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台风
作者:胡弃暗
她知道他们迟早会断,但他不提她也不提,她不敢提。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卑微。所谓卑微就是,明知吃的是馊的,还得往下咽,如果有人要端走它,还会使劲捂住。
每次讨债的来了,那男的都是不露面的,有时装作屋里没人,有时他老婆领着俩孩子开门出来,不住地赔笑道歉。他老婆大概也是没法子,总得送孩子去上学呀。
徐柚关上门,展开便签,只见上面抖抖索索地写着——
后来她在网上看到江东市刚组建的芭蕾舞团招聘的消息,虽是平生从未到过的地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他也鼓励她试试,反正不一定能去。结果真被选中了。他便跟着南下,一副作出巨大牺牲的架势。
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了,她鼓足勇气冲到洪放跟前,发出道德的谴责。谁料他淡然一笑:“别跟个村妞似的。从古到今,有一个艺术家不乱搞的吗?没有混乱,哪来的创造……”
两人隔开些,默默并排走。那女人不时转过脸来,殷勤地冲徐柚笑,令她十分尴尬。
她从额前拿开手,只见广场上已不可思议地聚集了一群老年人,多是女性,跟着正能量民歌的节奏跳着拉手舞,靠近、退后、甩腕、转圈……动作简单却优美流畅,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同霓虹灯影荡漾在水面上。
居然如此莽撞,没搞清状况就上人家的车。就算慌不择路,也该上后座的呀。她扭头扫了一眼。后座上盘着一堆带丝网纹的半透明塑料管,乍看还当是蛇。看来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不管你卖什么,我都不需要。谢谢。”徐柚一只脚跨出去,准备拉回门来关上。
“滚出去!”
“也许吧。他们可能真会伤心一下子,想开了就会长舒一口气的。他们一定会想开的,你老婆孩子也是。”
“让你见笑了。我表姐是个特别好的女人,打小护着我、鼓励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对我不离不弃。我却一再辜负她。”孔亚伟望着窗外的雨,“我小时候学习好,表姐总说我们亚伟比一般人脑瓜子灵,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咱家一定会比别人家过得体面。我曾经深信不疑来着,理所当然用精英的标准来设计自己的生活,住好房,开好车,送孩子进外国人办的学校,周末打打高尔夫,假期去迪拜去欧洲。刷着表姐在朋友圈里晒的自拍,心里别提多满足……谁知迷迷糊糊走到了今天。怎么就走到今天了呢!”
“据国家气象中心预测,今年长江流域的梅雨气候还将持续十天以上。这是本世纪以来最长的一个梅雨季。而最新的气象云图显示,今年的第一号台风‘金锁’已在福建沿海登陆,预计24小时内将抵达我市,与缠绵不散的梅雨叠加影响……”
孔亚伟指甲抠着方向盘,想了会儿,笑道:“徐老师应该都知道了,我是个很不体面的人,可以说是个骗子,不过对你,我真没歹意。”
陆雪芳被带走了,围观者陆续散去,徐柚抖抖索索躺回被窝里,护士帮她重新将吊针、氧气管、心电监护仪弄好,叮嘱她安心休养,也出去了。
那天她又抑制不住好奇心,趁他洗澡时偷看他的微信,发现他居然跟一个酒友聊起了自己。
她当然想拒绝他回来,又不知如何拒绝,况且拒绝是无效的,他说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那女孩二十来岁年纪,右手抓着把长柄花伞,头发微湿,没化妆,皮肤苍白粗粝,神色憔悴,经常烟酒熬夜的模样。态度倒挺谦卑,像被徐柚凶巴巴的架势唬住了似的,低眉顺眼地愣了好一会儿。
“有人吗?”是个年轻的女声。
徐柚抬起下巴,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他抓起餐巾纸盒,胡乱抽出一把,擦掉挂在胡渣子上的青鼻涕:“你也看到了,我都堕落到连夜场小妹的钱都骗了。”
最迟在进舞蹈学院那年,徐柚就清楚自己在这行里充其量是个三流货色了,却还梗着脖子撑到了毕业。若是早点面对现实,何必吃那京漂的苦头?也就不会因为同病相怜而跟洪放走到一起,也就不会因为别无选择而将廉价的诱惑当做命运的转机,也就不会陷在这潮湿霉烂的日子里拔不出脚。
她拔腿便钻进了副驾。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某个学生的家长打这儿经过,见她正候车,便顺她一程。
他说他要离开江东是一个星期前的事。
星期六,有课,徐柚只得振作精神,起床弄点吃的补充能量。
徐柚歪着头,仰望着水茫茫的天空:“可能是因为这天气吧。”
他捶了把方向盘,喇叭随之发出一声锐叫,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在小区门口的站台等了快二十分钟,公交还没来,叫了滴滴,也没人接单。
一辆棕色的比亚迪·元,无尾兔似的从站台前掠过,猛地刹停,倒回来,降下副驾车窗。一个沉闷的男声劈开雨帘传来:“徐老师吗?快上车!”
