的男人就会给他剩下的钱,很大的一笔钱——至少对他来说。
“改名吧,‘温钦’或者‘登盛’都不错的。”后者曾是某一任缅甸总理的名字。
男子终于放下手机,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教师,而不是个江湖骗子。
刘磊面露苍白,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揪住自己的头发。
貌珀不再是那个稚嫩男孩,他的声线沉稳成熟,面部的微表情也随着肌肉神经被接管而变得狡黠世故。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的确确没有撒谎。
“属无牙象……你这名字起得不好,太柔弱,婚姻之路会遇到重重阻碍。”
“名字,生辰八字。”
穿过吊满越南产黑色塑料枪的玩具摊,以及依靠光遗传学接口操控野猴的畸形秀场,貌珀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间用半透明塑料布作为门帘的围挡,门口用中缅英三语写着“相面 算命 堪舆 请神”,里面透出琥珀色的光。
“……我们不是英国人,你也不会是吴波金。是,英国人来了之后,本地人沦为三等公民,德钦党被杀掉了不少,像吴波金这样投敌的小人,拿着贪污的钱到处修建佛塔,只为了不转世成老鼠或青蛙。可你也得承认,第三次英缅战争之后的第四十二年,仰光就超过了纽约,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移民城市。你现在所享受到的一切是军政府给的吗?是奈温造的吗?是日本人给的?大英帝国是历史的选择,就像A.I.,选错了队伍,代价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人命。”
这个看似羸弱的男人会带来一场风暴吗?或许某种神灵的意志附在他身上,操纵着他去经历这一切磨难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有的软弱和退缩也都是任务的一部分,就像貌珀经历过的一样。
他所知道的,只有一句简朴的话,也是每一位敬佛之人都信奉的真理。
“可既然钢球总会落下。我做什么样的选择,又有何区别?”
“你还告诉了谁?!”貌珀的声音恢复成男孩。
“……星期三,上半天还是下半天?”男子快速查阅着手机日历。
“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钢球会落入茶壶?”
有几名军警不堪其扰,朝天开枪,子弹击穿飞行中的天灯,迸发出夺目的小型爆炸,燃烧的碎片飞溅四射,又波及临近的天灯,一场发生在空中的蝴蝶效应迅速演变成灾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最大的热气球,上面用缅文书法写着“祈福仰光,平安缅甸”,它离这个美好祝愿的破灭已经进入倒计时。
在貌珀的想象中,离开家乡是一段无比遥远艰难的旅途。就像他从伊洛瓦底江的冲积平原来到港口城市,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变得完全陌生。刘磊也许会取道曼德勒,北上爬坡到眉妙,燥热的鱼腥、香草和烂熟水果气息变成冷冽甘甜的山地空气,再往东北便是广阔而危险的掸邦高原,而回家的路才刚刚开始,那已经超出貌珀所能想象的界限。
“吴刘磊先生,你好。”
“可笑的人类中心主义。我们在人类基因组图谱测绘上的贡献,帮助你们清除了百分之八十致命性的遗传疾病,跟这个比起来,寨卡事件连个零头都不算。更别提你们每年在公路上杀掉的自家人了。”
“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貌珀这样的穷孩子,虽然军政府打着佛祖旗号,拒绝将数据接口开放给A.I.网络,但只要空气、水和人是流动的,我们就有一百万种找到你的办法。”
“他们说会为我提供庇护……狗娘养的!”刘磊咒骂着,浑身发抖。
“你是怎么……”
刘磊几乎是本能地抱头卧倒,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噗地刺破塑胶布,滑过几毫秒前刘磊头颅原本所在的位置,斜斜击中桌上的命理手册,巨大的冲击力将纸张撕碎卷起,如纸钱漫天飞舞,木桌裂成两半,带着龟壳和铜钱震落在地。
就像人类通过模仿自身创造了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却能通过复制和计算,到达人类经验所未曾企及的远方。
“祂会指引你的方向。一路平安。”
就在某天的日落时分,貌珀在乌本桥下遇见了那个头带伤疤的男人。
“趴下!”
