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象
作者:李开春
“怎么?”许国栋也停下了脚步。
“崩溃了一阵,幸好私人医生在场,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安静下来以后倒是没说什么,不过过一会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对,应该是有事发生了。”
“嗯,报纸上写——少妇跳楼自杀未遂,英勇民警天台救人,这个。”
“嗯,好像自己也是她其中一个人格一样。”

2

“死了吗?”沈毅突然插话。
“应该救救她的,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周雯雯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用力地抱住了头,“不该这么快结束的,为什么不愿意等等!!!”
“您介意我坐下来吗?”
对面的人没什么反应,对听到的内容也不甚在意。
“觉得难过?”
“不用不用,就气泡水吧。”电梯正在维修,彭褚爬了好几层楼,喘着粗气,用力揪了两下衣领,“可真够热的。”
“那就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发现身边有人在服用这种药?”
“冒昧问一下,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彭褚有点不好意思,当私人侦探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做得这么差。
“没有吗?你确定吗?”
“这样啊,那我明白了。周雯雯听说许禾死了什么反应?”
“不错,这件事看起来很难。所以他想到了心理医生。让健康的人出现精神恍惚也许很难,但让本来就有精神疾病的人接受伪造的作案现场就简单得多了。我其实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为什么偏偏要在手上故意划一刀,刚才终于懂了,是血。血有助于刺激记忆,必须有人要流血,那个人只能是他。”
“沈毅,这是周雯雯。”
许国栋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
彭褚想起离开警察局的时候,从办公室传来的那句怒吼:“他妈的,拿警察当猴耍?”
“嗯。普通的谋杀案还不够,谋杀对象要特殊,所以他选择了自己的儿子。太过直接的谋杀没有意义,反倒惹人怀疑。所以他选择自己先去顶罪,然后被别人发现案件另有隐情。所以案子的关键就是要无意中向别人透露妻子生病的事。只要知道了这个,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案发,自杀未遂,自首,翻案,虽然这么说有失公正,但是最后公司成功上市,这件谋杀案至少要占三分之二的功劳。”
“与其等着死人开口说话,不如从活人身上打探点消息来得容易。”沈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酒吧老板一拍大腿,“你是侦探对不对?”
彭褚连着在墓地蹲了两天,没看到除许国栋以外第二个来探望的人,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当然不能。所以我去了你家,周雯雯告诉我,你最爱吃苹果。这可和我们当初遇见的时候不一样,我想可能是因为你只吃削了皮的苹果,而你自己,不太会用水果刀。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个不擅长使用水果刀的人会随身揣着一把开了刃的刀?这个问题也很好解释,因为那把刀根本不是你的。你手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明显不是同一个时期划上去的,是周雯雯做的吧?所以我试探了一下,她果然提到那把刀会很兴奋,甚至有些疯狂,听说那把刀被你拿走,还失手扎穿了一个苹果。”
“咔嚓——”完整的事实终于从拼接处裂开了。彭褚朝余光的方向看去,许国栋在看着他笑。虽然面部神经一根也没有牵动,但就是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彭褚百分百确定。
“就是说啊。还有啊,有几个年轻人在楼下起哄着要她跳下来。好像是喝多了酒吧,但是……”周雯雯垂下眼,抿了抿嘴巴。
“这件事,就当作秘密吧。我,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法官您好,我是被告的主治医生,沈毅。”
彭褚看了看对面排成一列的三个纸杯,将最右手边的一个推了过去。许国栋没有接,眼神停留在纸杯上。
“可以。”
“是谁做的?”
“诶?你怎么——”
彭褚回了神。
“我来是有件事要和你求证。”
沈毅到了,手里拿着早餐和咖啡。昨天在咨询室里的严肃面孔不见了,笑眯眯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像是售楼部的推销员,彭褚觉得,这人多半也有些精神分裂,用力照他的胸口捶了一下。
其实彭褚自己也没亲眼见过那把刀。
“嗯,光这么说确实有点荒谬。让我确信这一想法的事是你办公室桌子上那本书。”
不过,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呢?
许国栋的眼神完全黯淡了下来,攥紧的手也放开了:“你都知道了,是吗?”
“打扰了。”彭褚小心翼翼把鞋推到一边,接过水之后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随后跟进来的是周雯雯,许国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跟许国栋完全相反,周雯雯倒像是在制造什么惊喜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刚削好的苹果:“吃一个吗?”
“嗯,实在抱歉,学艺不精,打扰到您了。”
被扣住的相框下面压了一本书,东野圭吾的一本,叫《嫌疑人X的献身》
“我,沈毅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反正不是韭菜。”这样想着,彭褚伸手擦了两下照片,可是用力过猛,把整个牙抠下来了,留下黑漆漆的一个洞,徐光正咧着嘴朝他笑。
“嗯……死了,太冷了嘛。”
唯一令人惊讶的是,许国栋每天晚上开车回到家,总是习惯性先去隔壁路口的小酒吧喝一杯,似乎是故意把自己搞得醉醺醺。上周三彭褚跟着进去了一次,发现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眼神放空,全程没有看过手机,也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酒吧老板对他有点印象,说辞和彭绪观察到的也没什么两样。
彭褚眼前的雾气散了。
“说是有精神分裂症,分不清真实和虚拟。我们把她妻子也叫过来问话了,还有她的私人医生,证实了这个说法。”
“是啊,我们也问不出来什么。那这份口供有和你所掌握的事实不符的地方吗?”
彭褚只好擅自找了一个最靠近茶几的位置坐了下来。
“进来吧。”周雯雯面无表情,同时递过来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
“嗯……只不过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
“嗯……我去看了啊,真的没有……压力太大了吧,唉……”
“嗯……算是吧,有过几面之缘。”彭褚说的也是实话,连着几天都在跟踪的人,可不是有几面之缘么。
因为彭褚发现,许国栋的行程几乎没什么花样。每天早上出门,开车前往3.6公里以外的公司,中途会停下到同一家便利店买一盒薄荷味的硬糖,有时是柠檬薄荷,有时是肉桂薄荷。午餐是三明治+美式咖啡,去的都是同一家店。吃饭的过程中许国栋一直在手机上浏览邮箱、新闻和微信消息,没有任何越轨行为。
所有的事都不是巧合,是暗示,老天给的暗示。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就先走了。”
“就这么长吧,”酒吧老板用手比了一个长度,大概是从食指尖到虎口的距离,“不过款式有点特殊,是锯齿状的,开过刃,上面还雕了一个动物,应该是鸟吧。”
“什么样子的?上面有鸟吗?毕方鸟?”
