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作者:张皓宸
南方的湿冷让整个龙中都笼着一层怠懒的氛围,40分钟的课,感觉无限漫长。合校之后,雅典娜老师的心理课变成“一期一会”,龙中的校长在五层走廊尽头不起眼的角落里,给她弄了一间心理咨询办公室。或许是大家都活得没啥烦恼,来咨询的同学甚少,她平日里就在这个不足20平方米的空间里看报纸做研究。
何遇早就习惯方楚楚这清奇的脑回路了,配合笑起来。
某天何妈闻声开门,方楚楚搓着通红的手站着,乖巧地一鞠躬。
后来是十年以后。
“当时我们俩有到那地步吗,还心花怒放?”
窗外仍是片片雪。
何遇站在炎炎的烈日下,看着方楚楚上车。
那晚“Girls and More”拦了大肚子领导和女明星的车,女明星戴着墨镜在车里颐指气使,她的助理和工作人员下来实战。领导挂不住面子,朝他们吼,你们这些人不想上学了是吗。方楚楚激动地正准备上前,背后的莫羡一声令下,你们都退下。然后她把披着的头发用头绳扎好,上前扯开女明星的车门,把她拎了出来,用膝盖问候了她的小腹,神情肃然地说:“我教教你怎么接地气儿。”
方楚楚是谁?
方楚楚向他走去,这才终于看清楚作业本后面那个男生的模样。
结果邮箱里显示的,却是何遇。
方楚楚收敛了兴奋的表情,看着何遇把硬币抛向空中,接住,松开手。
何遇心疼道:“当年你追我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何遇来到札幌市医院,在重症病房前,把那封信递给穿着粉衣的护士。银色的房门里,方楚楚在病床上安静地沉睡,两台精密的仪器连着她的大脑和心脏。因为用药的缘故,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间或醒来,就读读何遇给她的信,聊聊天气心情,更多是他们共同的回忆,末尾,总是附上一段情话。
他那些怪力乱神的气功是为莫羡表演的,每次聊天拿捏的潜台词是为莫羡说的,他以为制造了那么多存在感,就能收获一点点的好意。当他把那个测试缘分指数的QQ链接发给莫羡的时候,就一直期待着能收到自己的名字。
“何遇,你知道世界上名字最长的鱼叫什么吗?”方楚楚突然问。
还是往常的习惯,他用那支惯用的白色钢笔,缓缓写下一封信,耐心装进一个米色的信封里,随后起身穿上大衣,套着羊绒围巾,把白色头发顺了顺,戴上一顶灰色的平沿帽,敛去表情,打开车门,轻轻地下了房车。
她真的是个神经病。
何遇被呛得咳了起来。
方楚楚这些天蹲在打印铺子的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何遇手写的小说敲在word文档里。本想打印出来装订成书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送来了惊吓。铺子失火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抢救何遇的作业本,过程中被烟燎到鼻腔,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好在人没有大碍,但是她的马尾辫被烧坏了。
方楚楚出现在他的梦里,洗完澡的她披着一头未干的长发,蜷着腿在床上琢磨着藏头诗,她好努力地想把“何遇我喜欢你”几个字藏进诗里,但来回团了好几张纸,都写不出半个字。良久,她突然转身,朝何遇的视角冲他狰狞道:“我竟然为了你做这种事,把我自己都感动到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窗外的景带走。板书写到一半,雅典娜放下粉笔,轻叹了口气,然后扬起一抹笑说:“接下来的内容,是要大家去校园里找找,你们最喜欢的东西,花草树木纸屑灰尘都不限。但是要注意纪律,下课的时候交作业。”
“不要质疑我的用词。”
这是龙应台的文字,被雅典娜密密麻麻地写在咨询室白板上当作告别赠言。高考最后一门考试铃响之前,雅典娜给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辞职原因那一栏,她只写下了一行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终于睁开眼,视线被一层凝结的秽物遮挡,辨不清何遇的模样。她感受到何遇正在抓着自己的手,试图想跟他说什么,却发现口里很难吐出字。
没人知道那时的她在想什么。
莫羡是何遇在这个学校“唯二”的朋友,颜值与成绩并驾齐驱。何遇很理性,任何事井井有条,他安静,不争,写东西是他的安全岛,所以他在学校的常态就是在座位上跟自己玩,因为不合群,同学都不太待见他。
就像为人类取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自己却遭受了宙斯永无止境的惩罚。就像追过的偶像剧里,那个又傻又痴情的男二号永远只能拥有女主角的背影。就像莫羡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就像修远兮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偷偷红了眼睛。
