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书签
作者:濑名秀明
对日本人而言,文字既是水,也是米。
店门上的铃响了起来,男人扬起脸。很幸运,他的工作还没开始。要是这时他正在用毛刷涂抹糨糊,那就无法再分神去关心来客。只见一位女士站在清晨的阳光中环视店内,一边屏住呼吸,一边用东方的礼节向自己鞠躬致意。
女人把书微微展开,将其立在桌面上。只见折帖宛如手风琴的皮腔一般自然舒展,书本开始用整个身体去接触空气。
自那以来,男人看到过很多关于那位女士的新闻报道,作为诱导多能干细胞研究的第一人,她受到广泛关注。将本人的细胞置于培养皿中培养,使潜藏在细胞内的基因恢复到最初状态,然后再将其培育成崭新的细胞。将血液细胞培养成用于皮肤移植的细胞,将身体其他部位的细胞通过培养用来治疗帕金森氏病。比尔·埃文斯仰望着消失于云层中的飞机,心想,那位女士大概会用她自己的皮肤来制作拥有生命的书页吧。
埃文斯花费了四年时间来寻找理想的书体设计者。栞希望能采用她父母的母语,也就是日语,因此设计者自然也考虑在日本人中选择。埃文斯从她那里借来许多书本,每日潜心观察这种书体的特点。虽然他不懂日语,但他依然努力地感受蕴藏在各种笔画中的呼吸吐纳。搜寻书体设计者的旅行,最终将晚年的埃文斯引向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遍历各国的书展,翻阅异国的书本,侧耳倾听文字的呼吸。他还通过网络收集远方的信息。就这样,他终于在杂志的专栏中找到一个男人。
在那个时刻,我的心里夹上了一枚书签。
女人身着得体的西服套装,两手的手腕上戴着特色鲜明的手镯,手中空无一物。男人等待着她的反应。在这个店里,并不存在任何因顾客的需要而特事特办、赶工制作的情况。时间决定了所有化学反应和物理法则。不管客人如何心急,残损书本至少得在店里待上一夜才能完成修复和精装。
男人一开始并未打眼,而是反复做着准备试验,根据折帖的厚度和纸质选择粗细合适的装订线。由肌腱纤维组成的装订线与麻线的触感完全不同,不但紧紧地吸附在指尖上,而且弹力劲道。
这时,女人突然深吸一口气,将视线移到书架上。
那个男人戴着眼镜,看上去像一名棋手。他微笑着向记者坦白:“这话其实是我师傅说的。”
她记起在连接学校和家的那条梅托恩大道上有一间书店。
视野中,一幅夜空繁星图铺展开来。由一个亮点伸出八根闪烁的光线,那是零等星,而一等星只有六根。还有单纯用点和线描绘的春季星空大曲线:沿着北斗七星的勺柄画出的巨大弧线,便能找到衔着牧笛的牧夫座大角星,继续沿曲线走,还能见到位于室女座腰部的角宿一。这是H·A·雷伊描绘的过去的夜空,这是用细胞作为书页印刷的20世纪的北天球。
在这个宇宙中,此刻聚精会神的男人业已成为普遍意义上的纯粹生命体。时间在男人的体内悄然流逝。完成一连串的作业后,他停下来歇息片刻。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积存下的时间的厚重。在呼吸吐纳间,书本被创造出来。某个呼吸的间隙里,想想似乎可以重做上道工序;而另一个呼吸的间隙里,又必须完成无法重来的工序。时间的积累并非千篇一律,未来正是由不同的时间片段编织出来。
不过,书还活着。
埃文斯从无菌箱中取出一个书盒放到女人面前。他大概还没意识到,他现在小心翼翼拿出书盒的样子,与他十多年前在大学实验室里目睹这个女人慎重地取出培养皿的样子简直不差分毫。书盒用来保护书本免受强光照射和灰尘污染,宛如包在外面的另一本大书。因为这种书盒两边的厚薄不一,能很好地咬合,因此也被称作夫妻盒。
“栞”这个字的原意是“书签”,与之读法相同的名字还有很多,比如诗织、志保里、紫织,但父亲就那样原封不动地用“栞”这个字作为女儿的名字。父亲在女儿出生数年后不幸死于事故,女儿终究也没弄清,当初打电话时,父亲手里拿着的到底是怎样一本书。不过她后来想象过当时的情景,她推测那一定是本薄薄的小书,而且正沐浴在希腊的晨光中安静地呼吸。
这是在上个世纪,在沃森和克里克提出DNA的双螺旋结构理论十多年后发生的事。男人此刻还没有注意到,那份被他扔到床头还未翻看的晨报上,大篇幅地报道了非洲爪蛙被成功克隆的新闻。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制造出脊椎动物。就在刊登着这则爆炸性新闻的报纸被随意扔在床头的那个普通的早上,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女孩被取名为“栞”。
小儿子拿在手里的是H·A·雷伊的科学画册《群星》。这位因为刻画了“模仿人类的小猴子”这一文学形象而声名鹊起的作家,也是个狂热的天文学爱好者。他大胆运用独特的蓝黄两色,将群星组成的星座的魅力在这本画册中展示出来。书的封面上描绘着星光熠熠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克斯,它们是双子座的两颗亮星。只不过,光彩夺目的双子座现在几乎就要从画册上剥离。这也难怪,这本画册是栞从父亲那里接收的遗物之一,她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翻看,甚至还不时抱着画册爬上屋顶仰望星空。
她是我的历史老师。