“是。我去警察局领人的时候,她很安静,什么都没和我说。”
“玻璃柜?”
“这个价格的四倍吗?”
周雯雯那张无辜的脸,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我今天找您来,其实也是有问题问您,坐吧,我朋友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请他来旁听,您但说无妨。”彭褚指了指身后的椅子。
“这倒是一个有用的发现,还有什么吗?”
彭褚用力地踢了一脚不知道谁丢在地上的易拉罐,易拉罐呈弧线撞到了便利店的玻璃门上。
“我是昨天给您打电话的人,我叫周雯雯。”
“哪里的话。”彭褚脑子里一闪而过许国栋的办公室,还有周雯雯的脸。
“那您需要我怎么做?是要拿到确凿的出轨证据还是调查那个还没浮出水面的第三者?”
“什么?”
开庭的日子一拖再拖,等彭褚再次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转年的六月份了。
“还没来得及问,你现在在哪工作?”
“怎么?”
“你是——彭褚?”
“彭先生,彭先生。”有只手在彭褚眼前晃了晃。
“起风了,你觉得很冷。”沈毅抢先回答了一句,“后来她死了吗?”
“80%的情况吧,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如果你有妻子的话,应该就能明白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默契,倒不如是一种本能反应。”
十三日晚上八点,我从公司驱车回家,因为心情烦闷在家多喝了几杯,与妻子发生了争执,情急之下用水果刀失手杀了摇篮中的儿子。我当时很害怕,连夜驱车前往矶石山,将尸体抛向海中,再返回家中。第二天清醒后又深觉后悔和痛苦,于是买下了一块墓地,之后的两天,我自知罪不可赦,在办公室企图自杀,但因为心中挂念妻子,迟迟下不去手,正决定自首之际,恰巧被赶来的彭褚发现,于是立即和他一起来到了最近的警察局。
“没有没有,你别太拘谨,随意一些,我能猜到她会找人调查我,所以才会费心留意这种事。”
这波谜团似乎越来越大,彭褚抓不到一点儿头绪。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许国栋的书房已经被警察搜查了一圈,很多书散乱地铺在地上,所有手写的便签、备忘录和笔记都被拿走了,连电脑也没有留下。彭褚随便翻了翻,又折回厨房去找周雯雯。
“呃,嗯,”彭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理论上是这样,新的人格似乎知道不存在出轨这件事,是‘那个’人格幻想出来的,所以我的工作应该也就到此结束了。”
尸体是在垃圾场被发现的,杀人抛尸。
“什么样的东西?”
“不是一般的意外,对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主人格似乎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出现过了,这在以前不是常有的事。”
“没有什么一定解决不了的事。”沈毅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这……”老板表情有些为难,“时间有点久,我也记不太清了。”
彭褚本打算等他离开去药店问问消息的,但刚一进去就发现许国栋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购物清单。彭褚瞬间有一种老天都在帮自己的错觉,随便买了一瓶眼药水,连着从地上捡到的购物清单一起拿走了。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有印象吗?”
彭褚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刚好12点15分,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15分钟。
随行的警察也进来了,没有走向桌子,面对着玻璃,抬头注视着离得最近的监控器。虽说没有特意嘱咐这件事,但彭褚恨不得当场握住他的手表示感谢,先前说过有关警察和小偷的理论也完全抛在脑后。
“啊……我刚刚讲到哪里了?”周雯雯眼神有些迷离。
“你说,我要是挖坟,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彭褚随口说了一句。
“啊?你什么意思?”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要害人呢?”
彭褚受不了持续而来的审视的目光,先开了口。
“哈哈,有点。”
“嗯,我咨询了一个心理学专家,他告诉我,虽然治疗方向是帮助主人格消灭其他人格,但也时常有其他人格反过来杀死主人格的情况发生,尤其是像周雯雯这样的情况,主人格因为精神分裂,会更虚弱一些。”
“天台好像上了锁,警察怎么也打不开。风越来越大了。”
“有时是一盒口香糖,但是我丈夫从不吃糖,还有时候是几张字条,写着时间地点的,上一次还翻到了超市的购物小票。”
“嗯?”
“我可以自首吗?”许国栋头垂向地板,“我会自己说的。”
一边说话一边再次按下手机确认了时间,12点20,没错,没迟到。
“不太一样啊,虽然有可能幻听和幻视,但是讲话条理清晰,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主人格吗?”

8

“或许吧,人生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许国栋突然举起了手,“点个饮料吧,看到你太兴奋了,把这件事忘了,冰拿铁?”
有戏!彭褚赶紧跟上去,但又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背影,生怕发生什么列车穿过人就消失的魔术。幸好许国栋并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在收款台等了好久。彭褚也不着急,他心里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许国栋也不着急,倚着玻璃柜顺便刷了刷手机,买药倒像是解脱似的。
但是啊,水果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吗?彭褚这样想着,又狠狠地向方向盘上捶了一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嗯。我丈夫经营了一家IT公司,做支付产品,平时很忙,即使是双休日也经常没法休息。每天共处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早餐那30分钟。我是两个月以前开始觉得不对的,他突然跟我说想吃凯撒沙拉和紫薯,一个十几年都是吃蛋饼、喝豆浆的人,太没道理了……”周雯雯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没有半点中途停下的意思。
“啊……这倒也是。后来呢?”
“不想要她死吗?”沈毅继续发问。
“还没查到吗?”沈毅用筷子蘸了一点辣酱抹在土豆片上,包了一个新的肉菜卷往嘴里塞。
“嗨!我怎么净提这些,不说了不说了,喝酒。”沈毅碰了碰酒杯。
“应该吧,在我前面已经围了几个人。听说是因为丈夫出轨,要闹离婚,一分钱也不准备留下。”
“眼熟吗?”许国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是不是想找这个?”
找人不是件困难的事,难的是要找一个死人。
“明白了。最近几天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
“被告长期患有精神分裂症和多重人格障碍,意识混乱,有认知障碍,一直以来依靠药物维持精神健康。案件发生后,我协助警察办案,在催眠时意外发现她完整叙述了杀人过程,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虽然被告的杀人罪名成立,但希望法官把被告人的病情考虑在内,酌情判处。”
“没问题。”
一时得不到答案。
“总是看到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周雯雯的主人格,很可能已经死了。”
比想象中更难收拾,汤汁浸到抹布里,怎么搓都还是散发着沤了一夜的泡面汤味。彭褚用香皂洗了整整三遍手,才返回办公室。
“两个月前占据主动的人格喜欢吃凯撒沙拉和紫薯?”
