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镜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坠入大气层的一瞬间,我会像流星那样燃烧吧。
“霍利斯,霍利斯,我是斯通!”
“来嘛,命令呀,别停。”阿普盖特的笑声穿越千万英里。舰长终于沉默了。阿普盖特继续先前的话题,“说到哪儿了,霍利斯?哦对,想起来啦。我也恨你,霍利斯。但你知道的。你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都给我闭嘴!”霍利斯喝道。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想着已被注定的宿命。坠落,坠落,不停坠落,而他们只能束手待毙。连舰长也不说话,他也想不出任何指令或者任何计划,还能让大家重聚在一起。
“看,妈妈,看哪!一颗流星!”
“再见,霍利斯。”阿普盖特的声音。
最终也只剩了孤零零。他们的声音仿佛上帝的一句低语,在群星间回响荡漾,最终了无痕迹。那儿是舰长,向着月球坠落;那儿是斯通,跟随流星而去;那儿是斯廷森,愿他安息;那儿是阿普盖特,目标是冥王星;还有史密斯,还有特纳,还有安德伍德,还有其他所有人。万花镜的碎屑曾经那样长久地汇聚成同一个思想,同一个心智,而今却轰然散去。
“貌似我正朝着月亮撞上去。”
“你在朝哪个方向去?”
“斯廷森,我是霍利斯。你能听见我吗斯廷森?”
他用不锈钢手套砸碎那家伙的玻璃面罩。尖叫声戛然而止。他把那具身体推开,让它沿着自己既定的轨道打着圈,继续坠落。
“我命令你把嘴闭上!”
“是谁?”
“不知道,”他轻轻说,“会有人看见吗?”
他越落越快,像子弹,像卵石,像沉重的一块铁,终于物我两忘,超脱时间之外,无悲亦无喜,无欲亦无求,但他依然想着能为这世界带去点什么,这是最后的念头,也是全部的念头,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嗯。”
“小心着,阿普盖特!”
“你说什么!”
“少废话,别低下你高贵的头,混蛋。”
“或许是米尔弥敦流星群吧,正掠过火星往地球去,每五年一次。我现在正在那些星星中间呢,像个巨大的万花镜,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上帝啊,这些石头,这些光,太美了。”
我呢?霍利斯问自己。我还能做点什么?还有办法填补这空虚乏味的人生吗?还能最后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抵消自己不知不觉间积存多年的卑鄙吗?只可惜,现在谁也不在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我又能向谁去忏悔、去赎罪呢?没可能了。明天晚上我将坠入地球,我将在那里长眠。
“嗯。”
霍利斯昏昏沉沉地点一下头,等待死亡是多么令人疲惫啊。
一秒钟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右脚已经被齐刷刷切掉了,这场面简直让他要笑出来。空气又从太空服里往外喷。他迅速蜷起身子,到处都是血,流星把他踝关节以下的血肉和太空服都带走了。呵,这太空中的死神是多么幽默啊。好像一个黑森森的隐身屠夫,一片一片将你切开。他把膝盖处的真空阀拧紧,感觉到头晕目眩,大脑抽痛。他挣扎着保持清醒,现在阀门已彻底拧紧了,血不再流,空气不再喷溅,他直挺挺地继续落下去,落下去,也只能这么落下去。
“行吧,阿普盖特。”
“您也小心着,造反呢,这会儿我单枪匹马就能造反,都到了这地步,我他娘的又怕什么。您这船是艘垃圾船,还有你这个垃圾舰长,真希望你能撞到月亮上碎成一堆渣。”
至于他和莱斯贝尔之间的差别又如何呢?莱斯贝尔有过丰富多彩的一生,这些经历造就了此时此刻的他,而他自己,霍利斯,却做了那么多年行尸走肉。他们沿着不同的人生道路走到今天,走到死亡面前,如果真的存在形形色色的死亡,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那么此时此刻他与莱斯贝尔的死,也一定有着天壤之别吧。死亡与生命一样,品质各不相同,如果一个人像他这样,已然是个死人了,那么当真正永恒的死亡来临时,又还能期盼些什么呢?
