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眷侣
作者:凉炘
柳晓坤一下子怒得狠,站起来大脚踢过去,“叫你妈的老师,几岁了?还他妈的叫他妈的老师?”他转着圈,几乎给每人的脖子上都扇了一个耳光,“瞧你们那点胆子?那破东西能喝死人吗?”
男孩子们双脚离开地泥,抽身向桥上狂奔而去,“要长出翅膀了!”
柳晓坤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他想醉,醉在阿唆的香味里。友情的香味,挚爱的香味。阿唆的面要凉了,她才挑起筷子开始吃饭。
人们普遍抬起头,面朝前方,瞪圆了眼睛,之后看看李智,又看看窗外,再看看发呆的李智,最后面面相觑。
柳晓坤抓住沈春萍身上的绳子,使劲地撕咬她颈部的伤口,李智掏出手机之后,大家才敢把手机掏出来,化身十几个摄影师。大家不约而同地拍摄着一头凶猛的人兽,发狂地撕咬着女孩的样子。这让他们感到太刺激,太不常见了。
这瓶百分之六十八浓度的工业硝酸溶液,烧毁了沈春萍和柳晓坤的口腔、喉管、声带和食道,一路流进胃部,柳晓坤胃穿孔了,沈春萍没有。医生说,柳晓坤必须切开气管,不过沈春萍不用。医生还说,沈春萍的舌头大部分味觉会消失,只有侧面的味蕾会发挥作用,柳晓坤也一样。沈春萍的妈妈在医院里尖叫了几分钟,从轮椅上掉下来,一边爬一边流眼泪。她骂柳晓坤是个“该死的孤儿”,她还想进去杀了他,但看见男孩子插着管子,像半个死人。
高三学生皱着眉头告诉他,“这上面写着,说这是一瓶可以穿梭于宇宙之间的药剂,但需要穿梭者付出极大的代价。第一步,请说服你的旅行友人,一起喝下这瓶溶液。第二步,还需要你们二人互相品尝对方的鲜血,以证明相互的信任。Step Three,忘掉这个无聊的世界,闭上眼睛,一起出发吧!”
他从桌下面拿纸笔上来,颤颤巍巍地写着,“当时,我不希望你死,但我不能确定那东西会不会喝死人。我想马上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喝死人,我想马上知道你会不会死。我就自己喝,自己试试是最快的方法,不求别人告诉我。如果我没感到会死,说明你也不会死。”
“或者说,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帮我把那两个兄弟伙放出来,显然你又没得那个本事嘛,有好大的本事,提好大的劲,你凭啥子让我把他放了?坤。我跟你讲道理,你听不进去是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彩霞升起,路灯初燃,沈春萍低头看见一句:“如果有一天,你想把一切都重来一次,我会陪你的。”
柳晓坤叼着烟,从电视柜里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躺进野兽味道的沙发,撩开自己长长的头发,侧眼盯着沈春萍在厨房忙活。她先把能看到的器皿都洗涮干净,之后脱下羽绒服,开始煮面。柳晓坤每年都能吃上这碗面。小葱段特地被要求切得大一点,提早入水,煮成将散不散的软绵绵。小黄鱼被要求煎得焦一些,煎时放辣椒,煎成将黑不黑的嘎嘣脆。
“放屁,最先变的是眼睛!要么蓝的,要么金色的!”他们一边跑一边吵起来。
“你把她放掉,我为你做一切事情。”
柳晓坤弯着腰,想把喉咙里的东西咽下去,但那东西极烫,紧紧的,咽不下去。一种黏糊糊的疼,缠住了他的喉咙,攻进了他的身体。柳晓坤抱住了桥柱,太阳穴上有一根筋跳出来了,上下乱窜。
柳晓坤写:“你说的那一切,正是人类为了抵抗内心的空洞,有一点竹篮打水的意味。十几万年,文明进步到了今天,我们攻克了一万种难题,建造了几亿幢房子,但就处理内心的孤独和人生的空虚感来说,我们甚至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成绩。几万年前在山洞里对着一点火光发呆的人,和几万年后坐在云海之上对着摩天大楼发呆的人,他们发的是同样一种呆。这种呆,就叫空虚和迷惘,就叫孤独和无意义感。我们对这件事熟视无睹,生活在生活里的人,多可怜啊?做九十九件不喜欢做的事,只是为了做一件令我们愉悦的事”。
长长的电话的忙音,回荡在此时此刻沈春萍和柳晓坤眼光的连线之中。
十三年前,他在学校天台,对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查阅着那个棕色小瓶子瓶身的说明书。一个词一个词地对照着,还因此结交了上楼晾晒衣服的高三住校生。
“快死了!嘴巴流血了!坤哥!?我们去叫老师吧!?”