电视上放着迎战台风的新闻特别节目,正连线外景记者。一个看着像刚毕业的女记者,东倒西歪地站在湖畔的狂风暴雨中做报道,明黄色的雨衣紧贴着身体,参差的刘海粘在脑门乃至鼻梁上,手里攥着无线麦,努力张开眼睛,亢奋地喋喋不休:“观众朋友们,这里是我市抗击台风的最前线,风速和雨量都超级强劲。湖面上刮来的大风达到了十级,不是夸张,完全可以把人刮上天!您可能会问,那你为什么还能站在地上呢?来,麻烦摄像老师摇一下镜头。请注意我的腰部,看见这根尼龙绳了吗,比我的手指还粗有没有?一头绑着我的腰,另一头呢——请给旁边的柳树一个特写谢谢——另一头绑在柳树腰上!哈哈,我要起飞啰!”说着脚下一松,故意让自己随风摆荡,脸上乐开了花,边笑边将钻进嘴巴的雨水吐出来。
这么一份工作,食之自然无味,但终究是份工作,有合同有社保,弃之似乎又可惜。反正闲来无事,便又回到教芭蕾的旧路上。
两人走到离公寓大约二十米的一株老乌桕树下时,陆雪芳止了步,作恍然大悟状说:“哎呀,出门是去超市采购的,结果遇见了你,东西还没买,就跟着你回来了。谁叫咱俩投缘呢!徐老师,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聊。”说着摇摇手,欢天喜地地折身往小区外走。
“徐老师是到妇女儿童活动中心对吧?”孔亚伟礼貌地笑道,“听表姐说,她昨晚遇到你,代我道歉了。没想到今天我也会遇到你。我该亲口道歉的。”
“你懂个鸡毛!跳舞的中看不中用好吧,搞起来跟上刀山似的!”
手机在包里连续振动起来,徐柚当是培训机构终于找来了,结果又是洪放的一串微信语音。她听了半句话就摁掉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你是指?”
徐柚渴得嗓子眼冒烟,吧唧了一下嘴,想要口水喝,还没说出口,门口便传来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接着一条人影狼狗似的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头发,将她半边身子拽离了病床。
她当时也深感歉疚来着,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他只是无法独力应付北京的生活罢了。而她很快明白的是,江东不过是北京之外的另一个坑。
陆雪芳犹自怒骂不休:“我真是瞎了眼,拿个贱货当白莲花,还跟你掏心窝子。天底下就我老公一个好男人吗,你们都要抢?抢就抢吧,还要他的命!你等着,我非要你抵命不可!”
舞步是骗不了人的。她艳羡他们由衷而发的快乐,又感到惊讶。为什么青春已逝的老年人活得这么起劲,反倒我们这些年轻人活得这么痛苦这么丧?