我将燃烧,他对自己说,我将化为灰烬,撒遍每一片陆地。起码这灰烬还能有点用处吧,尘归尘,土归土,我将为大地贡献一小撮细微的尘土。
译/夏笳
呼叫声像迷途的孩子在寒夜中徘徊。
“嘿。”斯通的声音。
“冷静点,霍利斯。”
图画男在睡梦中辗转反侧。他每翻一次身,便有一幅画儿浮现出来,在他背上,在他胳膊上,在他手腕上闪动。他的一只手甩向夜晚干燥的草丛中,五指张开,又一幅画绽放在他掌心。他蜷起身子,胸口幻化出一片黑郁郁的星空,深邃,寂寥,无始无终。在那空落落的星辰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坠落下去,坠入无边黑暗。我向它望过去……
莱斯贝尔还在念叨:“哈,像我这样的人生才叫圆满,我的火星老婆、金星老婆,还有木星老婆,她们都是大富婆,她们爱我爱得着了魔。我玩儿命喝啊玩儿命赌,有一回一把就押了两万美元。”
他们落啊落啊落啊落。
“霍利斯,还在吗?”
人总有一死,霍利斯对自己说。或者月球,或者地球,或者随便哪颗小行星,被它们弄死或者现在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卑鄙?”这个词在霍利斯舌尖上转了一遍。他从来没卑鄙过,有生之年,在他记忆中,自己从来不敢卑鄙。他必然是把一辈子的卑鄙都存起来了,存到此时此刻。“卑鄙”。这个词在他脑海深处翻涌回荡。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不知是谁听见了他的抽泣声。
生平第一次,霍利斯感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是那样虚渺,那样无能为力。怒气翻涌上来充满身体,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去阿普盖特那里,做点什么让他闭嘴,永远,永远,永远闭嘴,这个念头在他心头转了许多年,但现在,再没有机会了。阿普盖特距离他十万八千里,只剩下无线电波在耳机里回荡。
“我是骗你的。就在一分钟前,我骗了你。我没给你投过反对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吗那么说,或许就是想让你不好过吧。你也是活该,谁让咱们俩斗了那么些年。或许我这么快就老了,悔改了,或许听见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看到自己,让我惭愧。不管怎样,总之一句话:我跟你一样是个大笨蛋。刚才我说的没一句是真的,纯粹为了让你快点见鬼去。”
落啊落,落入虚空。漫漫前路上,悠长的岑寂坠降,回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是的。霍利斯脑袋绕着脚跟打转,心里知道那个声音说得一点不错,他们正在远离彼此,向着不同方向,越来越远,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重新带回到一起。他在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密封的宇航服,惨白的脸上绕着玻璃管子,然而谁也没有时间扣上动力推进器。有了动力推进器,他们可以组成小小的救生舱,可以重新聚集在一起,可以搜救其他失落的同伴,可以拯救自己也拯救每一个人,只要大家聚在一起,总会想出点办法来。但现在,没有紧扣在肩头的动力推进器,他们只是一群了无生气的流星,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向着无可挽回的宿命,流离失所,漫漫而行。
“斯通,我是霍利斯,你的方位?”
“是我。”对方终于答话了。
舰长的声音插进来:“够了,咱们总得想个办法出来。”
那家伙几乎碰到霍利斯的指尖,依旧叫得像个疯子。他不会闭嘴的,他会继续这么尖叫着飘过百万英里,直到无线电波覆盖的范围之外。他的叫声会一直回荡在通讯频道里,吵得其他人也没办法交谈。
“哪儿!”
“都结束了,莱斯贝尔!”