“你还在赌场呢?”
一伙黑衣服冲进来了,密集的乱乱的皮鞋,阳刚的坚硬的大臂肌肉,紧绷的格斗T恤。玻璃杯落地,扯断的电线,停转的空调外机,三声枪响,被反扣的手腕。两颗子弹嵌入墙线,一些沙哑的尖叫,另一颗子弹冲破玻璃,朴实的麻绳。疾驰而过的地铁二号线,在细雨中颤抖的小屋。
沈春萍觉得和他说不到一块去,但就是喜欢和他说,“晓坤,我每天都讨厌上班,经验丰富的同事来帮我做项目,我却在一边玩手机。我能对着街景发上一整天的呆,我下楼抽一次烟,要三十分钟才能回来。我每个月,做成千上万件不喜欢的事,就是为了月底能买买衣服,买买口红,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这么这么的不情愿,才能换来那一点点的情愿呀?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眼望得到边呀?”
“晓坤,你写的这些我看不懂。你怎么说人是空虚的巢穴呢?假如人真的那么的虚,那么的空,你看看窗外啊,那么多高楼大厦,那么多科技发明,我们有社会啊,有医疗养老,游乐场,夏日祭,学生会,宠物狗,我们拥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意义啊。我只是觉得,那么多美好的意义,我却没有感受的资格,只能上班下班,来来去去,这样太痛苦,也太没意思了!”
过了几分钟,柳晓坤长久闭上的眼睛睁开了一下,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握着笔,他的手已经被钳得麻木了,血充不上来,指头就没劲。更别扭的字歪斜在那儿:“我想喝她的血。也请你让她喝一口我的血。”钳他的人也笑了,乐得直扇他脑门。
沈春萍每年春节都会拜访柳晓坤。上世纪的空调吐着温温的风,所释放的温度不足以使沈春萍脱下羽绒外套,从武汉带来重庆的桂花香气,顺着她的脖子升腾而起,越过变质的披萨饼、发霉的啤酒瓶和未晾干的书本的纸墨味,把荆楚大地的体味传入他的鼻孔里。这让他意识到,又是一年了。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若不是阿唆来了,他都不知道又是一年了。
柳晓坤用手机打字过去,说:“那你想重来一次吗?”
“你想过没有,你也就一个扮猪吃老虎的残疾人,用自己嘴巴残疾的优势,骗取老子的信任,而爸爸我在重庆白手起家,做到现在,就男人的奋斗来说,你龟儿还没有开始,而老子有一条足够光荣的前路,这条路你不懂,也够得你学,你龟儿就在这里捣乱,对不对”,李智脱了裤子,撩开藏肚皮的衣服,尿在柳晓坤和沈春萍的脸上。柳晓坤的嘴巴越过水幕,大口喘气,从下往上,看着李智的肚皮和下巴颏。
医生还说,柳晓坤的声带组织性损毁,以后不能讲话了。
“我想喝她一口血,麻烦你喊她也喝我一口血吧!哈哈?”李智大声复述一遍之后,故意腾个身位,把肚皮从沈春萍的脸前面儿挪开,让他俩能够对视。沈春萍的眼神里有一种“绝对”——如果给她松绑,再给她一把刀子,她“绝对”把刀口反过来捅死自己。只能看见她的下颌骨不停抖动,唾液从她的唇口淌下来,她的乳头像墓碑一样宁静。她的声音呜呜的,没变过调。
小童们有些怯懦,带着一些暗暗的期望窃窃私语,“谁敢去和她说?”柳晓坤问他们,但见十几双黑眼睛光溜溜地盯着他,没人敢去。阿唆平日太凶了,总折下柳树条子,把干扰叔叔钓鱼的男孩子们抽跑,“瞧你们这些样子吧,带把儿吗?”