徐柚不禁失笑。这姑娘真够幽默的,搞得跟人人都是汽车发烧友似的,不就想显摆自己情夫有钱有品位吗?笑过又觉得无聊。屋子恢复安静,身心又被雨声塞满,湿而冷的风吹进来,挟着春天的土腥气,令人恶心到战栗。
此后,他俩仍旧住在一片屋檐下,只不过彻底分房睡了。
雨声骤然大起来。她一惊,瞥了眼挂钟,意识到再在这儿发愣,上课该迟到了,忙掀开被子下床,没回洪放的消息。
徐柚定睛寻了好半天,才在身边的阴影中瞧见了一个人影。
“别这样,天气预报都说了,也就十天的样子。熬过梅雨季,天放晴了,到公园走走,看看花花草草,或者约朋友唱唱歌,吃个泰料,或者干脆请个假,飞南方去,吹吹海风晒晒太阳,你就又热爱生活了。”
徐柚想搞清楚身在何处,想挡开摆弄自己的东西,可睁不开眼睛,也抬不动胳膊。后来总算消停了,她已疲乏至极,便昏昏睡去。
原来人在狂风暴雨中也可以这么欢腾,徐柚忍不住跟着呵呵傻笑。
快点到地儿下车吧,下回可不能这么冒失了。
“最近我好像想明白了。除非你是真正的精英,否则你想做好丈夫、好爸爸,就得先做个坏人。我当然不是什么精英了,连骗子都当不好。大家慢慢都看穿了,自己是早看穿了,就表姐还抱着幻想。”他转过脸来,“你能想象这种感觉吧?明明已经烂到不像个人了,人家还觉得你金光闪闪,你再怎么证明自己是坨屎,人家还一个劲地说你是金子。真的很遗憾很抱歉,我真的是坨屎啊。”
“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我觉得你的主意挺棒的。”徐柚笑道,“能捎上我吗?”
车窗外鸣笛声骤然响起,此起彼伏。路通了。他直起腰,狠狠一脚油门,扎进了雨织的混沌世界。
洪放俯身凑近了听:“什么?”
走出餐馆,徐柚意外地发现雨脚竟收住了,天也黑透了,综合体广场四周的高压钠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璀璨到炫目。她下意识地举手遮挡。几乎就在同时,劣质音响将欢腾的歌声送入她的耳朵:“房子大了电话小了感觉越来越好,假期多了收入高了工作越来越好……”
洪放一连发来十几条微信语音,控诉邀他去大理驻扎的同窗画友,激愤的语言如碎铁片四处飞溅,扎得徐柚脑仁儿一阵阵刺痛。最后他说:“我今天就回江东,夜里十一点四十的飞机。”
他抿了抿嘴,腼腆地笑道:“台湾有个拍电影的叫吴念真,徐老师听说过吧?”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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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被他迷惑了。”李梦吟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包括十万块积蓄。”
怪不得晚年被称作夕阳红。得撑过多少人世的风雨,才能抵达夕阳红啊。
升起车窗,收好雨伞,转脸一瞥,她愣了一下,忙掩饰尴尬的神情。
“看过他演的《一一》。”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免费的画室,免费的画廊,经验丰富的经纪人,还能申请青年艺术家辅助基金,从创作到展销,模式非常清晰。这次一定能成功。等我扎稳脚跟,就接你过去。老谭说那边舞蹈这一块,环境也是相当不错的。我们先说好,等离开江东了,就把这里的不愉快通通忘掉,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过,她的感动和憧憬只维持到他拖着行李箱出了门。他俩都见过彼此最丑陋的模样,共同的记忆早已是一地狼藉。他若真能在大理闯出天地,怎么可能接她过去,让自己继续面对不堪的过往呢?他只是想把诀别的话说得动听些,也好让诀别容易些。
这么差劲的一个人,在他的女人眼中倒像个失意的英雄。
徐柚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懒得细问,只想尽快把她打发走。
她自惭形秽似的,退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不对吧。你夫人对你评价可高了,还有昨天那女孩儿。”
不晓得教室里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炸翻天了吧?也不一定。或许有老师顶上去了,不然管理层会想办法找到我的,手机却毫无动静。原来我比自以为的还要可有可无,还不如边上这个老兄。
“怪不得气质这么好。”陆雪芳用仰慕的目光打量着她,“我也想叫我们女儿去学芭蕾呢。都说女孩子会跳芭蕾,将来就算不当舞蹈家,也能嫁得好。过阵子,我们手头宽裕了,我就带她去向你拜师,好不好?”
