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里戴耳环的女人
作者:魏运
温柔者福矣以其将得土也
“那得看你像谁了。如果你长得像母亲,必然会厌恶母亲;如果你长得像父亲,必然会跟他作对。”
母亲用微信给秦红艳发过来两张家乡的照片。一张是新铺的二级公路,雪白雪白的,像刚下过雪,上面其实是一层白色的细沙;另外一张是新建的基督教聚会堂,有个穿着白衬衣,瘦削高挑的男人站在花园里,背对着拍照的人,望向附近那些低矮又没意思的群山。这算是家里的大事了。
“你在看我身上的蜈蚣吗?”
“阿弟去你那边打工了,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他不满意家里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跟他爸吵起来,一气之下就跑出去打工了。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沿江公路的车辆偶尔喧腾的往来,在传达被夜色驯服的适宜的辅音,刚好能够盖过男人与女人之间亲密的动作。他们就在靠近阳台的卧室软沙发上面做爱。她的身体在回应他,而她自己也似乎很有感觉。她抱着男人,做出许多温柔的尝试,那对蓝宝石孔雀耳环令她更加动人,他的兴致高涨,认为自己更加具有男性的气概,他有信心去征服她,还有别的事情。
“我知道。我有这种眼力。我虽然不是有长相的男人,可也还算讨女人喜欢。我不想对你隐瞒,也不是要以此证明自己有能力,我拒绝过几位漂亮的女性,至少不比你差。我说给你听,是想要告诉你,你是我愿意得到的最好的女人。”
“很漂亮。”可她似乎不为所动。
秦红艳欣赏的他的伶牙俐齿。她愿意去想象他的故乡,但她绝不会像他那样迁就自己的故乡。就像她不会再迁就她的父亲或者弟弟。她也不会迁就母亲,迁就她的教导,就像大姐那样,继续重复在母亲身上行将耗尽的“传统女性”,把自己局限在那个空洞的、叫做“故乡”的词汇所承载的记忆里。对她来说,那足以令她尴尬。
她赤脚站在阳台上面,披着男人过于宽大的丝绸睡衣,裸露着身体。天空黏糊糊的,混杂各种并不相融的光雾,恒星淹没其中,月色并不动人。
夜深了,她把耳环摘下来,也去躺在男人身边,闭上眼睛。
她急切地喊母亲,可她喊不出声音,她看见母亲带着姐姐和弟弟,远远地走在别的地方,只留给她一盏忽明忽灭的灯。那个陌生男人喊出她的名字,她已经在流泪了。什么都无所谓。真的吗?
说这话时,薛丹有一股子虚张声势的无畏,她在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难堪。某天洗完澡,秦红艳发现薛丹腹部的正中央有一条像蠕动的怪虫一样的疤痕,在她身上是很严重的瑕疵,用浴巾擦干身体后,她就用特殊的贴纸遮盖住那条怪虫。
她也温柔地掐他的鼻子。
“知道。”
“是不是还在为那件事生我的气?”