比尔·埃文斯望着他的顾客站在防尘工作台前操作的背影,似乎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手艺人的技艺与机械制作的结合使书本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原来在生命科学的领域里也是如此。女人两手伸进由透明玻璃板隔着的长方体操作箱,熟练地操纵着吸量管,将橙色的溶液滴到不同的培养皿中,为里面的细胞提供养分。她似乎在愉悦地享受着操作过程,仿佛正在演奏一种乐器。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样的细胞培养实验室,但却丝毫没有感到拘束和局促。这是因为在以成为书本修复师为目标的最初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在大学的图书馆和工作室里挥洒青春。女人优雅地转过身来,将培养皿置于显微镜的台座上,然后一边凑到目镜前观察,一边用指尖慢慢调焦。埃文斯在她的催促下也凑到跟前,只见整个视野里都是安静地搏动着的心肌细胞。
接下来将在这些活生生的纸页上印上文字。宛如日本产的打印机将无数墨水微粒高速打印到纸上一样,Lesignet女士的实验室中安装的大型机器通过细微的喷嘴精确地控制一个个细胞的位置,使黑色素细胞附着在纸页上,排列成文字。喷墨式打印机喷出的一粒墨汁,基本和一个活细胞的大小相当。这台装置原本用来加工形状大小合适的细胞薄页,治疗心脏病和神经疾病患者,而现在则要通过它来复活H·A·雷伊描绘的星空。埃文斯想到接下来自己将要完成的所有工程,不由得将手按在胸口上。这些纸页也许将会被自己夹到裁纸机中,裁剪成合适的大小。被裁减下来的纸页碎屑在空中翩舞翻飞后,终将结束它们的使命,落向地面;也许当自己用滚花刀在书脊和书面上刻饰花纹时,无数的细胞正迎着工具的尖端结束它们的生命。
我想请您为我制作一本代替我倾听这个世界,会发声说话、也能呼吸的书。
听儿子这么一说,她也抬头仰望粗壮的枝干。在他们之前,这栋房子里住的好像是一家爱尔兰移民。那家人相继去世,最后剩下的独女也已不在人世。说不定那个女孩现在正站在栎树枝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树下的这一家子。据孩子们说,那个女孩儿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很大。实际上,这种传说在美国各地都能听到。栞虽然没看到女孩的样子,但那一天明明没有风,栎树浓绿的树冠却在摇摆。开车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后,她又沿着梅托恩大道一路往西。
很多时候,人生的契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她扳动方向盘,在那间书店门口停下车来。
女人伸出手指,用指尖触碰那本诗集。当她的指尖触到诗集的书脊顶带时,埃文斯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你们拥有的书籍肯定也在歌唱。
在用显微镜观察细胞、解读基因的排列、将测定结果用数字记录的同时,提炼自然现象,使之形成话语。普通人在日常闲谈中扩散到空气里的话语,如同无法解读的音符一般在埃文斯的眼前跳跃。
男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残障辅助装置,不由得瞠目结舌。
在书本的歌唱声中,埃文斯打开诗集,指着其中夹着书签的位置给女人看。
“刚才树上有东西。”他指着西边说道。
现在我已不再去仰望那棵栓皮栎,而是去捕捉从宇宙传来的电波,成了一名天文学者。哥哥离开了小镇,漂洋过海回到母亲的出生地京都,干起建筑修复的营生。
今年,哥哥家里诞生了一个男孩儿。也许他在时间的积累中与那位爱尔兰姑娘得以重逢。
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注意到曾经坐在栓皮栎上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已不见踪影。问过哥哥才知道,他从十二三岁起就再也没看到过她。这样看来,随着我们的身体不断成长,体内的时间不断积累,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令我们徘徊彷徨的世界。
在演奏交响乐前,乐队需要调音,使所有乐器的声音和谐搭配,宛如生命在呼吸。眼下的情状,大约也十分相似。婴儿通过自己的身体特性与这个世界接触,调整着生命的音律。两人静静地聆听着它的呼吸。
他裁下一截薄纸板,将装订线的线头像日本折扇一样平铺开粘到封皮的背面,接着又在涂抹了骨胶的装订线上贴上一层寒冷纱。然后,男人右手拿起一把用了三十多年的骨制刮刀,来回刮擦书脊,使骨胶均匀平整。骨制刮刀的一端在磨刀石上稍作研磨,呈细长状,形似牙医检查口腔用的舌压板。男人用一个手指轻轻摁住刮刀细长的一头优雅地来回滑动,整理好折痕,调整好书脊的弯曲度。用骨制的工具将各部分合理地进行组合,将促进书本的体内宇宙发生的各种物理变化。特氟龙制的工具如同死物,无法感知指尖的力道。这把骨制刮刀还是男人最初学习古籍修复技术时从老师那里拜领的工具。
听到这些话,女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情感波动。泪珠从眼眸中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这份手稿您写了很久吧?”