“得堵一阵了。”孔亚伟讪讪地笑道,“真对不住,本想帮个忙的,结果……还来得及吧?”
端着碟子往餐桌走时,传来一阵叩门声。她习惯性地静立不动,装作屋里没人。过了几分钟,估摸不速之客走掉了,才恢复活动,不料叩门声又立刻响起。
“婷婷的十万块啊。那钱我不想拿的,皮肉钱不好挣,可她非要塞给我,叫我帮她投资。又是一段冤孽。嗐,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连脸皮都可以撕下来当擦屁股纸。”
“别说了。”徐柚蹬掉鞋子,抱膝缩在座椅上,“总有些人是熬不到天晴的。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干吗拿来哄人呢?谁说我不喜欢雨天就会喜欢晴天?我什么天气都不喜欢了。”
不知睡了多久,徐柚又听见时间在体内滴答了,本能地推了推眼皮,这下推开了,视线慢慢聚焦,首先望见了洪放紧皱的眉头。接着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身穿条纹病号服,胳膊插着吊针,鼻孔塞着氧气管,床边显示屏上的细线上游下窜,发出嘀嘀的嗡鸣。树冠在窗外发癫似的摇荡,大颗的雨珠不间断地撞向玻璃,随即心有不甘似的滑下窗台。
“都不重要了。”孔亚伟笑道,“反正是活不成了。要么自己去死,要么被人砍死。”
雨在眼前哗哗下着,像无边的瀑布。不时一股劲风袭来,瀑布便如巨兽的长舌舔向站台。徐柚止不住地打冷战,心情懊丧至极。
他不滚。除了横眉冷对,她也没辙。生活在一片屋檐下,连横眉冷对也是无法持久的。很快双方就习以为常了。她等于是承认了他的艺术家乱搞权。
徐柚估摸铁定要迟到了,忙掏出手机给关系还凑合的同事打电话,请她们帮着代个课。不管有多厌烦这份工作,旷课的事她还做不出。可连着打了几个号码,一个也没打通。这才想到,为了保障所谓的教学质量,艺术楼是屏蔽手机信号的。她登时泄了气,软陷在座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执著穿刺人间的绵雨。
穴居北京那两年,她也是在培训机构教芭蕾,他边鼓捣油画边给广告公司画些商业宣传画,俩人收入加一块儿,勉强够吃穿房租,他根本没机会露出狐狸尾巴。
徐柚认出是对门的女主人,心里有些别扭,不想跟她寒暄,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脱口而出:“上午有个小姑娘来找你老公,还蛮漂亮的。”音响的声音太大,几乎是喊出口的,自己都觉着像是挑衅。

1

“是。”
座驾英菲尼迪QX80,车牌号江E 5WT20。
“你也配跟马蒂斯比?这么多年,真的没人跟你说过,你画的那些全是下三滥的玩意儿吗?你算哪门子艺术家?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丑,你真的不知道吗?”
“表姐?陆女士不是你夫人吗?”
徐柚感到有些理解他了,像挂在悬崖边的树上,隐隐望见另一棵树上也挂着条人影。想安慰他几句来着,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好冲他挤出一丝笑。
李梦吟终于感受到了徐柚的冷淡,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便签,递给徐柚:“上面有他的信息和我的电话。发现他回来,请您通知我好吗?”说完匆匆鞠了个躬,从消防楼梯下去了。
徐柚故作疑惑地望着她。
“刚下飞机就听说你出事了。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都没来得及把行李送家去,喏,直接拎这儿来了。箱子里有从大理带回来的鲜花饼,你这会儿应该没胃口吧?”
徐柚站在煤气灶前,等锅里的水开了焯几朵西兰花,不放油也不放盐。这是少数几样她吃下去不想吐的食物。
那男人徐柚在电梯碰见过几次,长相和穿着都没啥特点,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看不出是干哪行的,更猜不出他怎么会招来这么多债主。他老婆徐柚碰见的次数稍多些,矮而瘦,腰微佝,小眼睛,细密的抬头纹,看着比丈夫老十岁,总是笑笑地望着徐柚,友善得过了头,显得卑顺,好像自己是戴罪之身。
徐柚嘴上说着没事,表情却爬满焦躁,恨不得下车步行,当然知道这不现实。
徐柚倒在靠背上,脑袋滚向左侧,近乎轻浮地打量着孔亚伟。
“等一下!”那女孩忙抓住门边,“我不是推销东西的,只想跟您打听个人。”她抬起另一条手臂指向身后,“这家的男人您见过吗?”