“舰长大人,劳驾您闭上嘴好吗?”阿普盖特说。
“长路啊漫漫啊长路,可我不喜欢啊不喜欢,哦老天,我可真是不喜欢。”
霍利斯握紧双拳,像个孩子般无助。
“别处啊别处,我要去别处。”斯廷森依旧喋喋不休,“我不相信啊不相信,一切都是骗人的。”
最初的恐惧逐渐平息,空留大片金属般冰冷沉重的宁静,约莫十分钟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逝去了。终于,虚空中生出奇怪的声音,穿梭交织,往返层叠,被无边黑暗纺在一起,汇成最终的图形。
“啊,漫漫长路,哦,漫漫长路,漫漫啊长路,长路啊漫漫,”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长路漫漫啊漫漫长路。”
“我要随它们而去啦。”斯通继续说,“就让它们把我带走吧,该死的。”他大笑起来。
“是一场噩梦。”不知谁说了一句。
第一波冲击划开了火箭外壳,有如一把巨大的开罐器。宇航员们像一群蠕动的蠹虫,被一股脑甩入太空。他们在黑暗之海中四散开来,而飞船,则碎成了成千上万片,像大群流星漫漫而行,追逐着它们失落的太阳。
“冷静点斯廷森,我们都在这儿呢。”
霍利斯伸出手去。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费了点力气碰到那家伙,抓住他的脚踝,顺势一路拽过去,终于摸到他的头。那人一边叫一边狂乱地四处抓挠,像个溺水的人。他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宇宙里。
“还是我,阿普盖特。”那个声音说。
“舰长!”
乡村小路上,一个男孩抬头仰望夜空,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了,莱斯贝尔!”
霍利斯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了。刚才有五分钟的时间,他的心脏似乎是停摆了,但现在,血色与温暖又重新流回四肢。最初一波震惊过去了,那之后的愤怒也好,恐惧也好,孤寂也好,都过去了。他像是清晨刚刚冲完一个凉水澡,等着坐下来吃早餐,然后开始新的一天。
“你比我强在哪儿?”他也对莱斯贝尔号叫,“不说过去,只说现在,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现在你比我强不到哪儿去。”
“斯通呼叫霍利斯,通讯设备还能维持多久?”
是的,的确如此。像是有一股冰冷的水流从头浇到脚,霍利斯知道莱斯贝尔说得没有错。记忆与梦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只做过梦,梦见可望不可即的一切,而莱斯贝尔有记忆,记忆着曾经拥有的辉煌。这个念头渐渐将霍利斯撕扯开来,撕成一缕一缕,悠缓、战栗、精准细腻。
“别叫了!”
“伍德,伍德!”
群星越来越近。
“再见吧,霍利斯。”斯通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了。“再见。”
“想起个事跟你说说,”阿普盖特还在说,“这样你死也瞑目。五年前,是我在公司总部那儿给你投的反对票。”
“别闹了。”斯通说。然后终于逝去。
“有,我比你强!”
“一个小时吧,我估计。”
“怎么了?”霍利斯朝着茫茫太空呼喊。在所有人中间,斯通算是个好朋友。
“我们还有被搜救的机会。”
一片寂静。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在听你说话。这样不好,这样只会让我们更不好过,这种死法真的糟透了,所有新仇旧恨都翻出来。你在听我说话吗,霍利斯?”
这感觉是那么荒诞。太空,亿万光年之远的太空,太空中心有各种声音在回响。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无线电波散播开来,激荡起人们心中的酸甜苦辣。
“不知道。”
“您听见我说什么了,舰长大人。这会儿别跟我打官腔,您在一万英里之外呢,也别闹孩子脾气。斯廷森怎么说来着,长路漫漫呢。”
“火箭爆炸了,仅此而已。火箭这东西总是会炸的。”
霍利斯不说话,但他感到一股灼热冲上脸颊。
霍利斯探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目之所及,只有墨黑无光的丝绒天幕上,大片金刚石、蓝宝石与祖母绿汇作的星尘。上帝的声音在那水晶般的火光里缭绕。斯通走了,随着大群流星一同离去。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浮现在心底。他会掠过火星,然后回来地球,五年一循环,会在今后亿万年的夜空里消失又闪现。斯通现在和米尔弥敦流星群一样永恒不朽了,像你小时候玩的万花镜,举着长长的圆筒,一边旋转,一边对着太阳看,看见里面五光十色,变化万千的图案。
“谁?”莱斯贝尔声音颤抖。
可我们难道真的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吗?霍利斯还在思考着。莱斯贝尔和我,此时,此地?如果一件东西终结了,没有了,难道它过去的辉煌不会就此一笔勾销吗?毕竟人终有一死,死后万事都是空。但他知道这只是在找借口,差别总是有的,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具死尸总是不一样的。或许就是那一点点生命的花火——或许一团光晕,或许一小撮神秘元素。活人有,死人没有。
“霍利斯?”
