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小器之闪现
作者:陈麒凌
后来也没注意,那个打火机,石辰有没有还给金子。
独立包装在透明玻璃纸里的,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
难不倒金子的。金子买了两杯,满溢的,多要了一个空杯,然后均分成三份。
汤志远说,没事,都一样。很假。
警察问,这个打火机是谁的,你想想。
于是商量好,18岁的生日用一个小仪式取代。这个小仪式叫做,独自告别。
她报以沉默,沉默就是看不起。
石辰喝了一大口,鼓在腮里,金子挑剔地把冰块捞上来。
石辰说,你的打火机呢,我要为民除害。
“还读高中吧——”
当即就后悔了,她知道金子不开玩笑,转身走掉就不会再理她了。她不能没有金子,没有金子她该往哪里走。
当时,她也想请几天假。
别打听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他是个老实人,有孩子老婆,人很好,特别谨慎,所以才选择去澜山,以为没人会去。

9

两边的手同时握住她的,两只手都比她的暖。
过火林地面积1232亩,林木总蓄积2142.381立方米,烧毁房屋1159平方米,价值1.18381亿元。
慢慢地,接近了,接近了却伸不出手来。
经过林业站,她进去借了把小锹,石辰笑她是不是要埋银子,她说银子没有金子倒有一大块,金子还有点不高兴说生日不能乱开玩笑。
这些,每年的8月23日都会端上桌来,添汤加火回锅涮一遍笑一遍,这道烂熟的菜。
干嘛呀!
她喊,哇,快捡,好运来啦!
酝酿了那么久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于是石辰领着队,很神气地往前走。没走到斑马线就被老师抓回去了。家长没赶来之前,他们仨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她有一瞬间剧烈地刺痛,那剧痛近乎绝望。
够了——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
贴上了,那我这个退了吧,金子说。
“——猪肠碌你吃过没?”
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可是三个人真的会太挤吗。
来了——
金子说,汤小未,你没那么笨。
金子转过身,他们松了口气。
跑了一圈她说要去厕所,在跑道边绊了一下,藏在衣服里的卫龙小辣条掉了出来。
喜欢就好,不要爱。
所以那个不锈钢小盆才是妈妈的月子餐吧,保健院的标准伙食,五块钱一份,米饭苍白,几片青瓜炒肉,半边豆豉鳙鱼头,色味仍散发着蒙蒙的惨淡。
辣条好,不会离开她,不会欺骗她,不会嫌弃她。
她赶紧抢过来往前面一扔,硬币滚动着,追到金子脚边。

8

这次,在黄艳蕾摔鸡蛋之前,班主任打来了电话。让她们到学校一趟,公安局来人问点事情。黄艳蕾极度紧张,一路问她干了什么坏事,你借高利贷了,你偷东西了,你吸毒了,你加入什么邪教了,她不应,最后说全都有。
我不知道——那个打火机是谁的——九点钟就回来了,他们——我们三个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漂来了什么——
黄艳蕾躺在手术车上,脸色惨黄,汤志远拍了拍她的手。
通常她会走在前面,故意掉下个硬币,不会错,永远是一角币。然后忽然回过头,夸张地说:哇,快捡,好运来啦!
石辰这才把礼物捞出来,一条红色的小锦鲤,扑腾着水花,跳进小玻璃缸里。还不忘调侃一句,别生吃了啊。
他向来任性,想要做什么千方百计都要去。
她想着。
鼻孔比较对称。
两张创可贴,一张是云南白药,一张是邦迪。
金子会用到打火机吗,有一种可能会的,点燃孔明灯的时候。
想到这个画面心就碎了。
他们俩,一起放了手。
他真的从书包里拿出十块钱,那个年纪的小朋友有几个会用钱的呢,而金子,马上知道了十块钱的价值。
石辰说,她不会,笨得要命。
她想,那当然。

5

她手里还拿着那包辣条,最好的证据。
黄艳蕾的婆婆再没来过,汤志远晚上陪了床,白天就得在家里补觉,他是个不能缺觉的人,奖金可以缺百八十块,衬衣可以缺个纽扣,窗户可以缺扇玻璃,但是觉,是五分钟也不能缺的。
然后金子给她制定了一个残酷的减肥计划。
石辰紧跟着,哇,一元币!
那两个孩子,金子和石辰,你要非常珍惜他们。
他要为我庆祝生日,专门给我订了蛋糕,芒果忌廉蛋糕,他知道我爱吃芒果。