“完美、知性,跟别的女人不一样。”然后他开始郑重其事地说,“我很在乎女人的纯粹性。既然肉体的纯粹性已经变得可笑,而且对女性来说,是一种伤害和不尊重,那么我选择追求精神上的纯粹性。我不能追求一个毫无纯粹性的女人,这是我的权利,我不会让步。”
她都快忘记他了。母亲还以为她还在跟他谈呢。母亲真是太不理解自己的孩子了。统计局先生没有跟她见面之前,每次给她发消息,都会充满正能量地介绍他在统计局的工作以及他在本地投资的装修设计公司的生意两方面都蒸蒸日上。另外,他还兼任政府扶贫办的下乡访问工作,他的朋友圈总是有他不失体面,带着表格与扶贫物资下乡跟那些脏兮兮的贫穷男人和小孩子亲近的照片。不过母亲在饭桌上说起一件在当地流传的扶贫工作的笑话,秦红艳就不再对这些扶贫工作感兴趣了。母亲说,政府扶贫办的人下乡送两对山羊给那些贫穷的少数民族人家,打算让他们养殖生产。那些少数民族平时根本没有钱吃得起山羊,结果那两对山羊没能繁殖更多的山羊,就在当天被宰了,做成香喷喷的羊肉,分给那些扶贫办的工作人员一起吃。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等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跟秦红艳说,她很像村上春树描写的女人。
“他现在也去学赌钱,跟他父亲真是一样的坏种。我说他,他还骂我。他跑出来也好,打工赚钱,也比在家里不成个人样好。”
薛丹要往脸上抹洗面奶,可她在手上抹匀洗面奶的动作非常漫长,她想要不动声色地隐瞒这些令她在意的事。不是要隐瞒事情本身,而是隐瞒她自己,她不想让秦红艳知道她仍在忍受命运。
在龙宫的时候,有个叫做宋瓴的女孩子给她说过飞鬼的故事。“飞鬼是猛鬼。”宋瓴告诉她,“这是比尖头水鬼更加凶狠的恶鬼。它钻入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的肚子里,吃光他们的内脏,他们就死去了,也要变成飞鬼,继续去吃别的无家可归的小孩。”
“可我是那种女人呀。”
母亲常常念诵的祈祷词,就像数绵羊一样不断重复在她的耳畔。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也能背下这段喃喃絮语,她一直都是不以为然的。她觉得还没有睡着,却不断地看到许多闯入清醒的转瞬而逝的梦境。在那种浅睡的梦里,她会频繁地听到一个陌生男人踩在沙石上的声音,这种声音从生活中各种庸常的声音里变化出来,就像被雨水渗透的脏苔藓,悄悄在她熟悉的生活周围化开,她并不是听到,而是陷入这种声音里面,毫无知觉。她听到那个陌生男人的脚步声疲惫、徘徊,那是一种与行动以及错误重复摩擦而产生的声音,那也是她自己的声音,同声相应,她与此契合。她察觉一些不寻常的变化,并不如她之前所想的那么轻松。等她拉住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发现是自己在回头看自己,那是她被飞鬼吃光内脏的过往,她吓了一跳。那个男人已经把她熟悉的另外一个女人的内脏吃光了。
“没有。你把他的号码发给我。”
男人自信地走近她身边,温柔地搂住她的腰。
“已经抹不去了。就跟身上的纹身一样抹不去了。不过这比纹身恶心得多。”
她很少会去想关于太空的任何事情,她的见识没有那么远,接受的教育仅仅让她听说过太空这个并不属于她的词汇而已。真正告诉她太空的,是她的客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个男人。他告诉她太空在地球以外,具体就是大气层以外的宇宙空间,比任何地方都要广阔,是她无法想象的,也是他无法解释的地方,那里是科学存在的意义。她听不懂科学,却能看懂男人自大的表情,也就不再追问。既然太空比科学更遥远,就不是她够得着的东西。可她仍然想知道更多关于太空的事。
深夜,男人已经安稳地睡过去。她没有睡着,在别人的家,多舒适的床铺,她都没法轻易睡着。她坐在床上,看着男人起伏的鼻钩,尽管跟他相识已有一段时间,也像朋友一般私下里约会,可心里仍是只把他当作客人。他和她是在名为“龙宫”的地方认识的。对这座城市稍有了解的男性,都会知道“龙宫”,龙宫里的女人就是藏在这座城市深处的奇珍异宝。这半年多来,男人有意要更进一步,可她却连男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他问过她的名字,他说要知道她的真名,不是“龙宫”给她的假名,她没有隐瞒,很大方地告诉他,还有家里人怎么叫她,她都在床笫之欢的间余当作可笑之事跟他说起过,她对掩饰自己的身份这种事并不在意。可她却没有问他的名字。他和她之间一直以你我相称,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对他不算厚道。
“早点睡,也许今晚都挺累了。”梁杭的声音里有些严酷的东西,令她失去阵脚,她好像突然失去自信,非常艰难才说出一句充满温柔的话,“晚安,明天我开车送你上班。”
可她只是在回报他的用心,用身体回报他。
“不能去医院抹掉吗?”