就剩下一个线索,就是那把水果刀。警察告诉他的,本来是应该当作凶器收起来的,但是偏偏那天警察局失火,抢救完了,这把刀却不见了。
“嗯,比如治疗失眠或者头痛之类的。”
“行,你把你丈夫的照片、公司地址、你们家的地址,还有你知道的所有他常去的地点都给我,我准备一下,明天就开始查。”
“那个,那把水果刀,就是上面刻了图案的那把,能借我看看吗?”
审讯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警员做笔记时水性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水龙头没关,浴缸里不断漫出一层层水布,阳台在烧着热滚滚的水,水蒸气把玻璃堵上了,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在柜子里找一双备用的拖鞋。
不过彭褚此后落下了个毛病,一见人就忍不住往裆部看。
“来了。”
电梯门开了,彭褚知道,这是结束休息的预告,脑海里机械手表的指针又转动起来,嘀嗒嘀嗒嘀嗒——
果然还没有完全清醒。
“啊,你说那个啊。当然可以,不过我今天没带在身边,下次我们见面我拿给你。”
“嗯……”周雯雯显得心不在焉,和昨天电话里完全不同。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是在想——”
“对不起对不起,”彭褚连忙道歉,心里却在埋怨对方来得太早,只好伸手先开了灯,然后从饮水机上面随便拿了块抹布蹲在地上擦,“您先进去吧,坐着等我一下就好。”
彭褚朝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
“这位朋友,我看你也有点病,要不改天来看看?”沈毅的脸突然就跳出来了。
“啊,你说那件事?”
“是的,您现在完全好了吗?”
妻子患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两岁的儿子也无辜惨死,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同情。
香蕉球!彭褚咧嘴笑。
“你……在和谁说话?我吗?”周雯雯的语气有一丝迟疑。
这可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彭褚自己吓唬自己,同时拿拇指想把蹭掉的那一块重新粘上去,正手忙脚乱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背对着,牛仔衬衫配黑色休闲裤,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戴了一个纯黑的渔夫帽,但抬起手的时候,反光的手表一下子让彭褚反应过来。
“既然这样的话,后面的跟踪也不必继续了吧?”
自打他成立这家侦探事务所以来,十笔订单有八笔都是拜托他调查伴侣出轨的。做得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聊。彭褚换了个坐姿,开始重新打量对面这个人。
沈毅和彭褚本来都是心理学系的,区别是,沈毅是考进来的,彭褚是调剂的。因此刚入学的时候彭褚就想着转系,基础课、专业课什么的也一点没学,好在转系考试还算顺利,去了一直以来想去的法学系,彭褚嫌麻烦,和学院申请不调换宿舍,就这么住了4年。
“啊,这么说我还是有点用的。”
“有是有,不过你得答应我悠着点,无论查到什么,都别轻举妄动。”
“他说的时间线和我了解到的差不多,至于具体的作案手法,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请问,那把水果刀,你们找到了吗?是不是开过刃的那把?我能看看吗?”
房子从外面看绝对算不上豪宅,可是如果你留心打听一下本市的地价,就会发现唯独这片区域的房价高得吓人,三分之一的原因要归功于区域中心位置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个口含金球的神兽,据说能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做生意的人蜂拥而至。本来有富商特意给神兽镶了两个纯金的獠牙,后来被人从牙床处连根敲断拿走,金球上多了两个黑漆漆的洞,从远处看倒像是《哈利·波特》里的金色飞贼。神兽又名阴阳兽,因其坐北朝南,一面身子由于长期日晒雨淋显现出黑色,分割线从头顶正中一直向下,把黑色和金色完全隔开,唯独留下完整的一颗金球。
“没错,您交代了您想交代的东西,可是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那些才是本案的关键。比如——案发时间。”
从沐川机场出发,一直向西,驶向矶石山,会经过十三个高速路口,行车时间大约67分钟。远光灯故意没有关,但因为是白天,并不怎么惹人注目。车内播放的是一首不知名音乐家的交响曲,和转向灯闪烁的频率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或许,您丈夫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那个,突然这么说有点瘆人。”
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尽头。说是办公室,其实里面就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前一天晚上吃剩的泡面被随手放在了门口,推门走进去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汤汁洒了一地。
“你该不会觉得这本书就能证明什么吧?”
许国栋的拳头紧紧攥着,手腕因为过于发力被手铐勒出了两个红印,眼眶红了。
其间倒是见过许国栋一次,在电视台楼下,听说是去做访谈节目。公司成功上市,他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这次事件过后,神兽区域的房价又涨了一些,许国栋家的小区涨得最多,大家都很开心,似乎没人再提起那个去世的孩子,墓地来送花的倒是有很多,还有一面锦旗铺在红鞋子旁边,上面写着:深明大义,情暖人间。
直到他上了初中,从生理卫生课本上隐约学到了些什么,印证了警察非但不万能,还很无用,就更加讨厌起这个职业来。说来也巧,那个来“办事”的叔叔就是个警察,虽然这两者没什么必然联系。
彭褚刚一出门就找了一个逆光的角度举起来看了看,结果发现是医院的开药单,其中一行写着“盐酸齐拉西酮”。
“听说过这么回事。”
“是。”
彭褚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三年前那个案子。
“你是说对于除精神分裂以外的病症有没有效果?”
不管怎么样,算是个收获。
彭褚放下了笔。
问讯室和电视上演得差不多,透明的玻璃,黑色的方桌,台灯的光晃得人眼睛疼,三把椅子放在两边。许国栋已经在里面了,人清瘦了不少,下巴的胡茬冒出了一圈。
“你……你想说什么?该交代的我都已经说了。”
那是什么呢?那把水果刀把彭褚和许国栋强行拉到了对立面上。彭褚不能接受的是,在整个事件中,许国栋都显得很无辜。
按说在定案之前不准许探视,但凡事总有例外。
“啊,是这个意思啊。确实,人生在世,生存和死亡都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彭褚觉得一直以来抓不到的那个想法,好像就停在眼前了。
“真正的灵魂交流要和灵魂进行才对。”他总是这么劝告自己。今天拜访的对象叫徐光,照片看上去快50岁,像个老好人,走路会把手背在后面,有轻微外八,下了班拿手机玩欢乐斗地主,看本土相亲节目,怕老婆。美中不足,如果忽略掉略显地中海的秃头,是照片里的徐光牙上粘了片菜叶,看着像莴笋尖。
“真的有吗?”