7

一直没说话的石辰,忽然捋捋头发。
不过我们还是要祝福你,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和金子做伴郎——
但她觉得还是石辰落在下风,因为金子无论怎么吵都淡定又坚定,可以陪你一直吵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而石辰不过声音大、情绪激动而已,当然他还会踢椅子拍桌子摔门,基本是小时候那套,谁都不真怕。
妈妈们终于赶来的时候,她在走廊罚站,被勒令举着那包辣条。黄艳蕾冲上来第一个动作,是把辣条打在地上,她蹲下来拣,黄艳蕾打了她。
她假装以一个隔壁班女生的眼光看他,隔壁班的女生,第一次见到他的女生。
她和黄艳蕾,只能屏住呼吸静静坐着。
金子补刀,纱裙必须是低胸的。
会不会石辰,真的去烧那个马蜂窝了。
金子妈在旁边说,哎呀投个一角币就行了。
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她要他是她的。妈妈说的对,爱是痛的,因为你想占有。
这时,石辰不知从哪翻出一枚硬币,一元硬币。
石辰妈说,其实澜山也没什么,报纸上不是说要重新开发吗。
以后再没人管她,控制她,她想吃多少包就多少包。
高考前体检,她的体重由162斤减到102斤。高考成绩出来,她从年级1879名追到了前150名。
通常她吃的都是卫龙大面筋,痛快,过瘾,每包二两她一次能吃大半斤。可后来,不够一两的卫龙小面筋,还得偷偷摸摸吃几天。
她俩合作地排了个队,不是慑于他的威严,他那装出来的威严实在很脆弱,是怕他生气,他生气了会哭。
十八年来,他们仨凡事一起历经,形影不离。
她蹲在地上捡,玻璃窗里有个男人望出来,戴眼镜的胖大叔,他应该姓林。后来他一直没怎么理她,她在3号桌边坐了那么久。
他给她买了十包牛肉拉面,塞满了小书包;他每天从家里给她带零食,巧克力、萨其马、草莓派、果粒酸奶,只给她;幼儿园家长美食会,他把整盘子葡挞护在怀里不让别人拿,因为她爱吃;小学春游秋游小食会,从来不用黄艳蕾准备零食,石辰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只要两手空空去,石辰给她的背囊里什么都有。她安享着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收受,就像他习惯了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给予。
她俩一齐看着他。
金子说,头不小。
金子生气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金子认真生气的样子:我不想做一头猪,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汤小未你知道吗,我大姨妈来了,我是忍着肚子疼在陪你跑!
石辰从来没跟她说过对不起,她也不需要他说。倒是在心里说过很多次没关系,虽然说的时候,心还是有点疼的。
金子停住,后退一步,稳稳地把硬币踏在脚下。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仨把互送礼物玩成了藏宝游戏。有一年石辰把礼物藏在鱼池里,她花了一晚上都没找到,急出了眼泪。
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打算的,她自己,要找一棵树,埋下日记本。
是的,三个孩子的生日注定每年一起过,偶尔去儿童乐园、餐厅、KTV,多数是在石辰家,他家有个大客厅,落地窗外是个小花园,那里有口精致的鱼池,撒一把饲料,那些鱼就鼓着眼睛游过来。
警察说,那两个同学都说是自己丢的,又都说没点过火。你提前下山,有不在场证明,现在他俩都不能排除嫌疑,所以你的证词很关键——
激怒黄艳蕾很容易,她发火的方式很套路,摔东西,撕课本,把做好的饭菜倒掉,边哭边骂直到语无伦次,然后,大约两个小时后,黄艳蕾会试图拥抱她,说对不起,保证发誓承诺下次再也不——下次她必定还会这样的。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影像如此清楚如此近又如此缓慢地飘过,转而消逝在更深的暗处,她来到世上第一件持有的物品。
都是聪明人,他们向来比她聪明,也就可以这么毫无顾忌地瞒着她,这么轻而易举地,甩掉那个多余的笨蛋汤小未。
他们仨偷偷地溜下楼,金子知道厨房的后门不上锁,是运泔水师傅出入的,午睡时间静悄悄,轻易地就逃跑成功。
这两年半,她捱得特别辛苦,特别惨,每天醒来都不愿睁开眼睛,每天躺下就打算一觉睡死。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师突然提问,她站起来说不会。
借锹的时候,护林员的老婆在看电视,天气预报快播完了,时间应该是不到八点。
我有病你也有,遗传病!你是我生的!
日记本,小铁锹,保济丸,保温杯,她的。
那种可能是,金子提前放飞孔明灯,违背了零点倒数一起放飞的约定。
有病。
黄艳蕾笑笑。
她启用GPS,精准定位到光带以北,山上密林草坡那点,来吧。
所以那只紫砂汤盅不是她的,那个红色的保温壶也不是她的,里面装的是什么,姜醋猪脚汤,黑乎乎的酸甜酥烂,还是漂着黄油的炖老母鸡,不知道。
警察问,这个打火机是你的吗?
山火是十点多起的,起火点就是那块密林中的草坡,警察后来在那里找到了老鹰打火机。
好好我扔了吧。
金子说,嫌弃得要命!给我跑——
金子不肯,她很守纪律。石辰说,我给你十块钱。
胖大叔没骗她,人被物品包围着,不断遗弃又不断持有的,恒河沙数一样的物品,在时间的轨道里漂浮着。
石辰笑,再贴一个正好,这叫对称美。
护林员只听到下山的脚步,不能确定几个人,没有人知道起火的时候,山上有几个人。
只剩下黄艳蕾,肚子也疼,也见红,可是迟迟生不出。婆婆强令剖腹,她被护士抱出来是下午,未时,三个娃里体重最轻,身量最小,取名汤小未。
