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镜中
作者:陈楸帆
而在进入这所精神康复中心接受治疗之前,那段梦境就是穆先明头脑中的事实。
儿子说,我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妈妈拥有的太多,而你,只有我。
毕竟他只是个机械修理工,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齿轮、轴承、螺钉和沾满油污的金属扳手,他心里踏实、有底。可藏在那精致一体成型盒子里的电子讯号、应用软件和通讯协议,却如同幽灵一般,让他感觉恐慌,就像身陷流沙池里,有劲使不上,想叫叫不出。
夕阳闪烁得更加频繁了。
他真坚强。他似乎听见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
他的左裤兜突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手机响了,一个越洋号码。穆先明躺在半空,就在阳光里那样举着手机,不接,也不作声,似乎与那位工人隔空对峙,如同一出象征主义的默剧。直到他瞪大双眼,像是从这款使用多年的旧手机上发现了惊天秘密。
穆先明对于这些高科技一无所知,他自己还在使用最老式的物理键盘手机,还不是QWERTY全键盘的那种。
儿子走着,画面摇晃着,他的头发在风里如细柳浮动,轮廓柔和得不像个男孩子,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口吻。日志似乎由许多片段拼接而成,背景、光线、声音条件不断变化,像一部破碎的MV,只是没有音乐。
现在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死绝非一场意外。
相信许多人有过这样的童年记忆:拿一面镜子在自己身前……
他不懂英文,他还需要最后一个字母。正当穆先明准备把26个字母都尝试一遍时,他看到了游戏界面上的鲜艳名称——“MIRRORWALKER”。
泪水无法遏制地涌出穆先明的眼眶,他终于在梦境中再次温习残酷的谜底。在意识的深处,绝望与罪疚如同浓重狂暴的黑色旋涡,将他勉强维持的最后一丝自我开脱撕得粉碎。儿子从来没有原谅过他,那些理解和宽恕都来自于他虚伪的神经失调病症。
一道黑影从远处切近,巨大的蜂黄色机械吊臂上,悬挂着一截灰黑钢架,在穆先明看来,却像是飞行的钢架牵引着吊臂从天空缓缓旋入。空间的相对位置感迅速变幻,他微微眩晕,突然看见前方指示一条旁逸斜出的岔道,伸向终点。他毫不犹豫地迈去。
一只3D效果呈现的褐色盒子出现在他右前方,微微浮动,他想起游戏说明,小心翼翼地起跳,双脚踩踏。随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效,几枚金币蹦出,然后消失,屏幕上显示出“+300”的字样。
日色渐浓,给钢结构镀上金红,巨大的网格黑影斜斜地投射到大地上,与雕版蚀刻般的建筑、树木和人组合成一幅复杂而淡漠的康定斯基式作品,就像妻子当年笔下的图纸,带着神秘莫测与不可理解的距离感。
我下午就和妈走了,你只要签个字……
穆先明木然地坐在洁白的房间中,靠在用特殊材料填充的软墙上,他无法相信,那么漫长而栩栩如生的梦境,竟然只过去了短短二十分钟。他们说,这就是梦对时间产生的凝缩作用。
他愈加快速地向前飞去,万物模糊,化为密布光线,闪烁不止,仿佛穿越时间的帷幕,回到一切的原点。他本能地排斥那黑洞般的强大引力,可这却是徒劳,在那里有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愿正视的真相。
“为什么?!”穆先明愤怒地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被牢牢捆绑在座椅上,“我已经按你所说的去做了!”