她喜欢看临湖垂钓,遇到大鱼,男人腰上发劲,小臂筋膜抖出,脸上,龇牙咧嘴。这种时候,她跟着在心里使劲。鱼脱钩跑了,男人们爆发一阵汉骂,折了芦苇的毛果,往水里砸。她也跟着难受,掰着枝条,撇着个嘴巴。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一群市十七中初中部的住校生,趁周末商量好外出“冒险”——其实就是一场隐瞒宿管女士的旷日持久的闲荡。他们在新修的东湖隧道里大吼大叫,玩弄自己的回音。在长江边上堆垒泥巴,诅咒下游喝他们洗脚水的广大国民。傍晚的时候,又在隧道出口的省道附近,发现了一瓶“梦中眷侣”。
柳晓坤用袖口抹了嘴,把端起的碗放下,碗底的汤水映出他冷静的脸。面吃尽了,一年一碗,十三年如若一瞬。
“而且,当时是初一,咱们都还没有开化学课。谁能知道溶解放热的是浓酸呀?铜像上的小泡泡,那是金属和酸反应生成的氢气。哪怕上过半学期化学课,你都不会叫我喝,对不对?”
沈春萍不喜欢讲话,无论哪个季节,哪个时间,她讲话都会带着严重的磨砂感,这非但与她弱小的身材不符,也展示了过多沧桑的能量,不能与那样一双空灵的眼睛匹配。她只喜欢跟柳晓坤讲话,重复几个观点:
二月如冰的傍晚,几千个沉默寡言的日子酿出的酒;悲剧、意外事故,无论它今后会如何发展,此刻都达到了表盘的最大值;临地铁的小公寓,租金两千五每月,地板震震颤颤的,二号线就从窗户口上掠过。绿萝干死了,葵花还开着。他慢慢写道:“我爱重庆。”
柳晓坤去商店买了散装的黄鹤楼。他把烟点上,吞云吹雾,享受众人的沉默和凝望。只抽三四口,就强忍住咳嗽,用双星球鞋把烟捻灭。径直走向桥上的阿唆。
小童们打桥底下往上看,望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刘晓坤总是动来动去,要么蹲下来用石子滑地砖,对着沈春萍的膝盖讲着话,更像是嘟嘟囔囔;要么侧身贴靠在桥上,往下面吐痰,对着一池春水讲话,一身的慌慌张张;最后,则坐在石墩上,交替踢着腿讲话。
纸条被递到李智的手里,他读了一会儿,咽了一口,走向柳晓坤。蹲下来说,“坤儿,我们来盘个逻辑,你用八年时间弄倒了三家赌场,张老板跟我没得关系,一个是我从小耍到大的,一个是我表兄,一个判了十五年,一个判了二十五年。”
李智走到沈春萍旁边,把她的T恤开门似的横向扯开了,又拿水果刀子划破了胸罩,把衣服的碎布朝垃圾桶里扔。之后开始割她的裤子,拽她的内裤,实验着内裤材质弹性的极限。又拿大报纸,卷成细细的长条,抽她乱动的身体。周围涌起一阵骚动,人们坐得更近了。
“你未必还真是个哑巴唛?老子硬是高估你龟儿了,你要是真的,那也就是恁个了。”李智扬起个大拇指,之后收回手来,找了根牙签来,剔牙,“等了你龟儿四个月,阿坤,老子就晓得你是察二哥,如果不是这个妹儿给我们证实一下,老子怕是又要遭你玩死哟。”
阿唆总在东湖二桥边上,寻一棵柳树偎着,像一扇临时停靠的风筝,身板太单薄。她身份证上叫沈春萍,妈妈管她叫萍萍。但武昌的朋友们都叫她阿唆,“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她一边唱着,一边跑,有一些旋律没有人听过。这样一个时常哼着音符跑来跑去的女孩子,人们就管她叫阿唆。
吃了一小口,沈春萍身上热。脱掉羽绒服的时候。木门被人踹开了。连锁子带门框,生生拍在地上。

2

“就把亲人从身边夺走这件事情来说,老子先把这个妹儿弄死,现在才是真正的二比一,现在你又给我扯,喊老子把他放了,那不是又回到两比零了吗?”