她补刀,嘴不歪。
他们三个疯跑着,石辰比她俩高一些,手里拿着那根绑着鞋带的小鼓槌喊。
他们是什么时候会合的,谁忽然遇到了什么事,另一个过来帮忙,还是刚巧碰头,又或者,他们可能提前就约好了。
做错了事情,就该承担后果,下午我会去自首,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等等,我尝一根。
她知道快了。
垃圾食品。
“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东西——”他还不走,“人被物品包围着,不断遗弃又不断持有,恒河沙数一样的物品,在时间的轨道里漂浮着——”
金子转身就走。
石辰说,谁让她就知道吃。
她就这样拖着后腿,跟着他们飞,低空飞过小升初、中考,上了重点高中。
与之同行的,光带附近,那些五花八门的玩具零食中间,她注意到一张十元纸币,很整齐地对折着,用只红色的发夹夹着,那是金子的。再远些,是一根鞭子,其实就是绑着鞋带的小鼓槌,那是石辰的。
冰金桔第二杯半价,他们三个人。
金子说,你让小未自己做吧。
有天来了个游街的马戏团,大喇叭震天响着,驯兽师一身黑衣,手里的鞭子好像指挥棒似的,那些铁笼子里的老虎、黑熊还有狗都跟着鞭子摇头、翻身、吼,神气极了。
她就要推开门了,手已经覆在时光小器的铜牌子上了,书包却被一股力猛地一拽,几乎跌倒,她忙扶住灯柱,包里的辣条噼哩啪啦地掉出来。
高一那年,不负众望,汤小未终于吃成了个胖子。体重最高峰值,起床空腹上秤,162斤,和她的身高一样。
“考得好吗?”
她挑下唇角,笑笑。
光带里再没出现过辣条,只有浩瀚的试卷试卷试卷,密密麻麻的笔芯笔芯笔芯,缤纷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蓝皮的绿皮的红皮的黄皮的紫皮的。
“APP还在试行阶段,不能保证性能稳定,菜单十二种应用只能选择一种,使用权限一生一次,用毕软件自动消失。”
可是你知道金子就爱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迷信,也许,也许她不止带了一个孔明灯呢?
那天晚上吃过牛肉粥,在溪边洗干净了锅碗,各人就拿着手电筒上山了。
首先,是一只腕牌,小小的,粉红色的新生儿腕牌。
什么也没对她说,当时,事后,他俩什么也没说。
“炒米饼也不错!”
她惊奇又害羞地一再望着,转身发现石辰也在看她。
转过头去,黄艳蕾站在门边,一手拎着袋鸡蛋,一手抓着刚拔掉的wifi插头。
高一军训,基地小卖部的零食被疯抢,他挤了半天只为给她抢包辣条。然后很酷地跑到女生堆里,往她怀里一扔就走了。
金子买了孔明灯,各人一只,写上愿望,计划零点倒数放飞,一起飞。
校道上有辆车开过,石辰拉了下金子的胳膊。心里忽地一梗,好像他们合谋了什么事情,这细微的动作转眼让她成了外人。
黄艳蕾脾气很坏,在外面倒是会装,和和气气地讨好人,不好的都忍着,忍到家朝她发,全世界那么多人黄艳蕾只敢欺负她,成人礼也改变不了的,她是她生的。
警察说,在起火点发现了物证,有人为的嫌疑。
她让他们忙起来,他们教训她,纠正她,指引她。
不止找她一个,石辰、金子都在。他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像平时一样——不,不一样,石辰擦了擦鼻子,他撒谎前的习惯动作,从小就是这样,而金子,金子朝她笑了一下,补偿式的假亲切,有次借她的裙子参加比赛,蹭到机油洗不掉,金子也是这么笑的。
石辰叫,我去——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这是要打发她走的意思,汤志远要调回来,婆婆要搬来,他们要生个二胎,这房子太挤了,多余的该收拾包袱走。
金子妈说,天太干了,今年夏天都没下过雨。
这一次她不是拖着他们的后腿飞,是用自己的翅膀飞。呵,猪也长出了翅膀,全赖猪的队友够狠。
她那个小小的红色真皮硬币包,不知是哪一年石辰送的生日礼物,金子可能睡觉的时候都不离身。
这才是他们十八岁的告别。
对啊,剩下七个卖给我表妹了。
她是三角形的底,他俩是牵着她到达顶端的等长边,底与边的比值是0.618,那是黄金比值,那是黄金三角形,她此生最珍贵的礼物。
一时还没想好。
你的银行卡和行李我都准备好了,石辰爸妈会开车送你们去学校——
而她汤小未,她不要钱,只要跟着他们就行,只要他们带着她就行,去哪里都行。
好了,你再想想,那个那打火机是谁的?那天晚上,他们俩是几点钟回来的?是一起回来的,还是一前一后,有没有时间差?他们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未同学,你的证词对我们很重要。
光带右边的小腕牌,同样的粉红色,上面写着,1999.8.23 0:48 001
她笑嘻嘻地,我有。
她的心裂了,冬天手指的裂缝、玻璃的裂缝、河床的裂缝、天空的裂缝,辣条是最好的补丁,长的短的方的圆的辣条统统可以补。
你知道提供虚假证明要负法律责任的吗?妨害司法罪你知道不知道?学过法制课没有?你想好了再说!哎哭什么啊,我们没难为你啊,哎你别哭啊,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她配合着,颜不错,就是粉有点厚。
她戛然停止,也不一定要找到,不一定要知道。
那年他们仨在小博士幼儿园读大班,教室在三楼,窗户向着大马路。
光带左边的小腕牌,温柔的浅蓝色,写的是,1999.8.23 7:50 002
林先生果然向她走来。
接着飘过的纸尿裤、奶瓶、奶嘴、小和尚袍,她无暇细看,只睁大眼睛搜寻绿色光带两边,那些伴随而行的满目琳琅。
我想把我试过的东西告诉你,就好像——家里那台洗衣机,第二档洗羽绒服会把衣服搅烂,用第四档加上单独脱水才合适——你冬天的衣服我都洗晒过了,在那个大皮箱里,还有新的被套被单,都洗了。
那晚的树林静谧干净,虫鸣着,星星很早就出来了。