“喂喂,咳咳,奇怪,是这么弄的呀,哦,已经在录了。何遇你好,我文笔不好,干脆就用说的吧,你不要太激动。想了很多话怎么现在说不出来了,看来活着,就是没办法等你全部想好了再说啊。我知道我浑身的毛病,还好你从没嫌过我,也没想过改变我,陪我一起胡闹三年。我承认,我很喜欢你,在很多时候。在你傻乎乎聊月亮的时候,我最喜欢你;在你四仰八叉睡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最喜欢你;在你努力勇敢又马不停蹄软弱的时候,我最喜欢你;在你的小说里写‘此去经年,最好是你’的时候,我最喜欢你;当我幻想的未来里有你的时候,我最喜欢你;我害怕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喜欢你。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如果我们不能同行,那希望你能幸福,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不要再了,要学会反抗,如果有人欺负你,记着打啊,实在打不过,就用跑的,要跑过太阳。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自己,我是野草,在哪里都能活下来。但我还是希望牵我手的人是你,能够借给我肩膀的人是你,我想我们一起死皮赖脸地活给明天看,我想为你系上衬衫的纽扣,帮你灌上钢笔墨水,坐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狠狠亲你,哎呀,怎么有点想哭呢,你就当这是不良少女的胡话吧。何遇,你不用跟我有爱情,也成了我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忆,因为你,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两人四目交接,心里似乎千言万语,脸上却云淡风轻。
18岁的何遇,你信命,却不太信自己。理性虽好,但不可贪,人活着,偶尔还是需要那一次的冲动,一次的热枕,一次的勇敢啊。
青春总是有遗憾。
方楚楚不带喘地大吼,雪花灌进嘴里:“我每天放学和上学都用跑的啊,日升日落,我要奔跑过太阳。”
她计算了一下,大概就在刚才的半秒钟时间内,心头已经开启了一扇门。
何遇从房车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助理机器人靠在床前,显示电量低,肚子上的音箱正放着何遇常听的电台调频,里面温和的男声说,刚刚听到的是来自周杰伦的经典老歌,《告白气球》。
何遇不知道这些人究竟能在记忆里撒野多久,未来是否有瓜葛,只知道在那一刻,好像机械枯燥的高中生活,突然鲜活起来了。
何遇说她不是避风头,也不是离家出走,而是来认干妈的。
也就是在这个人人谈爱色变的时候,方楚楚拎着行李箱敲开了何遇家的大门。她说是跟家里人吵了架,离家出走又没地方去,就来何遇家避避风头。没等何遇发表意见,何妈已经好客地给她张罗起起居用品,还勒令何遇把床让给方楚楚,甚至连她喜欢吃什么忌口什么都记录在案。
“那是什么味道?”莫羡揪着何遇的衣服,轻轻闻了一下。
何遇在湿滑的路面迎着雪足足跑了一公里,最后在一家奶茶店门口停下。有一瞬间,他看见方楚楚在柜台上做着热奶茶,五彩马尾随着忙碌的身子来回摆动,这样的画面好像也很养眼。
音像店里只有一面墙的CD和磁带是正版,方楚楚问何遇喜欢哪盘,他看了一圈也只认识周杰伦,他指了指《依然范特西》的磁带,方楚楚大方地一拍胸脯,说等毕业了送给他,当作礼物。
房车内,何遇把方楚楚最爱的几件衣服挂在衣柜里,又把她常用的杯子和牙刷毛巾洗了一遍。她最爱看的书,爱吃的零食,去旧货市场淘的摆件,都规整在熟悉的位子上,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好像方楚楚随时会推门进来。
好像回到第一次碰面,她除了头发短了些,骄傲仍写在脸上,加上跑着来的缘故,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五十岁那年,方楚楚旧疾复发,常常昏厥,何遇卖掉图书公司,用所有积蓄买回一辆无人驾驶的房车,将房车改造成移动书店,带方楚楚环游世界,共伴余生。
“不知道,”何遇的思绪游离片刻,“我喜欢自己的家。”
“啊?”
结霜的窗户外,片片雪白舞动。这是他们长这么大,在这个南方县城第一次看见雪。
踏进新班级的那天,何遇首先看到的是莫羡,缘分使然,何遇心想。再一转眼,方楚楚靠在椅背上,给了他一个饱满的大笑。我想死,何遇心想。
两校合并的消息何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最近一次的见面,何遇说写信没人回的感觉,好孤单啊。方楚楚笑笑,声音发涩地说:“轮到你了老头儿,该你主动一点,我好休息休息。”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歌还是一下子就让你重返青春,不需要歌词,一直都存在脑海里。
何遇背对着Pizza站着,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缓缓摘下眼镜,回到自己的房车里,佝偻的身影被窗外的光线射透,影子被拖得老长,助理机器人在他身边辛勤地擦着地,空旷的车厢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昨天方楚楚嘴馋,威逼利诱何遇给她喂了个橙子,结果吃到昏迷,身上连着的机器发出巨大的鸣叫,把何遇吓得觉都睡不着。
护士在纸上写下记录,2053年12月22日,呼吸机能恢复。
郝青春塞给修远兮一个大罐子,这些是她收集的修远兮出生年的硬币,那一年不怎么产硬币,但也收集了满满一罐子。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留一封情书。她只是觉得青春圆满了。
她痛定思痛地摸了摸自己枯焦的头发,咬住嘴唇流了几滴泪。
二十五岁那年,何遇在一家贺卡公司工作,专职写情书,被女上司强撩未果,倒是让方楚楚以此为梗,吃了半辈子的醋。
“如果”真的是个很有欲望的词,年轻时候的我们,以为世界是不会改变的,但后来却需要很多个“如果”。
现场的小伙伴都安静了。
“你疯了吧,大冬天吃这个!”
