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断流
作者:彭良德
没错,失业近在眼前了。问题是,一个人若是连看着六十台程控机器人干活、留心别让它们不翼而飞都做不到,到底还能做什么?
“如果这么算,就不止五次了。”男人脸色稍稍有了变化,“我该走了,莎瑞。”男人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整座教堂充满了寂静,还有祝福的目光。
我同意拔掉氧气管,跟亲手一枪打穿她的脑袋没什么两样。尽管事实上这样做完全合法,而且医院里的人纷纷安慰我说,这也是合乎人道的,但我还是无法释怀。也许我违背了结婚时的誓言——
“知道了,妈妈。”
早有人做过这种决定,然后学着背负起那份记忆继续生活,我以为自己也行。以前我酒量不大,但从她走后四个月开始,我变了。最初喝得不多,不过日复一日,终于欲罢不能。我在醉乡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不会想起她闭着眼静静躺在床上的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容。

3

莎瑞抬起头看着杰森,没好气地说:“你上次说,你是第十二次见我。”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更糟糕的是,我没有办法回到原来的时间。
我把日期调成莎瑞出事的那一天,装置设为十五秒后启动,我打开那扇像门一样的钢化玻璃走了进去,默数着时间。
莎瑞灰溜溜地走出上司的办公室,她不能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事实上,如果不是自己迟到,公司就不会丢掉一笔板上钉钉的大买卖。她沮丧地走进一家酒吧。形形色色的面孔在她眼前掠过,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吧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电视里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他又发明了什么时空穿梭机之类的东西,人人都骂他疯子。
十个月后,文森向莎瑞求婚了。
莎瑞飞快地跑出家门,至少在妈妈发现自己没喝牛奶前。可是刚跑了没多远,她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莎瑞。”
医生说她成了植物人,永远不能思考、行走,一动也不能动了。我陪着她挨了半年,直到保险赔偿金耗尽。
文森优雅地把莎瑞的手翻转过来,俯身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也许,你更习惯吻手礼。”文森开玩笑地说。
“我去上学了,妈妈。”
鲜血染红了柏油马路。
莎瑞安详地躺在育儿箱里。
“是吗?可对我而言,这确实是第八次。”
这么看来,文森和杰森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那么会不会是失散的亲戚呢?如果能见到杰森问问就好了。莎瑞暗暗地想。
神父对众人说:“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作证?”
最后,我还是挣扎着起身,扶着周围的东西,跌跌撞撞走向洗手间。
“是吗?那很荣幸。不过,今天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莎瑞。”
莎瑞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可惜,杰森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来找过她了。
我可以阻止车祸?
“莎瑞,抱歉,我无法告诉你太多关于我的事。我该走了。”杰森没有让交谈继续,他迅速起身往酒吧的门口走去,很快从莎瑞的视野里消失。
门竟然没有锁,我一下子摔在地上,吓出一身冷汗。这样一惊吓,倒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看了一下四周,正前方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像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柜,旁边还有一个类似操纵台的面板。
但我也想到,如果我能够见到以前的自己,就一定可以见到当时的莎瑞。
不是妈妈,这是莎瑞的第一反应,因为叫住她的很明显是个男人。莎瑞回过头,远处有一个男人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莎瑞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至少比自己大十岁,头发有些杂乱,脸部棱角分明,眼神里透露着岁月沉淀出的深邃。他右边的脸颊上有一颗痣,这个男人并不陌生,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虽然每次都像第一次相见那样突然。“杰森……”她喃喃地道。
“那……就是五次喽?”
然后我杀了她。
“你似乎不是很开心。”那被莎瑞唤做杰森的男人要了一杯啤酒。
杰森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莎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不。”她摆摆手,重新投入到工作,心思却再也无法集中。文森和杰森实在太像了,要不是他脸上的痣长在左边,莎瑞甚至怀疑两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愿意。”
妈妈告诉过她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准确地说,是不要和不知道名字的人说话——那么,知道名字就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我似乎想起来了,报纸上有传言说我们公司正在秘密研发穿梭时空的机器,看来并非胡编乱造。
机器神父又转过身面对莎瑞提出相同的问题,整座教堂更加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莎瑞。
莎瑞,我来了。
有一回,我在过去遇到了当时的自己,看到那时的我,我才突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痣到了左边。这说明我被轴对称了,就像镜子里的我一样。

5

双方都沉默了。
莎瑞对杰森这些奇怪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哦……你好。”莎瑞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伸出手,结果却伸出了左手。
“文森·卡洛斯,你是否愿意莎瑞·克莱尔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莎瑞找了一份新工作。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在几天后也开始到这家公司供职。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一边高喊,一边朝她跑过去。我跑得很快,因为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死神赛跑,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拼命跑着,不顾一切,街旁的栏杆、树、房子纷纷快速向后退去,世界在我的眼里只剩下那辆车,和正跑向我的莎瑞。
“我愿意。”莎瑞的声音并不大,但整座教堂的人都能够听见。
它的前面是一个女人。她似乎看见了我,挥着手在喊什么,然后跑向我这边。
我杀过。
要迟到了。