3

石辰脸有点红,隔壁班的李真真,送我巧克力,表白了。
她进步着,他们拥有功劳,她是他们的作品和成就感,他们彼此需要。
骗鬼呢,出厂日期是新的。
人还行,就是有点作,小未你说呢。
然后弯腰捡起来,擦了擦,从容地放进硬币包。
她乐着,却忽然悲从中来。
黄艳蕾的婆婆送饭来,冷不丁她插了一句,我家生仔,你们生女来配对。
黄艳蕾穿上一条新裙子,明明有事却装作没事地,坐在她对面。
淘宝一块八,我卖表妹两块钱,这个钱就不用给我了,我送给你们的。
她在日记里骂每一个人,用最恶毒的字眼,不这么发泄她活不下来。
汤小未一路跑着。青石子街道空寂,球鞋跑踏声沉闷,也可能是因为她步子太重。
我们从后山的小路上去,山上面有块草坡,非常漂亮,一棵杂树都没有,只有星星,树林,只有我们俩。
而她,汤小未,几乎是不哭的,连尿包渗漏了也不哭,迟钝、麻木还是能忍?有可能是哭了也没用吧,没有响应的抱抱、摸摸、亲亲,就别费力气了,她不笨,那么点儿大就知道察言观色了。
可金子又拿起一根。
“反正有书念——你快给我下吧——”
觉得痛苦的人,是金子。
所以石辰在她面前最放松,怎么胡说八道她都不当真,怎么乱发脾气她都不计较,要是金子,可没那么好对付。他俩很容易就吵起来,各有一套强大的道理,谁也不肯服输。
小朋友们看得高兴,石辰看入了迷。他没睡午觉,自己动手做了个鞭子,悄悄趴在床边说,去看老虎吧。
好想痛哭一场,该扑到哪个肩膀上呢。
警察说,你别紧张,想好了再说。
石辰说,干脆把帐篷搬上来吧。可是金子在旁边看到个大马蜂窝。
她怔了一怔,伸手去抓那腕牌,空的。
那么小的一包辣条,千辛万苦托人买的,省着吃了几天,每次去厕所只敢吃半根,还是让金子发现了。
其实只想安静地过个生日,不要那么俗气的生日蛋糕,不要那么多表演和大人,他们仨的高考成绩还行,超出一本线三十多分,报的是同一间大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选择,他们仨,从来没想过离开过谁。
黄艳蕾推她,使着劲儿:汤小未,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说除了澜山你去哪都行,你怎么说的,啊你怎么说的?!
爱不一样,爱就老想着拿过来,可是你拿不过来,心里面会很痛,一分钟也停不下来,没有一样东西能止得住——就算你拿过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一样了。
离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没说话,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黄艳蕾抱住了她。
李真真啊,拉大提琴那个。
金子妈冷笑,我说海滨公园怎么找不到影儿呢,还骗我说二十多个同学。
黄艳蕾在拖地,湿淋淋的拖把粗暴地撞到她的拖鞋上,她跺了跺脚。
所以才可以有底气提条件,成人了,十八岁的生日自己过,想去哪过就去哪儿。
起火那晚,他们是分开的。
黄艳蕾是剖腹产,全麻刚过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侧着头看她,叹了口气说,没出息,就知道吃。
打火机——老鹰展翅的打火机——
她的眼泪纷纷掉下来,这是怎么了。
还有金子,三个人明明说好了分开行动。独自告别,这是个仪式,仪式是什么,是非常重要的规矩,是不能违规的知道吗,可他俩为什么会在一起?
怎么办呵,她不会,她不会抱自己的妈妈。
她冷笑了一声,好啊,我把房间给你们。
可她能吃,100ML的奶呼噜呼噜就吞下去了,奶嘴扯开,小嘴巴还努着使劲吮,都已经睡着了还在吮。
她不知道黄艳蕾要说什么,这种神态这种语气很陌生,陌生人之间那种拿捏和客气,这样的黄艳蕾让人有点不安。
手电筒,双肩包,手机,太阳帽,他们三个的。
你那么有想象力怎么不去当编剧呢,她嘲弄自己。
你说什么呢,十多年前我就想和汤志远离婚了,还二胎。你肯定不爱听,没离婚确实是为了你。我不想,我的女儿跟人家不一样,填信息表的时候家长只填一个,老师背后谈论说那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没什么本事,我只能给你一点面子——
以前的,放包里都忘了。
就是在幼儿园街口的小卖部,石辰回头看看她,你想吃什么?
山下的溪流边,干净的石头滩,他们的宿营地。架起锅煮牛肉粥,才发现没带盐,她还跑到林业站去要了一撮盐,护林员的老婆很好,追着问她要不要油。
金子唯一懂得的小情趣,或者说对你示好、哄你开心的方式,就是故意让你捡到钱,捡钱是她最快乐的事,她推己由人。
他点着了蛋糕上的蜡烛,我哭了,从来没有一个专门为我准备的生日蛋糕,还有蜡烛和花,他拥抱了我。
护林员夫妇后来说,他们九点半就睡了,只听到有人下山,不知道有几个人。