“这份手稿是您的自传。啊,我听说,研究者们总是在试验台旁边放一本笔记簿,详尽地记录实验进程和结果。这些随手记录并非一时兴起,而会被当做正式记载一直保存下去,因此他们在记录时常常使用钢笔而非铅笔。之后,研究者们再以这些记录为基础写成论文。不过,这份手稿里记载的却是那些无法被写入论文的、您自身的话语。”
接到电话的那个早上,男人还在希腊出差。那一刻,他正靠在旅馆阳台的躺椅上打盹儿。夏日的阳光洒满阳台,只见他将一顶戴惯的巴拿马草帽遮住脸,双腿搭在桌上,胸口盖着一本小书。听到电话铃声,他直起身子,把帽子搁在桌上,然后站了起来。铃声出奇地响,与其小巧而讨人喜爱的外观设计毫不相称。男人站在电话旁,瞥了眼手中的小书,然后夹上书签,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岳父的声音,岳父正陪在初次产子的男人的妻子身旁。
在数次实际翻折、确定弯曲处的厚度之后,男人继续切割皮革,细碎的皮革碎屑散落到地面。整理妥当背面的书皮后,他将绘有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克斯的封面贴到皮革封皮的正面。封皮下的环衬页采用的是他自己染的大理石花纹纸。最后,他在封面内侧夹上一块薄纸版,压上二十四小时。完成这道工序后,男人直起腰,看了看时间。此时,他又重新获得了比尔·埃文斯这个名字。那位女士大概会在两天后的傍晚过来。为了让她和孩子们能够在第一时间与焕然一新的老朋友见面,他将修好的书陈列在橱窗边的书架上。
“是吗?可惜她十年前已经去世。就在她将这本破损的诗集交给我、拜托我将其修复的那个早上,她离开了。”
那是一本用摩洛哥皮装帧的诗集,正好放在他父亲留下的那本《圣经》旁边。
切割皮革,贴上书背,再切出精美的断面。装饰纸和环衬页上的绒面革都由男人亲手制作。这些工序能使他自身积累的岁月得以重生。自大学学习书本修复精装以来,已经过去大约五十个年头,男人五十年来第一次按照他最初在大学里学习这门技艺时的做法,在环衬页的两面装饰上金箔。他用脱脂棉擦掉金箔边缘残留的糨糊,吸干表面的水分,再调好蛋清,用细笔涂到金箔上。接下来,他用蘸有杏仁油的棉球轻轻擦拭环衬页,然后将薄薄的金箔压于其上。这些工序完成后,他拿起滚花刀开始刻花。他在雕刻时听到了微弱的声音,背部随之猛地传来一阵电击似的痉挛,不过他依然没有减轻两手的力道。
人类是奇特的物种,就像焦渴的爱慕无法被抑制、终将堕入情网一样,他们亦无法自由地操控心灵的书签。因此书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作为记忆的标志被夹在书页中。不论何时何地,人们都能打开书本,重温那些闪光的记忆。
埃文斯终于领悟到,他将要用装订线穿起来的原来是Lesignet女士的时间。歌手歌唱,钢琴家弹奏。过去的书本都是用来朗读的。书本的身体,是由书本自身和读者的身体两部分构成。那么就来编织她的细胞吧:将她的一个细胞还原到初生状态,再使其转生为书。不过,被还原的细胞不会失去生命的本质。即使她度过的时间被重置,她和时间之间的关系,亦即她一生中感受到的时间积累的厚重,都将作为她的固有物被编织到那些书页中。
她无法进食硬质食物,即使已经过了依靠断乳食物的年龄段,也只能进食液态的营养剂和软和的食物。她的父亲在洛杉矶郊外的雷德兰兹做经营学教授,她们一家则在附近一处名为梅托恩的宁静闲适的住宅区安了家。父亲所在的大学是一所面向高收入人群的名校,因此,她也从当地的大医院和社区团体那里得到了各种照顾和帮助。生活在宗教的氛围中时,人们便会自然而然地将这样的命运看做上帝的赠礼。医院的医护人员和住宅区的虔诚信徒们经常谈论她从上帝那里领受的这份礼物。唯独在她的父母眼里,只要能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便会感到无比幸福。因为即使无法发声,他们依然能从女儿的脸上读出她的喜怒哀乐。
无法发声的少女在成长过程中要通过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呢?虽然拥有正常的听觉,但由于不能发声,她在听力理解能力的发展上已经滞后。因此,上小学时,她没有参加歌唱兴趣小组,而学跳了亚洲和南太平洋的土著舞蹈;她没有参加激烈的篮球运动,而学会了中国太极拳。通过文字,她和世界联系在一起。思考和写作给她带来了无可比拟的身心愉悦。
那些他亲手修复的革装本,那些曾经作为生命漫步于这个世界的羊皮纸,那些通过他的分割裁剪,以书皮的形式存世的生命片断,此刻都在歌唱。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不管什么时代,店里的陈设都未改变。但是这个世界却在改变,而这个小店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你能听见吗?你能听见吗?他高兴地看着顾客的脸,不停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询问对方能否听见。对方也不停地微笑点头,指着自己的耳朵予以回应。
我现在和未婚妻住在梅托恩大道穿过的小镇上。暖炉上摆放的各种书籍正和着未婚妻弹奏的钢琴声呼吸。外面下着雨,栓皮栎的枝叶上带着斑驳的阴影。