穆先明只是死死地盯住这面黑镜。
我们对自身的感觉取决于眼睛在哪儿。从第一人称的角度来讲,多元感知与动态信号的契合,足以建立起对自身身体完全的支配感。而不像传统教科书所强调的,身体的感觉是来自肌肉、关节和皮肤的传入信号产生的直接结果。
穆先明觉得脑子里的某个部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几乎丧失理智般抬腿就要踩将上去,但数十年固化的身体记忆代替了他的大脑,在落脚的一瞬间,他整个身体僵硬了——视线越过平板电脑屏幕,望向真实世界,一股寒意如蜘蛛般爬上他的颈背。
2014年1月26日,上海一名玩家使用耳蜗平衡干扰器模拟行走于亚洲第一高楼“环球金融中心”外墙,回程途中因踏中陷阱盒子,造成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导致心脏过载身亡。
他打了个冷噤,手中的平板像是有感应般震颤起来,游戏界面提示,他已经来到上次游戏关卡的中止点。是否继续?他的手指犹疑着,点了下去。
穆先明努力回避那段记忆,方法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游戏说明上来。
穆先明虚弱地道歉,他甚至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是初次激活《镜面行走》游戏时的说明文档。
最后他们终于达成协议,让孩子自己选择跟谁,就在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晚上。
可你这当妈的管过他吗?关心过他吗?穆先明愤怒地控诉。
之后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妻子抛下儿子和自己,远赴美国进修两年。除了每年两个假期和偶尔的视频电话,在穆先明眼中,妻子已经变成好莱坞电影里的人,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只能客套地拉几句家常,甚至还比不上隔壁大妈来得亲近。
这让穆先明回想起当年偷看妻子图纸时的感觉,他和她身处两个世界,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其间,彼此对话、努力表达,却无法理解对方,一座理解力的巴别塔。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这堵墙同样存在于他和儿子之间,也许妻子是对的,也许儿子本不会死。
屏幕出现了黑屏,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星空向他展开,他毫无退路,跌入其中。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镜面行走》的游戏,意外死亡的案例,神秘的隐藏日志,都是他大脑玩出的花招。这些信息的碎片在记忆中沉淀,然后被根据需求重新拼贴成看似符合逻辑的顺序,一根虚构的时间链条,来误导意识,构建因果关系,像是一份无罪辩护的诉状。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进运送工人的升降电梯。
他以为自己可以清楚背出随后大段大段的说明文字,可眼前的屏幕却如同在水中洇开的宣纸,每个字都变成一圈墨晕,再也不成篇章。就像在梦里常常读到绝妙佳作,情绪随之跌宕起伏,可一旦想要记下具体情节,却会发现那只是一部无字天书。
穆别璟并不喜欢足球,他从小就像个女孩,头发柔软,身体纤弱,他更喜欢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看各种电影,不善表达,即便在父母因离婚争夺抚养权的时候。穆先明在单位被人说闲话,喝高了回家便打他出气,儿子大腿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
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嘛。他紧张地笑笑,继续按箭头指示的方向前进。
他完全不明白这些文字在说什么。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铁丝网上,痛苦地闭上双眼。回去!回去!一定要回去!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13层的高处,凛冽的高空寒风吹透他的背脊。像是把影像倒回到这一幕的切入点,那两道人影正站在不远处。他喊叫着朝那个正在检修机械吊臂电路的自己奔去。
爸……我已经决定了。
管风琴奏响赞美诗。教堂顶部的彩色窗户开始有节奏地闪烁。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把这个游戏重新玩通关,同时,在过关彩蛋中得到一些破碎的信息:法庭记录、通话录音、视频资料、书信、证人口供……穆先明已知的世界像一层虚假的墙纸被撕开、剥落,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他会恼怒地把电脑摔到松软的地板上,用脑袋去撞墙,或者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两种平行的记忆激烈地搏斗,互相压制,像是一场无休止的辩论,嗓门越来越大,噪音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儿子和妻子以截然不同的形象浮现,交错拼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只是感到恶心和厌恶,对这一切。然后,又经不住诱惑重新捡起电脑,开始下一道关卡。
如果儿子在这里,他或许能解释给自己听,或许还会亲身演示。可穆先明手里只有一块冰冷的黑镜,照出孤零零的自己。他决定试试,于是按下“测试关卡”。
他来到洁白肃穆的教堂,阳光穿透彩色镶嵌画,洒在黑色棺木上,少年胸前的球衣红得刺眼,牧师祈祷。悲痛如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
