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春天
作者:花大钱
他甚至连外套都忘记拿了,可他居然完全感觉不到冷。
“叮铃……”幸好,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生硬地打断,没有留给郑九如太多纠结的时间。郑九如低头看了眼手机,有道强光在屏幕上反射之后又穿入他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恍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要在这灼热的光线中燃烧起来,连同自己的瞳孔,好像也要一并被烧起来。是蒋桃桃。

2、无论贫困、患病或者残疾

一整个晚上,这是郑九如第一次开口叫蒋桃桃的名字,蒋桃桃靠在郑九如胸口的头一下就仰了起来,“快的话明天下午就能拿到,慢的话也就后天。”一同仰起的,还有她欢快不已的语调。
当然,两个小时前的他可不是这么想的。
“怎么?这么快就迫不及待想要娶我进门啦。”蒋桃桃调笑着一把抓住郑九如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胸上,呲得一下,郑九如觉得自己的手像被人摁到了烧得火红的铁板上,措手不及,挣脱不了。
郑九如就是这种人,当一些细碎的困境密密麻麻地降临,他的心里只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毁灭它们,直接迅速地全部毁灭。
那个时候的郑九如只觉得母亲的这份轻松与坦然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是不合适的。不行,郑九如意识到,他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一个比母亲更高,更坚定的位置。凭什么你就可以活得这么毫无负担?他必须也让母亲来背负一些东西。于是,他选择和其他人站到了一起,一起对母亲指手画脚,一起代表道德来制裁她。
“九如。”蒋桃桃已经掀开了杯子的一角,做出了邀请的姿态。郑九如没有办法,只能很勉强地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抬上床。
“好。”蒋桃桃的回答倒是漫不经心,简单随意,郑九如一下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刚才说得太多,倒让这个本来就很假的借口变得更假了一些。好在,蒋桃桃并没有察觉,她基本上什么都察觉不到。
但比父亲的死更让郑九如猝不及防的是,很快,母亲就和别的男人约起了会。舞厅照样去,咖啡照样喝,口红照样涂,甚至,比之前的还要更加艳红。就好像,父亲的早逝其实是一种识相的退场,是一份得体的礼貌,甚至是对母亲前二十年过份打扰的致歉。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俩好之后,黎杰是不是还来找过你?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是不是还给你打过电话?那晚我俩还在一块呢,那个号码你看都没看就摁掉了,还骗我是打错了,你自己说是不是心里有鬼?”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蒋桃桃边说边在衣柜里翻着针织的线衫,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需要厚厚的毛衣和外套了,随便套个线衫就可以出门,她边收拾边把这个问题轻轻抛过来,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附丽,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这大概是初春的第一道光线吧,有点炽热也有点调皮,它在郑九如的眼皮上跳了几下,然后又刺破了他的梦境,郑九如这才慢慢睁开了眼。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郑九如梦见自己掉到了水里,水倒是不深,差不多到他肩膀。他正想着要怎么从这滩水中跳出来,下一秒,蒋桃桃就出现了,她尖利地大叫着,还扑腾一下跳进水里,想要救郑九如。可她太胖了,真的太胖了,一掉进水里,整个水池的水位线就上升了一大截,直逼郑九成的下巴,这次真的要喊救命了。一片慌乱中,郑九如看到蒋桃桃的那团胸在水面上不断扑腾着,他觉得一阵恶心涌上来,一转头,发现母亲正站在岸上的看着他……
失去一个好朋友的难过怎么能比得上这张奖状所带来的快乐呢?很多时候,郑九如所做出的道德抉择并不是因为真正的道德正确,只不过,比起作恶能获得的兴奋,他更享受名声所带来的快感。
“北京将于3月14日入春,结束长达137天的冬天,是近二十年以来入春最早的一年……”出租车司机刚换了个台,正慢慢调试着收音机的频率,但呲啦呲啦的杂音让还是让主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干燥,就像此刻窗外的空气一样。
“对了桃桃,咱们的体检报告什么时候可以拿?”
