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还好吗?
作者:与路
“玩得开心点,不用着急回家。”林允总是在她要出门的时候这样说。提子会返身回来,给林允一个拥抱,然后再离开。
林允这么想不是没有原因的,在他们在一起五个月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提子的朋友们。当初他们是凭着默契,在公司里心照不宣地隐瞒了恋爱关系。但现在这种默契似乎产生了一种惯性,延续到了他们工作时间之外的生活中。
提子的朋友们像是一群从书上走出来的人,林允对于他们的了解仅凭作者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提子给林允看过莉莉的照片,就在她告诉林允莉莉怀孕之后。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他们一直睡在床上没有起来。林允靠在床头,提子枕在林允的大腿上。她从手机里面翻出来,看了一眼又递给林允。
“你再睡会儿吧。”提子放下猫,站起身来抱住林允。林允感觉到她的身体很凉,像在夏天靠近了一座冰柜。他把鼻子探进她的头发,闻着那熟悉的香气。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肩膀,仿佛他们这次要分别很长的时间。
提子对林允说你这是谬论,正因为猫们无法自己做出选择,所以才要由人来代劳。不管怎么样,普京大帝依旧每天在屋子里横行无阻,时不时将屋子里的东西拖到客厅中央。它对绿色植物情有独钟,以啃食白掌的叶子为乐,提子很怕它哪一天就因为这样被毒死。
他放下手机,低下头去亲吻她,一只手抚摸着提子的下巴,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胸前。普京大帝蹲在窗台上,旁边有一盆白掌,它正盯着它的绿叶子发呆。
一想到儿子,虽然他们并未打算要,但是林允就觉得眼前正在做的事情脱离了低级趣味,变得庄严伟大起来。他在一只举止可疑的猫的注视下,把手伸到提子的大腿根部,她的小腹像被敲打的架子鼓面一样颤抖起来。普京大帝“嗖”的一声蹿下窗台,带倒了那盆白掌,泥土洒了一地。提子作势欲起,想去收拾猫,林允一把又把她按回去,用嘴堵上她的嘴。猫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藏到了床底下。
给猫做绝育手术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却让林允想到一些其它的东西。猫的事情固然不应该由人来做主,无论你宣称自己多么爱它,给它一刀这种事情都是十分侵犯猫权的。一个养猫的人或许会说,这是为了猫好,可以让它变得性情温顺。但这是人的需求,并不是猫的需求,猫才不要当什么温润君子。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一种推测,说不定猫君心里觉得做一只小宫宫也是不错的。做不做宫宫,是猫自己无法选择的事情,所以人不应该代替它做决定。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天空中一个声音突然对你说,你的余生都不准再做爱,并且无法反抗和选择,你将会何等愤怒和绝望。这个问题的重点就在于人与猫之间无法相互理解和沟通,人与人之间在这件事上更加困难。
他闭上眼睛,想起读幼儿园时,有一次他的头被一块石头砸破了,流了很多血。那时候正好是放学后不久,没有老师管他。他顶着血流如注的脑袋往家的方向走,半道有装满生石灰的货车奔驰而过,搅起浓浓尘埃,像是某种伪装过的钢铁怪兽。被石头砸破脑袋的恐惧这时候才从他心底升起来,使得他没有办法再挪动半步。路边正好有一棵水桶般粗的洋槐树,他跑到树干背面靠着坐下来。天渐渐黑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般从树干后面走出来,投进了她的怀抱。
周四一整天都没有提子的消息,林允想她应该是安全到达了吧。晚上他给她发了短信,没有收到回复。周五也没有。
然后她又问林允:“戴和不戴,有什么区别?”