何遇半信半疑地跟着咬了一口,透心凉,冻得太阳穴都疼,他鄙夷地看了眼雪糕,大惊:“这个牌子很贵吧。”
此时何遇用力翻了个身,于是方楚楚直接砸在了他的身上。
何遇坐在工作台前,一只手颤悠悠地掀开窗帘一角,外面是透光的白,电视上说,这是札幌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孩子在学校没犯过什么错,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放大成黑洞,觉得写检讨是重罪,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文字游戏,奋战到天黑什么都没憋出来。他窝在老师的桌上,看着四周堆成山的作业本,咬着笔抓耳挠腮。
聊到何遇的爸爸,他首次松了口。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出轨,离开了这个小县城,何妈至今都未再嫁,也许她不想辜负席慕蓉的诗意。
何妈完全被方楚楚降伏,连说如果何遇的早恋对象是这样的,她也认了。
方楚楚让何遇念念这封信最后的情话。
“我认识你这么久,不是想得到一句谢谢,又不是抽了张奖券。”方楚楚转回身,开始自己荡起秋千,“何遇,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东西,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大肚子领导和女明星来的那天,室外温度冲破三十七摄氏度。龙中初高中部所有学生停课,在中心大路上列队迎接。男女生交替站成两排,手举着假花,保持八颗露齿笑高喊着,欢迎欢迎。从没见过活的明星,高兴他们全程星星眼,喊得很用力,方楚楚在一旁吐槽这是十里长街,莫羡则全程冷面,机械地晃着手里的花。
就此告别,在某个未来重逢,我会想念你,在你想我的时候,也在你不会回来的时候。
“你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她只写了一句话:“今晚的月亮好圆。”
“及时行乐也要守住资本啊,你看郝青春那癌,再多撑两年,药就出来了。”
方楚楚用力背过身,捂住嘴,眼睛立刻就红了。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说,保证接下来几天,再也不会被方楚楚洗脑了。那封信还有个主角,是大块头高兴,何遇有天在杂志上看到他了,他跟一个小了他三十多岁的英国女友生了孩子,旁边人物介绍写着,他是登顶珠峰年龄最大的华人。
何遇戴上VR眼镜,来到Pizza身边。来不及欣赏餐厅装潢,光是看到比萨上堆满的芝士就觉得腻了,他撇撇嘴,揶揄道:“都60岁的人了,还拿身体开玩笑。”
“我在。”何遇俯身到她耳边。
“而且,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勇敢。我头发烧了,那你怎么好好的?”
在男生怒火中烧的当下,校长来看热闹了,问他俩这是干什么,莫羡镇定自若地解释:“马上运动会,他们准备练习5000米。”
“跟你在一块啊,有种一手插进超市米堆里的感觉。”说罢,方楚楚身子一顿,目光灼然地朝何遇射来。
何遇急了,皱眉解释:“我是要对你负责啊,你最好的青春都给了我。”
还记得雅典娜在我们成人礼上问过一个问题,如果能跟60岁的自己对话,会说些什么。
方楚楚机警地先回头,刚好看见一个小女生躲闪的眼神,不住地把脸往显示器一角钻。
何遇给她的信里写,那年夏天,我们县里有了第一辆公交车,当时车厢里人挤人,把我们挤开了,彼此去不到对方面前。但我们互相看一眼就心花怒放,我一笑你就跟着笑,停不下来。路人肯定觉得我们俩是智障。最后,那辆公交车着了火,我很机灵地用求生锤把玻璃砸了,把你救了出去,不过你的辫子被烧了。
那晚他们喝到凌晨,走之前,方楚楚扔给他一盘磁带。何遇稳稳接住,摊开手,是周杰伦的《依然范特西》。
她们班走文艺路线的物理老师曾说过,真正的速度是看不出来的。比如树叶什么时候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你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方楚楚满脸憧憬道:“对啊,我是属于世界的。”
“你打喷嚏的样子挺可爱。”何遇脱口而出。
看着这个穿着便服,马尾上绑着一圈圈彩色皮筋的不良少女,何遇咽了团口水,不想生事,把脸往作业堆里凑,不巧手肘碰到一个带锁的本子。
“出去?”
何遇刚在镇里买了新房,餐厅的墙上挂满了相框,“Girls and More”的大合影骄傲地挂在正中,其他都是宝宝和一个短发女人的。
公交车即将进站,何遇握紧手心那枚硬币。
何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问:“什么感觉?”
何遇沉吟半晌,想要取下眼镜:“我要去医院了。”
他提早一个小时就到了公交车站,用硬币在沙地里写写画画。远远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就猜到下一秒方楚楚会拍上他的肩。
何遇有次跟同桌闹了口角,差点动了手。尽管何遇占理,但他赤着脸,还是忍不住抹了把泪。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跟同学吵架,他怨怼自己没用,雅典娜给了他一杯柠檬茶,对他说,吵完架会哭的人,其实是潜意识觉得把自己隐藏的另一面给别人看到,于是没有了安全感,才会忍不住哭。
方楚楚边听边笑。
“她不是看你,她是看门口的警察。”坐在他们旁边的莫羡温柔一刀。
“你喝醉了。”何遇心怦怦跳,不知如何回应。
方楚楚在超市里买了两根冰淇淋,随手递给何遇,自己熟练地咬掉围着蛋卷的包装纸。
其实方楚楚会来这个店打工,更重要的原因是看中了顶楼的天台,无论心情好坏,只要有时间,她就会独自上来坐坐。音像店的天台有最好的视角,能看见成片低矮的房屋,县城中心的灯塔,天气好的时候,云是一帧帧的动态,抬头有星星,全世界都是大片烧红的晚霞。
何妈说无论是复读还是去技术院校上个专科,她都没有意见,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就好。
只有莫羡欣赏他,她跟何遇说,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改变世界,另外一些人跟在这些人后面做自己喜欢的就好了,你得允许这样的自己存在。那一年,她不过也才16岁,人美心善,世上真的有天使。
四十岁那年,他们成立了一家图书公司,策划了多部畅销书。那一年是2030年,科技主导世界,极简生活者遍地游行,让纸质书起死回生。
那封信是方楚楚去世前写的。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躲不过的何遇弱弱地举起手。
18岁的何遇,抱歉我要剧透你的人生了。你不用纠结能上三本还是专科,因为那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反正没有上大学,所以也就别白费力气了。
高三那年,雅典娜的心理咨询室变成了“Girls and More”的庇护所。从这学期的第一天开始,整个年级就变了一种画风,走廊和班上贴满了直截了当的标语,老师们开始比赛发卷子,班上没了打闹和聊八卦的声音,只有永无止境翻试卷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郝青春走路腿并不拢,是那个男生传出去的。同学见到她视线一致向下,为此她连路也不敢走了。郝青春赖在莫羡怀里哭着说,腿细怪我咯!这事后来是修远兮平息的,他把男生叫到车库,自己随手撇了一节树枝进去,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男生就开始叉着大腿在教学楼里“游街”了。