母亲突然换另一种语气,悄悄地问她,“给你介绍的对象聊得好吗?”
父亲为人倨傲,在工作方面,甚至在家庭生活之中,他从不在与人的感情关系里做多余的事。后来秦红艳才明白其实是母亲从不肯屈就父亲,慢慢地就让父亲疏远她们。在秦红艳看来,母亲比别的女人漂亮,也要比她们高大,更加精力充沛,总是不动声色地接近时尚。母亲在单位里常常在不同的男人身边周旋。她不是那种会害羞的女人,但她会故作害羞,在别的男人面前,那是一种类似于应酬的表演,以至于有时会让秦红艳都感到迷惑。她对父亲就很少会这么做。她对待父亲用的是她本身的性格。母亲的性格倾向于控制,对她身边熟悉的人和事的控制,她擅长社交生活,在其中处理各种事务总是干脆利落。也因此她成为同事与亲戚的中心,人们都愿意接近她,依赖她。她从不觊觎那些她无法控制的好处,但她不能原谅自己建立起来的稳定生活发生任何差错。
苗人信天主。秦红艳曾经在本地的门户网站见过一组政府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发出来的照片,标题就叫做“苗族青年的天主教婚礼”——跟电影里面那些老外在教堂里举办的婚礼可真是天壤之别。在破败昏暗的泥屋子里进行,穿戴的都是苗人的传统服饰,那种古老复杂的装束,看起来既隆重,又寒酸。秦红艳从小就对信教不感兴趣,不管是基督教、天主教,还是道教(家乡意外地没有佛教),印象里那些中年人要么穿着一身整洁干净的白袍套着西装,要么穿着脏兮兮沉暗又花哨的道袍,也许还会有一头舞狮,跟着锣鼓,看起来又笨又丑。
“对我来说,故乡是一种诱惑,你会觉得它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对的。在那些泥泞、混乱的日子——母亲跟父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日子。我每天都在逃跑。最后我逃到河滩。在一片蒹葭苍苍的河滩。在仿佛与世隔绝的午后。我看到钓鱼少年抛竿,静静地站在河滩。在海岸线右侧的红树林,更加隐蔽、还要往上的一片浅滩处。那种日子,我以为一生中只会碰到少数几次,与你所经历的平常日子没有多大不同。可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那种安静、缓慢、俊逸、游刃有余、与世无争,都发生在干净的画面里,发生在一个心无旁鹜抛竿的钓鱼少年身上。你能想象在他身上凝聚了故乡所有古老的记忆。钓鱼少年不大说话,看起来穷苦邋遢,却简练得像神话传说里的美少年;他跟年龄极不相称地老练,跟你解释钓鱼这项游戏时那种纯粹的、在技艺上的愉悦,就像在传授某种遥远的智慧。”
梁杭又和她尝试做一次,但这一次没有成功。梁杭动情而温柔的抚摸并没有凑效,可他已经进入状态。秦红艳徒劳地配合男人,她想要控制身体去迎合男人,可她却尴尬地假叫出来,又马上明白自己犯了个非常不明智的错误。男人似乎也发现了。最后,秦红艳用“服务”帮助男人解决了。
“你睡不着吗?”男人也起床来到楼下小吧台。他看到秦红艳拿到小吧台上面的山崎18年,本想喝一点,犹豫了一下,倒了杯温水。
“蜈蚣?”
