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时，我的祖父被送进了养老院，他咒骂着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欠他的，他说自己当年根本没想生这些烂猪仔，但是他要操女人，所以他们出生了，他从来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也从来没想过让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一瞬间所有东西都会消失不见的世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块桃酥。他果然还是藏了东西在身上。我抓起一块儿吃了，口干舌燥。
最后，祖父坐进了那个土坑里，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我们得弄点儿水啊爷爷，这样走会渴死的。
为什么不现在去买呢？我又出不去这个臭烘烘的院子，你知道人老了有多臭吗？
你怎么一身血？
我就算吃掉这些桃酥也挖不动了，已经透支啦。我说。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而且您是出生在医院里的，至少也是在家里。
对不起了。他说。
我一定会带来的，我跟他们不一样。
后来，我们翻下了护栏，朝着田野里走去。我们远离了公路，也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在阴天，什么方向都判断不出来。
跑了不是很好吗，我半个世纪才甩掉那个老不死的。
你为什么不带瓶茅台给我呢？你不是去外地上学吗？
再往前走走。他说。
祖父笑着，这算什么呢。
之后我坐在宿舍里，看着血顺着一切流淌，又流淌过一切。我接完了那通电话，想着祖父也许不好过了，但他起码不会进监狱，我就不一样了，作为青壮年，即便我以精神病为借口也要进去呆很多年，在里面我会真的疯掉。
那人笑话我，他拉过裤子，把那条裤子扔在宿舍里，还每天半夜起来打手枪，做了这些事之后，笑话我。
你要帮我挖一个坑。
你呢？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他说。
对，太多太多了。
祖父回头看我，他脸上还沾着血呢，我也是，但我分不清那是我的血还是舍友的。
他把桃酥递给我，我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像他一样。这也是他唯一给过我的东西。我站在那儿。
谁会背着水逃跑呢。
我开始帮祖父挖坑，我用他的拐杖，他虽然能走路，但体力活已经做不了了，连土都翻不起来，他大概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有好到哪去，挖了很久，也才挖出一个三十公分深的坑，估计可以躺进去了。
真的，对不起了。
是吗小伙子，但我身上没有吃的。
我保证下次会带来。
等清醒过来，已经是白天，我从路边的沟里站起来，一身的伤，可能谁撞了我。我看到摩托车在十米开外的路边，车壳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更远的地方。我感觉是谁撞了我，以为我死了，就扔进这个土沟里。
有什么不一样呢小伙子，他们跟你说的也都一样。
啊，我骑车摔伤了，我喝了一整瓶，之后就不记得怎么了，醒过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为什么要捅人呢？
那只能这样了。他说。
我下次会带酒来。
有你受的。
我把摩托车推起来，居然还能发动，就骑上车，手腕和肩膀就像被扯开一样痛。没办法，我要回家去看我父亲一眼，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要告诉他。告诉他，他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这二十多年都发生了什么，我从来不跟他交流，我们不说一句话，但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他了。
好吧。
当有骑自行车人的路过时，我去要了瓶水，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家就在附近。祖父只喝了一小口，他一滴汗也不出，现在我也没有汗流出来了。
你走吧。他说。
爷爷，您要去哪？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那好吧。
小伙子。
我被通知的时候，还站在宿舍里，我刚在舍友身上扎了两刀，他就倒下了，流了一屋子的血。之前我等了好一会儿，周围也没有发生什么，就接到了这个电话，通知我祖父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够倒霉的，你不该喝酒还骑车啊小伙子。
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您到了哪？
不，我出生在这里，我站的这个地方。
我们接着走，实在太疲惫了，我真想瘫在地上，但一个老人都不肯放弃，我又能怎么样呢，就继续跟在他身后。我从路边捡了跟树棍，这才好受些，如果能再喝点水就更好了。
你带酒了吗？
祖父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更为陌生的人，虽然小伙子这个称谓已经很陌生了。
我到了。他说。
他与另一个老人住同一间屋，他恨死这个地方了，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即便跟自己的儿女住在一起，他也时常会发狂，然后说起自己那套理论，那套从来不想带任何人来到世上的理论。我的姑姑们，她们都嫁去了很好的人家，有建筑师，有校长，有毛巾厂老板，我的大伯娶了一个画家，我的二伯靠倒卖房子发了财，坐拥着市中心的七八套房产。唯独我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一切。我的父亲跟祖父一样孤僻，不与任何人亲近，当他们父子凑在一起时也互相仇恨，他们从来不在一起喝酒，也很少见面，并同其他所有亲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骑上摩托车往家跑，有三百公里，中途去油站加油。便利店里不出售酒，不过我带了一瓶朗姆。我坐在加油站，喝光了那瓶朗姆，再次骑上摩托车以后，没多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那不一样，我跟您岁数不一样，还没有结婚呢。
我噗嗤笑了出来。我的祖父，用木棍打死劳模，把那个脑袋打成摔碎的西瓜之后，居然教育起我来了。