在埃文斯的催促下,女人凑到显微镜的目镜前,打开盒子拿出那本书。在场的两人身上都积累了相同的时间量:埃文斯的手指关节更加突起,一条腿的膝盖几乎已完全丧失机能,依靠辅助器具才能行走;女人的眼角和嘴角也刻满细密的皱纹。在埃文斯看来,唯一没变的,就是这间店里的布置和摆设。
男人接着用刀子割开摩洛哥皮。虽然这是一项需要熟练技术的工作,但男人此刻却仿佛显得很随意。书本修复经常需要耗费大量脑力,事先要在脑子里规划好工程图景,决定作品要做成什么样,又绝不能做成什么样。正因为在脑中早有预想,所以在切割用铅笔描画好切痕的皮革时不用左思右想,只要按照标记动刀即可。
译/风间
比尔·埃文斯双手将摇摇欲坠的书壳与本体分离,然后用特殊的刀具一点点割开折帖的锁线。埃文斯——不,在他看来,工作中的他只是无名的个体——拿起刀具放平,开始刮掉书脊上凝固的糨糊。他对面是一张宽大的木桌,那是他的杂货商父亲完成所有工作的地方。桌子边缘安装着一部沉重的印刷机,已有三十年的历史。桌面宛如大海一般宽阔,能容下所有物件。但即使桌上百物杂陈,他也从未丢失过书本纸页的破片和从书脊上分离下来的锁线。这里是他的王国,他对每一寸领地的特质都了如指掌。他既能充分掌握需要移动多大空隙才可使手持式切削工具活动自如,也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安全地在桌子和印刷机的空隙中灵活自如地伸展手脚。不过,固定书本的台座和切割皮革用的石板的位置几十年来一直固定不变。在工作时,他的全身都必须与整张桌子以及桌子上的各种工具和机械融为一体。
当初玛尔塞拉将这本书拿到店里修复时,那枚书签就这样夹在书中。也不知为何她会把书签夹在那里,而不是取出来后再交给店主。不过,当十年后的今天再次翻开那一页时,玛尔塞拉终于能和曾经的学生直接对话。
栞静静地点了点头,旋即将自己的手稿递给两人。埃文斯仔细地逐页点检这份超过四百页的手稿。旁边的书体设计者则在审视那一列列竖写的文字。栞双手交叉正欲“说话”,设计者当即用他们共通的母语示意她:“您不用说话,我明白您的意思。”
锁好店门离开店铺时,繁星已缀满天际。他听到夜间飞行的单引擎飞机从他头上飞过的轰鸣。
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取书的那个傍晚。刚下车走向小店,我便看到了摆放在橱窗里的那本重获新生的《群星》。我感觉到被棕色皮革包裹的它正在做着深呼吸,整个身体胀大了一圈。在熠熠生辉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克斯的注视下,我两手撑着橱窗,额头贴到玻璃上兴奋地欢呼。我意识到跨进店门便能亲手触摸它,于是拉着母亲的手冲进店门。此刻,穿着围裙的男性正站在摆满纸页和工具的桌子对面等待我们的到来。看到我们,他慢慢站起身,拖着有些蹒跚的左脚走到窗边的陈列台,取下书递到我手上。
埃文斯直起身子。待心情平复后,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这个绰号“Lesignet”的女人:
在这个世界中,未婚妻正用女性优雅的指尖弹奏那令人怀念的爵士乐,就像曾经的比尔·埃文斯那样。
“书本的制作请交给我来完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助手将培养皿安放到装置内部,然后在旁边的电脑上输入指令。年轻的助手染着紫色的头发,灵活的指尖洋溢着青春的自然美。看到他的双手在无菌箱内熟练地操作,埃文斯不禁心生好感。
梅托恩大道的书籍修复师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曾经改变世界的名字,也并未被铭记在人们心中。多年前的那间小店业已解体,取而代之的是平常无奇的酒铺。窗边书架上陈列的那些革装本也不知去向,但至少还能确定一点,书籍的呼吸代替埃文斯这个名字传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对丈夫来说,“栞”这个名字发音困难,因此他直接用“书签”这个绰号来称呼妻子。如果用法语来说,则为“Lesignet”。栞对这个法语绰号很满意,因为是个阳性名词。在斯坦弗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她又转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事生命科学研究。
“书籍改变了我们的身体状态。你们现在如何阅读呢?对过去的人们而言,朗读是最普通的阅读方式。正如乐谱是音乐的纸质记录那样,书本上印刷的文字,也是那些能够使空气产生振动的话语的记录。例如中世纪的修道士就是亲自翻开配有锁具的厚书放声朗读。而那些不想打扰别人的人,则钻进类似电话亭的放有书桌的小房间,在那里打开书本朗读。从中世纪的记载可以得知,大概由于夜深人静时的朗读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在读书人中也有采用默读法的修道士,只不过数量极少。据说年轻的修道士们都以惊诧的目光打量着那些既不发声也不动嘴唇的默读者,笃信他们掌握着特殊的技能。”
年逾七旬的他,独自将酒精消过毒的双手伸入自制的无菌操作箱中。
听到男人的话,她微微俯下身子,露出犹豫的表情。然后,她又动了动手腕,通过装置告诉男人给她纸笔。