“您好,许国栋先生。”彭褚伸出手。
“你怎么……”许国栋眼神闪躲,“你是从哪知道的?”
来扫墓的人很多,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甚至超过了墓地里躺着的死人。活人总是忍不住举办各种各样的聚会,好像离开了这种仪式感,生命也会跟着消失似的。死人是没有这些忧虑的,不用费心去融入人群,不用费力找共同话题,因为它们的灵魂挨得很近,而且空中太挤了,它们也顾不上说话。
“啊?”
“初期表现为幻听、幻视,患者的性格和喜好都会大变,经常自言自语,讲话没有逻辑……”
沈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时候玩角色扮演游戏,彭褚最喜欢的角色是小偷。
“想明白了?”
“这个目前不行,所有物证都不对外公布,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也是个故事,说来话长。”许国栋笑了。
“我需要你顺便调查一下我丈夫的公司,如果有什么违法的行为也一并找出来,无论需要什么帮助,我都可以提供。”周雯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家里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在我名下,我猜公司账面上应该没多少钱,说不定还有一堆欠款,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我愿意付你三倍酬金,啊不,四倍。”
“应该是,不过那次遇到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还是我们过去把人拉开的。”
“好的,明白。”彭褚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相遇就是缘分,来,我们进来喝一杯,你最近怎么样啊?”沈毅说着就把彭褚往屋子里拉。
“那天的事发生以后,他连着好几天都没来了,那拨人也没来。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当事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远离这儿。这几天又看到他我倒是挺惊讶的。话说回来,你是他什么人,朋友吗?”
“是她,是那个——”周雯雯话没说完,就暂时昏了过去。
“咳——”警官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周女士可以出去了。”
“啊,然后呢?”
“我看你这就是职业病,人家警察都定案了,你还老想着推翻。”
“您先不用急着打断我,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小区的监控录像显示,许禾从11号下午回到家就再没出来过。这当然没什么,但周雯雯12号也没有出门,按理说这是她该去店里核账的日子,所以我大胆猜测,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9月13日,您出差回来,推开门发现儿子的尸体和妻子。您迅速清理了现场,又连夜驱车赶往矶石山,将尸体抛向大海,然后连夜返回家中。转天又买了墓地,之所以等了足足两天才决定自首,是因为你必须要准备一个周密的计划,好让自己顺理成章成为犯罪嫌疑人。”
“毫无关系。你当然可以说是一时起意杀了许禾,案发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除了那把水果刀。最让我感到好奇的是,水果刀上只留下了你右手的指纹,可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记得你是拿左手签名的,等第二次在办公室遇见,我却发现除了那本书其他的笔记都被你摆在了右手边。警察自然不会特地去考证你是不是右撇子这件事,而且害怕暴露你还狠狠地在左手手掌划了一刀。但是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要费尽心思把自己伪装成右手为惯用手的人?”
“可以了。”两名守门的警察朝这边点了点头。
“随便坐,喝点什么?茶还是气泡水?冰箱里的酒昨天喝光了,如果想喝,我下楼去买。”
“虽然从情感上完全能理解您的做法,但事实就是事实。”彭褚直视着许国栋,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就是这么回事儿。”周雯雯拍手。
“她什么时候来?”
“真可怕啊。”

6

“在药店的时候,你是故意掉了开药单吗?”
“害人?不是自杀吗?”
“你手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吧?”
“就算你说的都对,右手惯用手还是左手惯用手,不犯法吧?我的左手是在争抢过程中被刀划伤的,用右手杀人也在情理之中。”
“明明从面相上看,是会暗地里虐猫的那种人啊。”彭褚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敲门。
“哪里的话。”
“许国栋不是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吗,你还有什么觉得不对的?”彭褚想起昨天喝酒的时候,沈毅说的话。
“我不太喜欢咖啡店。”彭褚没头脑地说了一句,用筷子戳了戳铁板上的肉。
不难。
房间是典型的北欧风格,大象灰和雾霾蓝几乎占据了房间的80%。茶几上有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苹果皮卷成一团缩在旁边,显得格外无辜。彭褚走过去用手轻轻碰了碰刀的侧面,转头盯着周雯雯看。
那些没来得及拼凑成功的碎片,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他每天都来吗?”
“跳还是不跳,都和他们没有关系啊。”
这个意思是,可以结束谈话了。
“别别,我们换一家吧。”
“岂止是有点,你能来找我,就证明你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结果,不是吗?”
“我能见见吗?”
“是吗?”
“切换的时候你能迅速察觉到?”
“嗯,上周,去超市了吧?”
“太坏了吗?常有的事,看热闹的人,都巴不得出点什么乱子,人心就是这样,可恶透了。”
“也不算是,就是觉得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有了点眉目。”
“啊……”许国栋像泄了气一样,整个人快要嵌进沙发里,“还有这样的事吗……”
没错。彭褚在心里暗暗附和。丈夫出轨的行为特征基本上就这么几种,听来听去都一样,没什么新意。彭褚觉得,如果自己有一天走到出轨这一步,一定得做得更加不动声色才行。转念一想又觉得恋爱结婚这事离自己特别遥远,自己现在做的工作,连成立公司也只能挂着一个法律咨询的牌子,别说女朋友了,就连以前的朋友也鲜有来往,一时间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多了,还是拿下眼下这一单比较重要。
这期间他一直在反复回忆沈毅和他的对话,生怕漏下什么细节。许国栋将地点定在了自家的咖啡厅,彭褚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上等了,穿白色T恤,外面套了一个明黄色的格子衬衫,配了条灰色的运动裤。
墓碑上没有贴照片,只刻了一些圆点似的符号,像是盲文。彭褚快速用手机拍了照,学着许国栋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手感像念书时教室里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每周大扫除的时候,老师都会要求大家拿一把刷子蘸上洗衣粉水,拼命在地上摩擦。彭褚收回手的时候果然发现手指红彤彤的,还有些痒。墓碑下面放着好几束花,旁边还有双红色的绒绒鞋,鞋面很干净,看起来没穿过几次,鞋带的蝴蝶结打得很丑,彭褚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系法,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正为难着,手机响了。
“女人发疯的时候,会乱砸东西,还会拿着刀朝人冲过去。他觉得很痛苦,尤其是,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于是每次出门,他都会把家里所有锋利的工具收起来带走,孩子也只好寄放在邻居家。有一天,男人带回了一把开了刃的水果刀,要女人削苹果给他吃。但削好以后,他却说他不爱吃苹果。这个举动果然激怒了对方,在争执中女人拿刀把他划伤了。”
“我不太明白。”
他在心里默念,然后更加快步地走进人群中。天快黑了,要赶回去关办公室的灯。
“那就好,请您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警察握了握彭褚的手。
“嗯,那个时候医生还没有发现,以为只是单纯的精神分裂,吃点药就行。”
彭褚是坐公交车过来的。虽然在电话里早就约好了,可他还是需要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推测,最主要的是,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他能想象得到,如果自己坚决对此事保密,沈毅绝不会追问。但问题是,水果刀的事,也要保密吗?