“这是女人身上的报应。是不负责任的男人留下的报应。是每个男人都想留下的报应。这条蜈蚣会让别的男人嫌弃你。他们都怕这条蜈蚣,看到它,他们心里就发毛。”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梁杭问她:
“不会”,秦红艳往杯子倒了点威士忌,又说:“那几天是的。但现在我已经答应你了呀,梁杭。”
“那就这样吧。”梁杭把右手温柔地放到她的手上。
“你这么一说,其实我挺像我的母亲。我父亲对她不好,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讨厌母亲。特别是她给予我同情的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心中一团无名火。”
没人能看得出父亲倨傲的个性里藏着对情欲方面的渴望,他是要求母亲要屈服于他的情欲的。母亲在别人眼里是漂亮贤惠的女人,可在父亲那里,她的漂亮贤惠却是一种折磨,一种近在咫尺却不可用的折磨。父亲渴望母亲能用那种被误解的传统想象里女性该有的‘温柔’的性格来对待他的情欲,或者说理解他的“情趣”。可母亲实际上是一个比父亲更加没有“情趣”的人,以至于后来这种渴望一度成为两种性格之间的对抗,好在他们两个人都是“传统”的夫妻,让秦红艳避免了一场过早分裂的危险。
“你是我见过最适合戴耳环的忧愁女人。”
“你从来都不会抱怨。不会抱怨的女人,那只能说,她把内心的想法都压在心里,不告诉别人。”
她见过很多男人,用场子里那些下作的话来说,她见过的玩意,吃进嘴里去的,比男人一辈子自渎的次数还要多。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她并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他的五官并不出众,话也不多,也不像别的年轻男人要迫切地实现欲望。男人每次来这地方找她,主导的总是她,他很愿意让她带领他去完成那些不便言说的技巧,大多数男人把这些技巧称为服务,是他们的女朋友或者妻子无法提供的下流的服务。成为她的熟客之后,他告诉她,男人也会害臊,一旦要强迫他把具体的欲望说出来,这些技巧会完全失去意义,仅仅就是下流了。他笑着说他需要一点下流的雅兴。他并不是最常来找她的客人,有比他更想要与她做爱的男人,当然,也有比他对她更好的男人。她记得他的印象,就是他颇有城府与稳重的鼻钩,以及他很有分寸的举止,在性爱方面,也是如此。之前男人从没有表现出要得到她的样子,可自从她开始戴耳环之后,她发现有好多客人的态度变了,男人就是其中之一。男人变得比以前对她更用心,而且更在意她对他的看法。然后在这半年,他和她已经发展成私下里的朋友关系,他和她出来约会,然后回到他家里,不再通过“龙宫”来完成交易。
她戴上耳环之后,的确变得更有天赋。她从不主动要求,但是他第一次开车出来接她,她就跟他说想试试开车。他以为她在开玩笑,等她把驾驶证拿出来给他看,他才感到有些吃惊。他同意让她开车。在这半年里,每次都是他开车来接她,然后再换她开车回去。他开始让她填补自己的生活,而她对这座城市也越来越敏感,并且她的敏感能够首先迎合他。他给予她很多方便,而她在他身边进化的速度惊人,她很感激他,会愿意尽力满足他,仅此而已。
她示意他这么做。他的动作生硬,可他很有耐心地控制自己的手指,温柔地摸索着她的耳洞。好不容易帮她戴上耳环,她就把嘴唇轻盈地贴上他的嘴唇,是充满鼓励的湿吻,她巧妙地把男人的舌头引到她的嘴里,跟她的舌头缠在一起。男人认为她打算接纳他了。
“是啊。还不太想睡。”
男人介绍说这是按照时下流行的斯堪的纳维亚简约设计理念装修的房子,是经由外国设计师“思考”出来的作品。她仅仅对外国人表示赞叹,她并非第一次进入装修别致的高档排屋,她去过别的有钱男人的家。来到三楼男人卧室的阳台,隔岸灯火距离恰到好处,并不刺眼,反而在点缀夜色。渔业船舶检验局就建造在临江一带,夜里大门紧闭,黑黢黢的建筑物在水面上静悄悄的,警备巡逻船停靠在公家的码头,能隐约听到船身与潮水拍击的动静。这幢排屋的位置选得很好,沿江,却又与江边的公路隔上一层别的排屋,视野没有因此被妨碍,更难得的是,夜间飞驰的车辆,嘈杂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刚好成为增添夜色动人的窸窣之音。
灵心者福矣以天国乃其国也
她并非不懂得他的心意,又重复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的对话。
“我听不太明白你说的话。”
据说在更早的年代,在解放前,或许更早,有法国人翻山越岭从越南那边到这个地方传教。秦红艳不知道祖辈们怎么称呼那些法国人。不过她倒是知道该怎么称呼“住在山里的”黄皮肤苗人,祖辈们把苗人叫做“巴内”,这个词汇的音义有鱼、钻在泥里以及脏兮兮的的意思。
夸夸其谈。他甚至忘记了他和她现在可是赤身裸体地躺在酒店舒适的房间里呢。她羡慕他的夸夸其谈里的故乡,她羡慕他能够邂逅一位充满光明的钓鱼少年。他的故乡,变成她想要在心里想象的故乡。她能够想象,五月份的时候,即使雨水与艳阳仍未到来,明亮的天气已经足够让他的故乡成为南方。
“为什么非要站在哪一边?难道不该是谁对就站在谁那一边?”