“哑巴小混子。嘿,”沈春萍打趣地摸摸他的胡茬,“哎呀,你说谁能想到你是警察呢?假如我是干黑社会的,我打死也想不到啊。焖瓜一样的小打手,竟然是个老警察。”
除了风能吹动她的头发之外,沈春萍几乎一动未动。被打败了似的,十分钟后,柳晓坤摸着后脑勺走了。
碗就砸向柳晓坤的脑袋。瓷片落地后,有血滴下来,碎片上面的劣质青图案,就更蓝了几分。
“可——能——吗?”李智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拉了很长的声调子,咬牙切齿地又重复了一次,“你觉得可——能——吗?”
很久之内,柳晓坤都没有打字过来。
“你不欠我的。你明白吗?当时我看到桥下有很多小孩子,我感受到一种——怎么说呢,被众人瞩目的虚荣。很少被男孩子这样集体注意,你知道吗。所以我抢过那瓶东西,喝下去,就想逞能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
柳晓坤被提溜着推倒在茶几前面,一只手松绑后,由三个人抓着手臂,只有手腕是灵活的。他拿着笔,写的字儿歪歪扭扭。
“晓坤啊,其实写小说——当然我不知道啊——但我觉得需要坐得住,稳下心,你看你,去年就说要把卧底的故事写成小说。今年我来了一看,怎么就写了四个字呀?我爱重庆?这是你的标题吗。”
高三学生摇了摇空瓶子,把小瓶还给他。还说:“怎么着?喝完了?结果没出发成?”柳晓坤则合上词典,紧紧握住了栏杆。
“其他先不扯了,把其他名字写一写。”
李智只用反手背,连着扇了柳晓坤二十多个耳光,柳晓坤眼里爆出血丝,整边脸被扇烂了,李智摘掉挂着肉丝的戒指,扔到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房间里接二连三的进来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部分是短发,面无表情的。一小时过去了,房间要塞不下了,人们坐在柜子上,坐在桌子上,拉来沙发垫坐在地上,朝柳晓坤脸上吐痰。
他继续写,“我不也是一样吗?我要用几百个失眠的夜,几千次心惊肉跳的瞬间,去捕获那一点点证据,给这些毒枭和赌徒定罪。最终,只是为了自己履历中的几个二等功吗?人类之间互相残杀,而我,顶多是一把生锈的刀子。”
李智把纸撕了,又把信封下面的纸拍在柳晓坤的脸上,“勒上面也有当牛做马的,你勒种人,恁个容易给人当牛做马,赴汤蹈火,我啷个可能会信你勒种垃圾,坤,老实说男人勒一辈子,不就是不停做选择题嘛?!说出来你龟儿还不信,老子以前还考过公务员。选择撒子,你就干脆点,你要是打死也不背叛你战友,那可以,我今天就弄死她,你就欠我一个人情,剩下的察二哥,老子自己找,要得不?”
头顶烈日,汗如雨下。
接着,他大步流星,冲出七八米去,捡起那棕色的瓶子,紧紧攒在手里。又读了读全英文的说明书。除了“Step1,Step2和Step3”之外,什么也看不懂。
不出两秒钟的转眼间,事无巨细,一切再次开炉运转,发出钢铁与河流碰撞的响声。阿唆应声坠地,躺在桥上,反扣着两个虎口,抓紧了自己的脖子。几条鱼在远处上钩,雀跃欢呼的人群,无人留意女孩的陨落。
小屋里没有电视,门口没有对联,年味总归淡了些。破旧的气味弥散在空中,房子住得久了,每一寸墙皮里都有香烟味。前两年没说开的,今年话赶话说开了,两人之间的悬念落空了,或者说,落定了,反而少了那种刺激和神神秘秘。
伤口被撕开后,柳晓坤大口畅饮着一股股温热的泉涌。喝到一半,嘴旁边一圈红着,他侧头凝视众人。此时新年钟声敲响,十三年如若一瞬,窗外,大风吹洗云朵,空气间流过冥冥的“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有一刻,世界静如处子。
也不知道他走之前说了句什么,沈春萍反倒追了几步,抢过那个棕色玻璃小瓶子,不由分说,仰头猛灌了一口。柳晓坤比出大拇指,大拇指骄傲地伸向天际。
男孩们欢呼雀跃,但柳晓坤紧紧捏着瓶子,神情稳重。他指着远处湖边观看钓鱼的阿唆说,“让仙女喝下去,她能长出翅膀。变成紫霞仙子,而老子,就是至尊宝。”

1

他们两个人,被男孩子们围成了一圈,“要死了!”