别逼我,我谁都不想选……
别说得这么好听,我还是她,你只能选一个,如果你去了美国,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穆先明已经失败了两次,按照规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再次失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而绝望的强制治疗期。
谢谢爸爸!那个男孩拿着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尖叫着朝摄像机扑来,镜头一阵摇晃后,定格在清爽的秋日晴空。
妻子一边照顾着别璟,一边进修计算机相关课程,她已经不再需要纸和笔,只需要敲敲键盘、动动鼠标,屏幕上便会出现迷宫般的结构和电路。
嗨,儿子。好久不见。他看见的是自己苍老的脸。
去哪儿?去美国?哼!到头来还是个嫌贫爱富的白眼狼,和你妈一样。
穆别璟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他决绝地转身,奔向钢架的边缘,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跃出,融入暮色中空旷的城市天际线。穆先明徒劳地穿透自己的残影,疾步追赶,企图伸手去捕捉儿子残留在空气中的温度,脚下却趔趄着失去平衡,从钢架上踏空,向一旁歪倒。
回放日志,平板电脑上出现了一双小小的球鞋,接着,是穆别璟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正从镜子的另一面看着穆先明。他全身猛地一颤,把屏幕挪近,想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却只看到自己苍老的脸,在阳光的作用下,半透明地重叠在儿子的脸上,那五官的轮廓如此相似,仿佛这是一面魔镜,能够倒转时光,让人重返青春。
真是疯了。穆先明曾经在酒后对工友们倾诉。我拼死拼活加班加点,赚的却还比不上她一张图纸的零头。工友们哄笑着说,得啦,你就别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由于谣言甚嚣尘上,妻子只好跳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别璟断了奶,由他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轮流带着,穆先明见到妻子的机会更少了。曾经有那么几次,离婚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仅仅是一瞬:她并没有对不起我,而且,她赚的比我多得多,一家老小都靠她养活。别璟要上最好的学校,用最好的东西,这些我给不了。
医生说,告诉你这个事实,是因为我们只能通过诱导的方式,让你自己慢慢发现真相,接受真相,就像带着巨大惯性的火车要掉头,只能逐渐并轨,划出一道半径巨大的圆弧,倘若急停转弯,必定是要出轨翻车的。
他曾经以为妻子和自己门当户对,但他错了。穆先明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试图用时间与精力的投入来弥补那道看不见的缝隙,他连年被评为劳动模范、车间标兵,职称也升到了资深技师。
大脑自己会做出判断,在药物的辅助下。曾经它选择了让穆先明感觉最为舒适的一个故事,而如今,它要推翻这个故事。
穆先明坐在夕照中,听着儿子断断续续的话语,每听一句,便在心里回一句,就像是父子在聊天,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他要用虚拟程序来弥补真实的回忆。没有怨恨,没有叛逆,穆别璟甚至认为离婚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时代变了,他说,我们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和妈妈还在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已经老得足够去承受这些,我担心的是你,爸,你甚至舍不得换掉妈给你买的电话。
他发现有五个关卡的日志都以一个幂数命名:61、43、73、73、63,疑心这就是密码,但无论他尝试输入底数、指数还是幂值,并用穷尽法补完最后一个数,始终返回密码错误。穆先明找不到头绪,或许关键就在儿子丧命的那一个未完成关卡。
穆先明发现了儿子游戏账号中的一些隐藏日志。这些日志原本是供游戏者记录进度、分享经验之用,但也可以自由创建、加密。他发现了一个叫做“MXM”的日志文件,心头一阵慌乱,那是他工卡的前三位字母,代表“穆先明”的姓名缩写。
“嗨,爸。”儿子在镜子那头对他说,带着拘谨的笑,“好久不见。”
就不能回去再说吗?这儿危险!
那些日志中的画面,并非穆别璟载入的游戏视频,而是穆先明让儿子把拍摄的短片传到平板电脑上,用他12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
遗憾的是,正式测试过程中严禁使用该辅助装置,否则将无法认定患者是否从潜意识层面真正恢复正常。
根本不是这样的。
妻子怀孕了,脱产上了夜校,学习外语及高等机械维修理论。生下别璟后,妻子考取了高级工程师资格证书,被厂里提升为高工,她不再需要搞脏自己的双手,只需要用笔、尺和圆规在纸上画出精确复杂的图样。那些图纸,穆先明从来没有看懂过,尽管他趁妻子休息时,一再努力地用放大镜逐格琢磨,但他没有丝毫头绪。
那是《V字仇杀队》里主角的笑脸。
某一天,穆先明在隐藏关卡“无限回廊”的中途突然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电脑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他开始无声痛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几乎晕厥。医生们收到传感器的异常信号后闯入屋子,将他按倒在地,为他注射了镇静剂。
你什么意思?