祖父仍旧坐在地上。
真的吗？
不要骗我了，每个人都在骗我。
对，我的祖父叫我小伙子，这已经是很好听的了，他叫他的子女猪仔子，奶奶在世时，他叫她老不死的。
爷爷，我饿了。
我的祖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年轻时很富有，后来一场运动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布店，纷纷充公，他的父亲自杀了。祖父开始酗酒，那时他三十岁，有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大伯十几岁就跑去了东北。我的祖父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七个孩子，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但现在没有人管他，他没有间断过饮酒，没有人愿意跟他住在一起。
我年初有一次去养老院探望他，那所养老院有三层，一层有南北两排屋子，每排十几间，我的祖父住在朝北最角落里的一间，所有大吼大叫的人都住在最里面。他同屋的是一个劳模，床头挂着劳模才有的徽章。我的祖父看着那个徽章，对我说，多恶心，看着就想吐。
我们一起沿着马路走，这下子更没人停车了，祖父戴着一顶绅士帽，不知道他从哪搞来的，穿着风衣，那根拐杖是金属的，冒着光，他看起来气质真是很好，怎么也不会让人同一个酒鬼联系起来。我就很落魄了，衣服烂兮兮，膝盖那磨得露出红彤彤的伤口，衬衣上沾着的土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我的手也是脏乎乎的，但祖父只是脸上带点血。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每年都应该来看祖父一次，也许我不想变成他的样子，也许我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不想变成他的样子。最近，每天中午我的父亲都会拨错电话打给我，他一句话也不说，但已经持续了一周，拨错号。
那你来干吗呢小伙子？
祖父坐在土地上，等着我，这是我唯一替他做过的事情。四周真是太荒凉了，连棵树都没有。
现在是假期，学校里人很少，我不想回家，但我的舍友要留在这里跟他女朋友在一起，也不回家。他都干过些什么呢，他经常在半夜手淫，而我有神经衰弱，有几次我发现了，我说你在干吗？我当然知道他在干吗，我意思是能不能不要发出声音，但不行。他说我在自慰。我说你把灯关了。他只是把灯的亮度调小了。还有一次，他急匆匆地跑回宿舍，脱下了一条沾着屎的裤子，整个宿舍如同固化了一般，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困惑他留下裤子后去干吗了。他去厕所清洗了。天啊，我每天在遭遇的都是些什么。
我一瘸一拐地走着，没有什么好办法，中间我试图拦车，但他们不撞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啊，爷爷。
你人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笑话我女朋友跑了。
那好吧，接下来呢？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要饿得走不动了。
但我们得喝水，不然哪也去不了。
我重新朝公路走去，一路上我嚎啕大哭，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伤心，如果在此之前我知道的话，根本不会拿起那把刀。
可惜的是，摩托车只行驶了四五公里，就再也走不动。我在路边点火有十分钟，还是发动不起来，就把摩托车扔在了路边。
逃跑啊，他们想把我抓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没几天可活了，还要换地方。
我带来了香蕉，苹果。我对祖父说。
就这么走着吗？
我怎么能带着茅台来看您呢。
走了很久，大概有两三个小时，我休息了两次，真的走了很久，接着，我看到了祖父，他撑着一根拐杖，看样子他也走了很久。
我离开了养老院，我不能带酒给他，他喝了会发疯，那样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再来看他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的女朋友跟人劈腿后，我每天都呆在宿舍里喝酒。实际上，喝酒这件事，不需要破产或者家破人亡，哪怕摔伤了膝盖，或者一根手指不小心被划伤，都可以喝酒。然后我的舍友，他的女朋友经常来看他，他责怪我为什么总是呆在宿舍，可我又能去哪儿呢？回家会想自杀的。而呆在宿舍会妨碍他们，于是他跟女朋友在外面开完房，他因此多花了点钱，回到宿舍嘲讽我，他说我女朋友走得对，应该去追求正常的生活。我怎么能允许一个拉裤子的人如此奚落自己，于是我在他胸口扎了两刀，他也很吃惊，摔倒的时候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还说，你在干吗啊？
都喝光啦，看看我这一身伤，我走不到家啦，也快饿死了。
我不能再走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笑话你什么呢？
祖父站住，四下看去，但周围怎么看也不像有水，没有房子，没有井，没有河流。
走了有多久呢，天还没黑，但已经开始暗了点儿，每多走几步又会暗一点儿，我们已经远离了公路，看不清路旁的栏杆了。而祖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累了，他突然站定在那儿。
而我根本判断不了自己出生在哪。
小伙子，岁数能解决什么呢？
但您已经七十岁了，还有那么多看着不顺眼的吗？
我可干不了这种事儿。
祖父掏出刚在放回口袋的桃酥，在考虑着什么，这太令人心酸了。
是啊爷爷，我还做了别的事。我把舍友捅死了。
我已经挖不动了。我说。
出生的地方。
哭了有多久呢，直到什么都看不到，天黑得如此彻底，没有一颗星星，没有灯光，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的祖父不知道从哪搞来了酒，然后，据说那个劳模偷喝了几口，祖父大吼大叫。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祖父总是觉得劳模想弄死他。劳模偷喝了他的酒，当天夜晚，祖父用一根拖把棍，把劳模的脑袋砸烂了。监控录像透过窗户记录下了一切。他们问祖父为什么要打死劳模，祖父说劳模一直想弄死自己，偷他的钱，偷他的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