“原来在关心这个啊。”
“许先生,我恐怕要对不住您了。”
真好。
“话是这样没错,但还是……”
“什么时候确诊的?”彭褚接着问。
“图案?你搞错了吧,那把刀上什么也没有啊。”警官一头雾水。
“我会报警。”
“哈哈。”许国栋笑了,“说得也对。你的这个故事,的确很精彩。”
“鸟啊,外面那种吗?”周雯雯指了指窗外,“有。”
“这有什么可确定的,那把刀除了外形特殊些,什么也没有啊。”对方打开手机,“我给你拍了一下,不过图片不能发给你,之后我是要删掉的。”
“哈哈,是有点。不好意思,你就把这个理解成一种比喻,比喻。”
“哈哈,谈不上发现,就老觉得背后有人,可能我比较敏感吧。”
“这也太荒谬了。”

7

“您好您好。”沈毅率先伸出手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昨天下午我从超市回家,看到了一个想跳楼自杀的女生。”
“好像吧,反正形状挺奇怪的。”
这样的想法一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都不重要了,等到证人陈述完,一切就结束了。
“哦?”
“觉得这样做决定很酷吗?为什么不听下其他人的建议?!几分钟的工夫也等不了了吗?就三分钟,就三分钟警察就会把锁砸开了,为什么连三分钟都不行,都说了不要这么做……”说到最后,周雯雯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开始啜泣。
“不是啊……也太爱多管闲事了吧。”
“这个您放心,我回头重新起草一份保密协议,签好了拿给您。”
“打架了吗?”
许国栋一直在沉默。
“非查不可吗?”

4

“嗯。”
“我明白,我又不是警察。”彭褚答应得很痛快。
“嗯。”周雯雯低头继续削苹果皮。
“嗯?”
“啊……你说那个啊,”许国栋机械地应了一声,“不用了。”
“嗯?”
“这个故事听上去很有趣。但是这个人怎么让妻子主动承认罪行呢?”
“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太快了,才让人觉得蹊跷。”彭褚回答。
“不是已经有人死了吗?”
“许先生,许禾死亡的事件,不是在9月13日,而是9月12日,或者更早。那个时候,您在出差,对吗?”
“好啊。”
事件比预想之中发酵得大得多,先是某个不知名的小报社把案情添油加醋地发布了出去,获得了不俗的浏览量,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媒体蜂拥而至,一时之间竟成为S市炙手可热的大新闻。“妻子发疯残忍杀害两岁儿子,丈夫顶罪不惜隐瞒真相”。人们对于爱情故事总是喜欢大肆渲染,仿佛为爱牺牲是件了不起的美德。
后面的话许国栋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双手交叠在额头上,就是正常人受到打击时的那种反应。咖啡店的员工正在向这边张望,手里握着的账簿不知道该拿过来还是收进去。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彭褚都已经起身想要离开了,许国栋才终于又抬起了头。
彭褚约许国栋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四目相对。
“锯齿状,开过刃,大概一掌这么长,上面刻了一个鸟,我们特地找人来看了,是毕方,神兽你知道吧?不一般。”
“您好啊,终于见面了。”许国栋笑得很开心。
“邪得很。”负责整理档案的警察跟彭褚说,就丢了这把刀,监控录像也坏了,路口的,公安局大门的,楼道的,没一个能看的。
“啊,这样说我好受了些,还是谢谢,没拆穿我。”
他在墓碑前站了半个小时,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放下花,然后朝反方向走,彭褚知道那是停车场的位置,又等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确认他已经走远,就朝那个墓碑走过去。
“觉得冷?”
“应该是上个月,具体几号记不清了。”
这是人群特有的味道。
“太残忍了,根本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呜呜呜……”
唉,可怜的男人。彭褚心想。
“本能?”
“报警了吗?”
“还是,不太对。”彭褚的食指不断敲打桌面。
“这是一种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
“好。”
“你怎么知道?”
被告席的周雯雯神情依然很迷茫,一直盯着法官的桌子看。彭褚意识到她是在看那把刀,不得不说确实是一把好刀,只要从心脏处扎进去,不消30分钟,血液就会流干。法官低语了两句,看口型像是在说:“天气可真热啊。”彭褚迎着光向外看,第三棵树杈上最外面的叶子边缘已经晒化了,他想起开庭前在门口偶遇许国栋时,他说的那句“没下雪啊。”
“哈哈哈,哪儿啊,”彭褚尴尬地干笑了几声,“这都什么年代了,您纯粹是福尔摩斯小说看多了。拯救世界发现真相这种故事,只有小说家才敢这么写,我们这些俗人,还是喝酒吧,给我来两杯轰炸机。”
“好。”许国栋用力挤出了一个微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钱你不用担心,就按照之前谈好的价格,我这边付款就可以。不过有一件事还是要麻烦你。”

3

那把刀,会是案子的突破口吗?
“可以了,已经很详细了。”彭褚打断她,“您在电话里委托我帮忙调查一个人,他是?”
“现在想来,并没有第三个人看到尸体啊。除了精神分裂的妻子,在场的只有他。我原来以为,顶罪做不了假,现在看来,也不是必然。为了防止无法翻案的可能,必须要留一张底牌。我猜想,这张底牌就是他儿子。一旦事情没有按照预计的方向发展,他需要一个死人活过来和警察对话,这样一来,他自己的嫌疑就完全消失了。让一个人被判谋杀罪,并不一定需要真的去杀一个人,你说对吗?”
