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只应该传经过我编辑审核的美丽的照片。”
“那你们过年干什么？”
我爸说：“不行的，饭一定要吃的，都吐光了不吃东西怎么行。”
我妈看看我，我看看我妈，她叹了口气，给我发了条微信：“受罪。”
我翻着白眼，在旁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上海已经不允许放炮仗了，我们热爱和平也致力于环保。上帝保佑我们。”
然后就是沉默。一颗西蓝花我放在嘴里嚼了大概有一分钟，实在咽不下去，最后吐了出来。
“哦哟！不得了哦，在纽约开公司，做律师的啊？你家有几套房子啊？爸妈年收入几百万美金了吧？哎呀我不懂的，瞎猜的哦！”姨妈一拍大腿，喜笑颜开。
“不行的，今天小年夜好吧，大卫难得来一次。上次他来我们不是去外滩吃饭了吗，要么今天也外滩吧。”我妈一昂头，皱着眉，果断说。
我看着天花板，该来的总算还是来了啊。用力一个鲤鱼打挺，“走走走，去吃饭了。”
幸好安排了潜水活动，到第三天，四个人除了吃饭时间之外没有太多面对面的时间，我才终于有心情认真享受一下假期。但是这天是大年夜，我隐隐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小时后，我在一阵争吵声中醒来。
“哦，那，开心就好。”我妈假惺惺地说。
前年春节，我正和一个白人富二代谈朋友。我妈得知他家在纽约拥有产业和豪宅，无数次在我面前兴奋地搓手。“侬啥辰光带伊回来啊？让爸爸妈妈看看呀，就这次春节好不啦？”隔着手机我都能想象出我妈两眼放光的神情。
晚上回家后，我问大卫开心吗。大卫说：“吃完了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他妈为什么要在中国过春节的时候去吃西餐啊？”
大卫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赚多少钱，他们也不告诉我。”
“对啊，就是很开心啊，这次要去洛杉矶，然后新奥尔良，盐湖城，最后去纽约。每次巡演都能认识很多新朋友，一起写歌做音乐，再邀请我们去别的地方演出。”小张居然认真地回答。
我怀疑我妈现在比我还害怕过年。过去两年我带回家过年的男朋友，让这位老阿姨心理上受到严重创伤。特别是去年过年之后，二位老人再也不问我有没有新的男朋友，什么时候打算结婚。我爸干脆表态，你自己好好工作，多赚点钱要紧。
“我觉得你任何时候都很美。快点，她说啥，我要去练习中文会话了。”
大年夜。因为倒时差，我和大卫都起了个大早。他给他爸妈打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然后问我，我们今天干啥。
于是小年夜的晚饭，就是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重复说了好几遍陆家嘴的夜景真是漂亮啊，比纽约还好。大卫使出全力讲中文，一般都是他讲一遍，我爸妈一脸茫然，然后我再把他的中文翻译一遍讲给他们听。
我操。
第二天，我妈跟我讲：“你晓得吧？姨妈说大卫难伺候，爱理不理，你也不管管。”
毕竟已经谈了快一年了，我想要么就带他回去一次，也让他开开眼界。他叫大卫，当时30岁吧，说实话我也记不清楚他到底几岁。我跟他讲，亲爱的，我们去上海进行一次人类学田野调查好不好？给你一个纯正的中国新年体验。
从圣诞节开始，大卫就很期待跟我回上海过年。他开始不断地在鸡尾酒会上跟他的朋友们讲，我要去上海过春节了，春节你们知道吧？朋友们就会努力表演出兴奋和好奇的样子，噢，真的吗，你要去放炮仗了对不对！
我妈看了一眼台上的乐队，问小张：“听说你的乐队搞得不错？”
“大家新年快乐！今天实在不太舒服，我们早点回去吧。”再这么坐下去，我大概是真的又要呕了。
“保持微笑，不要说话。Don't ask,don't tell。”
开车回家的路上大卫就没停过，不停地问我，这个中文怎么说来着，那个怎么说来着。我说：“亲爱的，你直接讲，我给你翻译好不好？”
此时的我仿佛是开了上帝视角，从天花板俯瞰一群上海中年阿姨爷叔围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猴子，不禁感叹，真是众生平等啊，洋人在上海滩的治外法权，早就没有了！
一进门，好几束灼热的目光向我们射来。
我爸反对：“你让人家去跟七大姑八大姨聊什么？看他们打麻将？我们四个人外面吃。”
第二天一早，小张迅速吃完早饭，对我爸妈说：“我们一起去沙滩捡垃圾吧！保护海洋从我做起！”说着掏出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垃圾袋。