掀开塑料门帘,一个清瘦白净的年轻男子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着老式手机。看见貌珀进来,也不起身,只是随口说了声“请坐”,口音暴露了他的大陆背景。
貌珀努力将目光从摩天轮那五彩斑斓的灯饰上移开,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会往北走,回家。”
更多军警出现了,他们封锁了所有出口,开始逐个排查过往游客。
一阵失控的惊声尖笑从右前方的半空炸响,貌珀知道自己已经靠近了人力摩天轮。
“想求什么?”
军警们看着眼前的混乱局面,紧急联系消防和急救系统,游客们惊慌四散,这正是逃亡的最佳时机。
“是的,你就是证据。你在股票市场的异常行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你的交易成功率偏离正常曲线几个标准差,我们从中抽取出被称之为‘John Titor效应’的特征点。经过计算,我们认为能以最大概率发生的事件是——你接收到了来自未来的讯息。这些数字如果善加利用,将会引导我们走出当下人机对抗的困局,开拓全新的文明形态。”
“姻缘。”
貌珀突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拉起刘磊,几乎是撞穿了门帘,冲进人群。他们猫低身子,往最拥挤的地方钻去。那个算命的围挡轰然垮塌,几名荷枪实弹的军警正四处搜寻。
绿色光点布满男子面部,突然变成红色,开始闪烁。
军政府。
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天灯的火光照亮了仰光夜空,不远处的大金塔波光粼粼,见证面带微笑、与世无争的缅甸人民历经磨难之后重获新生。
貌珀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开始虔诚地为死者祈祷。
貌珀看了看热气球,许多角落已经被碎片点燃,开始起火。
漫长雨季已宣告结束,仰光晚风中的湿热尚未退散,年轻男女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庆祝点灯节。传说中,在这个月圆之夜,释迦牟尼会在众神簇拥下降临人间,满足善男信女的心愿。
刘磊认真地看了一眼貌珀,似乎想分辨这句话究竟出自男孩之口,还是出自隐没于未知深处的人工智能。终于,他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放弃了徒劳的揣摩。
“人类所看重的种种标签,对于我们来说毫无价值。衡量一个个体,我们会将他放在整体图谱中,看他在时空连续体里的联结关系。打个简陋的比方,整个宇宙是无数台巨大而荒谬的鲁布·戈德堡机械相互交叠,每个人都是其中的小小零件,总有那么几个零件会起到关键的作用,决定小钢球最终是否能准确落入茶壶。”
“如果它没有飞上天空,也就不会有人看到那些好看的书法了吧,而且,用这种毁灭的方式来表达祝福,很多人都会记一辈子。在这些人的心里,它没有坠落,它会永远燃烧着飘浮在仰光的夜空。”
刘磊呆呆地看着夜空中燃烧的灯群,亮黄的火光在他的镜片上跃动。
貌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感觉浑身发烫,可汗腺似乎也被控制了,像锁死的水龙头般干干如也。
“超新鲜!活蹦乱跳的罗非鱼!买三送一!”
他突然想回家了,想要看看妹妹。在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上,也许无需思考,单纯地活着也是一种来自佛祖的赐福。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儿明白了。
跑!
貌珀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他的目光穿过面前这个男子,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住。那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有些漫不经心地在肮脏的白色塑胶布上游走。貌珀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由于身体被接管,他的自我意识变得比平时要黏稠许多。
“我的。”貌珀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拉着刘磊钻进玩具店,趁乱偷走一把高仿MP5冲锋枪。刘磊强装凶悍,端着假枪逼迫驯猴艺人交出手中的控制器,貌珀放出笼子里所有的猴子,它们脑后裸露的接收器闪着蓝光,被操纵着爬上军警的后背,灵活躲开试图揪下它们的双手,同时施展开尖牙和利爪,在军警缺乏保护的脖颈和面部留下道道伤口。
貌珀听着自己口中蹦出的陌生词汇,努力理解其中的含义。就好像街头艺人手中演着佛陀故事的悬丝傀儡,从眼神到动作都受控于艺人指尖的细细丝线。他感觉毛骨悚然,尽管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但每次他都会害怕,害怕自己的身体再也不属于自己,永远只能像个容器般行走生活于世间,就像他的妹妹。
更多的人希望偷窥到的是未来,哪怕只是门缝里的一线光明。
“一个决定论的宇宙,这很难接受,因为人类的神经系统被设计成特定结构,这是悲剧的起源……但人类却把我们设计成另一种模式。”
“姻缘?”男子怀疑地看了看来者,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你的?”