“他比我年轻多了,才30出头。对你并不合适。”
母亲是在大姐结婚、而她离开家乡常年在外面以后才信的基督,那时候秦红艳跟父亲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她跟弟弟表面上互相不搭理,可其实厌恶对方的本性,一旦有人越界,就会爆发战争。是的,战争,跟生存以及尊严有关的战争,无法调停。去教堂能够让家里平静下来。母亲去教堂里抱着圣经喃喃自语,没人知道她在祈祷什么,还是要忏悔什么。秦红艳陪母亲去过教堂,她惊奇地发现母亲竟然能够背诵赞美诗。母亲跟教友在一起参加晨祷、晚祷,组织唱诗,为别的教友的婚礼彩排活动,募捐。母亲又恢复了平静,重新接受宿命,逆来顺受。
他对她很满意,并提出去看场电影,刚出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的文艺大片,120帧3D新技术,能有身临其境的临场效果,你一定喜欢。统计局先生自信地说,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不容人反驳的领导。
“总有很多话总没法和其他人说。”
“你想要住在这里吗?”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她。
明快的白色客厅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围成环形的米色矮沙发和黑色躺椅,中间的地板铺着黑白方格地毯,一张古色日式茶几,其上一钵开出六株低垂脑袋的黄色小花蕊的白水仙、紫色的圆形小盒子和金色的方形小盒子,正对着朝东南向的落地窗,其中一扇窗可以打开进入外面的院子;靠近躺椅头部位置的墙角放置一盏伞状的台灯以及一弯鹿角模样的木制装饰物。西南的墙面有十六排白色书架,在书架前面有一个可供移动的扶梯,固定在书架顶部的圆杆。白色书架的顶层和中间层摆放着严严实实的书籍,低层的架子两侧放着音响装置,中间零散放着CD和工具书,还有一些看上去不太搭调的东西——福袋、钥匙、空酒瓶(轩尼诗李察)、堆叠起来的青玉色小茶杯、无线鼠标以及可往外伸展的照明灯支架。书架对面的墙面有一部分稍微凹进墙体,嵌着三行木架子与眼睛齐平(空着,第三层放着一幅头发蓬乱扎起来的裸体少女的钢笔画以及一个支起来的照片框,是同一个女人的?),旁边没有凹进去的空白墙面挂着飞镖盘,上面有六枚红黄色的飞镖。
回到房间,秦红艳看着并不安静的天空,有好多事情在她心中回溯,她觉得自己要想起很多事来,却只是一阵一阵袭来的寂静。她惊讶于自己怎么会这样镇定,或者说无动于衷。仿佛那些对她来说更加重要,却变得遥远的事物正在慢慢消失于太空之中。男人们常常佩服她的记忆力,还有她身边的人。可她越来越记不住很多以前的事,她只能记得住眼前的事。
街灯浸透湿度的光温柔颓丧,返航的班机发出低沉的信号,越来越近,这种来自高处的长音,让秦红艳感觉太空在退潮,跟她越来越近。
她问他,是怎么样的?