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却像说着不同的语言……
那是穆先明永远赶不上的步伐,就像他与这个时代的距离,就像他与妻子的距离。
发现尸体的人说,穆别璟的长发被风吹起,在黏稠的血泊中如同一蓬蒿草拂动,像是灵魂从躯壳中徐徐蒸腾。
M、I、R、R、O、R。Mirror。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些艰深的句子出自15岁的儿子之手。
这场病态的骗局连穆先明自己都深信不疑。
屏幕显示,地面突然升起一道斜坡,一溜金币闪烁着虚假的光芒同步自转着,形成一道向上的金色阶梯。
他忘我地抚摸着那台机器,指尖沿着碳纤维外壳所有崎岖变形的边缘滑动,似乎其中囚禁着他儿子迷失的魂魄,似乎只要打开它,穆别璟便能起死回生,又或者它能启动扭转时空的秘密隧道。
你要去打篮球?穆先明还记得当时自己这样质问妻子。
为什么?穆先明所有仅存的理智被这三个字像无限增殖的癌细胞,牢牢占据。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但隐隐地,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Mirror。镜子。
穆先明不得不再次潜入梦境,努力将更深层意识中的虚构记忆悉数摧毁。为此,他必须借助“清醒梦境”(Lucid Dream)装置。这一装置会侦测到进入梦境的脑电波波段,自动启动频闪装置,提醒做梦者正身处梦境,以达到操控梦境的目的。
法院根据父母双方经济状况,把儿子判给了母亲,撕破脸不认账的人是穆先明,反复起诉又打了一年官司的人也是他。而虚构症将罪名和责任全都推卸给了妻子——孩子他妈,为了维持脆弱的人格大厦不至于分崩离析。他的胸腔中如同被埋进了一颗怦怦跳动的定时炸弹,一下下地撞得心里发疼发颤。
他已经记不清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这款游戏的,在他的记忆中,儿子的形象仍然停留在那个热爱运动的足球小将阶段。每天放学后,不玩到天黑一身泥巴一身汗绝不回家,然后,他奶奶就会大呼小叫地发现孙子腿上各种青紫色的伤痕。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吵醒了沉睡中的穆先明,他反应迟缓地转身,按下床头的按钮,一阵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外太空传来,带着某种遥远而空洞的静噪。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开始缓慢地行走,不时撞上在视野中并不存在的茶几和椅子,但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绕开本应在头顶的吊灯,那种感觉,无比怪异。
他深吸了一口气,跑进运送工人的升降电梯。电梯吱吱嘎嘎地响起,颤抖着上升,透过层层叠叠的钢架,那两道人影时隐时现。穆先明焦急地晃着电梯,似乎这样能够让它动得快一些。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叫,然后是一道黑影像鸟儿般从高处落下,最后是轻轻的一记闷响,像是一袋装满黏稠液体的垃圾摔在泥地里。
别让我恨你,别让我恨你,别……那句话在他脑海里不断重播,好几次打断他原先组织好的发言。他站在那里,阳光透过教堂顶部的镶嵌玻璃画,像给冰冷的尸体披上斑斓彩衣,来宾们眼圈通红,投来饱含同情的眼神。深呼吸,继续。
可那组密码呢?那个名为“MXM”的加密日志呢?
了解得愈多,穆先明便愈加愤怒。
穆别璟,他的儿子,死于一场意外的高空失足跌坠。他的面孔被一张象牙白的塑胶面具所覆盖。化妆师为难地表示,他的左耳到下颌穿刺性骨折,缝合的伤口很难被掩饰得毫无破绽。穆先明点点头说,就给他戴上他最喜欢的面具吧。
游戏的名字叫做《镜面行走》。
回放中不时会出现一些字幕,与画面无关,似乎是摘抄自书本:
相信许多人有过这样的童年记忆:拿一面镜子在自己身前,镜面水平向上,你凝视镜中,仿佛行走于天花板、路灯、树梢和蓝天白云间,那种轻微的眩晕和步步惊心的感觉令人怀念。
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只要您走过足够长的距离,或者获取足够高的分数,便可以进入下一关。但它并不是那么简单。游戏的巧妙之处在于它插入了电子地图的地形数据,并通过箭头指示引导你的行走方向,你可能在一片貌似平坦的镜面上失足踏空(现实中的下降阶梯,安全系数为5),重力感应便会扣除相应的生命值,直到游戏完结。这是一个与幻觉对抗的游戏。
脚下并非一道向上的斜坡,而是向下的阶梯。他在游戏界面中所看到的,是上一层楼梯底部的镜像。穆先明无法相信,自己走了几十年的楼梯,现在竟然被一个小小的电子花招欺瞒眼睛,诱骗神经。
我谁都不要!!