“我不是一直在躲债嘛,有次躲进一家书店,无所事事,就拿起他的一本散文集瞎翻,其中有一篇写到他弟弟的死。”他扭头瞟了眼身后,“他弟弟就是死在车里的,在山上没人的地方。我百度过,很简单。只求你别告诉我表姐。告诉也不打紧。她找不到我了。”
徐柚心口猛然抽紧,懵了老半天。她原以为他会一去不返的。她刚开始练习一个人生活,怎么他又要回来了呢?
她差点背过气去。
没谈恋爱之前,徐柚以为自己打死也不能接受另一半乱搞的。结果,当她偷看洪放的微信,发现他活跃于一堆约炮群时,却是一脸蒙圈,惊讶于世上竟有这样的操作,同时又惶恐不安,生怕洪放指责自己侵犯他的隐私。
真的是偶遇吗?还是他有意要送我一程,给自己制造一个道歉的机会?实在很无谓。他真该致歉的是他老婆,或许还有那个女孩。他不会是想……不是没有可能。男人不都千方百计想着扩大交配范围吗?道歉也是很常见的搭讪方式嘛。那他可打错主意了!
可是,他突然又说要回来。跟他说要走的时候一样,她又是一阵恐慌,如一大块陨石飞落胸口,心脏扑扑狂跳,死活掀不动。
徐柚实在听不下去,便岔开话题:“那些堵门的男人,是不是对你老公有什么误会?”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护士进来拔了吊针和氧气管。徐柚挣扎下床,到走廊找饮水机喝了两纸杯凉水。返回病房躺下,头脑清醒了些,心却更乱了,对眼下发生的一切,不知作何感想——分明是生死大事,却又像玩笑、像游戏。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当如何面对,更是毫无头绪。只好做个鸵鸟,熬一秒算一秒。
几个医护人员奔过来阻拦。洪放忙起身让到窗边。
她弯腰捡起手机,准备再砸一次,被他捏住了手腕。
正这么想着,身体往前一冲,只见前方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紧急刹停,身下这辆也只好跟着停下。不大会儿,高架上方的LED显示屏便打出通知:“中环西线发生多车事故,请有条件的车辆从附近的匝道驶出绕行,谢谢配合。”
她搞不懂对门房东怎么会把房子租给这么一家人,简直是自找麻烦。他们搬来这半年,三天两头有人堵门讨债,其中恐怕有三分之一的人敲错门,令她和洪放不胜其扰。不过,先前讨债的都是大汉,小姑娘来找他,倒是头一回。
“他们会伤心的,你父母,你男朋友。”
“其实我老公人很好的,又努力,又顾家,而且很帅呢对吧?”她绽开羞涩的笑容,鱼尾纹集满了甜蜜,“所以老有女的骚扰他。上午我们都在家的,他不许我开门,又连累到你,对不住啊。那些女的自作多情,他可烦了。”说着她挥了挥右手上的铜版纸。
“你说呢?”徐柚旋转门把,向外推开,冷冷地望着门外的女孩。
头昏脑胀,像膨胀中的宇宙。时而白光炫目,时而坠入黑暗。感觉自己像条猪肉,被从案板这头丢到那头,从这块案板丢到那块案板,不知什么东西(是筷子吗),往身上这儿捅捅,那儿戳戳,痛觉倒是没有,就是难受。

2

下班个把钟头了,对工作的厌恶仍未挥散。
“不知道事故处理得怎么样了。”孔亚伟吸了吸鼻子,打开交通广播,听听有没有最新消息,传来的却是天气预报。
所以她很惊奇,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他的离开。现在想起他,已无一丝留恋,只剩恶心。她想,也许假以时日,能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呕干净。
陆雪芳讪讪地笑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的。我老公啥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做律师的,金牌律师。就老有犯红眼病的小人害他、排挤他。他干脆不跟他们玩了,改行做生意,一样风生水起。只不过前一段走背字,暂时赔了点。据说都怪美国那个特朗普挑事情,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懂。那些人就落井下石,也不想想我老公过去帮他们赚了多少钱!等着吧,过阵子缓过劲来,再不带他们玩了……吵到你,实在不好意思喔。”
“不存在。”他一脸无辜,“我只是开诚布公地谈了谈跟舞蹈家的性生活的特殊形态。你知道我们搞艺术的最讨厌不真诚了。”
