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逝
作者:赵鑫
沈沉放心地点了点头,原来师长早就算好了这一步,自己的牺牲是必然。真相并未让他震惊,相反,他现在很平静。
温暖的合金地板在恍惚中似乎变得柔软与香气扑鼻,感觉上,这正是那个能引起人无限遐想的、两百年前地球的土地。那个连每一寸泥土都糅合了自由信念的世界,沈沉只在每场战争前的梦中见过。而现在,他就要永远地回到它的怀抱中去了。这很幸福,不是吗?
资料传输在五十秒后完成,少女阖上沈沉的头骨,如同轻掩一扇半开的门扉。然后,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再不看倒在地上的沈沉一眼,就这样保持着胜利者的矜持,沿着来时的足迹悄然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大雪掩映之中。
“队长,少说两句吧。”这是沈沉得到的回答,简洁有力。
少女在向众人描述飞船停泊的位置,“西北五十公里处再向正东方向转,注意太阳直射点方位的变化……丢掉你们的武器,这些累赘用不上了……”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一川汩汩溪流,迫使人不得不把耳朵贴得近些,再近些,以免错过这天籁之音。
“那好,让我来告诉你们,回家的飞船停泊在什么地方。”少女说。
这句话击中了沈沉紧绷的神经。现在是冬天,核冬天,在这个时代,死亡比生存容易得多。
其他人纷纷响应,朝着少女描绘的方位跑去。十几支枪被扔在雪地上,少女澄澈的鲜血蜿蜒流过它们,对着狂奔而去的士兵们像是在无声地挽留,又像是在激昂地鼓励。沈沉坐倒在原地,一动不动。
“想,我们想。”
一朝春尽江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恭喜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是师长的声音。
“你们想回家吗?”少女天真无邪地瞪大双眼,“在外漂泊了那么久,生与死只是一枚随机抛出的硬币的正反两面,家里人在哪里?他们一定很担心你们的安危吧。再说,你们难道不想回到熟悉温暖的家里吗?政府已经慷慨地拨出巨额资金,改善了后方的居住设施,通了淡水、汽油与光网……”
师长像是沉吟了片刻,又仿佛在组织语言,“我很抱歉,沈沉,但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以及整个欺骗计划的最终完成,你作为至关重要的一环,对不起,只能这样做。植入你体内中枢神经控制系统的一枚智能芯片会在三十秒后发布终止程序指令,你会死得毫无痛苦……那么,再见吧。”
“那时候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他的爷爷死于核战爆发后的第一波核打击。
少女轻轻摩挲着花篮枝条虬结的柄部,像在把玩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工艺品。曾经是近海大陆架的位置处裸露出了漆黑且早已千疮百孔的岩石,它们与这遍地白雪,共同构成了这块失去生机的大陆崭新的地表与土壤。少女抬起头来,旁若无人地吟唱道:
多美。
“警报终止,系统处理失误,所探查到的为普通平民。重复,警报终止……”紫微使不掺任何感情的呆板声调如同关节生涩的提线木偶般有一搭没一搭。沈沉叹息一声,鄙视的中指直刺天空,壕沟内立刻炸开了锅。
一团云遮住天光,却也遮住了士兵们脸上的阴晴不定。所有人的呼吸都开始整齐划一地变得急促,除了沈沉,他在试着端平枪身。这种诱惑实在是无法抵挡,对士兵而言它已不是一粒火星,而是一束火炬。沈沉从中嗅出了不祥的气息。
几天前的一次登陆战中,沈沉率领的先头部队中了敌人埋伏。他率残部拼死逃了出来,但于匆忙之中不慎遗落了唯一一台与总部的联络仪,这样一来的后果就是,他们在法律上已经可以被称为死人了。沈沉试图用植入在自己大脑中的通讯器与总部联系,但从未得到回应,他怀疑通讯器已遭到损坏。他是整个“雪龙号角”行动的关键,作战署将本次行动的全部战略部署都储存在了他的独立信息加载模块上。沈沉从未受过如此重用,他下定决心,自己要拼死保护这些信息。当然,对于信息的具体内容,他毫不知情。
“紫微使,我——”
少女未受到任何阻挡,信步来到众人面前,从容不迫地将篮中最后一片花瓣撒落。看着那随风远去的一袭红色,少女摇了摇头,将脸庞转向众人。说实在的,她算不上有多美丽迷人,但毕竟她携着与战争无关的气息,这一点弥足珍贵。如同干渴的旅者在沙漠中突遇一泓清泉般,沈沉舔了舔龟裂的嘴唇,与自己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他已全然忘却了这样贸然行动的后果,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士兵甚至已越出磁屏障,宁肯违反军规也要离少女近一些。沈沉定了定神,躲在战友后面,悄悄拾起了已准备就绪的磁暴步枪。
“敌方特工于二十分钟前取走了错误计划,欺骗效果达预期值。”
“再不回家,我们就和她的下场一样了!”