李智点了一根烟,插进柳晓坤的嘴里,被柳晓坤吐掉了,直到他说“你不抽我就让她抽”之前,这种过程还重复了两次。尿的骚味慢慢冒上来,柳晓坤抽了一口烟,整房间的人都笑了。“写吧,不出意外,是两三个,我心里大概有数。”
小公寓里面,用手机录像的黑衣人们兴奋极了,为了拍出良好的画面,他们不停用手划拉着屏幕,调整曝光、角度和滤镜。他们姿势各异,但眼睛都盯在屏幕上,嘴里大呼小叫,以至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屏幕上炸起一道白光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
这碗面咬上一口,十三年如若一瞬。不等凉一些,也不吹筷子,囫囵往嘴里塞,那种烫烫的热气燃烧口腔,十三年如若一瞬。他吃面的时候,沈春萍剥开信封,字体未有长进,依然是“新年快乐”,依然是“对不起”,依然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赴汤蹈火”写多了,不再具备壮烈色彩,只显得有些傻气。
在这安静的时刻,柳晓坤在等待,他在等待某些事情的发生。
在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之前,他瞥了一眼远处,有两只白燕,惊叫着掠过湖面。
李智站起来,把电视柜上的画框砸了,从后面取出来一个黑盒子。“好鸡巴邋遢,坤哥,垃圾站迈?屋头装你妈恁个大个东西,你没发现?哥子,你勒个警察当得也是过分自信了。”监听器带着一红一蓝两根线,被李智扯断,放在地上,拿脚踩碎了。
“而且,柳晓坤,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明明看我不行了,你还要喝那东西。那是一种赎罪行为吗?”
柳晓坤又打字,“你我诞生于虚无之中,也终将回归于虚无中去,甚至我们自己就是虚空的巢穴,我们就是空虚的母亲。环游世界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在世界尽头感受这虚空吗?与这巨量的虚空相比,眼前的无聊,琐碎的生活,被禁锢的人生的意义,都显得太具象,又太谄媚了”。
天地光洁,大风吹洗云朵,空气间流过冥冥的“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有一刻,世界静如处子。
众人们退了一步,唯李智笑着上前,这让他想起些什么,他抓着柳晓坤的脖子,把他的嘴悬在沈春萍的脸上。柳晓坤松口,血源源不断地下落,洗红了她的脸。“满足你们!这对狗男女”,李智大吼着,摇晃着柳晓坤的头,就像在摇一个血袋子,“让你喝!好好地喝!杀人不眨眼的狗卧底!”柳晓坤的眼睛盯着眉下人,十三年如若一瞬。
为了见识“梦中眷侣”的其他神力,孩子们小火车似的跟在柳晓坤后面,顺着鲁磨路跑到市区附近。神水滴入水中,可让小片湖水沸腾,再用手去碰湖水,温度暖人。神水滴在铜像上,铜像上冒起细细的白泡泡沫,良久,用破布把小泡泡擦去,孙中山肩膀焕然一新。
柳晓坤点头。
“我他妈,这年头讲道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李智去洗手间踮着脚,洗了洗鸡巴,水龙头关了后,在里面翻翻找找的,不少东西都掉在地上了。又进了卧室,“阿坤啊,你妈卖批到底日过女人没得?屋头连个套子都没得。”李智摸着胡子出来,对着一个男人耳语了两句,男人笑了一下跑出门去了,“说实话,你娃确实很锤子,害了老子两个兄弟伙,到现在这个节骨眼还跟老子两个谈条件?你有撒子资格跟老子谈条件?!哎呀,操你妈,我真不知道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合着,只能别人欠你的?你永远不欠别人的是吧?”