全场哗然。
三十岁那年,方楚楚脑里长了颗瘤,差点见了阎王,治愈后从此右耳辨音吃力,走路左右摇晃。他们决定不生孩子,统一目标,开始在国内环游,以季为单位,一年去四座城市,方楚楚靠体力在当地的青年旅社打工,何遇靠脑子在路边写字画画赚外快。
“我啊,就是喜欢跟你在一块儿。”
此时方楚楚从窗外推开玻璃窗,一个跳跃从容落地,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何遇瞪着眼,气都不敢喘,腮帮子咬笔咬得生疼,盘算着这三层高楼,此乃何方蜘蛛侠。
强睡计划失败,有方楚楚这个永动机在,下半夜的主题理所当然变成了“睡什么睡起来high”。
那晚方楚楚和何遇在音像店天台喝剩下的酒,方楚楚坐在秋千上,何遇在背后推着她。方楚楚突然转身,趴在秋千背上,抬眼望着何遇。
何遇也是从那天才知道,安静文艺的莫羡是“Girls and More”的老大,也就是当初方楚楚来二中偷的那个带锁笔记本的主人。这是他们团队的交换日记,实乃最高机密。
二十八岁那年,何遇说,忙归忙,什么时候有空,咱们把婚结了吧。方楚楚说,结婚那么大的事,怎么能这么随便,要不,就今天吧。
正面,跟方楚楚一起走;反面,留在这个小县城。
2007年的冬是龙泉历史记录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一分钟后,所有人睁开眼,白色的小黑板上写着四个字:“我爱你们。”
少年时,方楚楚连首藏头诗都写不好,身体旧了,又念及自己的一份偏执,享受何遇宠着她,给她写信,所以从没给何遇回过一封信。
到底是小城青年,当初说着要解散的人,至今都还赖在彼此生命里。高兴去市里的雅思培训班当老师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去镀金的学生。郝青春成了县里幼儿园的幼师,只是园长比较操心孩子们不爱喜羊羊爱海贼王的问题。修远兮继承了他们家的剑道馆生意,最近跟楼下的肚皮舞老师好上了。莫羡仍然停在了他们的18岁,至今去向不明。Pizza比较可怜,二十多岁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成了永久味觉失调,彻底跟她的比萨绝缘,不过倒是减了肥,了却一桩心愿。
何遇没辙躺回被窝,背对着方楚楚没好气地说:“你啊,到底是个怪人。”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感谢月亮,让我们碰上了。”
何遇的妻子是他汽车厂的同事,两人在联谊会上看对了眼,妻子欣赏何遇的才气,何遇流连妻子的温柔。他们贷款买了这套房,下决心接下来三十年要为了按揭再努力一点。
倒是方楚楚,醒来后一直偷笑,一来是尝到了甜头,二来觉得何遇紧张的样子着实可笑。
“那是人家明白,与其受罪,不如当下舒服,早点走,让后来的人念着她。她那墓地啊,已经快被那些卡通玩意儿堆满了。不说我都忘了,那个70多岁的作者,最近才画完《海贼王》大结局,回头赶紧给她烧两本去。”
第二天何遇一早来学校值日,教室门突然被一把推开,黑色短T恤,绑在腰间的校服,单手拎着的书包,一头利落的超短发,伴着广播站晨间新闻的BGM,无敌方楚楚回来了。
亲爱的楚楚,没想到我们就真的来到了60岁。那个时候觉得60岁好遥远,人生差不多就快看到头了,结果你看最近的报道,现在60岁才只算是中年人呢,我们的日子是不是才正要开始?
“你不用太快回答我,暑假结束那天,我在公交车站等你。”
一学期唯一一次的心理课,雅典娜期待许久,她做好万全的准备,一上来就让班上的同学做吸管传递小纸杯的游戏,还能准确地喊出每个人的名字。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却被郝青春尖厉的一嗓子给吼破了。
妻子抱着一个纸箱蹲在客厅整理杂物,何遇让她先休息,自己来扔。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回忆,收拾到那本烧掉封面的作业本时,他笑着摇摇头,随手放在了纸箱里。最后翻到一盘磁带,封面已经有些褪色,但也认得出是《依然范特西》。
何遇拦下想替他跑的方楚楚,硬着头皮跑在第一个,男生轻声骂了句娘,跟了上去。后面的课方楚楚直接翘了,备好两瓶水在操场边等他,莫羡也万分抱歉,在窗边行了40分钟的注目礼。演戏演全套,以往运动会都只会写通讯稿的何遇,真的参加了5000米,不负众望地跑了个倒数第二,身体终于超负荷,肌腱炎外加感冒发烧,在家废了一星期。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气氛诡异,何遇多年的尴尬综合征上头,全身如针刺般难受,他强找话题:“今晚的月亮好圆。”
护士的随诊记录上写着,2053年12月26日,呼吸机能衰竭。
“25年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吧。那个时候我坐在台下,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意气风发的你们坐在台上。我希望看见你们如何气魄开阔、眼光远大地把我们这个社会带出历史的迷宫——虽然我们永远处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并且认出下一个世纪星空的位置。”
网吧里乌烟瘴气,何遇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吐。方楚楚热情洋溢,给何遇申请了一个QQ号,把每个人都加上,还特意把自己设置到一个分组里,何遇像是看某种仪式一样,跟着方楚楚的鼠标箭头晃着脑袋。
无敌方楚楚在这个学校有个男女混合团体,名曰“Girls and More”,一看这小破团就是严重性别歧视。他们有课一起逃,检讨互相抄,团队宗旨就是活在当下,时光爱老不老,我们毕业就散。那个高个子刘海男叫修远兮,听说外公是日本人,家里开剑道馆的,常在座位上张牙舞爪,招式每天不重样,官方解释说他在练气功。寸头肌肉,说话总爱拽英文的男生叫高兴,从认识方楚楚他们那天起,他就不停炫耀毕业后会去英国念书,He is the king of the world。身高一米五的叫郝青春,二次元美术生,会真实地把cosplay衣服穿到学校里,并且一整天都沉浸角色的敬业妹子。最后要隆重介绍的是,占用了“每个班都会有一个胖子”名额的Pizza,英文名是她自己取的,她的梦想是赚大钱,每天都能吃上必胜客。
“Girls and More”一行人围着方楚楚,像是正在进行一场仪式。方楚楚深呼吸,鼓起勇气接过何遇递来的镜子,摇头晃脑地来回看了看,然后招呼所有人都先出去。
何遇的名字由此而来。
反面的菊花图案有些晃眼。
青春总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以为遇见就是命中注定,以为说不破的暧昧在对话的字里行间中都有迹可循,以为眼前的就是最好的人,但有些感情却无处安放,终究没有下文,过程中我们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在那些A和B的选择之中,因为一丝犹豫没有抓牢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时间消耗殆尽,只是某个睡梦中醒来的遗憾太伤人,那一生仅此一次的一去不返,每个爱过的人都知道。
“干吗要跑啊?”