“您好,请问您是彭褚先生吗?”
跟踪进展比想象中慢很多。
是许国栋没错。
他爸十年前死了,连捅了十几刀,警察说是水果刀。
彭褚本打算放下花就离开的,他并没有要看的家人或朋友,扫墓只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或许吧。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发现女人找了一个私家侦探调查他。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让第三者来见证一个完美的谋杀案。”
三年前,彭褚刚开始做侦探的时候,曾经帮一个富商调查过他失踪的私生子,结果找到的是一具尸体,和现在的情形如出一辙。
“你现在在哪上班啊?”
“跳了吗?”
“你是说多重人格障碍吗?”
“那款项链啊,到底是不是杂志上那款啊,风太大了,看不清。”
“听说?”
“是我丈夫,许国栋,我怀疑他出轨了。”
“不过——”彭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我向警方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一切就很清楚了。这把水果刀的机关很特别,按下刀柄左侧最底部的按钮,刀会自动弹出,但对于一个左撇子来说,用食指按开这个机关并不容易。”
“嗯,我怕突然拉住你太唐突,就临时想到这个法子,也是赌一次,赌你会不会注意到。”
“你说他身上揣了一个水果刀?什么样的?”
“但他根本没把买的东西拿回家。最近就更奇怪了,连上厕所都要带着手机,睡觉的时候也把那玩意儿压在枕头底下,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拿了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嗯,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周雯雯声音平静,“我找了个借口和他一起去体检,他没拒绝,甚至一点也没多想,体检结果一切正常,只是视力有些下降。再后来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经常能从上衣和裤子口袋里翻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啊?”
“非坐那个位子不可?”
“这家伙点了酒就一个人坐在一边独自喝。喏,就那边那个位子。有一次那个位子坐了别人,他还跑过去和人家商量,似乎是想要换位子。”
“啊,对不起,您接着说。”
等待门铃应答的空当,彭褚观察了一下许国栋家的小区。
“啊,”周雯雯停顿了几秒,点了点头,“你好。”
泡面把屋子分成了不同的区间,最上层是牛腩味,然后是咖喱,贴近地面是浓重的冬阴功汤的味道,加了虾。
“嗯?”
“谢谢。”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上一面,或许能对你那位朋友有点帮助,”沈毅张开的手再次合紧,身体略向前倾,“至少对你有帮助。”
“嗯。明知道和许国栋有关,但又不能调动警力去查,麻烦得很。”
逃跑是比追捕更有技术含量的事,那些抓狂的“警察”只会把他按在地上胡乱压着,嘴里哇哇大叫“正义万岁”之类的话。有一次彭褚躲在地下室里一个酿葡萄酒的酒缸里,其他人象征性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在院子里一会喊着“我们已经把你包围啦,缴枪不杀”,一会又说“你出来吧,你赢了,我们不玩了”。彭褚就一个人在缸里等着,直到太阳下山,其他人都回了家。他回不了家,因为妈妈和叔叔有重要的事要做。
“我那天去找你,你开了台灯,手边的那本书——《嫌疑人X的献身》。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不用我重复吧?”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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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几年都忙什么呢?都在S市,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一次都没找过我,毕业了就跟人间蒸发似的,我连你电话号码都没有,罚酒罚酒。”
“您能跟我说说那刀长什么样吗?”彭褚问。
“没了。其实对于许禾的死亡我也只是猜测,实在觉得好奇才找上门来,没想到能发现这种事。”彭褚说了假话。他想到了,或者他从心里就是这么希望的。自己的那份职业灵敏度,一定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才对,不然总觉得不合理。
9月13号,正是出事的前一天。
“左手用惯了,右手拿刀划的时候,伤口免不了不那么平整。你这伤,我一开始就说了,是你自己划的,但你刚才又偏偏承认这刀不是你划的。”
还有那把水果刀啊,还没见到。十年前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公安局偷了那把刀,绝对不应该拿它杀一个两岁半的孩子。彭褚越发笃定。
“坐吧。”许国栋的脸从手机上抬起来,伸手扭开了台灯。他的脸色很憔悴,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起身的途中停了好一会,像是在表演什么高难度动作一样。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借着台灯的亮光,彭褚看到了许国栋的手,左手虎口到掌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看起来是新伤。
对了,书!彭褚猛然间反应过来。
“哈哈,我也反侦察一回。”
负责的警察为了验证笔录的真实度,让彭褚看了“坦白内容”:
“我实在记不清了,这位彭先生说他能带我见你,我就来了,我带了苹果,这里可以吃吧。”
“被警察拿走的那个吗?”
“哈哈,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和你说。这不,你就先来找我了。”
“啊,对了,不好意思。”彭褚在门口突然转身。
“许禾,在哪?”
“有事吗?”许国栋的嗓子完全哑了。
“虽说是特约顾问,还是小心一些。”随行的警官用眼神指了指四周的监控,“与本案无关的话题一个字也不要问。”
许国栋交代得很快,几乎可以说是和盘托出。
“没说。我也不敢多问,只能把人带了回来,所幸没发生什么。”
“他设了密码?”彭褚机械化地回应。
彭褚喜欢在夏天吃烤肉,更准确来说,是喜欢听肉在铁板上烧焦的声音,听着就好像有人代替自己受罚了一样。地球是个巨大的行刑场,每时每刻都进行着审判。你看菜市场里卖肉的人家,以为是生下来就喜欢杀猪吗?不过是要找个东西替自己受过。掰芹菜也不失为一种屠杀方式,“咔哧咔哧”的声音响起来,周围的其他蔬菜也跟着紧张。彭褚一直怀疑,碎尸万段这种刑罚是从植物界来的,把洗干净摘好的芹菜码成一排,一刀一刀地剁下去,剁到顶部,命也就没了。
“能感受到另一个人?”