郑九如惊愕,然后悲伤,继而愤怒,最后因着这份愤怒,开始确信自己对父亲的笃定无比的爱与忠诚。
“呜呜呜,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终于,蒋桃桃开始哭了,那哭声传到郑九如的脑子里,仿佛是最高强度的催化剂。呲啦一声,郑九如觉得脑海中的快感就像火柴一般被瞬间点燃了,他越演越激动,全然罔顾身边的蒋桃桃的哭泣声,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车门,他大踏步地穿过那些挤成一团的静止车辆,他成为了这个阻滞道路上唯一顺畅流动的线条。
就像郑九如在上小学的时候,曾当着全班人的面举报自己同桌在英语考试的时候偷看书本作弊。没人觉得郑九如的行为是存心的使坏和刻意的破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完美的模范学生,他还因此得到了一张金光闪闪,写着“道德标兵”四个大字的奖状,这张奖状在郑九如房间挂了很久很久,甚至在和母亲分开居住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把它从墙上撕下来,折好带走。
“醒啦?”蒋桃桃的声音依旧轻快,听上去似乎心情不错。
可没想到,这点声响还是被蒋桃桃给捕捉到了,“九如,”她咻地一下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又恢复了低八度的白兔音。没错,她在示弱,她在撒娇。
轰的一声,郑九如眼前一黑,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窒息,缺氧,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还有左胸,甚至开始一抽一抽地阵痛。竟然是自己,没想到竟然是自己,郑九如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突然之间,他竟然滋生出了一种很恶毒的快感,“桃桃,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抛弃我的对不对?”他开始恶毒地流泪,恶毒地求救,恶毒地把那个选择抛给蒋桃桃。
“轰”地一声,郑九如感到有一股血直往脑子里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厕所逃出来的,怎么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怎么在蒋桃桃面前强作镇定到现在,又怎么被一场堵车卡在这里,一如被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人生困境里。
“诶,你说这姓郑的小伙一表人才的,姓蒋的姑娘也漂漂亮亮,多配的一对。听说开春就要结婚,也不知道过两天来拿体检报告的时候,他俩是啥心情。”郑九如刚想抬起屁股穿裤子,手一滑,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啪”地一声,他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冰冷的马桶圈刺得他整个人一阵恶寒。
蒋桃桃有一对很漂亮的胸,这一点,郑九如无法否认,但郑九如同样也不会承认,他从不承认性吸引力是他们之间亲密关系的粘合剂,不承认他拥抱蒋桃桃的姿态就像随手从货架上挑选了一个穿着最漂亮包装纸的商品。就像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在出租车上突然之间的恼羞成怒不过是因为想要转嫁自己的慌张与恐惧,不会承认自己其实从卫生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后悔了。
“郑九如,你今天倒是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见郑九如没有反应,蒋桃桃开始沉不住气了,她开始不依不饶地追问,语气间还有几分带着委屈的呜咽声,正呼之欲出。果然,她在吵架这件事上的坚韧与执着也是和其他女人如出一辙。

1、我愿意让她成为我的妻子

堵车,依然是堵车,这座城市好像永远在堵车,郑九如烦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虽然天光惨白,夹道的树木也依然如同干瘦枯败的佝偻老人,但路上的行人却已经已经从一副瑟缩在冷风里的模样慢慢舒展开来了,他们的脸上带着天气悄然回暖的迹象。啊,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更加暖和的天气,除了郑九如。郑九如甚至希望今年的春天能如同这被堵在路上的车辆,迟到一会,抑或,永久缺席。
“九如,别急,你先别急,医生说了,男人也会得乳腺癌的,只是概率比较低而已。呜呜呜,这种小概率怎么就被我们给摊上了呢,呜呜呜……”电话那头的蒋桃桃已经泣不成声。
“是啊,平常也不注意检查,你说到了婚前体检才检查出来,这尴不尴尬!”