“……我数三下,然后你会醒来,三、二、一……”
那是别璟的平板电脑,死亡现场的遗物,曾经的生日礼物,碎裂的视网膜显示屏像一面黯淡的镜子,映射出穆先明错位的五官,精致的曲度外壳早已扭曲,如同遭受重创的肢体。这块方形物体安静地躺在桌面,像块墓碑。
屏幕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盒子,排成一条长龙出现在他脚下,伸向前方。这个中年男子像是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面色潮红得如同恢复了青春一般,轻快地向前跃去。
他说,你就像那些镜面恐惧症患者,以为现实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巨大镜面,害怕独自行走,害怕镜子,害怕一切改变,害怕新的生活。
“……抱歉,你还是没能通过测试。”
“这违反法律!我要上诉!我没有病,我要出去!”穆先明疯狂地挣扎着,椅子在身下吱呀乱响。
尽管游戏开发方SC公司在免责声明中言之凿凿地宣称:任何以《镜面行走》名义组织的线上/线下俱乐部、讨论组、活动团体均与本公司无关,其活动产生的一切后果及法律责任均自负;任何使用暴力破解版本《镜面行走》及非官方认证配件(包括但不局限于虚拟眼镜、耳蜗平衡干扰器、体感装置等)的玩家,其产生的一切后果自负,与本公司无关。可仍然有数目众多的游戏者及受害者家属认为,这是一款引人上瘾的死亡游戏,开发公司应该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
穆先明深深吸了口气,面对暮色中这座温暖的钢铁孤堡,手指一滑,镜子重又恢复成坚不透光的黑冰,他把手机举到耳边,接通电话,等待那阵来自陌生世界的熟悉声音响起:
穆别璟行走在天上,行走在高大金黄的树梢间,行走在蓝天白云及日光的晕照里,行走在风里,行走在钢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闪亮的玻璃幕墙间。他长发飘飘,在路灯上跳跃,又偶尔停靠在高压电线构成的几何线段,如同音符,鸟儿和飞机从他脚下飞过,像忙碌的蚁群。他走过黎明,走过黄昏,走入华灯初上的夜晚,然后直到城市璀璨的帷幕落下,沉入后台的无边黑暗。
平板电脑似乎变成一块中空的框,透过屏幕,他看到了自己的双脚,但又有些异样,脚下踩的并不是地板,而是天花板。穆先明突然一阵眩晕,他看到自己的脑袋从双脚间探出,就像站在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上低头俯视。
那正是他的儿子穆别璟。
爸……我懂。可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一切的一切都错了。穆先明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在家中,手中拿着那台损毁的平板电脑。他凝视着碎裂的黑色镜面中自己模糊的面孔,世界再次闪烁,裂纹合拢愈合,凹陷突起,如同时光倒流,重现完美精致的曲线,一台全新的电脑。穆先明犹豫了许久,滑动手指,弹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页面。
影像变得模糊,清晰,又复模糊,手机规律的震动经由身体,传递到手臂,镜子里的世界,在颤抖中分崩离析。
眼前的世界开始抖动起来,恍惚间,他竟然来到了儿子发生意外的现场——一座修建中的钢结构大厦。赭红色的钢架如同某种巨鸟的巢穴般错综复杂,在他看来,那颜色如血般刺眼。穆先明站在工地里,努力不去回想当天的情形。泥沙地里溅开的深色血迹,刺穿皮肤的森白断骨,儿子的脸,那张像从碎裂镜子中照出的脸,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镜框中的渲染画面如波浪般铺开,覆盖掉真实世界的所见,他的脚下仍是猩红的钢结构,只是防护网消失了,穿越胸腔般复杂交错的骨架当中,深谷中的水泥工地被天空所代替,他将行走于头顶上的道路,继续儿子的征途。
……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懂吗,你妈什么都有,可我只有你了……
十点半他要出席一场葬礼,需要着深色正装并打上领带,他将回顾逝者简短的一生,播放一段欢快的生日派对视频,随着牧师祈祷,感谢来宾,最后,伴着管风琴奏出的赞美诗,看棺盖缓缓合上。
2013年7月14日,12名玩家因参与破解版《镜面行走》挑战游戏,在旧金山金门大桥发生堕桥意外,7人死亡,5人终身残废。
头盔抬起,穆先明顿时感觉四周变得明亮起来,身下的自动座椅像牙科检查一般竖起椅背,他看见了对面坐着的医师模样的白衣女子,正在往平板上输入什么。
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叫,他伸出手臂,穿透了另一个穆先明的身体,那只是记忆的残像,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且无法改变。
葬礼上,为数不多的亲友似乎都在期盼着某位人物的出席。她不会出现的。穆先明心里清楚,不是他不愿意她来,而是不敢告诉她。两年前的离婚诉讼让全家筋疲力尽,最终,别璟的母亲终于放手,不再为了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坚持把儿子带到遥远的大洋彼岸。
妻子回国后便说要带儿子出去,穆先明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们交换眼神,知道穆先明的记忆已经被扭转过来,那些零星的信息碎片经过大脑的漫长消化处理过程,重新组合剪辑成具有意义的生命经历片段,替代了他的精神安慰剂。而穆先明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白云在脚底流淌,风摇撼着身体,穆先明颤抖,跳跃,躲避陷阱,原先的胆战心惊逐渐平复,似乎动作的并不是他本人,而只是一具由他遥控的肉体傀儡。离体感。穆别璟曾注释道。他越走越快,绕过树干般的支撑柱,轻盈地踏上虚拟盒子,赚取随清脆响声冒出的金币积分。飙升的肾上腺素刺激他的心脏,猛烈撞击胸腔,他皮肤发烫,微微冒汗,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在体内狂野蹿动,如重返青春年少。他终于明白这个游戏为何如此火爆。
他说,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却像说着不同的语言。
那是存在于现实位面的穆别璟,时间的张力已经将那个儿子的轨迹远远拉开,遥不可及。
不!连时间都错了吗?!