少女有些腼腆地颔首微笑,脸颊两侧出现了比太阳的光芒更为耀眼的一抹红晕。她羞涩地垂眸不语,长长的睫毛上落着几片雪花。但雪花只是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再度被风吹离,就像被她撒出的花瓣一般。
“请告诉我们,怎么做……”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沈沉一时不明所以,他以为这个通讯器早坏了,何况,师长该说的也不是这句话。
沈沉背靠着坚实的混凝土墙壁,他知道自己会渐渐死去,却没有任何的解脱感。机密情报被敌方拿走,直抵内心的负罪与疲惫不费吹灰之力便抽空了他的身体。正在此刻,大脑里的通讯器响起滴滴的信号音。
“而且你杀了她,就算她是戈耳贡女妖,我也愿意跟她走。”又有人说。
我在葬花,葬了花,就来接你们回家。
“准备战斗!各战斗员立即抵达指定位置,枪炮手预备,干扰员检查微波发生器,听我口令。”沈沉很快进入状态。黑影愈发清晰,它在沈沉的眼眶上下来回摇摆,暴风雪并未对它造成任何影响,受损伤的只是沈沉队长圆睁的双眼。“也许是台重装机甲,”他暗中揣测,磁暴射线在枪膛尽头窝囊地缩成一团,“这样我们五分钟后就会变成雪地中一群被烧焦的蚂蚁。很好,反正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
“安静!”沈沉回头大喝。他看到,蒙上一层雾霭的阳光逐渐褪去了黑影身上如同墨汁般浓稠的颜色,其轮廓仿佛把身后的天空隔成了一张人形的镂空窗花。
“我是特工,你只需知道这点就可以了。”
沈沉皱了皱眉头。他感到胸口部位,被肋骨束缚着的心脏,连同石膏浇铸成的辅助血循环动力仪愈发不安地拼命跳动着,顶得他一阵生疼。这是敌军大举入侵的先兆吗?还是……沈沉甩了甩头发上沾着的几缕灰草,任凭它们被操纵一切的风裹挟至前线以前的地方。他又环顾四周,那些有着很明显亚裔面庞的士兵称自己为队长。沈沉苦笑一下,战士们原有的冷酷已被不断翻涌上来的绝望及厌战情绪所取代,他们眼中的希望之光变成了一堆灰烬,即便是以自由的余生相鼓励也无法重起他们对生活的热情。不过,沈沉偶有的失落与危机感总是昙花一现,这群木头或许想要自燃,可惜如若没有火星,他们就只能被劈作干柴。
“神经病,闭嘴!敢拿我们开玩笑?”
“沈沉,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龙艾扑向沈沉,和他扭打在一起。
“如你所想。”
少女左臂挽着一个造型别致的绿藤花篮,神情轻松怡然。她的身边似乎围绕着一层水汽,清冷的忧伤就从这水汽稀薄之处漫溢开来。少女边走边用纤细的右手从花篮中撒出一把花瓣,风卷起这些花瓣,再把它们从高处纷纷扬扬地挥洒下来,凄惨的苍白中便平添了几笔丰润的春色。沈沉紧抿双唇,目光炯炯,他身旁的士兵们则大张着嘴巴,大概是面对眼前这近乎超现实的场景而不知所措了吧。
“不要丢下武器,她在撒谎!”他大喝一声,对准少女扣下扳机,冲出牢笼的磁暴射线欢叫着,扭曲出丑陋的轨迹,直逼少女头颅而去。只一眨眼工夫,沈沉与众士兵的面前就绽放了一朵血浆之花。
“纳米技术才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少女的声音不无得意。她的头颅完好如初,一串烫金代码如同掩体黑市中随处可见的廉价项链般镶嵌在她的脖子上,“一篮子化学催生的花瓣与一台便携式脑波控制仪,那群傻帽儿竟当真放松了警惕。他们再过两个小时就会进入我军的伏击圈中,队长,看来你们很喜欢栽在同一个对手手里啊。”
生命的最后关头,沈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阵由无数花瓣组成的花雨,很快便将他淹没在这一片花的汪洋之中。他陶醉地轻嗅这些花儿为他酿成的一生一世的芬芳,静待着下个百年,或者下下个百年,伴随生命而来的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那时候,所有的善与恶,丑与美,以及这绵亘了数个世纪之久的寒冷冬季,都必将消弭在融化一切的、真正的阳光之中。那时候,曾经埋葬了凋零落红的少女会莞尔一笑,迎着朝阳翩翩起舞,她的身影轻盈如燕,蕴含了一切美好的梦想与值得讴歌的希望。
怎么会是一个女孩儿?