“嗯,也是灵机一动。我在柜台等着的时候,无意中透过玻璃柜看到你的鞋了。”
“嗯,但是死亡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啊,不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吗?这样做是不是也太草率了。”
“不好意思哈,太久没人来过了。”一双手迟疑地伸到面前,食指讨好地在中指上敲了两下。
“买早饭耽误了会工夫,怎么,是不是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本书——”
“那,是没办法了吗?”许国栋的眼窝红了。
彭褚的右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两下。书上说,这是有事要发生的预兆,虽说书上写的不一定都对,但迷信总不是件坏事。从某种程度上看,迷信比推理更准确。
首先进来的是彭褚,许国栋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又见面了。”
“两个月前,去年年底其实检查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像现在那么严重。”
彭褚稍微思考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对方。
预约到最近的探视机会,也已经过了三天。距离案发到现在,整整两周时间。
“啊,我见过。之前帮她代理离婚事务的时候,也有一次是这样,一直疯疯癫癫,神智不清。”
彭褚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许国栋的咖啡厅。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即使挑了窗边的位置,还是忍不住喊服务员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彭褚把手伸到火焰前侧,用力握住了空气。对面靠椅背上果然出现了自己握住火苗的影子。
“嗯。大夫说是因为主人格精神分裂太严重了,没办法控制住,于是其他比较强的人格就站出来了。”
“您可以说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先顺便了解下您的个人情况。”彭褚坐进了办公桌里面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嗯。”
因此每看到有人说他不杀生,吃素,彭褚嘴里就犯恶心。
连续好几天都没有下雨,云低得直要插到土里,仔细观察的话,能看到空气中凝结的水渍,但伸出手一碰,这些水渍又迅速和皮肤融为一体,粘腻地贴在棉质衬衫上,和香水混合在一起。
“嗯。”沈毅递给彭褚一瓶气泡水,自己拿保温杯添了点开水进去,坐在彭褚对面,并不着急搭话,和酒吧门口碰见时判若两人。
“嗯,有。”
去那干吗呢,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彭褚在心里对自己说。
“对不起啊,第一次见,就带给你这样的坏消息。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我那个朋友还说了,如果继续治疗,让新的人格做主导,说不定会对她的病情更有帮助,毕竟精神分裂本身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虽然这样说有些残忍,但说不定对她自己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啊……你是说这个啊,”周雯雯用手指了一下头,“他们都说有问题,我倒没觉得,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地回答你。”周雯雯一边说,一边朝彭褚吐了吐舌头。
“什么时候……啊!有这个,”许雯雯去卧室翻找了一下,递过来一本日历。
“哈哈,可以可以。”
沈毅对彭褚的到来并不意外,倒像是他提前算好了一样。或者真如他所说,这个年代,没点心理疾病都不好意思在社交圈混。
彭褚自打高中他爸妈离婚就一直在奶奶家生活,和双方谁都没什么来往。他妈离婚第二天就改嫁了,他爸赌博欠了一堆钱,怕被债主找到,早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虽说快要30岁,但再稍微打扮一下,化个妆,说是不到25岁也有人相信。第一眼之所以觉得有一定年纪,完全是因为对方清汤寡水,一眼望过去,面色苍白,像是生病了一样。但再怎么说,“婚姻失败”四个字仿佛刻在了脸上,任谁都能察觉到。与其说“年轻貌美”才是做女性的资本,倒不如说爱情、婚姻、家庭是构成大部分女性自我认同的重要因素。这些人对监视伴侣、防微杜渐的热情程度,不亚于在季末折扣店里为只剩一件的商品血拼。那些已婚男人怎么也想不到,女人发起狠来,比咬住猎物的鳄鱼可厉害得多了。
“呼……”彭褚跟旁边的警察点了点头,“现在可以逮捕周雯雯了。”
“十分钟后。”彭褚抬手看了看表。
“滋——”肉像是受了惊吓,发出了叫声。
“还认得我吗?”
“什么书?”
“啊,没有没有,我就是一时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为什么跳楼的事也没说?”
“嗯,想快点结束这件事,等了这么久,还是不行,警察也太差劲了。”周雯雯眼神放空,手垂了下来,在接下来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里,三个人突然陷入沉默。
“拿到证据是指有明确事实证明您丈夫确实有出轨行为,调查第三者是指进一步了解第三者的社会关系,收费会有不同。”
“再见。”许国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光秃秃的一把刀,果然什么也没有。
“好的,总之,谢谢了,所有的事。”
“谢谢。”彭褚端起咖啡杯,碰了碰空气。“但终究是个故事。”
“盐酸齐拉西酮,这种药,是在什么情况下服用的?”
挥拳的手不小心按到了电台的开关,一个女声说道:
“能确定吗?”
“啊……”
“这样啊……”彭褚心里有了盘算。
许国栋痛苦地闭上了眼。
“嗯嗯,”彭褚站了起来,“再见。”
“怪不得查许一木查不到什么结果,原来是把字拆开了。”彭褚在心里合计。
“您说。”
“没什么。你有没有认识什么黑客,能黑进公安系统的,能不能查查许国栋的家庭关系?”
“这个吗?没有原来的好用。”周雯雯歪着头,嘴角轻微上扬了一些。
“哈?”
“你怎么好几天都没回?我们吵架了吗?”周雯雯声音轻快。
“他死了,对吗?”
“好不容易碰上,只喝酒不是可惜了吗?”彭褚内心十分紧张,生怕沈毅的大嗓门招来许国栋的注意。幸好许国栋只是呆呆地望向前方,酒吧里也很吵,没有人往这边看。
彭褚全都能闻到。
“为什么不报案?”彭褚其实是来问水果刀的,但是看到许国栋的脸,就觉得出事了。
“是关系很好的人?”
“绝无可能。”
“嗯,削苹果。”
“嗯。还会发短信给我,说想要一起看电影什么的。一开始我很高兴,以为病要见好了,相处下来发现完全不一样。”
“你是指?”
“不吃一个苹果吗?他出差带回来的。”周雯雯另一只手拿着刀,“要我削给你吗?”
“毕方?”彭褚一下子精神了,掏出手机翻到了一张从网上下载的图片,“你看是这个吗?”
“刀不错。”
对彭褚来说,他活在一个巨大的酒缸里,窥探世界的缝隙从档部开始,所有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向上或向下,一次只能看一半。他要做的,就是不断把被割裂的信息重新拼接在一起,得到一个完整的表象。人们总说,看事物不要只看表象,其实这话过于武断,大多数人看到的表象,也只不过是完整中的一个侧面,一个部分而已。
沈毅摆了摆手,示意彭褚不要着急,等待一下。彭褚明白现在是关键时刻,纵然心中疑惑颇多,仍然选择不作声。
彭褚还是第一次去到许国栋的办公室,55层,走到底倒数第二个房间。推开门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感到惊讶。
这时周雯雯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次拿到调查结果,彭褚也不算意外,他做过好几年侦探,见人第一面,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虽然这种带有成见的预判往往和事实有些许偏差,却偏偏能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三年前他能凭一张口香糖纸找到尸体,这次也是一样。
总有那种感官格外灵敏的时刻,像是隔着50米也能看到手表上指针的刻度。
“为什么叹气,怎么了吗?”