柳晓坤再次面对那些黑眼珠的时候,只觉得那是一片恐惧、怯懦、愚昧的海洋。而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升腾而起,顺着暗恋已久的仙女的身体,飘进心里,幻化成雕塑,散发着辉光。他“啊——”了一声,跺了一脚,猛地喝下一口。

3

她只接着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不自由的。虽然我们没有被关进监狱,可以肆意妄为地走在大街上,可以开开心心地在地铁上追剧。但我们其实是被锁起来了。你比如说吧,我想去伊斯坦布尔看看,但是我没钱去。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有一个隐形的监狱,把我禁锢在脚下的城市里。我想去的地方却不能去,这怎么谈得上自由呢,晓坤?我想去乞力马扎罗雪山,还想去肯尼亚喂狮子,但我没有这个条件呀?这不就相当于,我不是自由的吗?不自由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呀?晓坤?你累不累呀?”
沈春萍当时不知道“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重新应聘?重新做人?还是重新投胎呢。
沈春萍的嘴张开了,她瞥了一眼远处,有两只白燕,惊叫着掠过窗前。咽下一口他的鲜血。
先是像观音菩萨一样,用树枝蘸着,胡乱洒在秋天的野草上。野草获得灵性,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过了一会儿,竟星星点点地烧起来,火光不大不小,明明灭灭。男孩们欢呼感叹、尊为神迹,抢着要玩。“拿过来!”柳晓坤重新夺回小瓶子,“你们懂不懂规矩?要玩,也是我先玩。”
李智的屁股坐上沙发,大喘粗气。他从地上捡起枪和筷子,戳向靠枕,正反擦了擦。开始吃面,面还温乎,鱼脆,葱嫩,哗啦啦七八口,整碗面下了肚子。举起碗,喝了两口汤,其间叹了几口气。
“只要你把她放了,我给你当牛做马。”
三条红印子在小腹上。另外几十条,都在胸口和脖子上。抽了十几分钟,沈春萍的汗流尽了似的,嘴唇干干的,没有水分。头发倒像洗了一样。
“如果你龟儿今天房间有你三个朋友,那我弄死两个,放一个走,我们二比二,黑公平,你莫忘了老子是做啥子的,老子做庄,做盘子的,勒些老子比你清楚。”
柳晓坤和沈春萍并排跪在那儿,打了手铐和麻绳,由六个男人一起控制着,像待运的货品。沈春萍嘴里塞了阳台上拿来的裤衩,呜呜咽咽的。柳晓坤嘴里没东西。
那个棕红色的瓶子,可能来自车祸,也可能是谁丢在那儿的。被诸多秸秆盖着,绊了领头的男孩子一跤。里面的液体,澄明透亮,而且功效格外神奇。柳晓坤不顾背面的英文说明,率先拧开了瓶盖,只看见,薄薄的白雾从瓶口冒出来,融进江汉的雾霭中去。这让人想起神仙眷侣的修行饮品。孩子们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实验。
“老子能把你啷个?坤锅?我最多也是把你宰了,是不是?”
前一年,柳晓坤往家里安装了一个电话,他喜欢接电话的感觉,胜过阅读信件。第一个来电的人是沈春萍。时逢傍晚,柳晓坤刚从赌场倒夜班回来,场子里有人赖账,不过是小杂碎,他的拳尖上擦破了些皮,再无大碍。沈春萍对他说:“晓坤,你不知道我今晚喝了多少酒,我真的想不通了。真的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人一辈子就是如此啊?我每天上班,就是为了能交房租,能吃饭,能活着吗。我一年这样,两年这样,三年五年这样,一辈子是不是都是这样?晓坤,我真的要崩溃了。”
柳晓坤闭上眼,一使劲,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鲜血胀大了他的嘴,一松口,一大口血便洒遍全身。
只看见柳晓坤拼命地摇晃着阿唆的肩膀,而阿唆的嗓子里,有什么东西想冒出来,却被监牢一样的厚重的沙哑给关在里面,最后,只能发出干涩、贫瘠的喘息。
柳晓坤的眼睛好像在说话,他没有挤眉弄眼,但可能有什么语言在他的瞳孔上发光,有什么句子,顺着他的汗流下来了。火车站的背影吗,还是校园的榕树、桂花叶子和樱花大海呢?几道摩天大厦间漏出的金光,朝着城市劈下,里面行走的两个年轻人,喋喋不休的一个,和沉默寡言的一个。藏匿在故乡的,几个不冷不热的笑话,东湖边上两条常葆温暖的围巾。斑驳的早恋,巧言令色或者蜚语绵绵。地铁里互相比手语的样子,分享一个耳机听《Imagine》的时刻,顺着柳晓坤的汗液,一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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