对面楼里的那家人又在准备晚饭,一个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饭桌。一个年龄不是太大的女人正在往桌上端菜,旁边一个男人正在摆放碗筷。昏黄的灯光下,窗框中的一家人显得其乐融融。
林允抽出一支来点上,裹在里面的烟丝很干燥,似乎一捏就会碎为齑粉。薄荷和烟草混杂的气息在他的口腔蔓延开来,像冬夜的冷雨。他来到窗边,把窗子打开,透过指尖升起的烟雾重新审视外面的世界。
“对面的人会看见的。”提子隔着林允的肩膀把头伸出来,用拳头敲打他的后背。
在提子的示意下,林允上楼去拿来浴巾,就是提子十几分钟前还裹在身上的那条。他把浴巾对折后铺在地上,然后把普京大帝移到上面包了起来。
因为要赶七点多的飞机,提子起得比往常上班的时候更早。林允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床身在倾斜,然后是提子在屋子里走动和悉悉索索的声音,最后她走进去浴室打开了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冲洗着林允的耳膜,让他变得更加清醒了一些,但是他还不想醒来。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体的各个部分,幻想自己是一只收紧翅膀的鸟,在风中的枝头上保持不动。
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有一个儿子,这是个概率事件,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就可以通往这种可能:1.林允的一颗精子成功在提子腹内着陆;2.这颗精子携带的是Y染色体。他们年轻,充满活力,可以每天在床上折腾很久,但却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未来。林允意识到未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它并不在很遥远的地方,而是有可能就在身后,稀里糊涂就会闯进去。
信任这种东西是很虚无缥缈的,像散落在宇宙间的星云,可以看见,但却不容易触摸。想象力是信任的宿敌。当两个人分处两地,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有干,只是各自于房间中整日呆坐,但在他们的脑海里,却会为对方这一日的生活不断增添戏码。他们总是自以为是,枉顾一切,让猜测愈演愈烈。
晚上,天气变得闷热起来。林允在冰箱里发现了一盒香烟,是女士烟,形状细长,但不知道在那里放了多久。提子从来没有说过她会抽烟。
“戴着的时候呢?”提子又问。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去照母山,车上两个人分别打电话给公司请了半天假。那毛绒绒的东西就抱在林允的怀中,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有那么一瞬间,林允以为自己挨着的不是浴巾,而直接是它的身体。
林允把提子带到房子里去转了一圈。提子说阳台的玻璃栏杆可以锯掉,封起来做成落地窗,又说厕所一定要安坐便器,蹲式的看起来太不雅观了。林允把这些记下来,回头都转告给了设计师。
独自一个人时,林允哪里也不会去。他厌恶拥挤的人群,无法长时间置身于一张坐满了人的桌子。那种情况下很多人会同时开口说话,这让他难以忍受。
“帮我照顾好猫。”提子又说道,“再上床睡一会儿,离上班的时间还早着呢。”
“高中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跟我说,不到三十岁不会结婚。”提子这样说的时候,林允听不出她是在惋惜还是感叹。
也许他们应该有一辆车,这样会解决一部分问题。林允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有自己的打算,年底的时候在离公司近的地段买了套二手的清水房。
林允走进大楼的时候,经常会发现比他先出门的提子还排在等电梯的人群中。周围有一些公司的同事,如果装作完全不认识,会显得太过刻意。他们会点点头,打招呼的时候尽量简短,并且避免眼神的直接交流。言语可以伪装,眼神却会出卖一切。
“不会的,没有开灯,屋子里很暗。”
提子来公司的时候,公司的同事都知道她喜欢养猫。几个月前,她在哈尔滨街头闲逛的时候,一只暹罗猫惊惶失措地蹲在路边一个花台里。这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提子并不急于找工作,准备毕业后回重庆再作打算,所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她在附近张贴了招领启事,还附上了猫的照片,猫主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睡梦中,林允感觉有风在他脸上吹了一整夜。他醒的时候,听到浴室里有流水的声音,浴室门旁边立着提子的旅行箱。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家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她一定是一到家就冲到浴室里去了。
被子被蹬到床尾,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从里面拱出来,蹲伏在纠缠在一起的四条腿中间。提子吓得尖叫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是普京大帝,两个人都尴尬地笑了起来。提子起身把猫提到床下去,看它悻悻然地走开了,没有再上床来的意思。两个人又迅速抱在了一起。早晨就是这样开始的,活力被唤起得如此迅速,他们从昏沉的睡意直达滚烫裸露的皮肤,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让高潮来得持久而猛烈。