案子虽然结束了,可彭褚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脑海中一直有个隐隐的猜测,却根本抓不到边。
“太高了,看不清她脖子上戴的是不是杂志上新款的项链。”
“警官,我能看看那把刀吗?我想看看上面刻的图案。”走出审讯室的彭褚第一时间抓住了警察的手臂。
“嗯。发病的只是主人格,所以其他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你应该也听说了,不同的人格会互相切换,每个人格的掌控时间都不会太长,所以即使是主人格,也没有那么突出,我以为只是时好时坏,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警察来了解情况,彭褚的奶奶听了直接昏过去了。彭褚也说不出来什么,太久了,他对他爸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开家长会的时候。到现在案子也没破,嫌疑人也没找到。
“嗯,那两个人还因为你吵了架。”
“那再好不过了。”彭褚目光在许国栋身上停留了几秒,注意到桌角的泡面桶,随口问了一句:“需要吃完了再走吗?”
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
彭褚走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云层已经消散,但气压还是那么低。偶尔有一股热风吹到脸上,又很快和呼出来的热气融合到一起。马路对面卖炭烤玉米等店已经支起了牌子,霓虹灯断了一块,露出很难看的黑条。走近些就能发现,“玉米”已经变成了“王米”,但店家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路上的人还是那么匆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啊?”
“我啊,一家心理咨询机构,专门接受心理咨询。我和你说,现在这人,有病的可真多。这位朋友,我看你也有点病,要不改天来看看?”
“没关系,您想说什么就说。”
“噢噢,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彭褚随便编了个理由,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许国栋的事,你都知道了?”
“哈哈哈。”彭褚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是啊,”彭褚和沈毅碰了碰杯子,想起父亲那个案子,“警察都不管的事,我还管什么呢?”
“嗯……”
许禾,男,2岁,其父许国栋,其母周雯雯。
“好。我叫周雯雯,29岁,结婚6年了,平时主要在家做家务,周末的时候会到家里开的咖啡店帮忙,就在隔壁那条街上,从这转过去就是……”
“没什么的。她活着,也太累了吧……老是看到幻想中的事,也很辛苦吧,说不定是解脱呢?”
彭褚刚转过头,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正准备离开,发现从酒吧出来的许国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穿过马路进了一家药店。
无死亡证明。
“走吧走吧,我知道一家店。”彭褚几乎是拖着沈毅,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酒吧。
次日一早,办公室楼下。
“你当这是拍《盗墓笔记》啊,”沈毅猛地吸了一大口烟,把燃到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碾了两下,“你看这烟灰,就好比人死之后的骨灰,都一样。你要想知道这是什么烟,还是得看没烧完那部分。”
“啊,你是——”
“为什么?”许国栋猛地一下站起来。
其实全都是添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彭褚可以清楚听到沈毅的呼吸声。“今天是右侧的鼻孔在工作。”他心里想着,和沈毅交换了一个眼神。
“嗯,我上网查过,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可能?”
“那倒算不上。那拨人也是欺软怕硬得紧,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水果刀来,立刻就不往前冲了,而是在原地站定开始骂,话难听着哩。后来我觉得他们这样太吵,影响到店里的其他客人了,就干脆去扮了个和事佬,把人劝开了。”
“谢谢。”
天上还飘着小雨,是打伞也无济于事的程度,让人没由来地心烦。彭褚撑着伞在马路边站了一会,想了想还是上去等。
“那你……”
“你什么意思?”虽然许国栋极力保持镇定,但是一开口,声音已经微微颤抖,脉搏也明显加快了。
“等你半天,可算来了。”
R牌的。彭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清的,总之确认了,同时看到了8点09分的时间。
因为是午休时间,办公楼里没什么人,电梯顺利地直达了25层。彭褚走出电梯,举着手机试图恢复信号,刚一转身就被一位穿着素色连衣裙、年纪在30岁左右的女性叫住了。
“算是明白了些,这样的人,有什么特征吗?如果想要做区分的话,比如来看病的患者,怎么判断她是不是有这种病?”
转天的跟踪也没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如果非要说有,就是彭褚在那家酒吧门口,无意中碰到了自己的大学室友,沈毅。
“周小姐您好,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沈毅。”
“出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家律师事务所,还像刚毕业那样。”彭褚没说实话。做私人侦探这件事,听起来好像挺酷的,实际上根本拿不上台面来,更不能大肆宣扬,毕竟自己干的都是些跟踪窃听这类见不得人的勾当,越低调越好。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彭褚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带一把特制的开刃水果刀?他用来干吗呢?还有那个酒吧的固定位子,非为它拼命不可吗?明明没有约什么人,即使在发生冲突以后还选择继续光顾同一家酒吧,仅仅是出于习惯吗?
“从前有个人,他老婆生了病,发起疯来根本不受控制。”
神兽的事先告一段落。
“也没有,一直很想买来着。女孩好像一直在哭吧,裙子被风带起来,要时不时用力压一下。”
“钱不是问题,调查得越详细越好,一个细节都不要落下。这次就拜托你了。如果我丈夫确实出轨了,你还要再帮我一个忙。”
“您的精神恢复得怎么样?”
“案发时她妻子也在场,为什么没有报案?”彭褚问。
“如果我没捡到呢?”
“就算刀不是我的,和案子有关吗?”
“谋杀案?”
毕业之后彭绪一门心思准备司法考试,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但连续考了好几年也没考上,后来他无意中接了个案子,赚了一笔钱,从此就做上了私人侦探,和以前的同学、朋友也没再联系。
“那倒也没有,就是……”
“你要我翻译的是个人名,许一木。话说回来,在墓碑上刻盲文还真的挺非主流的。”是新来的短消息。
“也不是。”
“我之前碰巧听说过那把刀,好像许国栋还企图拿他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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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褚觉得多说无益,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啤酒,刚想说什么,沈毅就又打断了。
许国栋要做的事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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