因为整个高中都在课上写小说的何遇,到了高三彻底力不从心。在这样的低气压里,雅典娜安慰他们:“考到什么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遇上什么人。你看,咱们这个学校,比不了大城市的重点,它可能不够好,但你们不都是最厉害的人吗?”
司机可能在等乘客,公交车迟迟未开,邻座的大姐对方楚楚说:“不舍得男朋友是不是?”
后来呢?
是这里,方楚楚指着旁边的音像店。
方楚楚用力侧了侧身,盯着天花板,嘴角止不住抽动,柔声道:“老头子,我又没吃亏,心甘情愿。你最好的青春也给了我啊。”
何遇和莫羡倒是没什么反应,二中的人觉得他们这是叛变,不顾及母校情分。一腔热血的方楚楚看不过去,约上那几个男生在操场小聚,等她的小团体悉数到齐,两方阵营正式对立。方楚楚是想跟他们讲理的,马上都是成年人了,请带上脑子,不要看了几部港片,就在这瞎贯彻义气,要真觉得委屈,等自己扬名立万了,把学校名儿贴额头上都行,但有气别往老师身上撒,这让我怀疑你们究竟是不是男的。带头的男生听罢走到方楚楚面前,朝她竖了个中指。本以为人高马大的高兴会直接动手,结果他只在旁边弱弱地说了个“Oops”。
“胡姆胡姆努库努库阿普阿阿鱼。”方楚楚把自己逗乐了。
车缓缓开动,何遇也跟着慢慢跑起来,直到跟不上车的速度。他终于忍不住朝前方大喊:“我会永远记得你。”
方楚楚一哆嗦,嘟囔着竟然有人,她叼着一枚棒棒糖含混地说:“外面有雾啊大哥。”
方楚楚翻到何遇桌上的作业本,被何遇机警地一把抢走,两人争抢推搡间,知道这是何遇写小说的本子,方楚楚强调写小说没什么可害羞的,还说她一向第六感灵验,何遇今后一定是个作家,说什么也要把本子往自己书包里塞,瞻仰瞻仰作家苗子的作品。
“这么用功,那现在给我跑跑看看。”
方楚楚醒来后记不起过去一些细碎的事,她问何遇,那年她剪过一次短发,是因为什么来着?
她是闯进你世界里多余的太阳,但别赶她走,因为她让你看见了不一样的光。她经常放飞自我,脑回路跟常人不同,但即使全世界都误会她,你也要懂她。你别怕她的好意,因为那是她爱一个人所有的表现,她果敢,善良,硬邦邦的心好像百毒不侵,但你要知道,姑娘都是需要疼的。我唯一的劝告,就是在你们写下结局之前,要用尽最大的力气爱她,守护她。沿途风景再美,也抵不过有她的荒野,四季更迭,唯有好姑娘不可辜负。
惊醒后,歌已经放到最后一首,伴着一阵杂音,磁带突然没了声。何遇以为是随声听年代太久坏了,正想取下耳机,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很高兴,我还可以成为你的选择。”方楚楚主动伸出手。
女明星登台没唱两句,就被高兴揭穿是假唱,他说听过那么多国外表演,她这个假得就差冲着麦克风尾巴唱了。唱到一半时,礼堂的音响突然坏了,麦克风又没有声,那个女明星在台上手足无措,隔老远都能感受到满场的尴尬。等麦克风调好,正巧收进女明星问候老妈的一句脏话。
高一学年结束,决定读文的他,得了急性阑尾炎,躺进医院待了个大半个月。他带着小腹的一道伤口重回学校,校园早已狼烟四起,有人在食堂后门偷偷集会签名抗议合校,高年级甚至直接带头在顶楼撕书,整个教学楼被白花花的纸片淹没。
那一刻,像是捞起瓶子里翻肚皮的漂亮金鱼,像是亲自放走了心爱的风筝,他选择做平凡的人,却不是一个会爱的人。
何遇半推半就着被方楚楚拽出了学校。这是他第一次翻围墙,第一次在学校外面听到上课铃响,第一次在上课时间轧马路。他没见过这个时候的小城,深邃安静,楚楚动人。大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何遇摩挲着肩膀,只能靠偶尔路过的几辆人力三轮车缓解尴尬。
何遇站在病房外,心情复杂,说不上来的一种自责与愧疚。
“何遇,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方楚楚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说,“这座山后面,我们待的盆地外面,如果我们去到那些地方,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对不起。”何遇埋下了头。