天光微亮,像黑豆浆的颜色。他们从床上醒来,开始接吻和抚摸彼此。楼下汽车驰过的声音传来,衬托出这个早晨的安静。林允起身把窗帘拉开,世界如同梦境一般悬浮在窗户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样的早晨让他想到世界的起源、青草的气息、干燥光滑的鹅卵石和库尔贝笔下平静的大海。
“那就是在死胡同里瞎转悠。”
林允遇到提子的时候,写字楼周围很荒凉,楼下的咖啡馆那时候还是一片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楼里的电梯也没有那么拥挤。现在各类公司在楼里扎堆,四部电梯已经无法满足需求,每天上班时间大厅里都是一阵人声鼎沸。
说到提子去奈良,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一说。她是在有一天晚上和朋友聚会完回来告诉林允的,因为莉莉准备去那里拍婚纱照,而提子是她婚礼的伴娘,所以和伴郎被邀请一同前往。
下班后,他们经常会一同回到提子租住的地方。为了避免两人同时出现在电梯口,照例是提子先走,林允晚走。提子在住处等得急了,就打电话催促林允。晚走的必然晚到,林允心一急,从轻轨上下来,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一堵,到得更加晚了。
林允想了想,觉得区别不是特别明显,就说:“没戴的时候像是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那之后,他们开始约会。出于一种默契,而不是某一方的刻意要求,他们心照不宣地对公司同事隐瞒了这段恋情。提子比较调皮,她会故意挑逗林允,当着同事面聊天时扔给林允一些只有他们能懂的俏皮话,或者在路过林允边上时躲过周围的眼睛,冷不丁朝他的耳边吹气。最开始时,林允总是紧张得窘相百出,他害怕因为自己的漏洞而被人看出端倪。后来他就想,也许被人看出什么来也不打紧,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周三的晚上,提子开始收拾行李。林允坐在沙发上,拿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在看。提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个小胶瓶,把几种常用的化妆品装一些进去,然后全部放进一个手包。她做得很仔细,有条不紊,以确保小瓶里的东西不会超过可以携带上飞机的剂量。一些大件,如换洗的衣物这些,之前她就已经收拾妥当。提子又从旅行箱里翻出了身份证、户照这些东西检查一遍。最后她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了一圈,像一个将军出征前检阅排好队列的士兵,然后才算放下心来。
林允怀疑这只是一种伪装,它其实正在偷偷关注着床上的一切,那对在空气中兀自竖立的耳朵就是证明。这小东西已经长到成年,体内雄性激素分泌旺盛,整天在屋里上蹿下跳、翻箱倒柜,而且还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有好几次都趁人不注意高高跃起,往窗户处跳去,吓得提子嗷嗷叫。好在窗户是关着的,才阻止了它逃向虚空的猫步。提子抓住它就是一顿暴揍,揍完又像对待儿子一样按在怀里爱抚得不行。没错,要是林允和提子有个儿子,儿子犯了错,她应该也是这样的反应。
提子已经洗漱完毕,衣服也换好了。她从角落里把普京大帝揪出来,照例是捏住它的脸,跟它作短暂的告别。林允再也没有办法装睡,他从床上起来。
当朋友邀请提子聚会时,她会告诉林允,然后独自一人前往。她既没有主动叫上林允,林允也没有表现出要陪她前去的意愿。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有趣,提子和林允会一前一后出门,乘坐间隔几分钟的两班轻轨。他们在同一个站点下车,然后走进不远处的同一幢写字楼。这是他们的约定,以免在途中碰到认识的人。
提子是哭着跑下楼来的。她在普京大帝的身边蹲下来,哭得更加厉害了。她用手赶走聚集在周围的蚂蚁,林允也一起来帮忙。他看见猫的肚子下面有一滩暗红色的东西,喉咙一阵缩紧,开始干呕起来。
说起他们的相遇,林允记得那是七月份的重庆,一个大大的艳阳天,连耐旱的小叶榕也被晒得失去了生机。提子说不对,那天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路上湿漉漉的,雨水在原本滚烫的路面上一蒸,空气中就满是泥土的味道。林允说你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站在楼道边的窗子里往外看。提子说自己从来没有买过黑色的连衣裙,那天穿的是米色衬衣和牛仔裤。
林允心里一热,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提子。不管怎么样,她总会回来的,不是吗?等她回来,他想和她好好谈谈。他会建议把他们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也许等他正在装修的房子完成,他们就可以真正搬到一起去住。对此,他跃跃欲试,幻想良多,兴奋得很晚才睡着。
周日一整天林允都没有出门,上午的时候他又收到一条提子的短信。亲爱的,不好意思,错过了航班,正在办改签,今天没有办法回来了,周一的早上能到。
在这样的早晨,提子和林允会暂时忘掉一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同样也得从床上爬起来,走出门去,汇入匆忙的人海,去奔波,去忙碌。他们会在结束后继续拥抱一段时间,林允把头埋进提子的头发里,用力地吸气,闻她的味道。然后尽管很不情愿,林允会先起床,把窗帘拉上,去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水声把他们一点点拉回现实里来。提子年轻的肉体丰腴而白皙,林允从床上把她横抱起来,走到浴室时热气正好弥漫开来。如果时间允许,他们就尽量放慢动作,好让这个早晨流逝得更加缓慢一些。