“哦，你们看看喏，人家外国人爹娘的教育是好，有钱也不告诉小孩，怕宠坏喏！”
自从红肉之争之后，姨妈再也不跟大卫搭话，轮到各位叔叔，表姐表姐夫来再问一遍同样的问题，无非是结婚，房子，钱。
我抱抱他：“这就是发展中国家人民的日常。”
后来我和大卫分手，当然不是因为过年的问题。我妈在那也是一直心有余悸。得知我和大卫分手，我妈宣布，下次要带男朋友回来过年，我们就四个人去旅游过年。
红烧蹄髈，水笋烧肉，油煎带鱼，基围虾，肉丸子，老鸭汤，再加上十几个冷盘。大卫掏出手机拍照。姨妈看他拍照，得意洋洋地说：“多吃点哦，这在美国可吃不到！”然后起身给大卫夹肉丸子和蹄髈。
“通宵打麻将吧，大概。”我想了想，自己以前在家过年基本就是大人在客厅打麻将，小孩一起吃零食看电视。
姨妈说：“好东西，都是肉，一定要吃的哦。”
大卫眨巴着眼，说：“我们去个高级的地方吃顿好的吧。”
“美国人房子都很大的，一般都两三层楼吧。纽约房价嘛，我听说好像还是上海房价厉害，阿姨对吗？”大卫对答如流，直接把话题又扔了回去。
例行审问内容包括了“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以后准备要几个小孩？”，以及难免的，“你现在工资多少？”
另一边，我爸妈也显得很焦急，他们两个人讨论了三天三夜年夜饭该怎么吃。
“好的。”
“他们这么可怕吗？我学了点麻将，能不能帮到我融入他们。”
我妈说：“很有教育意义，等你们以后有小孩了可以带小孩去捡垃圾。”
“侬帮帮忙了，不要这个样子好吧？一点丈母娘架子都没有。”
“不急这一刻，还有很多刻，我们慢慢来，你可以的！”
“每个人都会表现得自己会说英语一样。”
我说：“今天将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难忘怀的日子之一。在今晚，你将会见到我的外婆，我的姨妈姨夫，4个表姐妹以及他们的男朋友们，3个阿姨，4个叔叔。来，我们先来复习一下所有的亲属关系和称呼。”
“那等她想吃了再吃行不行？”
“不不不，那就太迟了，你们知道普吉岛的海滩每年因为游客要遭受多少污染吗？我们怎么能继续坐着不管。”
我爸不说话，我妈也不接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种赔钱的买卖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我妈之前就问过我好多次，小张搞乐队能挣多少钱。我说，也就吃饱穿暖饿不死。
“你继续睡吧，我去陪你妈聊聊。”
“大卫说他就想随便吃点，家附近要么找家川菜馆好吧？”我试图力挽狂澜。
这才第二天，我躺在沙滩上看着小张奔跑在太阳下一会儿捡贝壳，一会儿捡垃圾，心里想的就只有：这他妈的才第二天啊。
“不需要。我怕你上瘾。”
“装腔作势有意思吧？我带个洋女婿回去扎一下台型可以吧？”
等我找到一瓶矿泉水回来，我看到姨妈已经热切地跟大卫攀谈上了。我若无其事地赶紧坐下，假装认真地嗑瓜子。
我妈突然大喊：“今天小年夜，晚上我们四个人出去吃饭好吧？”
好戏终于开场了。由于我把手机落在了家里，我们一家四口出了门之后又折返回去拿，等我们到外婆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到了。我和大卫像奥运选手准备上场一样在门外深呼吸，甩手臂，活动膝盖和脚踝。我说：“你准备好了吗？”然后我们互相击了一下拳头。
我爸点起一根烟，喝了一口咖啡：“你们先去吧，我们过一会儿就加入。
“哎呀，大家好！我是大卫！”大卫也跟着大叫起来。
第一天的晚饭，我们讨论是去路边小餐馆吃还是去豪华点的地方吃。我爸妈还没说一句话，小张抢先发言：“当然是去吃小餐馆了，支持Local Business啊！东南亚本土的劳动力已经被国际资本剥削成什么样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一下他们呢？”
“我需要学一下怎么打麻将吗？”
大卫一一回答，说到他爸自己开公司，妈妈是律师的时候，我心想，来了。
“她说让你好好休息，中国人过年都很肃穆。”
装睡是不解决问题的。在这场4天3晚的旅程中，我们大约要一起吃10顿饭，如果每顿饭持续一小时，那就要面对彼此10个小时。
大卫激动地说：“噢！牛逼了！我要去的！你们会在新年第一天去看舞狮子吗？”
“大卫呀，你今年几岁了呀？爸妈干什么的啊？你家是哪里人啊？”姨妈故意放慢语速。