“这是我自己的经验。”
现在回想起来,秦红艳才发觉薛丹是那种身体很好很容易动情的女人。她的身体太容易有反应,这是她的缺点。她太容易带给男人那种交欢的愉悦。她的乳房摸上去比别的女人要温热,甚至在发烫。她是个容易发烫的女人。她的脸丰腴,眼睛眯得很小,身体匀称像唐朝妇人的土俑。她还是会感情用事。她努力排斥男人的方式反而让人觉得她很笨拙。她不懂拒绝那些扑向她身体的男人。尽管她要求自己要更加眼尖一点,不再受男人的骗。那条瑕疵就是她的教训。“孩子在胎里已经像个小老鼠那么大”,她毫无伤心地解释的时候是要告诉秦红艳,她是个绝不苟全的女人。她就像杀死自己孩子的希腊公主美狄亚。她把孩子杀死,也不会给那个抛弃她的男人留下种子。
“这地方怎么样?”男人对秦红艳说,他很认真在问她的意见。
她对他挺有好感的。可他们的关系并没能维持很长时间。某一天,毫无预兆,梁杭把她和他约出来了。梁杭解锁了她的手机,看了她的微信。梁杭非常有礼貌地当着他和秦红艳的面,告诉他很多具体的细节,自己正在和秦红艳发展比较认真的关系的细节。“你必须跟她断绝来往,最好互相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删除。”梁杭郑重地告诫他。当时的情况,骑虎难下。秦红艳也并没有下任何决心。
在这之前,那个男人在旅行社上班,专门做港澳游。秦红艳跟她的几个姐妹都是他的客户,她们好几次去香港都是找他安排,他的业务能力不错。没有生意的萧条时期,他主动回访客户,联系上秦红艳,然后他就邀请她出来吃饭。
“这里真不错。”她回头对男人说。
“我是没有感情的吗?”
发现父亲可能出轨后(母亲竟然会偷偷地看父亲的手机短信),母亲变得神神叨叨,经常怀疑,而且极不自信,看起来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方寸大乱又不敢把话挑明。她把这种错误转投到孩子身上,想要通过他们来获得补偿。母亲变得过分关心他们,而且黏人,特别是把秦红艳当成倾诉的对象,把她心里的委屈、对父亲的怨恨都一股脑地丢给她,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承受。
那个男人友好地跟她道别:“咱们就到此为止。以后去旅游也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比别人更好的优惠。”
薛丹告诉秦红艳,不要惦念她。她是那种哪里有条件做生意就往哪里走的女人。不会永远待在一个地方。而且薛丹说她会回家。回到那个要做农活的家。她在家里舂米、打谷的家。秦红艳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太纤细,已经不能再做农活。
“为什么?”
“是吗?我看起来是忧愁的女人?”
母亲反反复复地抱怨,秦红艳也有些烦了。她不怎么关心弟弟,她跟家里的男人都不亲近。父亲根本不管她,他对家里哪个人都不管不问。男人会赚钱,女人就不准说三道四。父亲在家里过一种生活,在外面也过一种生活,秦红艳看不过父亲这么对家里的女人。她顶撞过他,他发起怒来就把她的头往墙上砸,母亲和大姐拦住父亲,嘴里却碎碎叨叨责怪她顶撞父亲。弟弟看着她被打,竟然不帮忙拦住父亲,事后笑她蠢。
她打开礼盒,是一对精致的蓝宝石孔雀耳环,很典雅。可她并不喜欢。
“我不能再去相信另外一个男人,因为我没办法让他相信我,结婚也没有用,这条蜈蚣会整天提醒他们,不能相信这个女人。他们心烦意乱。每个睡我的男人都怀疑我,然后只会用暴力去占有我。”
男人动情地问她情话,手掌托住她发热的面庞,不让她躲开他热烈探询的眼睛。
“不,你明白我说的话。”
哀恸者福矣以其将受慰也
哦,那位统计局先生啊。母亲那么战战兢兢,她以为她的小女儿在恋爱方面跟她和大姐一样是个笨蛋吗?至少,她不愿意像母亲和大姐那样,被安排到婚姻的角色里面。
梁杭也换了威士忌,跟她碰杯。他看起来很高兴。
“统计局那个。”
可他还没当上领导呢。她尽量迁就他,没有提醒他,他已经出丑了。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家,并提出下一次见面。秦红艳没有当面拒绝他,不过她已经决定不再跟他见面。
“你怎么会这么想?”男人惊讶地看着她,佩服地轻轻掐她的鼻子。