林允睁开眼在床上躺着,睡前的那些幻想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提子裹着粉色的浴巾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用额头抵住林允的额头。她湿漉漉的发尾拂过林允的脸,把他的睡意赶走了一大半。
林允反复翻看着这条短信,怕遗漏潜藏其中的任何一丁点信息。思考良久,林允编辑好回她的短信,是些问她在干什么,拍摄是否顺利之类的话。准备发送的时候他又彻底删掉了,重新开始编辑,只是简单地回答她,都挺好的,猫很乖,没有打闹。
重庆有到大阪的直航路线,但她们嫌这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太差,选择先飞到上海,再由上海到飞到大阪的关西机场。出发的时间是周四早上七点多,在上海的中转航班对接得比较紧凑,不用等太久,下午三点多就可以在关西机场降落。
伴郎是一位房屋建筑设计师,是莉莉和提子共同的朋友中的一位,林允对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并无偏见。提子提到聚会时的一个玩笑,莉莉说结婚花销很大,有人就起哄,提议去奈良时只开两间房,这样可以省钱。她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玩笑说出来,但是马上察觉到了不合适之处,就补充说,要是这样的话,她肯定不会去的。她说她相信莉莉和她老公,他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莉莉是提子经常提及的朋友中的一个。莉莉的男朋友又接到一单大生意,莉莉放假时去了趟曼谷,莉莉居然对吃花蛤过敏……她总是这样对林允简洁地提到关于莉莉的一切。至于莉莉的男朋友做的是什么生意,莉莉去曼谷玩了什么,她对花蛤过敏之后又怎么样了,提子则没有耐心再继续讲下去。
每天出门之前,提子会把普京大帝拉过来,抓着它的脑袋揉捏一番。提子喜欢养猫,这看起来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
林允周六睡到中午才起来,在冰箱里找到几片面包,已经放得有些发干了。他倒了一杯牛奶,将就着胡乱吃了下去,然后把腿翘在茶几上,打开电视来看。他记不得上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这东西现在完全成了摆设,不像以前那么有吸引力。他试着理解电视里的人在说什么,却发现因为睡得太久,头疼得厉害。
门虚掩着,提子侧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普京大帝。“可怜的小猫咪,被人扔在家里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啊。”看见林允到了,提子揪着普京大帝的脸,一本正经地这样说。
往后推迟十个小时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林允心想。
等待期间,提子带猫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没有任何病症或残疾。眼看大学最后的美好时光将尽,提子就带着它一起飞回了重庆。俄罗斯总统普京摸过狗,摸过马,连老虎也不放过,提子刚好在网上看见一段他撸猫的视频,就给带回来的这只猫取名叫普京大帝。
林允看了一下屋子里,没有发现普京大帝的身影,但他并不想去找它。它一定是在衣柜顶上,或者床底下,再不然就是浴室门的背后。屋子就这么大,但它总能找到藏身的地方。
虽然林允没有和提子谈论过,但是他渴望日后在这套房子里看到她的身影。他们漫步在清水房里的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躲避堆积的灰尘。这里的一切现在看起来还很破败,地上飘着风化的塑料薄膜,墙角有旧报纸,客厅甚至还出现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但这私毫不影响林允的兴奋,他已然开始想象房间灯火通明的景象,提子就坐在客厅里,头上是从墙角伸出来的一盏落地台灯,她正在翻着一本书或者是干些其他什么事。
出发前一周,莉莉开始频繁打电话来跟提子讨论行程问题。有时候提子就在林允的旁边接电话,有时候她也会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马路上来往的车流。她们从出发前的准备,聊到到了奈良后的具体安排。提子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又把声音压得很低。
林允关上门,来到窗前,看到楼下停着一辆出租车,副驾驶室已经坐了一个人。提子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了后座。那个人一直没有下车,林允看不清他的脸,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新郎还是伴郎。
提子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父母会给她五毛钱当零花钱。她偷偷把钱存起来,然后买了一只小猫。白天她把小猫装在书包里背着去上学,把早餐里节约出来的鸡蛋喂给小猫吃,晚上就把小猫藏在卧室里。有一天上学走得匆忙,忘了把小猫带走,被父母发现扔了出去。提子放学回来找了几个街区也没有找到,气得大哭一场。
中途普京大帝掀翻了茶几上的一只空盘子,林允迅速打扫了现场,干净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傍晚的时候他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后来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提子发来的短信。她告诉林允说一切都很顺利,到关西机场的时候忙着转车去奈良,没顾得上跟他说一声。她还抱怨奈良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大街上连个垃圾桶也找不到,到处跑的鹿也一点都不可爱,喜欢缠人。短信的结尾,她问,猫还好吗?