穆先明身体腾空而起,进入镜面世界,他疯狂地撞击着飘浮在空中的虚拟盒子,金币跃起,铺成漫无尽头的道路,发出密集脆响,刺激他神经回路中产生源源不绝的欣快感。这种感觉曾经陪伴他度过离婚后难熬的时光,以及儿子死去后更加难熬的时光。他知道这是主观意识强加给梦境的效果,某种麻痹痛感的精神鸦片,可他为什么要把沉溺游戏的角色安插在儿子的头上?
谢谢爸爸!那个男孩手里的平板电脑逐帧蒸发在空气里,变得空空如也,他依然尖叫着朝摄像机扑来。镜头一阵摇晃后,出现了穆别璟兴奋微笑的面孔。我要用它拍一部电影!你和妈妈就是我的明星!
望向镜中,深呼吸,刮掉脸上邋遢的胡楂儿,你没问题的。穆先明反复告诉自己。
好好照顾他。签字前,她盯着穆先明,一字一顿地说。别让我恨你。
一开始,他们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吵,后来又卷入了两家老人,到后来,邻居亲戚都来打听八卦。可儿子仍然像没事人一样,上学回家,叫爹叫妈。穆先明看不出来,儿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假装。
但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穆先明至今不知道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都说儿子跟妈亲,而且还是个有钱的亲娘,能给他买这世界上任何的玩具和书本,带他去看他爸这辈子都不可能见识到的风景。可他竟然留了下来,穆先明只能解释为:孩子跟自己待的时间长,跟爹更亲一些。
平板电脑脱手而出,却没有进行自由落体运动,而是与他的身体一道,被柔软的保护网包裹,在半空中上下甩动缓冲,如同果冻上蹦跳的糖粒。穆先明全身瘫软,炫目的日光打在脸上,那岔道从他头顶伸出,像一条断桥指向天空深处。
眼前再次闪烁,转向屏幕上播放的穆别璟生日派对视频。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跳跃、分崩离析,如同一场布景被快速折叠淡出,露出背后另一幕场景。那是一间中式的灵堂,在穆别璟的遗像两侧摆着稀稀疏疏的花圈。亲戚们哭天抢地,夹杂在刺耳的丧乐中,嘈杂无比。他突然被狠狠推倒。推他的是一身素装的前妻,孩子他妈,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在旁人的拉扯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想起穆别璟死时的惨状,他的心又针锥般痛起来。
遗体被送进冷冻柜,安排在三天后火化。穆先明回到家中,他努力回避所有带着儿子生活痕迹的物件:奖杯、照片、海报、随处堆放的光盘与杂志……那种少年的气息。他看到了桌上摆放了许多天的包裹,来自警察局。拆开,撕掉重重包裹的塑料防撞泡沫,那件破碎的玩具终于暴露在日光下。
深呼吸。
“自石器时代便停止进化的大脑习惯于相信,眼睛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但这种对于身体边界的古老感知,可以轻易地被超越我们进化水平的技术力量所迷惑。”
白衣女子消失在门口,取而代之的是两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
穆别璟的长发在风里如细柳浮动,轮廓柔和得不像个男孩子,他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口吻。
穆先明笑了,摇摇头,泪水凝结成闪亮的痕迹,跨过眼角的皱纹。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芒中。儿子的形象变得稀薄,如同遥远群山的淡影,那是他所不了解的穆别璟,全新一代的人类,他们的情感交流方式已经全然不同。游戏不再仅仅是游戏,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生活。而对穆先明来说,记忆中的生活才是生活。
穆先明的眼泪一下涌出眼眶。
他起床,穿衣,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间亮起。他站在房间中央,望着对面墙上那块小小的反光玻璃,闭上眼睛。
他的手指滑过儿子那模糊的表情,画面开始震颤,向前移动,不时夹带着穆别璟的讲解,什么地方应该注意,什么地方应该提前起跳,什么地方干脆放弃金币。儿子的声音淡漠而不带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只是照本宣科,有几个瞬间,穆先明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并不是他儿子的声音,而是某种人工合成的电子声。
本版本游戏(v2.3.415)共有9大关36小关,并额外附赠“无限回廊”隐藏关卡。
他和妻子是在厂里认识的,当时他俩都是刚工作不久的工人,初级技师,恋爱不久后便结婚了。当时,他们的婚事被当成工人家庭的模范。在沙与水般流逝的时间中,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为此,儿子曾无数次地软磨硬泡,希望他换成新款的智能手机。可他总是窘迫地笑笑,说自己用不惯。
就像他对儿子的爱。
倘若真的踩落去,也许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吧,他竟然无法遏制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
一张怒气冲冲的黝黑脸庞出现在他视野中,那是戴着护目镜的焊接工。
穆先明越来越熟练地跳着盒子,吃着金币,一路穿过客厅、过道、玄关,游戏提示他打开大门,他犹豫了片刻,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迫使他伸出手,突如其来的光亮扰动了屏幕,但随即,智能感光系统便调整了色温和色差。