10

心情糟透了,不想回家,黄艳蕾阴沉着脸,不知要怎么折磨她。
金子从来不眼馋,最多对石辰说一句,你就知道让她吃。
“给我一碗炒米粉!”
她需要很多很多的辣条,很多很多。
不知那时候我妈出来没有——
这句话,跟黄艳蕾说的一样。她无所谓,做一个爱吃的笨蛋是很舒服的事情,整天笑呵呵的,随和宽大的,没有野心和威胁。
她想起件事,你上次在淘宝买孔明灯,十个包邮对吧。
快喘不过气来,他们在一起放孔明灯。
等车去澜山那天上午,石辰的手臂蹭破了皮,他说没事。
澜山真的没什么,不过是座美丽安静的山,山上有个建于晚清的大宅子,里面死过几个人,后来没人敢住了,鬼故事传得玄乎,又因周边村子人口外迁,路不好走,这一带除了个林业站,几乎人迹罕至。所以树能那么高,涧水能那么清,空气那么透明,看得到银河很细粒的星。
金子说,赶紧走吧。
她该庆幸汤志远美好的睡眠,黄艳蕾不能大声问她骂她,只能这么无力地、绝望地、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快了,成人礼学校赠送的《宪法》,粘在窗上的彩色励志报事贴,高考准考证,答题卡,扑克,麦克风,白酒瓶子,电影票,分数条,志愿指南,帐篷,背包,创可贴——
明白了。
屏幕提示:你选择了闪现,确定请按Y,退出请按N。
我们太投入了,他突然听到有声音,当时手忙脚乱只顾着逃,也不知怎么搞的,可能蜡烛的火苗没灭彻底,等我们跑到山下的时候,看见山火烧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她是个吃货。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很馋吗,总是吃不饱吗,想吃的东西吃不到会死吗?好像不是。很多时候她只是,只是不知道干什么好。嘴里吃东西的时候,总算是在干点什么吧。
以前的生日,姑且称之小屁孩时代的生日,他们仨以藏宝游戏的方式互送礼物,好玩但幼稚。

1

她扫了眼。大妈们买裙子都爱最娇嫩的少女色,粉红、粉紫、粉黄,她们用少女的审美证明自己正值青春。黄艳蕾天真的粉红色裙子,呈装不下一个中年女人的历经,那粉红力不从心。
“刚毕业,上个月参加了成人礼,十八岁以上。”
喜欢就好,不要爱。
其实内心还是有些疑惑的。
她把日记本埋在一棵大树下,本想再坐一会儿,突然肚子不舒服,可能是傍晚生喝了溪水的缘故,就先跑下山了。她在林业站喝了杯热水,还吃了保济丸,回到宿营地,大约是八点半左右。
第一次约会,真的是第一次,认识了两三年才走到这一步。
石辰爸送了石辰妈好大一束鲜花,他们是浪漫温柔的人,却生了个暴躁的儿子,路过201房的人只听到一个新生儿的哭声,他哭得又急又凶又嘹亮,完全盖过了另外两个。

4

金子吃着辣条,手里又拿起两根。
他俩不可能瞒着她、背叛她、甩掉她,他们仨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已经相识相知,他们从未分开也没想过要分开,他们知道互相在想什么,一直是这样,从来没变过,她怎么可以怀疑。
等你迷惘地捡起那个硬币,不知如何处置的时候,她又体贴地说:别放口袋里,会丢的,放我钱包里吧。
金子要往鱼池里投硬币,说投中了硬币汤小未就有好运气了。
晚饭的时候,沉默的餐桌上,他忽然慢悠悠地说,我准备申请调回来,把我妈接出来有个照应——也给小未添个弟弟,现在国家鼓励二胎,我同事五十多岁的还生呢,太孤独了只生一个——
她把手机递过去,胖大叔迟疑着,她举起左手让他看看。
哭的是石辰,他在不远处突然哭起来,金子低着头看自己的口袋,她一定是在看,那十块钱还在不在。
有喜欢的人吗?
初学写字,她写得又慢又丑,全班都快走光了,课文才抄了一半。石辰等得不耐烦,干脆抢过来帮她抄,再后来,数学题的答案让她抄,社会实践的报告帮她写,暑假作业甚至帮她做了三分之二。
平底锅,干草,枯枝柴火,速食牛肉粥包,一次性碗筷。
你们觉得怎么样?
金子的哭是哼哼唧唧的,饿了哼唧,冷了哼唧,想人抱哼唧,尿湿了一点也哼唧。
我住学校去,以后放假也不回来,不打扰你们和二胎过日子,对了二胎一定得生个男的,这把年纪要抓紧了。
是她的,但永远也不能是她的。
这是金子第一次吃辣条,批判地质疑地鄙视地,尝了一根。
可是能去哪,天地之大,她是落单的,她是多出那个。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的证词知道。
山野空旷少人,这一波光带区闪现的物品亦是寥寥,因为少,好像速度也缓慢下来。
怎么样?
天天玩手机,手机是你妈!手机当饭吃!
那天石辰拿在手里玩着,啪啪地摁出朵朵小火花。
泡沫野餐垫,宽宽的,长长的一张,像一张飞毯。
金子说,哎,教教她吧。