“什么事?”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尽管郑九如一早就得到了剧透,但这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杀伤。郑九如深吸一口气,佯装出一副紧张,忐忑以及毫不知情的样子。
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郑九如至今都捋不出头绪来,就好像以前玩的祝酒游戏,拿一个玻璃酒瓶在桌子上随意转个圈,最后瓶口指向谁,就谁喝。你越害怕什么,什么就越会发生,你以为瓶口不会朝向你,但它还是发生了,真实而确凿地发生了。好像和所谓的概率论并无关系,这一切只是命运存心的捉弄而已。你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你的侥幸心里,是不是你的低声祈祷,不小心让命运听到了,所以它才要这样恶作剧般捉弄你一下。
可这个想法才刚冒出来,就又被郑九如迅速给摁灭了,甚至,郑九如开始逼迫自己拒绝承认曾滋生过这样的想法。
郑九如才上高一那年,父亲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不了不了,你自己去吧,我突然想起来下午约了人。”
自从郑九如和母亲决裂之后,他就几乎没有怎么见过她。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带着那个男人去千里之外的城市看他,郑九如在寝室躲了三天死都不出来见他们。和蒋桃桃刚准备结婚那会,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托人捎来十万块钱说是补贴给他们买房,不明状况的蒋桃桃收了,郑九如知道之后气得不行,和蒋桃桃大吵了一架,立刻就把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因为,开春的时候,他就要和这个坐在他左侧的女人——蒋桃桃,举行婚礼。
“九如,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蒋桃桃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时不时吸吸鼻子,想必是刚哭过。
郑九如第一次意识到,蒋桃桃的“单纯”竟是一种愚蠢和荒诞。她以为这次只要自己服个软,他们就能如胶似漆,恩爱如初。郑九如觉得可笑,为什么女人从来都不会去在乎事情的真相和本质,也不愿去认认真真争辩对错。她们总以为光凭态度就可以解决一切,要么,靠愤怒逼迫对方就范,要么,就靠撒娇引诱对方撤退。
大概是大半个小时前,郑九如还在厕所的隔间里对着一卷找不到头的纸巾发火。他已经很憋了,可这纸巾却丝毫不体谅他急需排泄的心情,大概滚了四五圈都没有找到头,郑九如的耐心很快就见底了,于是,他决定随便找了个地方从中间粗暴地撕开。

5、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随意地套个薄外套,郑九如要离开这个房子,离开这个他和蒋桃桃共同拥有的房子出去透透气。可走到楼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穿着居家拖鞋就出门了,钥匙也没有带。还能去哪儿呢,没有婚庆公司的人可以见,自己此时的打扮又如同脚上那双棉拖鞋一样,狼狈,可笑,遭人嫌弃,又能去哪儿呢?
和母亲的决裂,几乎得到了所有亲戚的支持与褒扬,在奶奶和姑姑的支持下,郑九如一早就和母亲分开居住,并且切断了和母亲的所有联系,他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高考,一个人去遥远的城市上大学,他靠着高高在上的道德感,稀释了这么多年的悲伤和孤独,并且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因着这份特殊性,“黎杰”这个名字成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道德裂缝,在这之前,他们俩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默契地绕过这个缝隙,默契地假装这个缝隙并不存在。
“九如……”怀里的蒋桃桃还在腻腻地发着嗲,如同一团融化的黄油,撇不掉,抹不净,郑九如一时竟忘了要如何回应,他张嘴,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觉得后脊背正生硬地冒着冷汗,“结婚前你不会背着我偷偷去见黎杰吧?”话一出口,就连郑九如自己都怔住了,一时间,出租车里原本就狭促不已的空间被绷得死紧。
今天的阳光也太好了吧,郑九如心想,怎么会这么好呢,明亮,光鲜,高饱和度,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就像男人的谎言,就像人类的婚姻。郑九如没有疑豫,直接摁下了接听键。
两个小时前,他和蒋桃桃约好在医院门口碰头,一起进行婚前体检,蒋桃桃还是和往常一样迟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不多不少刚好一个半小时,但在郑九如眼里,这也算是一种“准时”呢。“九如,看我今天的妆,美不美,才化了一个多小时诶!”蒋桃桃像鸟一样蹦向郑九如,带起一阵香喷喷的风,热情地刮进郑九如的怀里。说实话,她并不像鸟,因为她可不苗条,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丰满了,一个怀抱盛不下,好在浑身上下总是游走着一股热带雨林般的湿热气味,毛绒绒,水汪汪,摸在手里痒酥酥的,像极了水蜜桃。郑九如低头咬一口,甜。
毕竟,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宝贝今天真漂亮!”郑九如发出不假思索的赞美,眼神灼热诚恳,内心却平静得像是望着一碗汤。蒋桃桃开心地把头一仰,做了一个无比甜腻的表情来回应郑九如的赞美,蒋桃桃就是这样,简单无害,极易取悦,这也是郑九如最喜欢她的地方。
郑九如不是“那种人”,他是这样一种人,他的道德感并不是一种习惯,更不是一种属性,而是一种乍现的灵感和潜心经营的表演。但也因为如此,他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那个他创造出来的自己。
“呵。”郑九如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大概是蒋桃桃的反应刺激到了他,他居然生出一种得逞般的快感,果然,果然,这个女人是不爱我的吧,看看她这副激动的样子,曾几何时也为我这么激动过?果然这个女人是不爱我的吧。
这是郑九如第一次为政府部门的“过分”高效而伤神,到底怎么才能在一两天的时间内,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跟这个女人撇得干干净净,并且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并没有偷听到那场秘密的谈话,假装自己并没有在快递收件之前就提前获悉自己购买的是一个残次品。
郑九如觉得自己的头快炸开了。
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了告诉自己婚姻才不是一种拯救,婚姻根本就是一场互相拖累?但很快,郑九成就放弃了思考,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爆炸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觉得很累,每天醒来的时候都有一种自己被人用钉子在床板上狠狠钉了一夜的错觉。大概是夜长梦多,郑九如这么想着,慢慢掀开了被子。
“什么?”这下郑九如是真的震惊了,蒋桃桃的话像铁锤一样咚咚砸在他的脑海里,郑九如几乎是在尖叫“什么?你说什么?我得乳腺癌?”