前半夜的方楚楚辗转反侧,满脑子是睡在地上的何遇,她幻想了无数个能顺理成章睡了,哦不,睡在何遇旁边的办法,她甚至都想破罐子破摔默默钻到他被子里,第二天再把责任硬推给梦游。
高兴在散伙饭那晚喝得断了片儿,他轮流抱着大家哭,说他也想去世界看看。这些年吹得最大的一个牛,就是说自己会出国读书。富二代这三个字,只有第二个字是真的。
何遇摆正衬衣领口,按下通话键。视频里的胖老太虽然脸上堆满了褶子,但看得出平日里爱捯饬,红衣裳衬得嘟嘟脸仍然饱满明亮。Pizza在电话里举着比自己脸还大的比萨,说她的孙子给她开了新的餐厅,研发的比萨都特别好吃。
方楚楚努力收紧小腹,用气音顶出一句话:“这个结局已经很善良了。”
那天要不是Pizza靠吨位挡住了警察,高兴再靠蛮力抱走了Pizza,他们一行人就跑不到龙泉湖边,即便喘不停,也不忘指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大笑,还能相安无事地吃上便当,为了纪念,拍下第一张大合影。
“千万别说对不起,道歉之后就在等着对方的没关系了。我不想说没关系。”方楚楚努力克制情绪,拍了拍何遇的肩膀,“只能说,我等不了你长大了。”
现实总是辣眼睛。
何遇弯着腰,把机器人抱去充电座,也不过就十几斤的家伙,感觉比前些天又吃力了不少。简单洗漱后,他在饮食一体机前犹豫片刻,点了一杯温水和蛋饼。
“谁说冰淇淋只能夏天吃了,”方楚楚大咬一口,豁起嘴,边笑边哈着白气,“冬天的冰淇淋更好吃。”
何遇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窗外的动静转过头,方楚楚正一蹦一跳的,露出那张笑开花的脸,吓得他尿都断了线。下了晚自习后,街上的路灯年久失修,方楚楚会突然从某条巷弄里钻出来,身上挂着彩灯,陪他走一段。最夸张的一次是方楚楚潜入何遇的教室,在他座位上搞事情,被何遇逮个正着。不过没等他问清情况,班主任突然也进来了,何遇急中生智,把方楚楚的头按进自己的课桌洞里,本以为躲过一劫,谁知道方楚楚的脑袋被卡住拔不出来,最后请来了消防队。
“哎,你跟我来,让你看看我打工的地方。”说着方楚楚拽着何遇的羽绒衣一角,拉着他跑起来。
何遇尴尬症来袭,如鲠在喉,陷入沉默。
何遇最后还是没有考上本科。
而何遇另一位朋友,是他们的心理学老师,何遇叫她雅典娜。当初学校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校长请来雅典娜老师为大家上心理课,结果不出一个月,就被语数外老师以各种理由占课。零星的几次见面,她总能用各种招数活跃班上的气氛。何遇看着讲台上的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眼波流转,气质非凡,那时有一期杂志写圣斗士星矢的,他看着紫头发白衣的雅典娜,心里似乎有了女神模糊的对照,雅典娜老师因此而来。
何遇突然伸手,气势汹汹地抓住男生的指头,又认地柔声问:“这样好像很没礼貌吧?”
护士转交给何遇的时候,说她走得很平静,在睡梦里就去了。枕头边上摆满了好几摞何遇给她的信,她说这是她一辈子最珍贵的情书。
这是移动书店停业的第五天。
你会跟方楚楚一起,开启成年后崭新的人生,你们一生颠沛流离,却彼此搀扶,过上让人羡慕却不敢模仿的生活。你若喜欢她,请及时表达,对一个人好,就是要让她知道,因为方楚楚会在30岁时因脑瘤病倒,好心提醒一句,如果可以,就别剪她的头发,因为手术最后不用开颅,为此,她没少责怪我。
从此以后,何遇的世界就多了一个方楚楚。
莫羡被退学那天,他们在雅典娜的办公室进行了小范围的道别仪式。莫老大提了“三不准”要求,一不准毕业前再闹事,二不准哭,三是现在闭上眼睛不准偷看,等她走后一分钟,再睁开。
“还成。”
“我觉得自己还没长大。”
这帮人给何遇和莫羡的见面礼就是拉他们去网吧。对于何遇这种没有深层次追求,以及胆子不在线的人,网吧、游戏厅犹如善良人设的一处黑洞,如果进去了,那就真的从一个可塑之才变成无耻之徒了。何遇抱紧网吧门口的水泥柱子,宁死不从,最后输给了莫羡寡淡的一句话:“我在这里有卡。”
何遇接过信纸:“你负责任性,负责随心所欲,负责做你想做的,负责不负责任,我就只对你负责。”
脑子不听使唤,闭着眼想要调取记忆里的某个画面,但总是被蒙上一层雾。再想辨得清楚些,索性连那个画面都没有了。
Pizza叫住她,试探地问:“准备好了吗?”