医生递给他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说,里面有你最爱的游戏,《镜面行走》,是它害了你,在外面的世界它已经被禁止了,可在这里,它被特批成治病救人的药方。好好玩吧,它能利用视觉系统与身体的调谐错位重新读写你的记忆皮层,或许在激活状态下,你能够重新读入记忆,我是说,你真实的记忆。
望向镜中,深呼吸,你没问题的。
于是穆先明飞入了回忆,如同悬停在空中观看摩天楼大小的巨幕电影,所有之前梦境的场景重演,只不过在细节上都做出了修正,这种修正与其说是视觉上的,不如说是意识层面的,仿佛看着两张物理属性上完全一致的白纸,可你总觉得其中一张比另一张更白些。
沉迷于镜面游戏的人并不是儿子穆别璟,而是他自己。
他再次坠入了儿子发生意外的现场。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眼睛逐渐适应了那闪烁的光亮。他抬头,却看见自己已经站在那座巨型的猩红钢巢的第13层,像是个真实得近似虚幻的替身。而在那个替身的不远处,有一道小小的熟悉身影。
很自然,他并没有选择跟随父亲,他选择了沉默。
穆先明从警方的调查报告中得知,儿子坠楼时正沉浸于游戏中。他求助于平板电脑公司,试图修复机器,回到当时的游戏界面。工作人员却嗤之以鼻——只要通过记忆卡内的数据备份,你就可以通过任何设备登入穆别璟的游戏账户,读取进度。
穆先明就像附身其上的鬼魂,隔着距离窥探这一段段旅程,似乎死去的是他,而不是他儿子。他感觉眩晕,却又深深着迷,这样的幻觉如同灵魂出窍。
那些片段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蓝天、白云、高大金黄的树梢、黎明的路灯、黄昏里的高压电线、钢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闪亮的玻璃幕墙、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鸟儿和飞机、城市和黑夜。所有关于儿子的影像,都是穆先明的记忆为他叠加上去的二次曝光。就连这些,都是假的。
SC公司推出的《镜面行走》游戏专门为iOS及Android系统平板电脑设计,巧妙地运用了双摄像头配置及重力感应装置,当您将它水平置于身前,它便将前后摄像头影像叠加渲染,制造出一种犹如在高反射率玻璃镜面上行走的惊人体验。
他以为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种不安的情绪会渐渐平息。他又错了。
妻子的理由无可辩驳:她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条件。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名为“MXM”的加密日志。
……你妈跟我离婚之后,我沉迷于游戏,像个懦夫,像那些镜面恐惧症患者,以为现实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巨大镜面,害怕独自行走,害怕镜子,害怕一切改变,害怕新的生活。
“可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男子痛苦地抽泣起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梦……”
而记忆中残留的自己木然无助地跪着,眼神空洞,似乎灵魂瞬间被抽离躯体,丧失了一切自主意识。他甚至没有想起完成检修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以至于三天之后,失控的蜂黄色机械吊臂甩过一道漂亮的曲线,将三名施工中的工人击倒,推下十几层高的钢架。
妻子抱歉地笑了笑,摇摇头,并不作任何解释。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俩之间的裂缝已经深得无法用语言来弥合。
医生说,这叫记忆性虚构症,是患者由于遭受重大变故或颅脑损伤导致的大脑病变,会用虚构的、扭曲的经历或事迹来填补记忆中的缺失环节,并对此深信不疑,表现为幻想性虚构症及睡梦性虚构症。
他皱了皱眉,努力理解这些科技术语背后的含义。
他说,爸,你应该过得更勇敢。
2012年12月21日,一群末日信徒试图通过《镜面行走》游戏寻找到方舟所在位置,途中脱水,造成1人死亡。
一声怒吼,穆先明只感觉背后有什么力量把自己拽住,但他的腿已经迈出,身体失去了重心。晃动中,视线掠过游戏界面,脚下空空荡荡,十三层楼高的真实峭壁下,是铁锈色的大地和虫豸般的工人,重力毫不犹豫地拖扯他的肢体往下坠落。他脸色煞白,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完了,他想。背后那股力量突然改变了方向,将他往侧面一推。
那些鲜艳的片段在屏幕上跃动,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陌生,那是别璟十二岁生日的视频,那时的他单纯乐观如一只白色小鹿,无法遏制对世界的好奇,每个笑容、每个动作都用尽全身力气,似乎要把一切都拥入怀中。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儿子如此畅快无羁的笑脸。
我不想让儿子长大了像你一样。妻子嗓门不大,却字字锋利,像刀子般插进穆先明心口。
穆先明面无表情地听完牧师的悼词。伴着电子合成器空洞的管风琴旋律,棺盖缓缓合上,那张带着讽刺笑容的面具消失在黑暗中。亲友包裹在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中排队走来,握手,叮嘱节哀,点点头,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像个机器人般麻木地执行着指令。
穆先明艰难维持的堤防在这台冰冷机械前完全崩溃,他无声痛哭,泪水滴落,猛烈抽噎,几近窒息,他浑身颤抖无力,愤怒地将电脑摔向房间角落,又发疯似的捡回,像条丧失理智的巴甫洛夫的狗。
13层,电梯一颤停住,铁丝网护栏打开,凛冽的高空寒风吹透他的背脊。
都是我的错吗?