装置停了下来,年轻的助手静静地打开侧盖取出培养皿,置于光学显微镜下。助手凑到目镜前,埃文斯也跟了上去。这次,他惊得哑口无言。
她点了点头。
书体设计者郑重地用英语询问栞,他希望切实地了解对方的心意。
男人核对着折帖,清楚地记下哪些地方留下过书籍持有者的记忆。他心里很清楚,书页上那些不同时期先后写上去的文字记录和描画,都是他们母子留下的宝贵回忆。这时,他在封皮环衬页的角落里发现了用钢笔写下的字迹。如果他能读懂日语,他就会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抽个时间给我的女儿读读这本书。男人在保证这个细小的角落不被破坏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继续着修复作业。
埃文斯开始与致力于电子书新书体开发的男人进行接触,而在此期间,栞也在大学里一步步慎重地实践她的计划。这段时间的焦点集中在她的计划是否符合人类伦理关系的讨论上。人类想象未来的图景,因为想象所以心生畏惧。然而人类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如果我们从未体验过某事,那么我们的想象也许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人类对还未亲身体验过的未来过分想象,妄加揣测,因此才会陷入对未来的过分恐惧之中。重组基因?给细胞注入崭新的一生?那样做和创造怪物有区别吗?但是,制造所谓的“怪物”并对其进行透彻的研究,不也是对生命的本质进行探索的一种方式吗?伦理观总是和人类社会的“现在”紧密相连。我们想象未来社会的图景,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恐怖情景心生胆怯,因此预先制定好伦理约束。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参照的所谓伦理准则,归根结底仅属于“现在”。未来社会将会诞生与之相应的未来的伦理观,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对未来感到恐惧。
三十五年的岁月一晃而过。栞已经结婚,并育有两个儿子。丈夫是她在高中毕业舞会上认识的一本正经的芬兰男孩,也是当地一家银行的下一任掌舵者。
歌手歌唱,钢琴家弹奏。拥有生命的那些书本奏出音符。既然如此,我应该完成我的职责,抛除一切杂念,成为最纯粹的生命体,继续赋予书籍以生命。
接下来开始准备封面的硬纸板。男人从手边的无菌袋中取出特制的细胞纸板,往上面涂抹用细胞液制成的糨糊。这种细胞纸板由几页细胞纸叠加压制而成,既有分量,又牢固可靠。而涂抹的糨糊则是将蒸馏水和细胞液倒入锅中煮沸,再关火待其自然冷却后形成的糊状物。在平时作业中,这种糨糊放置二十四小时便会失去黏着力,因为这种糨糊是活着的生命体,即使在无菌环境下也无法长时间存活。骨制刮刀在使用时也展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顺滑,男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用于书本制作的那些小工具的材质,原本就多来自于动植物。经历了数千年时光流逝,那些小工具现在也许终于得以和它们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相会。
作业内容和以前并无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操作都在宽大的无菌箱中进行。
大儿子忽然抬头仰视着耸立在庭院中的那棵粗壮的栓皮栎。
手中的书宛如获得重生一般,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复仔细确认触摸书页的手感,自豪地仰头看着母亲的脸。傍晚的朱红色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飘荡,我反倒觉得此番景象更加契合小店的氛围。如果我的书是在这间小屋里得以重生,那么必然是得益于融解在空气中的尘埃和皮革的气味,正如同矿物质溶解在山川水流中滋养万物一样。我不禁伸手去抓浮在母亲鼻尖的尘埃,可转瞬间,它便消失了踪迹。母亲惊讶地抬起脸,夕阳中,她的脸颊被染上一抹绯红。
终于,男人掌中的折帖如同揉好的面团一样开始发酵,折痕逐渐膨胀,变得圆滑起来。这时,恰似书本脊椎的书背开始慢慢展现其雏形。
“妈妈,书弄坏了。”
伦理观时刻都在变化。在这时代的洪流中,埃文斯正和其他的合作者共同进行一项工作:将干细胞培养成纤维细胞,通过重叠交织组成宽大的纸片状结构。埃文斯也亲自见证了制造这种特殊纸页的过程。纸页的两面形成真皮,真皮下面布满了相当于血管的营养物质输送通道。虽然纸页一直在呼吸空气中的空气分子,进行新陈代谢,但它此刻似乎正处于时间停止流逝的冬眠状态,因此页面不会被排泄物污染。
在科研这条路上走下去,总有一天,她会触及自然界真理的某一部分。成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干细胞应用科学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后,她每日忙于前往世界各地演讲。在生物科学的研究领域内享有盛誉的各种奖项都对她青睐有加,不仅当地的报纸,全世界的媒体都在介绍她的研究成果。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发声说话,她也从未踏进过这间她曾无数次路过的书店。