终于,龙艾第一个大声回应了少女触手可及的呼唤:“想!”
沈沉再一次紧紧抓住磁暴步枪的合金枪托,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苍白的手指竟然在原本光滑如镜的金属表面印下了五个深浅不一的凹槽。作为一个经过生物机械改造的人,沈沉的躯壳拥有令人羡慕的强大力量。但是这次所面临的情况,就目前来看,与他职业生涯中的任何一次常规作战都不同。
“我来自你们的家乡,告诉我,你们想家吗?”
辅助血循环动力仪开始发挥作用,沈沉的体温随着周围冰雪的迅速汽化而有所回升。他用单手勉强将身体撑回到壕沟之中,离子暖炉释放的热量使空无一人的坑道中充满了春天的香气。沈沉没有见过春天,但他听爷爷讲过。
“说出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动机。”沈沉的嗓音低沉而充满威严,即便是在这风雪之中也颇具穿透力,“还有,就站在那里,不要再往前靠近一步。”
少女说罢,娴熟地打开沈沉后脑勺,一个信息接收终端口立马弹了出来。
“队长,我不想再熬下去了。”另一个士兵把枪一扔,“等到太阳一落山,那些核辐射怪物又会闻腥出动,像狼一样将每个被盯上的猎物追逐至死……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呦,还是USB接口,真体贴。现在让我看看你们国家的‘雪龙号角’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回来!够了!”沈沉感到喉咙涩得发痒,他咽了口吐沫,却感到仿佛吞了把刀子般剧痛。
中微子导航卫星“紫微使G6”在经过漫长的系统甄别过程之后,终于在一片碎石残砾中发现了一名“不明入侵者”。根据《战时地球公约》规定,它可以越级向自己所负责的部队发出战斗警报。于是,沈沉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给自己的半天休假,就被这个弱智给破坏得一干二净。
“师长,您的意思是……”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武器虽然十分原始,是四百多年前的左轮手枪,但威力丝毫未衰。沈沉的左胸从后面裂开一个足以致命的大洞,雪片立刻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他面朝下扑倒在地。
是个女孩儿。
此刻,沈沉感到自己的毛孔甚至分泌出了久违的汗液。只不过,这些液体在企图越过碳纤维防护服的网孔之前,就已经被身上所携带的单兵野外取水装置悉数吸走,浓缩加压后储存在体外悬挂的微型水壶中。这个水壶已是三年前的淘汰货了,它的一个淡化循环周期现在竟高达令人发指的一分钟,一分钟!沈沉透过瞄准孔望着一片风雪尽头的天际线,恨恨地想着。
“你们清醒一点!”冷汗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了沈沉可以抵挡中等能量级射线的胸甲,他感觉两肩如同压着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现在的状况可谈不上良好。他虚脱地大口喘气,胸口的疼痛使他苦不堪言。
“你是……”沈沉艰难地翕动着嘴唇。
意识慢慢模糊成一片白翳,他略有些懊恼地想到,那位葬花少女纵然演技完美无缺,只可惜还是露出了马脚。如果自己是她,那两句诗就该这样吟:
就在此时,视野的边缘,一团黑影如同冬眠后苏醒的熊般摇摇晃晃地出现了。身旁充满了牢骚臭味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沈沉听见许多支枪上的聚能器在舒展筋骨,它们的吼声汇聚在一起,但随即便被狂风撕扯成不见踪影的碎片。
世界现在重又降回到冰点以下。
“总部连我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今我们就像一堆垃圾,根本不会有谁来管我们。队长,现在该怎么办?”
“哪有什么入侵者!”沈沉听见身后传来龙艾特有的混合了烟草芬芳的声音,“紫微使能不能消停会儿,这周都报七十多次警了,可咱一次正儿八经的仗都没打过。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急死老子了。”
“快回来,她是戈耳贡女妖,你们要想活下来只有跟着我。”沈沉不容许自己有任何闪失,在弄清对方的身份前,他不能放松警惕。可他无力的呼喊显得如此滑稽可笑,戈耳贡?自己怎么会记起数千年前神话中的人物。难不成冥冥之中满怀悲悯之心看着他们的,不是所谓使命责任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居住于他们灵魂之间、凌驾于他们生死之上的众神们?
少女颓然倒在自己的影子中央,鲜血呈放射状在脑后分散开来。荒芜的雪地上顿时腾起一阵潮湿的热烟,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却又美轮美奂,巧夺天工。众士兵怔然看了半晌,像是在思考少女死去的原因,然后他们凝重的表情变得凝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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