终于有两个人尖叫起来,好像刚刚感觉到恐惧。霍利斯看见其中一个人,一边从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飘过,一边叫啊叫个不停。真像一场噩梦。
“我知道你的感觉,霍利斯。”莱斯贝尔说,他的声音渐渐消逝在两万英里之外,“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或许。”霍利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陷入沉静。
“说说话行吗,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做。”
“一路顺风。”霍利斯向着三万英里之外呼喊。
“许个愿吧,孩子。”妈妈说,“许个愿。”
“巴克利,报告你的方位,巴克利?”
“你这一辈子都想要争第一,霍利斯。你肯定一直在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吧。是我。在我被刷掉之前,就先给你画了那个黑叉叉。”
“这要看咱们朝各自方向上前进的速度。”
“是我,霍利斯。”
“不知道。我要知道才见鬼了。到底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我在往下掉呢。哦上帝啊,我在往下掉。”
“我正往地球去,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飞回地球老妈的怀抱。我会烧起来,像根火柴。”霍利斯想着这念头,心中充满奇怪的疏离感,他的意识仿佛滞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着无尽虚空掉啊掉个不停,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冬天,他看着第一朵雪花飘落那样淡漠无情。
但此时此刻你却在这里,霍利斯默默在心里想。我从没有过这些,莱斯贝尔,活着的时候我曾嫉恨过你,只要还有一天好活,我就不能停止嫉恨,你的娇妻美妾,你的潇洒人生。女人让我害怕,所以我才逃到太空里来,但我又渴望她们。最终我还是嫉恨你,恨你有女人,恨你有钱,恨你灯红酒绿的浪荡生活。可现在,你和我一样在这里飘。结束了,都过去了,我对你的嫉恨也过去了,因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因为此时此刻对你对我来说都同样是终结。
一片空白,横亘在他们之间愈加遥远的路途上。
“不。”他真的不生气。那种疏离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像一团了无生气的物块,永远永远坠落,不知坠向何方。
他们掉啊掉啊,像瓦砾坠入深井,像一把石子,被看不见的巨手抛撒向四面八方。此时此地人已远去,唯有他们的声音留下来,激扬,震荡,无身,无形,有的高亢入云,有的听天由命。
“至少我拥有过,我有,我记得!”莱斯贝尔在遥远的地方一边号叫,一边愤怒地举起双手按住胸膛,像要把毕生记忆都封存在那里。
“斯廷森吧,我猜。斯廷森,是你吗?”