他拿起放在电脑旁的教科书,翻开书页说道:“您看,话语用文字来记录,文字用铅字来印刷。若想将您真实的声音展示出来,必须找到与其相应的书写方式和字体。”
不仅一本书,几重呼吸交相重叠,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大气,不知何时,店里已充满各种呼吸声,恰似合唱的歌曲。埃文斯环视着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领土。他把视线聚焦到那些书架上,注视着那些书本。
母亲去世后,她将位于梅托恩大道的旧宅装修一新,迎接丈夫入住。从家开车到大学的研究室单程要花上一个半小时。车子开出梅托恩大道后,再沿10号州际高速公路往西直行。她每天都要在这条漫长的公路上跑个来回,而每个来回中,她都会两次路过那间面朝梅托恩大道的书店。早上,在道路左侧;深夜,在道路右侧:总之,每次路过那里,书店都会出现在她视野的一隅。无论多么聪明的人物,也会受缚于日常琐事。什么时候抽空干干这个吧,要是有时间的话去去那里吧——虽然脑子里这样想,但车子终究没能在书店门口停下过。每当在后视镜中看到渐渐远去的书店时,她都下定决心明天要在那个拐角停下来进去看看,然而第二天来到这里时,她又在电子表的催促下与之擦肩而过。她日复一日地来往于成为科学家的道路上,也日复一日地与那间书店擦身而过。然而,这种每天重复的日常经历,必定会在她的记忆里刻上印记。
她尽量避免鞋子发出响声,轻轻地走到窗边。埃文斯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悄悄地注视着这位名叫“栞”的女人的侧脸。女人此刻也开始凝神倾听,但看上去她似乎能比埃文斯听到更多的东西。只见她双唇紧闭,安静地将视线聚焦到书架最上面的那册书籍。
“您想修复什么样的书本呢?”
曾有很多客人都以为橱窗里陈列的革装本是高档的圣诞礼物,因此推门进店。然而进到店里,他们却只能尴尬地四下张望。原来他们惊奇地发现,比起在橱窗外看到的景象,店里根本没多少书架,而且在店铺最里面还杂乱地摆放着沉重的机械和各种工具。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男人都会这样介绍自己的职业:“我是一名书本修复师。”他古板守旧的父亲在这条街上开了间杂货店,除《圣经》之类的宗教书籍外再没碰过其他书本。然而对于儿子从事书本修复一行的选择,他却意外地予以理解。大概在他看来,修复书本和修鞋缝衣是一码事吧。这样一位父亲一生都在阅读的那本《圣经》,现在就摆在女人身后的书架上。
她大概已经明白。只见她慎重地取下诗集交给埃文斯,又从口袋里掏出纸片,摊在掌中用钢笔写下一行英文:
夏日结束、新学期开始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成为她记忆中难忘的一幕。教世界史的玛尔塞拉老师抱着一本又大又厚的革装本旧书走进教室。
“非常抱歉,女士,这里不是旧书店。”
据说日本人看到盛开的成排樱花树,便会忆起久远的某个入学仪式。小栞在美国出生、成长,她的脑中自然无法自动生成这种特定的感性联系,但她对樱花的象征意义却了如指掌。同样,那天的记忆,玛尔塞拉老师的话,都深深地刻进她心底,正如书签被深深地夹进书中那样。
我想请您为我制作一本特别的书。
“不管是你们现在拿在手中的教科书,还是你们窝在家中沙发上悠游自在地阅读的轻小说,都源于15世纪中叶由谷登堡等人掀起的印刷术革命。拜活版印刷术所赐,书本能够广泛地流传到更多人手中,并改变了私人读物和公众读物的概念。不仅如此,这场革命还使我们人类的身体机能发生了剧变。”
在21世纪的今天,即使自诩为手绘本的书籍,在其制作过程中也有多道工序是由精密的自动控制设备来完成。印刷机印刷纸面,再由特殊的装置将一摞摞书页摇匀,放置整齐。另外的机械再将这一摞书页紧紧地夹住,将作为书脊的一边裁剪整齐,粘上封面。工人们紧接着双手拿起刚刚粘上封面的一摞书页,小心地将其塞进另一台机器,切纸的刀具在仅离手指几厘米的地方再次落下。薄纸板和冷布也事先被涂好了黏着剂,就这样,一本热乎乎的新书便已成形。
为期一周的出差结束后,她回到家里见到了孩子们。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晚,到天亮才停。她早上起来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院子里的草坪上已满是露水,一踩上去,露水便会渗进鞋底。丈夫已先她一步前往银行,她匆匆地叩开房门催促孩子们上学。
埃文斯翻动着那摞纸页,不禁心中一震。他察觉到已经熟悉了那种特殊触感的指尖正在发出呼唤:让我听听你的呼吸,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沐浴着晨光,女人手中的书本正在伸展书页。就像能感觉到怀抱朝露的绿叶吐出氧气一样,就像能听到水里的叠层石渗出气泡的声音一样,他们听见书本的外皮上无数的小口正在呼吸。书本的呼吸使空气振动,空中的尘埃也随之翻舞。女人打开书页,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喷涌而出,两人顿时惊讶地看着对方。