她在培训机构兼职教芭蕾,双休日是最忙的时候,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得连轴带三拨小女孩跳舞。实际上,她只有双休日忙。芭蕾舞团那边,一年也排不上几场演出。
孔亚伟,执业律师。
徐柚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的芭蕾舞团,只是当地政府搭起来扎台型的面子工程,成立快三年了,就排了一个节目。更令她沮丧的是,即使在这么个不入流的团体中,自己也并不拔尖。起初还愤愤不平,怀疑担纲主角的那几个有特殊背景,后来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比自己优秀,自己身上既无天赋,也没有发生以勤补拙的奇迹,始终只是三流角色。
“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她声音抖得像赤身裸体站在北极。
“别说了。”徐柚叹了口气,“你起码用力活过,比你糟的男人多得是。”
李梦吟兀自讲述着她跟孔亚伟是如何相识相恋的,神情时而明媚时而幽怨。徐柚对此完全没兴趣,事实上她对世间一切男女之事都感到恶心。但她是有教养惯了的,面对一个悲伤爱情的女主角,再怎么恶心也得忍着听对方讲完。
“你给我滚!”
洪放跷着二郎腿,仰坐在叠起的陪护床上,十指交叉垫着后脑勺,见徐柚张开眼睛,立马丢来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
开车的竟是对门的男人,叫……对,孔亚伟,老婆叫陆雪芳,情人叫李梦吟,他的车……不是英菲尼迪吗?
又是找他的!徐柚泛起一脸厌恶。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柚不知该说什么了。车子很快上了高架,速度提起来,雨声更响了,讲话也听不清楚。她便坦然沉默着,尴尬似乎有所缓解。
眼下带的这六个班、一百多号孩子,能把腿抻直的都没几个,将来真能吃芭蕾这碗饭的恐怕一个都没有。完全是白费劲。白费劲倒无所谓,就怕没天赋还不甘心,徒生执念,末了一辈子都砸在这上头。自己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拜托,艺术家又不是政客,得成天假仁假义惺惺作态。马蒂斯不一样成天爆粗口嘛。”
她鄙视自己。她是那么想离他而去,或者将他扫地出门,谁知当他真的要走,她却差点低声下气求他留下。
他愣了会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嬉皮笑脸道:“我说的是事实啊。实事求是都不可以吗?别看你细胳膊细腿的,肌肉可发达了,抱着你就跟滚钉板似的……”
她真正不能忍的是他对自己的轻侮。
直到广场舞的伴奏远得像隔山隔水了,那女人才开腔自报家门,说她叫陆雪芳,一家都来自山东。徐柚犹豫了一下,迫于礼节,只得也报出姓名,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教芭蕾的。”

3

4

“谁啊?”她走到门后,没好气地问。
救援车的警报声远远传来,私家车们蠕虫似的靠边,尽力让出车道,却迟迟不见救援车过来。
那些家长全是疯子,一窝蜂地把孩子送过来学跳舞学弹琴学画画,个个都是邓肯之母郎朗之父似的。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天赋异禀的艺术家?社会上也不需要这么多艺术家。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按亮了电视。
非要说江东哪点比北京好,就是生存压力比北京小得多,但这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手头有了余裕,体内不安分的激素就会大量分泌。
“我是绝对信任我老公的,他忙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拈花惹草!现在风气坏了,社会上有种女人,光看那张皮还挺像个人样,本质上就是苍蝇,不管鸡蛋有缝没缝,都要嗡上去叮一通……”
“哦对,她是我老婆,但先是表姐,从小叫惯了,一直改不过来。”
下了公交,徐柚强迫自己拐入公寓附近的城市综合体,随机进了家广东菜馆吃晚餐,点了份白灼芥蓝和一碗百合南瓜粥。