统计局先生还告诉她,他也在读村上春树的书,《挪威的森林》、《太阳以西》,还有别的她已经想不起来的书名。他好像以为在大城市里奔波的女孩子都会知道村上春树,而他就有必要读村上春树。他兴致勃勃地说他从村上春树的书里学到很多知识,比如懂得了很多时下流行的牌子,还从村上春树的书里知道成熟的都市丽人该是怎么样的打扮。
返航的班机消失后,秦红艳感觉有点凉。她走到楼下想找温水喝。餐厅那里有个小吧台,她发现架子上面有威士忌。她从消毒柜里拿出玻璃杯,取下一瓶开过的山崎18年,往杯子里倒了1/3。楼梯的感应灯光熄灭了,她不想这么晚还把客厅的灯打开。小吧台的灯光类似于酒吧的效果灯,她选择了昏沉沉的黄色和蓝色。很快,她又倒了另外1/3杯的威士忌。然后,她倒了一杯温水。她的嘴已经变刁了,懂得哪些酒是好酒。可她从来不会过分去享受这些被认可为质量上乘的好东西。她懂得控制自己。这是一个过来人教会她的事情。
“是啊。成熟的忧愁女人。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下午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过来,没有过问秦红艳的近况,直接就说弟弟的事。她心里别扭,却也答应母亲会去看看他。大姐已经结婚,不再管家里的事,就连家里给弟弟准备结婚的房子,母亲也是光问秦红艳出钱。她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
“我并不否认。”
“哪个对象?”
男人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礼盒,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你说过可以从一个男人送给你的耳环来判断他。我很嫉妒那些送你耳环的男人。”
“那你是站在父亲那一边还是母亲那一边?”
秦红艳把他的脸拉过来,亲在他的鼻子上面。她同意并允许他这么说。
这是秦红艳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她在架子上面一瓶百龄坛21年的标签右下角发现他的签名。她记得别人叫他梁总监,所以不会弄错。
梁杭主动跟他握手,君子协议,没有任何冲突,也没有任何不满。他在梁杭面前好像失去了平时跟她在一起时那种敏锐的语言。他变得极其平常,令她失望。如果他能够再机智一些,再冲动一些,而不是那么彬彬有礼,那么轻易地跟她道别,她会不会做出别的决定?
这一次他并没有继续说以前那些讨好她,他认为足够动听的话。
“如果我生在太空,会不会是更有感情的人?”
“你和我说,是因为我们有肌肤之亲吧。”
她时常想薛丹会嫁给家乡哪种男人?她跟薛丹说会去找她,她说好的。可秦红艳知道薛丹并不真的指望她会去找她。薛丹把她当作朋友,不愿意说实话伤她的心。而且秦红艳知道,自己是绝不愿意变成像薛丹这样的女人,她要避免走上跟她一样的命运。
“你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吗?”
薛丹比她大9岁,身上很香。秦红艳见到她后背上还有未完成的失败的纹身。她说纹身和蜈蚣就跟她的生活一样,想要抹去,却发现把皮肤洗得很脏,脏得连男人都不喜欢。尽管她的皮肤很白。她不喝酒,不抽烟,把自己的身子打理很香很干净,穿着浅蓝色的胸罩、无袖白衬衣和米色阔腿裤。她很干净。可肚子上面的蜈蚣和洗坏的纹身却很脏。
她笑着对他说,“你帮女人戴过耳环吗?”
她想起另外一种关于太空的说辞。那是另一个男人对她说的,她认为那种说辞太软弱,也就不会同意。那个男人说太空只够容纳男人和女人的伤痛。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卑微,那并不是女人该喜欢的男人的样子,她并不赞同。
“除了你,我不会给任何女人戴耳环。”
她没有回答,而是迎向男人,让他进入到更柔软的地方。
男人把这当成鼓励,开始不厌其烦地谈及自己的过往以及内心那些奇怪的想法。她喜欢听他聊起家里的事。聊起他的父亲和母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然后,他和她就像两个旁观的小孩子,互相分享自己父母亲那些不可理喻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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