她记起了那栋临街橱窗里摆放着革装本旧书的矮小建筑。
这时,她想起了书签,记起了那个秋天的午后,她从放学的校车上下来后曾去过那间书店。当时,她把额头贴近橱窗往里一瞅,看到为数众多的革装本整齐地排列在木质书架上。然而店门似乎被锁住了,她推了又推,依然纹丝不动,最后只得放弃。现在,她再次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推,店门应声打开。
“由于谷登堡带来的印刷革命的影响,大量书本不断问世,书本也愈发普及,逐渐成为人们的私有物品。同时,人类的阅读方式和目的也产生了变化。捧着只为自己准备的一本书,在私人的时间和空间里享受阅读的乐趣。那时,书本已不再局限于《圣经》、祈祷书以及记录税金的账簿,而成为了记录思想的载体,而思想的拥有者是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位思想家。这样一来,读者和作者的思想便能一对一地碰撞和交流,人类的阅读习惯也从朗读慢慢转变为默读。由于书本的普及,我们人类的身体机能逐渐发生了改变。”
埃文斯感受到了细胞的呼吸,在他刚要发出惊叹时,女人迅速将手指竖到嘴边,似乎在示意他“好戏还在后头”,将他的视线引向实验室的一角。他定睛一看,角落里安装着一台大型装置,装置的后方伸出许多细管与试验台下方的其他设备相连接。
伦理观正在慢慢转变,人们开始用自己的细胞来制造书籍。这些活生生的书籍唱出的婉转歌声越过大陆,跨过山脉,唤醒这个时代留存的所有书籍,开始合唱。人类倾听着从大英博物馆的地下室里,从西藏的僧院里传来的歌声,伴随着他们的呼吸生存下去。
上中学时,她加入了化学兴趣小组,在笔记本上记满各种化学式和等式。与此同时,她还抽空阅读了许多小说。每天放学后,她总是习惯性地在校车停在家门口的那一刻将书签夹到书中,这已经成为她在日常生活中相当珍视的一个瞬间。当她回到家中做完作业,吃完晚饭,再次打开书本时,夹在书中的书签似乎记起了在校车上的最后一次呼吸,而她则心领神会般迅速抽出书签,整个心思都沉浸到书里。从夜幕降临到就寝的这段时间里,书签一直默默地躺在她身边,并在最后一次深呼吸后,躺在书页之间闭上了双眼。在她眼里,这枚书签正在文字的环抱中继续呼吸,是无可替代的另一个自己。
半个多世纪后,爱迪生发明了留声机。人们试图将怪物的声音记录到锡箔的沟纹中,但终究未能如愿。怪物向创造者提出要求,作为创造者的科学家向探险家沃尔顿船长传达了怪物的话,以及他自己对怪物内心的揣测。沃尔顿给家乡的姐姐写了封长信,讲述了创造者告诉他的奇谈怪论。就这样,怪物的声音被记录在纸面上,通过铅字的排列超越时代流传至今。仿佛被无意间的一线阳光打动,谈起这个故事时,人们偶尔能想到某些极为抽象的概念。
终于能听见你的声音了!终于能听见你的声音了!
——我的名字叫“栞”。因为无法说话,请允许我通过这个机器和您交谈。
现在走过梅托恩大道,偶尔还能忆起往昔。19世纪初叶,用尸块缝合成的怪物被赋予名字。到现在,残存在人们记忆中且时常被提起的,只剩下作为创造者的瑞士科学家的名字。
于是,小栞想了起来。
女人的举动出乎意料。只见她两手交叉,手腕上的手镯开始闪烁绿光。
男人裁开切口,剪断线头,再将其塞到机器里打孔。然后他面向固定书本的台座,将三束装订线垂直于书脊放入锁线机,装订线便开始舞蹈般将书页固定到一起。给书脊刷上骨胶后,男人调整呼吸,开始用小锤轻轻叩击,使其呈现自然弧形。这样一来,装订线就会牢牢地将书页绑在一起。
店内的书架上并排摆放着革装本。这些革装本不一定就是售卖的货品,也许只是因为店主喜欢那种被自己亲手制作的革装本所环绕的感觉,才在某个时候给店里配备了用来陈列它们的书架。
那时,学生们并未交头接耳,教室里鸦雀无声。也许大家被玛尔塞拉老师那天不同寻常的语气和热情所感染。渐渐地,连笔尖划过笔记本纸面的声音也悄然消失,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整个教室如同夏末的泳池底部一般悄无声息,能感受到的动态,只有玛尔塞拉老师不停跳动的美丽唇线,以及她为了照顾到小栞而不时在黑板上舞动的粉笔,还有那一页页被翻过的书页。
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安静地卷起小小的旋涡。
来自西班牙的玛尔塞拉老师拥有能赢得所有男生爱慕的美貌,但她本人对自己的着装却毫不在意,也从不化妆,碧绿而深邃的瞳孔前方总是架着一副深黄色的玳瑁框眼镜。也许拥有惠特曼或布莱克那种气质的男士才有资格做玛尔塞拉老师的恋人吧。
男人开始用最美的纤维细胞揉搓成的丝线来编制书脊顶带。在他眼里,书脊顶带如同夜空中闪烁的一等星。如果把一册书本比作缀满繁星的夜空,那么书脊顶带大概就是神话开始的地方,也是防止折帖开绽,自始至终保护书本免遭解体之痛的生命守护神。男人意识到,他现在手上编织的书脊顶带必须比以前的更加华美,更加匀称,更加强韧。所以他此刻用心地编织着那些精挑细选的细胞组织。
埃文斯屏住呼吸。他和他的顾客共同做出决定,首次在无菌室外打开书盒。要问为何如此郑重,其实在他们心里,这个过程就像婴儿从母亲的子宫里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神圣。从无菌的环境中降生到这个世界,开始呼吸这里的空气,恰似婴儿呼吸第一口空气,发出第一声啼哭那样,这本已在无菌的空气中生活过的书,第一次将浮游在空中的其他生命吸入体内,亲耳倾听世界的声音,直接与这个世界肌肤相亲。