我眼前一黑，大卫所谓高级的地方，一般都是桌上放着两副以上刀叉，一顿饭没个8道菜吃不完的餐厅。操，我心想，四个人鸡同鸭讲吃两个小时，图啥。
然后所有人都注视着大卫，全场肃静3秒，时间静止。
大卫一听，那怎么行，凭什么人家扎克伯格努力学中文，跟老婆的家人谈笑风生，他就不行呢！“帮我一下，我努力学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算是吧，他们就出个机票和住宿的钱，其他都是我们自费。不过演出的场地不错，会有很多人来，所以就算自己掏钱也想去啊。”小张一边剥虾一边解释。
好不容易等到了吃晚饭，全家人上桌，我对大卫说了句：“你太优秀了。”大卫朝我眨眨眼。
这个时候突然静止的众人都动了起来，开始给我们拿拖鞋，倒茶，招呼我们坐下。
四个人坐在饭桌上，没人说话。
大卫警觉地点点头，接过表姐给他倒的热茶。我又对他说：“别怕，我去给你倒冷水。”
没有一道题超纲。
“差不多吃饭时间到了，去吃年夜饭了。”
“晓得了，我心定了。我和爸爸去接你。”
我瞥了一眼我妈，她正直勾勾看着姨妈，那眼神让我不敢多看。但还好，这些题型，我都事先准备到了，早就跟大卫都排练好了。
“我还需要注意些啥？”大卫显然已经非常有压力。
我爸听了3秒半就摘下来，说：“有点累，我睡一会儿。”
“哦，那美国那边邀请你们去的咯？”
潜水完回来的船上遇到大风浪，我在船尾吐得不省人事。下船后爸妈看到我半条命没了的样子，无比着急。“哎呀，宝宝哪能回事体啊？”我妈开始跳脚。我说我回去睡一会儿，待会儿吃饭再见。
小年夜中午，爸妈到浦东机场来接我和大卫。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刚想开口说我们快点去吃饭吧，我又累又饿，大卫在到达出口飞身翻越栏杆，抱起我妈旋转一圈。
小张比大卫难把控多了，是彻底的自由灵魂，天天野马一样狂奔。我的任何预防针都没有用，他只会说：“为什么要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呢？我们做自己就好了！对不对！”
“那如果他们来跟我说话怎么办？”
小张来劲了：“叔叔，不要这样想，我们做音乐，就是要让更多人来听的嘛。”一边把耳机套到我爸头上。
饭桌上，我妈聊完了张家长李家短，我汇报完了工作上的糟心事，我爸点评结束，陷入一阵沉默。
吃好午饭，我掰不过时差，倒头就睡。大卫抱着电脑已经迫不及待开始直播自己的处女中国年。醒来之后我看到他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状态：“猜猜谁在上海准备过一个真正的中国新年？！”配图是我睡觉，嘴微张，嘴角流出口水的照片。
但问题是，即便选择最低风险的方案，依旧会出现幺蛾子。去年我带回家过年的是个搞乐队的嬉皮华裔小张，没有正经工作，三天两头去巡演，有时候住房车，有时候住地下室。我爸妈说，那正好，旅游过年，我们也一起嬉皮一把。我们分头出发，在大年夜早上到达普吉岛。
我跟我妈讲：“你让我带他回来过年的呀。”
大卫干笑了两声，接过我给他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喝水。
“那房子呢？纽约房价很贵的吧？你们家房子多少平米啊？多少钱啊？”姨妈依旧兴奋。
大卫陷入沉思，然后掏出笔记本开始复习。
在从机场去酒店的车上，我爸跟小张聊天。小张没说两句就开始掏出耳机要给我爸听他最近录的小样。我爸尴尬地摆摆手，说，年纪大了，听不懂的。
姨妈拉着大卫坐到沙发上，递给我们一把香瓜子。我对大卫说：“吃这个的难度高于吃鸡爪子，放弃。”
大年夜之后大卫也很沉默，不再兴高采烈地竭尽全力说中文：“我觉得我经历了一些心灵创伤。”
“最近还可以，下个月我们要在美国演出几场。”
我爸喘了口气，捋一捋头发，“我们也想你，想你。”我妈在一旁似乎还没缓过来。
小张站在房间门口，跟我爸讲：“她不舒服，等她想吃东西了再去吃晚饭吧。”
开了一瓶红酒，大概一半是我喝掉的。这才小年夜，明天要怎么办。
“我不吃红肉。”大卫放下筷子，慢悠悠地又说了一遍。
我意识到，此题超纲了。
我妈见状也跟着说：“我也困了，先睡一会儿。”
大卫用蹩脚的中文讲：“见到泥们太搞星啦！特憋想泥们！”
整个饭桌陷入了沉默，一团尴尬盘旋在饭桌上空，老鸭汤冒着热气往上飘，所有人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哎哟，大家好大家好，我们来晚了。”我大喊一声。
“有人会说英语吗？”
他放下我妈，转向我爸，给了个结实的拥抱，我看到我爸被抱得太紧，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