方楚楚读完这封信后,就甜甜地睡去了,梦里自己在一个类似时光隧道的地方不停下落,四周是变形的黑色纹路,心脏的跳动已经跟不上失重的速度,她觉得呼吸困难。
不知道那时的她许了什么愿。莫羡,在她高三被退学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你校服有樟脑球的味道,真好闻。”这是那天方楚楚的回答。
因为跟二中合并,龙中背负着更大的升学压力,临近高二学年结束,学校立下了很多新规和禁令,比如周六补课,晚自习多上一节,以及禁爱令,还为此成立了各种学生小组,查迟到早退的,查上课纪律的。作为“Girls and More”里的“girl”和“more”,郝青春和Pizza自告奋勇成立了拆散情侣小组,终日戴着黄色袖标在校园里游荡,追追新番,兼顾吃垮小卖部。结果不小心真被郝青春拆中了一对,不过那个在树林子里拉小手的当事人,是他们同学,就是上次那个在操场跟何遇跑5000米的男生。
平行世界里,玛婷达牵住杀手里昂的手说,我不报仇了。泰坦尼克号沉没,木板却承受住了两个人。剪刀手爱德华修剪最后一片雪花时,金再次敲开了古堡的大门。藤井树不再是两个相同的名字,而是拥抱在一起的恋人。
何遇拿到了公司先进荣誉员工的称号,当初要不是何妈以断他一个月口粮相逼,他也不会去何妈待的汽车厂工作。何妈倒是清闲,提前申请退休,把周杰伦的歌全做成“动次打次”的版本,成了龙泉县的广场舞舞后。
小城风气,说是单纯,也不过是套着实心儿的傻,早恋发乎情止乎礼,牵手就已经越界,最严肃莫过于亲吻,所以对于处男处女这事,会被上升到很严重的高度。那个时候,男女生间会传一个段子,说女孩子走路双腿并不拢就不是处女。
两人相遇在高一那年。何遇自小文笔好,私下帮同学写情书,一封两块钱,赚点钱买杂志。但他性子软,碰上那种个儿高人浑的顾客就,结果非但没赚到他们的钱,还被反将一军,被老师直接查封了生意,顺带放学别走,留在办公室里写检讨。
何遇颓丧了一个暑假,那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伴着“菊花残,满地伤”,何遇睡了好沉的一觉。
“我的小说被烧了啊,不然我今天早当作家了。”
“少花点你爸妈的钱。”
都以为修远兮是表演型人格,上课晃神下课打坐什么的,别说剑道了,即便说自己是青龙帮帮主,他们也会配合演出跪地叫声大哥的。但没想到,他是真材实料。郝青春从此入了修远兮的坑,只要有修远兮出现的地方,她的脑子里就塞满弹幕,不停点赞。
大概这就是青春吧。
这个谜打来了视频电话。
这个女孩子的大多行径都无法用常理解释,所以何遇也懒得问她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方楚楚以帮他补课的名义,强行同框,又是带高汤,又是送便当的,没有那些奇装异服,就穿着淡青色的羽绒衣,头发简单扎着,跟何妈说话声都放低了两个度,永远眼带笑意,何妈说什么,都回一句好的。
当然最后还是合校了,说是教育局的意思,两校统称龙泉县中学,高中部搬到隔壁龙中,二中变成初中部,二中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从此消失。二中学子万念俱灰,莫羡倒是平静,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手托着腮,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札幌的雪停了,游客在蓬松的雪地里踩出几厘米的小坑,路边的拉面店挂上“营业中”的牌子,飞机在空中轰鸣,这座城市又回到了往日的鲜活。
这是她的第一封。
也许自己心底有一只小恶魔吧。何遇躺在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暗自想。何妈妈伴着周杰伦的曲儿在客厅里跳舞,无论是抒情歌还是吐字不清的rap,这位舞后都能随机调换步调,“舞法舞天”。
汤显祖的《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门口的警察叔叔看完网吧老板的登记表,开始挨个儿看身份证。所有人默契地开始脱校服,何遇胃里已经翻江倒海,他大口呼气,脑袋已经跟不上这节奏。
雅典娜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校园里挖出来了一块巨大的火山石,据说含有好几十种矿物质,价值过千万。龙中突然占据了报纸头条,一下子就身价暴涨,平日里闭塞的小县城也接连迎来了好几波观光客。
“反正就是很舒服。”
何遇用被子挡住脸,觉得脸有些烫。
他找到快变成古董的随身听,一个人默默瘫在沙发上,戴上耳机,仰着头闭着眼,按下了播放键。
何遇的床其实就是个榻榻米,四个角用木头撑子固定着,最后她研究出了一个法子,把垫子往外拉了拉,连拽带踹地弄走前面的撑子,伴随着期待已久的失重,方楚楚成功滚了下去。
何遇知道再撑几秒老毛病就要犯了,连忙对方楚楚说了声:“谢谢。”
头天晚上龙泉下了场暴雨,学校对面的打印铺子因为打印机漏电烧了起来。好在雨够大,消防官兵也及时赶到,没造成大事故,不过从里面抬了个人出来。
助理机器人从床脚抽出一个封面烧坏的作业本,何遇惊讶之余会心一笑,他翻开看了两页,随后从大衣里掏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夹在作业本里。
还没把“886”“9494”和“555”代表的意思分清楚,就听见对面的修远兮扬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何遇,你六点钟方向,有个女生在偷看你。”
他们新的语文老师就比较忙了,还出了一套正确选项全是C的卷子,来考验大家的定心。要背诵的课文,他都会让学生们默写,一来二去大家就精了,都会事先抄在纸上,结果道高一丈,他故意从第二三段开始,或是让大家把本子横过来,总之变着花样来默写。这让从二中过来的学生更是闹心到无以复加,几个男生带头扎了语文老师的自行车车胎,在他的课上睡大觉吃面条。
“我不把自己当回事,指望别人来吗?”方楚楚陡然大声。
整理照片的时候,何遇翻到手机里那张大合影。“Girls and More”在毕业后如约解散,几十年更迭,各自早已过成了不同世界的人。因为当年的手机像素太低,Pizza的胖脸照虚了,何遇后来找了各种修复技术,也没办法优化。但就像Pizza说的,就让她,成为大家回忆里的一个谜吧。
席慕蓉的诗里有这么一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何遇的妈妈就是念着这首诗在一棵杨柳树下遇见了与她执手的人。
“你忘了我们团的宗旨了,”Pizza不依不饶地还嘴,“看看我这胃,为我操劳那么多年不也一样坚挺?!”