她拿着铅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笔直齐肩的东方式黑发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动作。她在纸片上写下The Stars这两个单词后,笔尖再次悬停在纸上。她和男店主一样,都在等待自己的呼吸调整妥当。终于,女人姿态优雅地在纸页中央舞动着笔尖,写下几行英文:
19世纪的怪物到底如何歌唱呢?我在倾听世界的歌声。歌声越来越大,盖过雨声,包卷天空。乌云终于散去,阳光倾注到小镇上,并逐渐扩展到整个世界。
埃文斯发出惊叹。虽然他很快便压低声音,尽量轻缓地呼吸,但女人手中的书依然做出反应,改变了音律。到这时,他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兴奋地欢呼雀跃。看到女人同样绽放笑颜,举起双手准备向他道谢,男人立刻止住欢声,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不过夫人,我们还需要其他人的协助。”
早间训练的教练机轰鸣着从两人头上飞过,奔向远方。
装置启动,助手也开始进行详细说明。埃文斯听着说明,心里思忖:生命真的能以一册书的形式存在吗?
那天,飞过头顶的飞机成了她造访书店的直接诱因。每天都有飞行员新手从雷德兰兹郊外的一个小型机场里起飞,即使在家里也能听到飞机的引擎声。按理说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但唯独那个早上,飞机发出的引擎声使她的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机翼的影子掠过头顶时,那家书店的招牌也同时映入她的眼帘。
“RELIEUR-DOREUR”(书本制作-金箔),男人在朝向店外的那块小招牌上只写了这两个单词,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写。他本以为比尔·埃文斯这个名字实在稀松平常,谁承想却意外地与著名的爵士乐演奏家同名同姓。他始终认为,干好制作书本这个营生不应靠他的名字,而该靠他的双手。
他意识到,自己是修复者,就是自己创造了世界上第一本会呼吸的书。
小栞诞生到这个世界时,并未被赋予发声的本能。医生诊断后很快得出结论,她的咽喉患有先天性畸形,即便通过外科手术也无法修复。虽能进行维持日常生活必需的呼吸,但她无法像正常的婴儿一样啼哭,连“爸爸”、“妈妈”这样的呼唤也无法从她的双唇中发出。
心脏的鼓动声在培养皿中回响。埃文斯深深地吸了口气。
男人的视线再次落到右手上。在他欣喜地向岳父询问妻子情况的同时,手里还一直攥着那本尚未读完的书。一枚薄薄的纸片恰好从书的中央探出头来,见此情景,男人默默地抬起头。
在将书体设计者介绍给他的顾客后,埃文斯问道:“那么现在请您告诉我们,您打算制作一本怎样的书?”
修复作业告一段落的间隙里,男人偶尔会盯着那双已陪伴自己走过六十年人生岁月的手出神。尽管上了年纪,但当他用指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来回抚摸时,仍然能感受到仿佛鞣制过的皮革一般的光滑,以及那些细密的皱纹中残留下的意味深长的感觉。这双手正是自己耗费一生精心培育的宝物,两手并排摊开,恰似一本打开的古籍。
“中世纪时,书本被视为非常珍贵的物品。”
听到他的话,女人的书也发出了应和的声音。两人几乎同时注意到这一点。
有位漂亮的西班牙女人来过这里吗?
他将用肌腱组织搓成的装订线绷到工作台上。Lesignet女士向他担保,尽管那张已经陪伴他度过大半人生的木制工作台常年暴露在空气中,但只要仔细地用酒精棉擦拭表面,然后心平气和地等上几天,依然能杀灭杂菌,成为用来“制书”的无菌操作台。男人听从了她的建议。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到女人手上,空中的细小尘埃在两人之间飘荡。
“女儿出生了!”
“你给起个名儿吧。”
这就是栞在游说大学伦理委员会时反复强调的观点,即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不应制定约束未来的规则。有人质疑她在用公共的学术研究成果满足私欲,而她对这些指责充耳不闻,坚持以她对未来的观点继续游说。也有人怀疑她的精神状态,更有甚者谴责她的理论是恐怖主义。即便如此,她仍然锲而不舍,继续游说。她被全球各种学会聘任,她和她的助手们不断取得新的研究成果,在一流的学术杂志上大放异彩。然而,即便已蜚声海外,她依然每天沿着10号州际公路赶回位于梅托恩大道的家中,翌日清晨再沿原路返回研究室。加油站斜对面的那间小店以不变的姿态日日守望着她的车子远去。时光流逝,两个孩子迎来了新学期,而“现在”和未来的重叠也在不断继续。
“啊,当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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