最后我妈作天作地一个礼拜，两个人终于决定带大卫一起去外婆家过年。
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不，在他们眼里你就是只猴子。”
“什么？什么叫不吃红肉？”姨妈一脸惊恐。
所以今年春节，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带回家，我妈反而神清气爽。大年夜，三个人在家里吃了一顿岁月静好的年夜饭。下午我帮着我妈一起做肉丸子，煎蛋饺，烧一锅腌笃鲜。我爸去买了冻羊肉，杀了条河鲫鱼。
好好好，很有道理。
“要看舞狮子你自己去唐人街看好吧。我们上海人不玩这个，不是我们的运动项目。”
然后我就听到客厅里一串鸡同鸭讲。
我穿上衣服，看到他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都一脸疲惫。我拿起桌上一杯茶，故意嗦出巨大的响声划破这片寂静。
“哎，哎，你干什么啊，快点想想晚饭去哪里吃。”我妈嫌弃地看着我。
第四天，我感觉得出，每个人都因为终于能分开了而无比高兴。就连昨天黑脸黑了一个晚上的我爸都一路笑嘻嘻。“玩得蛮开心的，不过还是回家好啊。小张，祝你演出顺利！”在登机口，我爸跟小张握手。
我只能再次举杯，一饮而尽。“不，以及不。我们到时候会给你们发照片的。恭喜发财。”
大卫惊恐地看着姨妈给他夹了各种肉，告诉他快吃快吃。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碗里的东西说：“这些都是什么？”
我妈说：“既然回来过年，我们就带他跟亲戚们一起吃吧。过个真正的中国年。”
大卫的父母也开始兴致满满地在网上查询中国人怎么过年，他妈拿着iPad问我，你们是不是要包饺子，而且自己做饺子皮。他爸问我，年三十晚上你们会不会像我们过圣诞一样一家人坐在一起交换礼物。
我拍拍他肩膀，“哥们儿，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
我还在抢大卫的手机删掉那条状态，大卫问我：“你妈说啥？”
下午我算好人数，包好红包，洗个头，换好衣服，看到大卫已经躺着看视频网站。
“今年你一个人回来过年对吧？一个人回来好，太平。”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我妈清早就给我打电话，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
“这里的乐队不错。”我发出绝望的声响。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小张。反正我想他们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我转向大卫，“嘿，你当领导的时候到了，说你晚饭想吃什么。”
我经常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背着我在嗑药。
大卫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吃红肉。”
“还可以，他们的鼓手不错，有机会的话想去跟他聊聊。”小张借口道。
“对对，一个人。我小年夜那天早上10点钟飞机到浦东。”
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从这里开始快进，一眨眼，新年钟声敲响，大家回家睡觉。但是没用的，那一刻的沉默简直像是全宇宙的静默，我的上帝视角又开了，一桌子人围着一个不愿意吃红肉的外国猴子，有的在迷惑，有的在翻白眼，还有一个我，夹过大卫碗里的所有肉丸子和蹄髈迅速塞进嘴里。
“红肉就是红色的肉，牛肉和猪肉都是。”
“这就对了嘛，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这个吗？不过我跟你讲哦，我的亲戚们都很土，他们说的任何话你都别当真，有什么冒犯人的话你也别生气。”
大卫好像听到了“外滩”这个关键词，立刻直起身来，说：“对，对！外滩！我知道一家！我来打电话！”
“哎呀，就过年难得吃一次，没事的！一定要吃的，不吃就是不给姨妈面子。”说着又给大卫加了个丸子。
我妈突然像总结陈词一样地说：“以后有男朋友了，除非是要准备结婚了，不然还是别带回来过年了。三个人蛮好。”
“保持微笑，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