“那还是要出去啊。”
方楚楚止不住寒战,打了个喷嚏,阿嚏!
莫羡和修远兮仗着七成熟的脸,从警察身边走过,在老板那刷了卡从容离开,接下来是郝青春,她是直接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因为身高优势警察压根儿没看见她。方楚楚把何遇的校服脱下来绑在自己腰上,拎起已经全身僵硬的何遇,掩耳盗铃埋着头走,结果不偏不倚撞在警察身上。
“我要离开这个县城了,没有志愿,没有大学,没有束缚,接受所有失去,因为我等不及要去外面看看了。”方楚楚微微侧脸,柔声问,“但我可以有你吗?”
我们说好再见的,最后还是忘了,以为永远有多远,不过是一场顷刻结束的后知后觉。
一个高个子老头站在房车边驻足看了许久,车顶的雪落在他背着的剑道竹刀上,他轻轻拍了拍,转身跟上同伴。
只有在仪器换药时,何遇才能进入病房,不能停留太久,所以还要看运气,最好方楚楚能默契地睁开眼。
有些人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的世界里,清浅如过目则忘的照面,深重如镌刻回忆的凹痕。
画面越来越模糊。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何遇忍不住感叹,真美啊!
方楚楚拉开两抽屉的盗版碟和磁带,饶有兴致地给何遇介绍卖一张碟能赚三块,以及哪些碟里面装的其实是十八禁,还有用步步高可以洗掉磁带录自己的歌,调虎离山卖给别人……何遇听着听着走了神,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期待,这个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女生,还能做出什么他认知范围外的事。
因为跟龙中学生往来,何遇被班主任发配到操场跑圈散热,方楚楚在旁边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个五颜六色的马尾辫和花衣裳格外显眼。何遇用校服套住头,委屈至极地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十八岁那年,他跟方楚楚离开熟悉的小县城,提前过上了社会人生。这对神雕侠侣没雕,不侠侣,只有神,神经病的神,在吧台上摔过瓶子,在动物园喂过老虎,帮人代笔写过小说,给魔术师当过助理,曾经挥霍着人民币吃遍一整条夜市美食街不心疼,也落魄到买个面包都要一人一半。
在备考最紧张的阶段,一个大肚子领导来龙中视察,地方请了当时特红的歌手来学校表演,说是配合大家的成人礼。
那天只有他们班在操场里玩雪,雪积不起来,只是润湿了路面,他们就从树枝草丛上裹起雪,手被冻得通红也不觉得疼。顶着一头白色的方楚楚突然拉住何遇的手,他想挣脱,连问几个干什么。方楚楚笑着答,逃课。
“什么我追你,是你先撩我!”方楚楚用力咽了咽口水,一股热流袭来,眼睛被刺得糊上一层雾气,她缓缓说道,“在老师办公室里,突然说月亮圆,看你老老实实的,还不是为了吸引我注意,你就是心眼子多。”
那次离家出走,方楚楚就战斗了两天,不过后面她也不常出现在学校,行踪不定,偶尔来上课,也是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等何遇再次见着她,是在医院住院部里。
来之前,他跟自己打了个赌。
接下来,何遇努力不冷场,从天气温度、你叫什么名字到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越问越尴尬。倒是方楚楚一边翻着东西,心情大好地接受了采访。他们生活的小县城叫龙泉,城里有两所学校,一所龙泉中学,一所二中,显然,正房和妾的区别,但两家学校不承认,暗地里比拼升学率。之前有过两校的学生谈恋爱错失重本的前科,于是学校出现了一个没列入校规的潜规则:内部消化能忍则忍,外部消化格杀勿论,以至于两校学生连正常的交往都剑拔弩张。方楚楚就是隔壁龙中的,此行来二中,是帮她老大找一个带锁的笔记本。
真的有如果,我倒是有些话想对18岁的自己说。
“我们能碰面,那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何遇还写道,因为你剪短发的事,没少跟校领导闹过,你是不良少女,而我跟你关系最近,所有人都知道。其实当时莫羡来找过我,让我还是注意点分寸。那天她用手框到了第100架飞机,传说可以许愿,她许愿的样子好认真,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会跟一个没有根据的传说较真,但她却说,愿望都会落空的,不然每次许愿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虔诚了。
暴晒一天后,是无缝衔接的成人礼,校长专门去旁边的技术学院借了礼堂,主持人套着皮卡丘布偶,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地努力活跃氛围,成人礼宣誓结束,皮卡丘开始跟学生们互动,提问如果能跟60岁的自己对话,会说什么。刚准备问第一个举手的学生,皮卡丘就被工作人员请下了舞台,说是候场的女明星等得不耐烦了。皮卡丘几乎是被推到台侧的,又迅速被围观的人群挤到后门一角。何遇远远看见皮卡丘取下头套,果真跟他心里猜想的声音吻合。雅典娜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她揉着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下雪了!
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挺容易的,我喜欢你,可以是开场白,我发誓,成了谎话的前奏,说了再见,以为真的会再见。就像那个时候的何遇不知道,因为这一句话,女生就对着风吹了一个晚上。
加完班回到家的何遇吻了一下睡熟的宝宝,来到妻子身边。
“妈你说什么呢!”何遇没好气地嘟囔,“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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