“我落到一片流星雨里了,好多小行星。”
“那不重要了。”霍利斯说。真的不重要。结束了,过去了。生命即将终结,前尘往事都不过是胶片上明灭的微光,是银幕上流淌的片段,那些偏见与傲慢,梦想与光荣,凝聚在虚空中一格又一格闪动,还没等你兴冲冲喊出声来:“快乐的一天,苦难的一天,一张坏人脸,一张好人脸。”胶片已烧成一团焦炭,剩下黑寂寂的一块幕布。
“再见。”
一片沉寂。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他做完了这一切,而其他人则依旧喋喋不休。另一个家伙,莱斯贝尔,滔滔不绝念叨着他火星上的老婆,他金星上的老婆,他木星上的老婆,他有钱,他快活,他喝酒,他赌博,他一辈子吃喝玩乐。大家在无边无际的坠落中聆听莱斯贝尔最后的话,聆听他一边坠入地狱,一边追忆那些凡尘俗世的极乐。
“不对。”
“我不想在这儿,我想去别处。”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暗淡下去,沿着各自轨道,向着火星,向更遥远的太空中,一点一点消逝。而霍利斯……他低下头去看,所有人中,只有他孤零零向着地球而去。
卑鄙。他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卑鄙与残忍,人之将死,其心何毒。阿普盖特伤害了他,现在他要加倍奉还到另一个人身上。都怪阿普盖特,还有这茫茫太空,它们联起手来害他痛苦。
璀璨的银白星光,坠入伊利诺伊州暮霭沉沉的天空。
“还是我——阿普盖特。”
那么多再见,那么短暂的永别。曾几何时,这些人像同一个大脑中的齿轮螺丝钉一样,共同协作,有条不紊,这穿越茫茫太空的飞船就是坚不可摧的颅骨,而现在,这伟大而散漫的大脑终于开始分崩离析,他们共同的生命也随之四散飘零,一个一个死去。大脑停摆时,身体也无法存活,因此他们朝夕相处的漫漫时光,他们带给彼此的意义,也就随着飞船那颗破碎的灵魂一起灰飞烟灭,化为乌有。现在阿普盖特就像脱离身体的一根手指,他们之间的鄙夷或者敌对,全都结束了,过去了。大脑炸裂开来,碎屑抛撒得到处都是,没有一点生气,亦没有一点作用了。各种声音也彻底哑暗下去,虚空里一片岑寂。只剩下霍利斯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坠落不停。
从漫漫人生路的尽头蓦然回首,唯有一件事令人懊悔,那就是,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是不是所有面对死亡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就好像从没真正活过一样?是不是生命真的如此短暂,短到一呼一吸之间便熄灭了,消散了?是不是死亡对每个人都这样突如其来,这样不可思议,还是仅仅对他一个人如此?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生命中最后流逝的几个小时,是不是只有他独自在这里郁郁沉思?
“小行星?”
“起码我走得安心。”莱斯贝尔说,“生命结束,我无怨无悔退场。我不像你那么卑鄙,临闭眼之前还要踹别人两脚。”
“来啊。”另一个人的声音。是阿普盖特。他轻快地笑起来,以一种同样冷淡的疏离,“倒是来让我闭嘴啊。”
“你还生气吗,霍利斯?”
“怎么了?”一分钟后,霍利斯又说。
多可笑,多么,可笑。短短片刻之前,他刚对别人、对斯廷森说了同样的话。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自己无所畏惧,觉得心怀坦荡,光明磊落,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吓傻了,只有吓傻的人才会这样麻木不仁。现在,压抑了一辈子的情绪,被硬塞进这么短短几分钟里来。
“斯廷森?”
“你出局了,莱斯贝尔。一切都结束了,不管你有过什么都不算数了,不是吗?”
“保重。”
“我们正在离彼此越来越远。”
“谢谢你,阿普盖特。”
霍利斯抬起脸,对着话筒喊道:
“人死万事空,你死了,一切都没了。你风流吗,快活吗,跟我相比起来又怎样?现在才是一切见分晓的时候。现在你还比我强吗?有吗?”
一颗流星划过。霍利斯低下头,发现他的左手不见了。血喷溅出来。一瞬间,空气就从宇航服里跑光了。他靠着肺里最后一口空气支撑,颤巍巍伸出右手,把左手肘那儿的旋钮旋紧,封住裂口。一切发生得太快,连吃惊都顾不上。况且现在也没什么事能让他吃惊了。一旦恢复到密封状态,宇航服里又迅速充满空气。他又把旋钮旋得更紧些,它起到了止血绷带的作用,将迅速流失的血液压回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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