等郑九如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老式公寓楼下。这是她母亲再婚后和那个男人的家。对,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他和自己母亲住的地方其实只相隔了两个街区的距离,但郑九如却从来没有造访过这里。曾经,这两个街区的距离显得这么长,可今天,郑九如却发现他们竟挨得这么近。
这样的女人最适合用来结婚了,省事,省力,蠢得可爱,一望见底。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郑九如突然就心生出了一种冲动,他想要恶作剧般地和命运,和蒋桃桃,甚至是和自己抬个杠。
郑九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折磨母亲的时候竟会如此开心,竟然要比伤害任何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人要开心得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已经站在楼下的自己到底要不要上楼去,上去之后又该和自己的母亲说些什么。
“医生,医生说你得了乳腺癌,还是中晚期。”
事实上,郑九如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俩根本毫无联系。黎杰是蒋桃桃之前的男朋友,只不过,他还是郑九如曾经的好朋友。没错,郑九如和蒋桃桃能够认识也是因为黎杰这根名叫前男友的桥梁。
“我看好多人领证那天都会特意穿个情侣装啥的过去拍照,咱们要不要也买套?毕竟结婚照可是要放一辈子的。”她终于停止叫唤自己名字了,可后面的话却更加咄咄逼人杀气汹汹。郑九如觉得自己的胸口有点闷,甚至都有点胀疼起来了。
“九如,你在想什么呢?”见郑九如一直盯着窗外发呆,蒋桃桃体贴地把手伸过来轻轻覆在了郑九如的手上,没想到郑九如像是触电一般,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很快,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刻意上扬的音调来掩饰自己急速往下掉的真实情绪,“没事,我在想还有什么婚礼细节被我遗漏了,你知道的,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婚礼呀!”郑九如转头,蒋桃桃正满脸幸福地看着他,幸亏,她并没有察觉到这作假的欢快语调,她总是这样,粗心又无知,当然在这之前,郑九如一直以为这是种名叫“单纯”的美德。
“是啊,今天都有15度了。”天热得实在太快了,就像郑九成迅速冷下去的心。

4、并且忠诚于她

“随你随你,都随你。”是的,郑九如想要反悔了。原本,结婚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将来时,有没有那个戳,那张纸,并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可现在完全不同了,郑九如想反悔了。或许那个还未盖上的戳,那层还未拿到手上的纸才是他反转人生的筹码。
“就是咱们上次见过的婚庆公司的人,婚礼的好多细节我都要要一个个跟他敲定呢,你知道的,这事儿咱必须自己多上点心。”郑九如忙不迭地补充着,只为让自己的借口看上去更加真诚一点。
等郑九如洗漱收拾好的时候,蒋桃桃已经出门了。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郑九如感到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松,但马上他就意识到,这房子的首付是他付的,但房产证上写的却是他和蒋桃桃两个人的名字。比这更恐怖的是,他们还有漫长的,快要和他们余生那么长的房贷要还。当然,最不能忘记的,还有蒋桃桃的病。绝望,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郑九如觉得自己平白被人狠狠掴了一耳光。
郑九如是知道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俩根本没什么,但此刻他已经完全沉醉在这副身为受害者才能专享的恼羞成怒里。郑九如甚至开始发出不屑的讥笑声,他觉得自己脸上那份洋洋得意的胜利感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九如,我好想明天就嫁给你。”蒋桃桃的手已经粘在了郑九如的手上,头也顺势靠在了郑九如的肩上。累,史无前例的累,郑九如第一次发觉这个女人居然这么沉,生生把他的左肩都压低了三寸。“九如……”蒋桃桃还在小声发嗲,郑九如低头,只见她的半边脸还浸没在落日的余晖中,明明灭灭的,他突然开始同情起了太阳,辛辛苦苦挥洒了一整天的光亮,现在还要勉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庞照亮,太阳应该也很疲惫吧。“九如……”眼见蒋桃桃的嘴已经嘟起来了,涂了唇彩的嘴巴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泽,可郑九如一点不觉得挑逗,他的脑子里甚至开始出现蒋桃桃每次吃东西时那张同样油腻的嘴,还伴着绵延不绝的吧唧声。这哪是索吻啊,简直是一种胁迫,胁迫郑九如与她一起来分担命运。