2

周围漂浮着乱七八糟的物品,好像梦游的深海动物,黑框眼镜,亮晶晶的香水瓶,折叠起来的报纸,散乱的麻将牌,笨重的球面显示器,镶珠子的高跟鞋,铺着红双喜床罩的大床,还有一部汽车,雨刮来回扫着车窗。忽地,一条绿色的光带缓缓地爬过来,爬到她身畔。
警察公事公办说出的一串数字,她听不大懂,但有一句她听懂了:失火罪情节严重,三年以上七年以下量刑,年满18岁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并没觉得痛苦,有时候甚至有点好玩,无聊的时候自己捏着腰间柔软的肉肉,傻乎乎的温暖,那么舒适的手感,她抱歉不能和人分享。
有一种难过的快感,竟然想笑。
黄艳蕾说生日这天哭整年都会衰。她却更止不住泪,好运气如果是张纸,她已经蹭破了皮,来不及了。
幸亏有辣条。
金子还有许多偷偷摸摸的小迷信,譬如大考之前,QQ空间要转锦鲤图,买铅笔要买孔庙祈福标签的,一定穿红色的内搭,天冷是红袜子,天热是红胸罩,还遮遮掩掩若无其事地说,小未你不用什么都跟我学。
黄艳蕾脸变了色,不知道啊。
18岁的生日一定要有别于以往,所以他们要自己过,所以他们敢到这里来,说好不吃生日蛋糕,不点生日蜡烛,不排排站傻呵呵地闭着眼睛——但愿总是要许的。
她喜欢他们教,两个人围着她,看着她,专心地、耐心地跟她说话。她摇头,他们着急,她点头,他们比她还欢喜。
茶饮店露天的生铁艺椅子,九月清凉如水的空气里。慢慢啜饮吧,冰金桔咸里的甘,涩里的甜。
他俩很久才回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那时已经快十点了。
就像一个很长很闷的片子,却无法快进。
警察这才发话,不是没什么,是什么都没了,8月23号晚上那场山火,你们都知道吧。
私心里她相信自己的礼物比金子的好,因为金子的猫是假的,她的鱼是活的。私心里她相信石辰更喜欢她,可是,石辰好像更了解金子。
黄艳蕾笑出了声,笑了好几声。
尽管这样,金子不在的时候,石辰还是念叨她。
蛋糕,一只小小的精致的生日蛋糕,芒果片包着忌廉,两颗串在一起的红心。
第二个婴儿生于次日清晨,辰时,取名石辰,赖了十六天才出来的,男孩。
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黄艳蕾 女 1250g 1999.8.23 14:06 003
三个人各自找一块地方,静静地面对自己。
紫皮习题集的封面上,栖着一瓣栩栩的桃花。
蛋糕上一圈生日蜡烛,小火苗们微微曳着,曳着。
大家一齐看向她,脚跟虚虚地有种寒冷,小虫子似的往上爬。
可起火那晚,他们是分开的。
石辰妈说,他们仨生日那晚跑澜山露营去了,你知道吗?
在这洋洋洒洒的影相里,她无法识辨那些相似的0.7中性原子笔、白色的系带球鞋、粉红色的双肩书包、黑色的橡皮圈、橙白包装的学生奶、某个牌子的防晒油属于哪一年的自己。
传说中的大宅子没什么看头,倒是密林中那块草坡很美,蒙蒙茸茸的,野花灼烁,隐秘又宁静地被树林包围着。他们很喜欢这草坡,天空开阔,看星星不错,而且金子说孔明灯一定能飞得很高。
其实他们仨没爬多高,不到半山的地方,还能看到林业站的灯光。也约定不要走得太远,有什么事就叫一声。
应该过去,应该过去抱抱她,抱一下黄艳蕾。
她停住,声音哑了,一只手捂住泪眼。
多少钱一个?
汤小未你包里有辣条,拿出来。
最近她重新找回辣条,像找回了失散的亲人,听说戒烟的人复抽会比以前更凶,她觉得那绝对是久别后的补偿。
伴郎?
然后金子催,有钱拣啊,快点吧。
三个捧着大肚子的女人,在待产的无聊里聊成了闺蜜,编排着“三男三剑客,三女三朵花,有男有女定亲家”的把戏。
金子说,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
黄艳蕾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好看吗,我新买的。
早上五点半起床,守着宿舍大门背单词,门禁六点钟开放,操场跑三十分钟,早午餐只吃一半,晚餐只准吃瓜菜,所有零食包括她至爱的辣条全部戒掉,下了晚自修还要再跑三十分钟。
金子把钱折好,用发夹子夹住放衣袋里,说这样掉地上有响声,不会丢。
你说什么——
她无所谓,就是不会啊,我笨,有什么好愧的。
可是金子不会让石辰烧马蜂窝的,如果他们当时真的在一起。
一个,如果她有机会保住一个,她该留下谁呢。
那是冬天,学校在郊外,风凉水冷。
看不出黄艳蕾的表情,有你也不会告诉我。
石辰已经快吓哭了,他突然指向她,擦了擦鼻子,说,汤小未要买东西吃。
她完全有可能提前放飞那些孔明灯,那么多孔明灯可以祈那么多福,那么多孔明灯金子一个人放不完,石辰和她在一起。
还是喜欢好,喜欢多舒服呵,看看就好,想想就好,高高兴兴的。
两个人都明白,开始不敢想,很慢的感情,很慢。可往往是这样,越慢的感情越容易陷得深,你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再也出不来了。
都很聪明,也许,他俩更需要一个笨人。没有笨人,聪明就没有意义,聪明人都爱笨人。
可是从那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说对不起。
石辰给金子的礼物是招财猫储蓄罐,非常投金子所好,金子整晚都在搜罗硬币,哗啦啦地晃响着。
汤志远在家,应该是延迟了气球爆炸的主因。
1999年8月21日,市妇幼保健院二楼产科201房,三个产妇。
很害怕,没试过这么害怕,此刻他们仨应该站紧些,互相说些什么。可是他俩走得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她俩忙着,都没理他。
高速公路尽头,转左边的匝道,出来大约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仅能行一车,两边的植物像树又像藤,繁密的绿在顶上交缠成穹盖,穹盖里的天光正午却如日落。
然后她在光带里看到了辣条。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包辣条,是石辰买给她的,五毛钱。
他俩在一起,他俩在一起有多久,在一起做了什么,汤小未不在场的时候,他俩会聊些什么。
那天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捡了很多干草,到山下生火。
她当然要有样学样,灵的,简直逢考必过。不过自己心里也有数,那些考试是怎么过的。
后来才知道,你们也在那里。
还有那个,那个小小的扁扁的盒子,她在超市收银台偷眼瞄过的盒子,橙色,一个长着牛角和大眼睛的脸,心形的脸,怪异地笑着说,大胆爱吧DUREX。
这个开场也够虚的了,她摇摇头。