6

时空旅行吗?
又或许……
事实上,莎瑞不喜欢喝牛奶,所以趁着妈妈还没有从厨房里出来时,她把牛奶倒在了家门口的盆景里。
我发誓并没有想要闯进去,只是喝醉了,一个踉跄摔在门上。
杰森将啤酒一饮而尽,“其实,我比你还要早知道。”他的口吻带着些自嘲。
“莎瑞。”他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终于有一天,时间跳跃到了一个我熟悉的日子。

1

2

于是我每跳跃时间一次,就发了疯般寻找莎瑞。我记得最早一次见到莎瑞,竟然是在我和她的婚礼上,没错,我在教堂外静静地注视着。只要曾经的“我”和莎瑞在一起,我就选择藏在角落,我明白莎瑞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我。
莎瑞和文森结婚已经十二年了,他们彼此相爱,相濡以沫。自打文森出现后,杰森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可有一件事,让莎瑞耿耿于怀——
丈夫的相貌越来越有杰森的感觉。她每天面对着丈夫的面孔,却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自己遇到的那个杰森。那时的杰森和现在的丈夫差不多年纪,她每天惴惴不安地思索着其中的原因,越来越容易走神。
“为什么?”文森一脸茫然。
神父望向文森,问道:“文森·卡洛斯,你是否愿意莎瑞·克莱尔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莎瑞,算上这次,是我第八次见你了吧?”
“莎瑞,又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你杀过自己所爱的人吗——我是说,真心爱着的人?
有人走了进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月光映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胡楂儿因为长时间没有修理显得有些脏乱。但这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莎瑞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飞奔起来。
“莎瑞,公司不会平白无故就给你发工资。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一番火大的数落后,那个中年妇女的语气终于冷淡下来,“你可以回家了。”
教堂门外,一个男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事实上,我对这台机器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怎样送到过去,但是,就算是送命,为了莎瑞,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
喧哗的街道上响起砰的一声。
我好奇地上前看了看,操作台上有几十个按键。我注意到最上排有三个按键分别写着:年份、月份、日,旁边有一条提示:请务必输入正确的日期,避免在时空旅行中出现错乱。
“你好。”文森友好地伸出了右手。
莎瑞眨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我什么时候见过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是谁?”
很明显,我高估了那台该死的机器,它似乎是想给我的三维空间里加一条时间轴,但上一个小时我也许出现在十年以后,而这个小时,我却出现在二十年以后。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遇见你,你每次都跟我说一些奇怪的话,你到底是谁?”莎瑞心情有点差,她的语气里透露着明显的敌意。
时针指向12时14分,这是她降临世界的第七十二个小时。她看起来很健康,皮肤红润。

8

4

这天她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应该是丈夫,可是却穿着和丈夫出门时不同的衣服。杰森!她反应过来,刚要追上去喊他,一辆灰色轿车呼啸着猛地将她撞倒在地——
“莎瑞,记得喝了牛奶再去上学。”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叮嘱。

7

两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该死的。”我似乎已经失去方向感,等我半醒半醉地走到一道门前,才发现上面写着“机房重地”。
下班时,她刚好与文森同乘一部电梯。她忍不住又盯着他看。
我站在一家超市门口,阳光明媚得让我睁不开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明白自己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这一天。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逐个翻看着育儿箱的标签,当他来到莎瑞的育儿箱前翻阅了标签后,神情突然变得欣喜。
莎瑞的脸已经泛起了一点红晕,文森搂住她纤细的腰。两人的唇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电子门禁系统扫描了我的视网膜和骨骼结构,准许通行。我一进门就直奔办公室后面的维修室,翻出藏在那里的瓶子,往肚子里又灌了些白兰地。我下定决心要克制一些,可等意识恢复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想要爬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你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莎瑞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
“莎瑞·克莱尔,文森·卡洛斯,能见证你们互相发誓爱对方,我感到万分喜悦。在此,我向在座各位宣布你们结为夫妻,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脑子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回到过去?也许我可以见到莎瑞?
不远处,一辆灰色轿车呼啸而来。
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文森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你是谁?”小莎瑞疑惑地问,她湛蓝的眸子好奇地盯着那个人。
“文森·卡洛斯。”部门经理领着他给大家介绍,“他是我们的新同事,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所有人都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干自己的活儿了。只有莎瑞一直盯着他看。经理器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然后给他指定了一间办公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像极了杰森。
我估摸自己被新公司炒鱿鱼只是迟早的事——我甚至还不知道公司生产什么呢,起码有一部分不知道。这是我换的第五份工作了吧?公司有五幢大楼,各安排有一名值更保安。我们晚上十点上岗,次日早上七点交班——每幢楼除了一个活人,还有六十来个机器人。
莎瑞觉得自己很幸福。在教堂里,机器神父庄严地说:“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
“我让公司损失了一笔生意……”莎瑞低着头,下意识地搅动杯子里的液体。
我不记得在时空的裂缝里待了多久,时间对我而言似乎没有意义了。
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
“你认识他?”旁边的同事问她。
男人也不回答,只是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一边慢慢走到莎瑞身边,弯下身子,微笑着对她说:“浪费食物可不好。”
男人亲昵地拍拍她的头,“算起来,从再次见到你算起,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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