界面提示他输入六位密码,他试了儿子、自己甚至妻子的生日,儿子的英文名,曾经养过的哈士奇名字,儿子喜欢的书名、电影名,明星生日,均告失败。
爸……儿子也流泪了。
他从儿子失望的眼神中读出许多东西,那眼神仿佛在说,难怪妈妈要离开你。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如过了电似的一阵抽疼。
他再次跌入充满弹性的保护网,在半空中上下甩动缓冲,他看着儿子的身体在半空中飘浮、旋转、撞击,徒劳地与重力抗争,最后在坚硬的大地上化为碎片。他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梦境中的完形填空。
也许,是我害死了他。这句咒语开始在穆先明的脑子里循环播放起来,无法摆脱。
穆别璟9岁那年,妻子已经不满足于在国内发展,她申请了几所美国大学的MBA学位。
不,这不对。
“可只有在梦里,才是最真实的你。”医师口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怜悯说,“既然你在梦里为自己造了这样一面哈哈镜,也只能在梦里将它打碎。”
……可时代变了,我们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还在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已经老得足够去承受这些,我担心的是你,别璟。你需要做出选择,而不管你最后选择谁,我知道对你都是种伤害。尽管我嘴上不愿意承认,可我希望你跟你妈走,你能见到更大的世面,过更好的生活,你能够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我希望你成为的那种人。我想,那对你更好。
滚吧,以后别回来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记忆中的穆先明突然失控地抽噎起来,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盒子是得分关键,如同马里奥兄弟里面的蘑菇和金币。在本游戏中,盒子会随时出现在你的脚下,你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动作要快!)双脚同时踩踏,便可得分。当然,盒子也有可能是陷阱、流沙或者荆棘丛,你需要按指示快速摇晃、旋转或挥舞平板电脑以逃出险境。
他只知道,妻子撕破脸不认账了,于是离婚官司又打了一年。
他从来没有来得及把这篇日志发送出去。
“穆先明,准备接受第三轮测试。一个小时后,三号实验室。”那个女声停顿了片刻,又补上一句,“加油。”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来证明你的精神创伤不是永久性的,我会帮你安排时间。保重。”
新加的弹性保护网如一层筋膜,薄薄地从肋骨般的钢架展开,边缘融入空旷的城市天际线,那里,太阳正挣脱污浊雾霾的束缚,努力西沉。几名工人正在电焊作业,闪亮的金属碎屑如烟火喷溅,零星消失在模糊的深渊中。他想象着儿子的身体在半空中飘浮、旋转、撞击,徒劳地与重力抗争,最后在坚硬的大地上化为碎片。
一切都像场遥远得不真实的破碎梦境。
穆先明几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输入那组密码。
里面躺着一位将满十五周岁的面色惨白的少年,原本周五是他的生日,穆先明为他准备的礼物昨天刚刚运到,那是一套复刻版的96-97赛季曼联球衣,如今它只能静静叠放在少年胸前,鲜红得刺眼。
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再次进入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似乎当意识表层的虚构记忆得到纠正之后,那个被完美构建的扭曲故事便沉入意识深处,化为黏稠纠结的梦境,挥之不去。而在梦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化数倍,以抵御理性思维的苏醒。
这是儿子特别为他准备的密码。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所能发现的微小秘密。
“住口!”白衣女子突然变得严肃,她走近,怒视着穆先明的双眼,直到他恢复平静,畏缩地垂下眼睑,“由于你的过失害死了三条人命,要不是辩方律师的有力证据,证明你因为儿子的死导致精神异常,你早该在牢里蹲一辈子了。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们绝不可能放你出去。法律不允许,死者家属更不会答应。”
“你的头脑也许是,可你的心,很顽固。”女医师微微躬身,意欲离开。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妈!
选择英文输入法,在旧式键盘上按1次6,3次4,3次7,3次7,3次6,穆先明得到了五个英文字母:M、I、R、R、O。
至于爸爸……就像你说的,爸应该过得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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