石辰气,她俩大笑。
汤志远回来了,他的鞋胡乱地脱在门口,拉箱和换下来的衣服扔在客厅。屋里静悄悄的,他应该在卧室睡觉。
她嬉皮笑脸地,不嫌弃猪了?
不知身在何方。好像是幽暗的原野,或者荒漠,或者洋底,可是没有风,没有气息,没有声响,静寂,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
一般来说,辣条随身三包是最低配置,仅够半天消磨。她撕开封口,抓了一把,筷子似的,嘎嘎地吃起来。油的、辣椒的、花椒的气味,壮烈而勇猛地,杀出来。
于是你捡到的好运硬币又回到了她的钱包,可金子觉得不一样,她认为是双赢,是增值。如果你哪天买东西刚好差了一两个硬币,想起存在她钱包里的那些,还不知死活跟她要的话,金子会板着脸把钱包打开,说:哪个是你的,挑吧,别挑错了。
下了晚自修,饿得胃里要长出几只抓挠的手,却还得拖着绵绵的的腿去操场跑步。
也不是故意装嫩,我就是喜欢这颜色,他说我穿得好看。可惜这里被树枝刮破了,我生日那天晚上,也是你生日那天晚上,十八年来,咱娘俩第一次没在一起过生日。
他嘀咕着,马蜂最怕烟熏了,搞一捆树枝挂蜂窝上——
耳大却不招风。
他就把云南白药贴在另一边手臂上,自以为很搞笑。
骤然大亮,眼睛好一阵子才适应这光。
不会是石辰,石辰应该把打火机还给金子了,那么重要的打火机,金子不可能忘了要回来,谁也别想占金子的便宜。
石辰恨道,我去——我跟你们宣布啊,哥要正式约会了。
她借口去便利店买水,买了邦迪帮他贴上,转眼金子就从药店出来,手里拿着云南白药。
山火把夜空烧红了,好像世界末日。他们仨站在山下,火光映着每个人惊骇的脸。
后来,金子说她脸上毫无愧色。
这个app很垃圾,好不容易找到了GPS,勉勉强强定位到某个地点。却完全不知道时间显示在哪里,她怎么分得清粉红色小魔仙水壶、24色彩色蜡笔、咖菲猫书包、打着蝴蝶结的电子表、还有那些山楂片果冻棒棒糖是哪一年的,很容易就晕了,还好有辣条,每一口都能把她唤醒。
为什么不叫上她,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对她说,一句都不解释,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怎么可以这样,到底为什么。
今年旱,整个夏天都没雨。
黄艳蕾的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另外两个产妇,一个算的时刻不差,一个足足推迟了十六天。
暗野、光带、漂浮的物品消失了,渐渐清晰的,是冰箱上的磁扣和电费催缴单,墙上两年没换的风景挂历,油渍和灼痕斑斑的松木餐桌,轻质塑料杯,吃了一半的辣条,没有信号的手机。
可是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只去烧了一个马蜂窝?
她忽然很想哭,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什么都让着你们!人生中就只剩这点吃的乐趣你还要抢我的!
黄艳蕾在晒被单,阳台上遮天蔽日地晒满了,还有毛毯、秋裤、羽绒服,大夏天里干这些是在找事折腾吧,憋着气狠狠地折腾,等那戾气像个大气球似的膨胀膨胀再膨胀,然后在她面前原地爆炸。
那天她本来指的是跳跳糖,但石辰看成了旁边的辣条,也好,什么都行啊。
没错是伴郎,穿西装打领带,站在你旁边接新娘的那种伴郎。不过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也要做伴娘,穿纱裙、高跟鞋站在新娘身边的那种伴娘——
微暗的路灯下,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
她用力地按了Y。
金子扒拉着辣条袋,这包垃圾快被她吃完了。
她失笑。
她却拿出辣条嚼起来,那五毛一包印着牛肉拉面其实跟牛肉和拉面都扯不上关系的辣条,很劲道,用力地嚼着也没吞下去,很辣,辣出了眼泪。
睡醒了一觉,她看看App,现在闪到哪里了?
眉是漆黑的,眼里有亮晶晶的光芒,温柔又骄傲的光芒,刚刚长出来的胡茬,年轻硬朗的男子气,他真帅。
奇怪,金子是那么善于自保的人,继承了她妈的精明现实。
“这只手没油——”
第一个婴儿生于午夜,子时,取名金子,刚好赶上预产期,女孩。
生命本是一场又一场的随机,他们仨,是随机的天注定。
她捧着那只玻璃鱼缸,一晚上都没松手。
当初找地方的时候,还真没想到澜山,恰是黄艳蕾那句话激发了她。她才提议,去澜山吧。
可是她和金子都笑得勉强。
再次看到这只打火机,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门关着,警察和她。透明证物袋里,打火机熏黑了大半,那只鹰好像飞进了黑夜。
金子生火的打火机,是她外公的遗物,不锈钢外壳磨得铮亮,有一面刻着老鹰,振翅高飞的样子。金子很爱惜,常带在身边。
喂,我命令你们,排好队!
她把头偏向一边,不看黄艳蕾,这是个习惯的姿势,她们之间。
金子看着他俩,没人敢再说话。
那是高三下学期,春天的午后,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校服裙,走过一树桃花,随手拈了一瓣,抬眼望见教学楼的大玻璃窗里,映着她动人的娉婷。
怎么样,哥还行吧?
很难相信,那天也是黄艳蕾的生日,户口本上看到的,不过她装没看到,装得很像,一句也没提。每次他们仨围着大蛋糕许愿吹蜡烛的时候,黄艳蕾总是挤在大人堆的前面,眼神光光地望着,也许因为这个吧。可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大人过什么生日呢,大人是很无聊的物种,也许到七老八十的岁数是可以庆祝一下的,庆祝他们熬过了七八十年的无聊。
捱了两天,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感谢黄艳蕾的拖把,中止了她歇斯底里的想象。
石辰把自己的运动手环给了她,说跑完看着数据会有成就感,她的样子奄奄一息,石辰忍不住又问,你想吃什么。
因为金子。
她摇摇头,不是。
她动作敏捷,已经点开彩轴轮盘。
石辰妈搂住她说,没事儿,锦鲤会带给你好运的。
有时候反倒觉得自己是一件物品,漂浮的是她。
黄艳蕾就感动了,说,对不起,没给你生个儿子。很没骨气。
那个很凶的园长说,谁带的头?把他抓公安局去,是不是你石辰?
而她的心却越跳越快。
那个晚上,他们是怎么会合在一起的,那一个半小时——时光小器的胖大叔说,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东西。
你怎么不流产呢,流产了再生个儿子。
但她想表现得有点不同,所以眼睛垂了下来。