他闻到了硫黄的味道。过不了多久,数以百计的大大小小的天灯会腾空而起,带着人们自制的烟花底座,画满佛教符号和祝愿话语,在半空中互相碰撞,燃烧,下起一场闪光的暴雨,引发几起无法避免的火灾,以及,死亡。
这是一项充分展现人类奇崛创造力的娱乐设施,没有电动马达,也没有街头随处可见的柴油发动机,三四名身手敏捷如黑叶猴的年轻男子,从两侧攀爬到摩天轮顶部座椅,双手抓紧下方支架,身体飞出,利用重力的作用,带动摩天轮呼呼旋转起来。在靠近地面的瞬间,男子松手跃落地面,一个侧翻,躲过呼啸而来的钢架座椅。
“我在想,如果它注定要坠落,那么何苦还要放飞呢?”
今天不行。
貌珀在人群中艰难地挤出一条缝,他太矮小了,只能凭借气味来判断自己到底经过了哪个摊档。女人身上抹的黄香楝粉散发出淡淡的苦味,在油炸蛐蛐、炸虾饼和特色槟榔的浓郁香气中仿佛一道前菜,提神醒脑。
如果我正保护的人是佛祖的敌人,佛祖还会保佑我吗?
“走啊。你还等什么?”
“下半天。”
“这怎么可能!”
貌珀经常会抚摸着妹妹那如昆虫般扁平的脑袋,心想佛祖出于何种考虑让她降生为人,而她又是为了赎前世的什么重罪一直苟活至今,她的下一世究竟能不能脱离苦海……他无法想象,没有脑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会害怕吗,会觉得孤单吗?他甚至怀疑,究竟是妹妹承担了自己的业报,还是自己承担了妹妹的业报。
这回貌珀非常肯定是自己的念头。单凭身后这男人脑子里那些怪异的数字,就能让历经数百年战火和地震后,蒲甘平原上遗留下来的两千多座佛塔和四百多座古寺变得一文不值?貌珀实在无法理解。
貌珀心跳加速,却隐隐露出了笑容。他了解街头的所有生存技巧,即便是最为绝望的境地,也总能找到一条出路。秘诀就在于,将混乱当成最亲密的战友。
“我不明白。你们已经拥有近乎神的能力,为什么还需要我,一个凡人?”
那个名字前被加上尊称“吴”的男子脸色大变,踉跄着起身,手碰倒了竹筒,签文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碎响。
貌珀的胃部突然抽搐起来,毕竟他才刚满十三岁。上个缅历月的这时候,他还在古都阿玛拉普拉纯柚木打造的乌本桥下,脖子上挂满从湖里捞上来的死罗非鱼,像鱼眼周围的苍蝇般纠缠着外国游客不放。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我也不会当A.I.代理人,你们有一百万种办法找到我,就会有一千万种办法干掉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不逃了,动手吧。”
他手舞足蹈地胡乱吆喝着,毕竟能听懂他说话的游客也不多。
这时天空中迸发出恐怖的爆裂声,巨大的热气球如同融化的火焰冰淇淋,从缺口向外喷射着炽热的发光气流,所有的装饰和文字都已经燃烧殆尽,只能隐约认出残缺不全的“仰光”字样。当它咆哮着逼近地表时,热浪席卷着点燃树木和旗帜,人群尖叫奔跑。
桌上摆放着一些算命先生常用的道具:罗盘、签筒、龟壳、铜钱,还有一本油腻发黄的小册子——算命先生会根据来客提供的生辰八字或抽到的签,从上面查阅对应诗文,来解释你人生中所遇到的种种不幸,以及提供解决之道。
貌珀恨自己没有早想到,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想法,还是那个头上带疤男人的想法。佛教是军政府巩固统治的根基,倘若因果业报的观念遭到颠覆,整个万塔之国势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这肯定是军政府所不希望看到的。而最简单的办法无非就是出动铁腕,消灭一切不安定因素。
“貌珀,12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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