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该不会是……”
在洌冽的江水里，流淌着节点飞逸的光束，他想都没想过的各种世界在一瞬间汇集在明镜一样的水面之下。老伯呆呆地望着飞速变幻的光景，浑浊的瞳子映上了停留最久的那道景——漫江逆飘的雪，静静从深处升向江面。远远与江上的飞雪孤舟映对的，是那艘华丽的游舫，灯火里站着永无法相识的意气风发的他……
“这个世界不再是为城市服务的安慰剂了。”他的语气有些循循善诱，“在城市里，我们每天只能麻木地面对纵横的反重力交通，前进时却忘记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按统治者的安排工作又工作。构筑部只被当作建设的工具，你是统治者采取行动的手，而我就只靠一点点毫无意义的假想来帮助统治者消磨你们独立的思考。这样不想未来不思历史，仿佛只有‘城市’是在时空里拥有智慧的存在，又谈什么‘开拓’和‘飞跃’？也难怪掌握折叠空间的技术这么久，群星依然是群星。长期的循制之后，谁还有探索的欲望呢？
“对对对！博士就是博士，哪像那些不住江边的，自己没瞧见还说我胡诌！”老伯言罢，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他局促地搓搓手，改口道：“先生不信的话明日可以到江上看看，这些天那儿总有个怪人在，我可以渡您过去细问。现在天晚了，就且先睡吧！”
或许我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在这里，一切不疾不徐，缓缓地发展自己的秩序。一个文明灭亡却又延续出新的文明，每一个个体都在思考如何保障群体有机会迸发出生机……我想到的，我没有想到的，不明缘由地超出了我的控制自己延展起来，哪里还是我创造了它呢？
“那就是朝里总经的博士喽？”老伯显然很感兴趣。
“回哪儿？回到那个所谓的‘城市’里？你不会明白的，年轻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是你置身于这么美的世界，你还愿意再离开吗？”
到永州城的那一晚，天上正飘着雪，漫天细细密密的白色冰晶在朔风里飞旋飘洒。城中有人家灯火初上，从江边望去，只能看清窗边那小小的一片被融成了留人脚步的暖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户略显低矮的房舍前叫门，并且在里面有所响动之前表明，我只是行到此处遇上风雪想要投宿一晚的路人。
可他立于天水之间挥手扫视的样子，却俨然一尊默然颔首的神。
时间在这个世界里以与那座城市7：1的速度流逝着。长久的沉默里，我只听见耳边簌簌的落雪声，像在地下中心链接意识时感受到的支持庞大运算的能量汇总在一起发出的细微声音。
我想，那样甘愿把自己永远留下的一个人，一定是见到了让他永远也不肯再离去的风景……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把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但当我第二天真正弄清楚情况时，才明白，隔着那江雪的，真的是遥遥的另一个世界。
“值天风雪，夜，江上忽有光大放，近伯言其光可盈室。”我组织起语言。
“我知道他们总能找到我，但我真的不走了。抱歉没能让你完成任务……”他抬眼看我，这疲惫的面容和他资料照片里自信又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它终于找到出口，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再没有什么人配占用它了。”
边上的老伯听了忍不住叹气。我让老伯将船身挪近，一步登上“怪人”的船，回身冲老伯拜谢：“烦您过午再来接我吧，我正想仔细问问。”老人默默点点头，摆船离开了，仿佛是不忍再多看那个在寒风中钓雪的“疯子”一眼。
翌日清晨，雪还在下，浓密得让我想起了此时正在摆船的老伯前一晚的描述。江面很清冷的样子，却依稀见得雪隙中有一叶孤舟。
“这次和以前所有的世界都不一样了！它是最完美的，会自己衍生调节、思考变化，它还有历史和未来、有艺术、有诗……”李先生自顾自地在雪幕里咆哮，“但你们可笑到连这些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配存在！”
开门的是个老伯，没有什么特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倒并没有厌烦之意。他把我让进屋子，还友好地询问我来这儿的缘由。
“我追踪到这里有‘界限扭曲’的痕迹就赶来了。刚才的阿伯也提到了江上的异状，想必是因为您设置节点而发生了小规模的震颤和逸光。只是我有些搞不懂，您既然把一切都创设完整了，为什么迟迟不肯回去呢？”
“跟我回去，你还是‘MORELIVES’的骄傲，没有人会知道你早已造好了节点，坐等中心派人来找你。”我诚恳地去拉他起来，他却直接退后一步凌空立于江水之上。
“博士倒算不上……只不过是记录点风土吧。”我向他笑笑，用一种随意的语气接道，“说起来，阿伯可知道这里有什么奇闻逸事吗？”这里的天可真冷，我不禁紧了紧衣衫。
我抖抖风帽上的雪，诚恳地向老人解释：“我只是个写书的人，独自游历四方，记录些怪力乱神的事儿。”
“那么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一刻真的有些惋惜，“中心其实已经从你之前作品里对繁荣文明的毁灭倾向里看出了你的意图。‘奥尔美加’、‘托勒密’……城市是不会留下反叛者的，先生。”
离开永州城的时候，天空依然飘着雪，浓密又哀愁。我只想着不从节点离开、直接通过扭曲边界回去，中心也许还来得及对居民得到消息之后的不满做些补救。
“已过午了！雪大江上冷，快回吧先生！”小船摆到了来时的地点，老伯却惊愕地发现眼前一片白色里早已没有了人，“这是……”
之后，我曾经私自读取过李先生最后构建的“完美世界”的一些数据。上面记载着在他消失的断层处，像是永远也落不尽的雪里，有过一个总在痴痴对着一江寒水垂钓的老人。
“那可多哩！说了您可别不信。就近前啊，也就是上次落雪的日子，在夜里，这江边还发生了大事情呢。”他用一种略带神秘的表情凑近了些道，“那时外面雪正大，我早已经睡了。可是迷迷糊糊间自觉身子忽一侧歪，睁眼就看见窗口都被光给映亮了！”
“你不懂……我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那座城是个枷锁，禁锢了一切的发展。而这里才是可以容纳所有生命自由存在的净土！”这个疯子！难道他要挑战智慧文明的最高峰——我们伟大的“城市”？
研发部0717李寒江，莫非真的要叛离他的世界了？
“有。”斗笠上积得厚厚的雪因他那微微一抬头纷纷滑落，“有雪。”
我目送老伯的船远了，回身朝不动声色地望着鱼线的那人挥了挥手，“别来无恙啊，李先生。”
“阿翁！这么大的雪还有鱼吗？”我站在船沿隔着一江静水冲那人喊。
“你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如果不是身处江心孤舟之上，我没准儿会不顾执行部的任务条令，直接把他胖揍一顿带回测试中心，“李，这只是你构架的几百个世界之一！中心派我来带你回去，只是担心你可能设错了节点迷失在这儿！整座城的居民一直都在接驳口上等待他们偶像的新作正式对外开放的消息。现在为了维系总城的稳定，只能靠你和你的同事们设计出不同的世界体验来占据他们不安分大脑的空余部分，你却……想想上次‘基层构筑部’被现实世界不变的枯燥乏味逼得集体自毁城市的大暴动！你要再引发一次人们的全面精神崩溃吗？
此时，纷飞的团絮已经想要模糊人的视线，我此行唯一的目标——已失踪三个星期的“MORELIVES”测试中心研发部精英骨干——就那么继续痴痴地钓着漫江洌冽的水。
“由他去吧，智慧是永远也禁锢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