6

咖啡馆的气息让人迷惘,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过于甜厚温暖。仿佛是一种抵抗,她突然在书包里翻起辣条来。
那天晚上零点,他们没有如期放飞许愿的孔明灯,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这辈子你会遇到很多人,这样的朋友有多不易得,你以后会知道。我唯一放心的事情,是你有他俩。
那晚他们应该是看到了我,但是警察找了几次,他们一个字也没说。
金子外公去世那次,请了三天假。三天里石辰都有些蔫蔫地,遇到什么难题,他说金子肯定有办法,听到老师说了什么笑话,他说这句一定要告诉金子,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无聊地踢着个易拉罐,说金子在干什么呢。
她抓紧手里的辣条,塑料袋悉悉索索的响,这是今天的第五包。
我想只为自己活一个晚上,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直到高一那节物理课,162斤的她,抽屉里至少三包辣条,上课睡着了。
石辰说,让她吃吧,顶多咱们也吃胖点——
你妈妈我,很久没试过被人爱的感觉了,被人爱着真幸福。
她要把这些有毒的日记深深地埋在树下,永远都不会挖起,让那些纸和字烂在泥土里,这是她的告别。
电视机,热水壶,锅碗瓢盆腌菜腊肉,护林员家的,不管他。
那是谁的,你想想。
不过那天他们上山,看到大宅子周围已经圈起来了,贴着古建筑重修的告示。
金子说,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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