马路对面的楼上有一家人,经常大开着窗户,他们家的餐厅正好是对着这边。此刻,饭菜已经端上桌,一家人围了过去准备开饭。林允坐到沙发上提子身后的地方,伸手越过她去摸普京大帝,正好把她也环抱在怀里。提子就用后脑勺磨蹭着林允的下巴,这时候他们谁也不用说话。过了一会儿,提子说她饿了,他们就会一起出门去吃一顿火锅。
后来他常常回忆,要是那次母亲没有找到他,或许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死掉了。现在他思考的是,如果他像当年一样暂时消失,那提子从奈良回来后,发现再也找不到他,会不会也像当年他的母亲一样哭泣?
提子起身去找普京大帝,嘴里唤着它的名字,眼睛在屋里各个角落搜寻。她没有找到,转头看着林允,眼里满是询问的表情。林允走下床来,在猫平时喜欢待的地方翻找了一遍,也不见踪影。
布包是白色的,上面用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硕大的猫头,但猫本身看起来却显得清瘦干练,脸部线条向里收,不像一般宠物猫那样肥头大耳。那时提子刚面试完来到楼道上,林允要去送一份文件,正好从她的身后路过,看了一眼她的包,不由得赞叹猫的俊俏。他并不是一个爱猫的人,但是也不讨厌,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包上的图案吸引了。提子说这是暹罗,是猫界的吴彦祖。经她这么一说,林允再一看,长得还真有点像吴彦祖。
普京大帝蹲在林允的旁边,林允一手抚着猫头,一手拿着书,时不时从书里抬起头来看提子一眼。屋子里很安静,猫也出奇地温顺,没有跑来跑去捣乱。提子打开衣柜,从里面取了几件衣服出来往身上比划,最后把一件白色镂空蕾丝连衣裙挂在了外面,林允猜测这是她第二天出行要穿的衣服。
很快提子就反悔了,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她说她能感受到那一刀钻心的疼。林允哈哈大笑,说你怎么可能感受得到,这不科学啊。你如果真要感受,那首先就要想象出自己有那样的器官,然后再想象它被一刀拿掉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已经起床,点了外卖在吃。提子夹起一块肉放到他嘴里,说你真不是个东西。
林允从来没有养过宠物,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提子对猫的那种喜爱。不过提子喜欢的一切,他都能接受。所以当提子要到奈良去,把普京大帝留给他照顾的时候,他也并不希望它有什么事情发生。
提子拉着旅行箱,林允为她打开了门。跨出门后,她转过身来,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一个轻轻的吻,短暂而温暖,不像她身上那么冰凉。
然后提子瞥见了打开的窗子,开始大喊大叫。林允胡乱穿了衣服跑下楼去,顺着门卫手指的方向,他看见普京大帝躺在不远处的花台旁边。
当然,他们也远还没有到要跨出这一步,走进人生另外一个阶段的时候。林允知道,时机还不够成熟,这中间需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春天和秋天之间永远横亘着一个夏天。所以,他还不用急着对提子说出那句话。
林允下床收拾完地上的泥土,用一块湿毛巾把地又擦了一遍,然后重新躺回床上。提子突然提议说:“我们把猫带去做个绝育手术吧,这样它就不会闹腾了。”这虽然有失一只公猫的尊严,但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林允当即就表示同意,并且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去吧。
后来林允发现装房子真是件累人的事情,虽然已经进行了大部分,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但还是把他折磨得想要放弃。去他妈的,就这样吧,不装了。但他还是得坚持把它装完,然后一个人住进去。公司的同事已经说起过好多次,要到他的新家去看一看。到时候他一定要显出十分好客的样子,对他们笑脸相迎。
这虽然算不上是一个错误,但此后两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结束了。除了在提子离开公司以前,他们在工作上的那些交集外,在那棵歪脖子黄葛树下埋葬一只猫,这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提子不喜欢避孕套,她说乳胶的味道让她头晕恶心,每次闻了都想睡觉。她让林允直接进入,有一种命令的语气在里面,就像是在说:“嘿,那个你,把桌上的茶杯递给我。”这让人无法拒绝。
记忆总是在这样的细微处留下破绽。身处其间的人围绕最初的原点,不断用想象移花接木、添油加醋,把故事改头换面成另外一番模样。好在仔细核对之后,还是会有一些细节彼此相同,这成为一种证据和纽带,证明两人确实曾经相遇过。只要提到提子那天挂在肩膀上的一个宽口布袋,两人的回忆就会越过先前的琐碎分歧,重新契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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