半个钟头过去了,车子只往前挪了两盏路灯的距离。
那人起初坐在一根碗口大的人造石隔离桩上(用于防范顾客将超市的手推车带走),见徐柚看不清自己,便起身挨近几步。
洪放从窗边踱回来,在床沿上坐下,望着徐柚笑道:“你可以呀,这下咱俩扯平了。”
连续不断的手机振动将徐柚从坑坑洼洼的睡眠中拽了出来。白森森的晨光和海涛般的雨声打窗帘边缘倾泻而入。
不知道为什么,他骗了她那么多次、侮辱了她那么多次,听着他热情洋溢地说出这些,她还是会感动,还是会憧憬,还是会害怕他丢下自己。
他叹了口气,额头跌在方向盘上,用力摇着,然后慢下来,停下来。
她提醒自己,你只是一时不适应而已,挺过这阵子就好了。洪放是个非常差劲的……同居者,丝毫不值得留恋,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你也是来找他讨债的?”徐柚笑了笑,指指消防楼梯对那女孩说,“别的债主来了,都是先领号,然后坐那儿排队。”
“嗳,孔先生,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闲着也是闲着,徐柚带着恶作剧的心理问道。
“我知道,又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对方边点头边喊道,“这儿太吵了,我们一道往小区走好不好?”她挥了挥右手,右手握着一叠卷成筒状的铜版纸,看不清上面印着什么。
“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跳舞的属于极品嗳,身材好,四肢软,怎么掰都行,什么体位都搞得定,对吧?”
徐柚看清了,是一沓保险广告,宣传老年人重疾险的。怪不得她坐那儿看老年人跳舞。
医护人员总算架开了陆雪芳,往病房外头推。
终于还是忍住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风雨,何必多管闲事呢?
“给我滚!”
“行吧。”洪放起身走向墙角,提起行李箱,“我先回去洗个澡,晚点再来照顾你。”
对方困惑了片刻,眉间聚起哀愁,说:“我叫李梦吟,是江大法学院的学生。他叫孔亚伟,是我们学院的杰出校友。前年冬天,我读大二那会儿,他受邀回校参加一个活动……”
对付完一天的工作,累到脚下打飘,脑子一阵阵断片儿。想到明天还得继续强撑,恨不得一头栽倒,猝死在路边算了。
作为专业舞者,她竟被这群人业余的舞姿给迷住了。
孔亚伟忙关了电台,好像这样就能将坏事挡在门外。俩人都无声了笑了笑。雨脚踩踏车皮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陆雪芳局促地问:“你不会对我们有啥看法吧?”
毛巾落向地面,洪放赤条条站在她面前,逼视着她,嘴角牵起怪异的弧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异常温柔的语调说:“不就跟你一样吗?徐柚老师,你瞧咱们多般配呀。”
她竖在卫生间门口,等他一出来,就将手机朝他脑袋扔去。幸而他正抓着毛巾擦头发,才没被砸破头。
“一个人出来散步啊?”一个细亮带笑的声音近在咫尺。
徐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五脏六腑翻斗机似的翻涌,不知该讥笑这个女人还是同情她。
“怎么了结?”
雨又下了一夜。江东最讨厌的就是这梅雨天,没完没了地下,把醒着的心境和睡着的梦境搅成一地稀泥,绿泱泱的霉斑爬满日子的角角落落。
徐柚独自向前走,走出树冠的遮蔽,发现又下雨了。她本能地转身,想喊住陆雪芳提醒说,既然雨又下起来了,跳舞的老人肯定散掉了,你就别白跑一趟了。
“枉你还自称艺术家,成天满嘴污秽,你的艺术都是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吗?”
……
“你说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你是想……”
至于洪放,仍旧靠画油画骄狂、画宣传画挣钱。
孔亚伟苦笑道:“我是走投无路了,你又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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