郑九如感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人生的冰窟窿,但却有一阵暖风从他脸上吹过,是春风,郑九如嗅到了,那是属于他的道德春天。
“嗯,今天怎么这么热?”郑九成伸手往后颈一探,全是汗。
“你什么意思?”还没等郑九如彻底反应过来,蒋桃桃就率先把黏在郑九如身上的手甩了开来,“你什么意思?郑九如。”蒋桃桃又重复了一遍,中等偏上的音调,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
“啊。”随着膨胀的腹部得到释放,郑九如不自主地发生一声畅快的叹息,可跟着这声叹息一同钻进郑九如耳朵的还有自来水哗哗流动的声音。有人在外面拧开了水龙头洗起了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3、爱她

曾经,他们互相庇佑,只因为彼此是对方人生中的污点证人。
“可不是嘛,天天熬夜吃外卖,还抱着手机睡觉,这辐射啊,不知道有多厉害。”郑九如正握着手机准备坐在马桶上来一局游戏,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悻悻摁灭了屏幕。
夜里的时候,是蒋桃桃先上的床,郑九如在阳台连着抽了两根烟才磨蹭着走进卧室。硬底的拖鞋砸在木质地板上多少会发出一点响动,郑九如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吵醒了蒋桃桃,也生怕这响动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确实,效率确实还挺高的。”郑九如机械性地回应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手里慢慢变硬。但没有人知道,这慢慢硬起来的哪里是乳头,明明是郑九如的心。
“看这情况是乳腺癌没跑了,虽说乳腺癌不是癌症里最难治的,可还是太晚了,要是早期还好办一点,中晚期的话就算切了乳腺,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复发了。咳,生了这种一时半会死不了的绝症基本就成了一台碎钞机,没有底的,根本见不着底,绝对是一辈子的负担啊……”
“九如。”蒋桃桃叫唤得一声比一声酥软,可在郑九如听来,这简直跟催命一样。暖暖的,软软的,热气腾腾的,蒋桃桃的半个身子已经压到了郑九如的胸口,暖暖的,软软的,热气腾腾的,那是蒋桃桃的胸,就像小时候在江浙一带见到过的手磨年糕,可以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会让人很想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大口吞食起来。
电话那头的蒋桃桃还在哭泣,终于,郑九如关掉了手机,他走上楼去,他的内心庆幸不已,上楼去,赶紧上楼去。他想立刻告诉母亲他的绝症,他想立刻告诉黎杰,告诉蒋桃桃的爸妈,告诉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绝症,然后和他们一起庆祝自己的婚礼。
“赵医生,你说现在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多得这坏毛病的?”
“对了,我刚接到了医生的电话,说下午两点就能拿检查报告了。”检查报告的到来也太快了,就像今年的春天,不请自来,令人讨厌。
“我爸才刚死,你怎么能跑去别的男人约会呢?你还要不要脸?”事实上,那时才十几岁的郑九如完全不明白婚姻中“忠诚”根本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死亡不会消解它,反而会放大它。在一方离席之后,婚姻就从双人配合的交谊舞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恪守忠贞这件事就好像是小学时候每周一都要右手握拳,站在国旗下宣誓的行为一样,成为了一场毫无道理的集体表演,一个单向表态的社交礼仪,当然,还要时刻准备好接受周遭群众不怀好意的注目和比誓词更加嘹亮的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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