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病房
作者:郝景芳
也许试一次也无所谓,她突然这么想,就一次。
“重复不重复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们还记着每天输入的是什么啊?你随便输一百只鸭子叫,我估摸着效果也一样。”
“要是我就去死。”齐娜说,“整天靠别人的话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能是什么事啊……”齐娜把笔往前一扔,“还不就是老一套,烦也烦死了。”
20号的毛病非常典型。这种病最初被发现时,很多人以为是肺部或者气管出了毛病,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问题。输氧并没有用,坐或躺的姿势也无关痛痒。因为误诊,甚至还死了两个人。直到有人想到了脑波仪,才发现这种奇怪的毛病——大脑紊乱型呼吸不畅。
“赞!就是要活得有个性!你的身材好婀娜!你说的养生汤我回去做了,真是好极了!你是大美人!丰满性感,比骨瘦如柴的小妞美多了!那堆柴火棒,丑死了!”这是给21号的。21号在床上忸怩起身体,脸上洋溢着甜腻的笑,肉肉的肚子摩擦着床单,把床单弄皱到一边,齐娜不得不费很大力气给她拽平,又擦了擦她的口水。
她把房间里每件家具表面的显示功能都打开了,桌子上、档案柜侧面、药品柜外表……图像四处流动,大量颜色鲜艳的网页交替闪烁,夸张的大笑和仰头看天的忧伤表情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消失,拼贴成流动的彩色壁纸。网络小秘书在四处逡巡,替齐娜寻找阿Paul的踪影。
齐娜拿出一粒糖扔到嘴里,说:“我就不明白了。这帮家属也真是的,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人还要送到医院里来。人又死不了,在家里养着多好呢……”
她们首先扶起21号病人。21号已经有点抽搐了,一只手在胸前,两个手指扭曲翘着,身体无力地一抽一抽。她们连忙扶她坐起来,给她擦了擦嘴和脸,按摩手臂,喝了一些清水,送服了药。21号是个肉乎乎的女人,四十多岁,头发不多,皮肤倒十分光洁。坐着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闭着的。齐娜记得,她似乎昏迷很久了。
齐娜没说话,吐了吐舌头。
剩下齐娜一个人,她被遗弃的悲伤更无法排解。她想哭,可是呜呜了几声,却无论如何没有眼泪。她跺着脚,心里同时腾起膨胀的难过和空洞的寂寞,可膨胀死活填不进那空洞。她将网页全关掉,屋子里一时间仿佛黯淡了。柜子和墙壁都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灰白色,金属质地冰冷平整,像无动于衷的冷漠上帝,远远地看着她。
韩姨说着,就迈着平稳的步子出门离开,后背一直挺得直直的。时间正好十一点整,一分不差。
楼道里早就没人了。空空的手术车和输液瓶立在墙边,一旁是等待收走的大包医用垃圾。屋顶两侧一盏一盏小白灯照在墙壁上大脑的照片和绘图上,效果颇为惊悚。
呼吸平顺之后,灰色病房消失了,她看到了朝阳下的绿草露水。“你的内涵深,肤浅的人不懂!”声音以令人确信的口吻在她头脑中温柔回响,“你长得一点都不差,不比那些肤浅的庸俗美女差,只是你不像她们那样爱显摆罢了。虚荣是可耻的,表现自己的人,早晚有一天被人不齿!你比她们有思想有内涵多了!爱你的人早晚会发现这一点的。”
“我们全家都是你的粉丝!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特别喜欢听你演讲!我觉得你特幽默!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的演讲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这是给20号的。20号的身子抽搐起来,腰向上弓起,随着输入话语的节奏兴奋地颤抖挺动。
“加油!你是人类的良知!你是最勇敢的战士!别跟那些脑残一般见识!他们只会拉低你的智商!那些人都是绣花枕头,他们攻击你是因为你说真话!时代一定会铭记你的!”这是给23号的。他比较吵闹,不只是被动地听着脑电波传来的话语,而且嘴里不停唠唠叨叨,跟着输入语言的声调起伏,反复重复着某个什么观点。齐娜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他用各种声音和各种语言重复同一句话,攻击力十足,电流的输入就像是战鼓擂擂。
齐娜几乎是带着点摔打的气恼打开所有脑波仪,生成所需要的一切信息,连接上电极,给每个病人的头顶乱七八糟地贴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坏心情会不会影响仪器随机生成的信息,即使会,她也不想管了。她都快和男友分手了,哪里还有心情去为几个永远昏迷的家伙操心。22号是个过气的女明星,年轻时还算漂亮,但衰老得很快,刚过三十就没人再理了。23号是个自由职业者,总是发文章与其他人战斗,他指责当红文人都是草包,说自己是伟大的作家,因为卡夫卡和曹雪芹生前都发表不出小说,而他也发表不出。
“你还记得我吗?我支持了你十年啊。你的演技太棒了,比现在的那些所谓新明星强太多了!时代堕落了,但我永远记得你!你是经典!我爱你!”这是给22号的。22号一直比较安静,她只是闭眼躺着,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向身体上方伸出,像圣母一样。
于是韩姨不再说什么,和齐娜一起进了病房。齐娜随手把病房里几个柜子表面和墙壁上画框里的显示屏都打开了,花里胡哨的网页又充满了房间。她心急地刷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发现有两个回复,不过都是闺蜜发的表情画,没有阿Paul发的。她有点儿赌气地拍了拍网页上小秘书胖胖的屁股,一巴掌把它又拍回浩渺的搜索海洋去了。韩姨有点儿不满屋里华丽闪动的光,想让齐娜关上,齐娜只当没听见。
齐娜在这些话里安静下来,世界充实了,阿Paul似乎离得远了,也没那么重要了。她不清楚自己睡没睡着,只觉得阳光下的树叶散发着嫩绿的气息环绕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想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齐娜忍不住又一次更新自己的状态:悲伤他妈的去死,我要喂回忆喝王水。
她躺到空床上,将几个电极贴片贴到自己额头上,闭上眼睛,按下机器上的栗色开关。机器先嗡鸣了一阵,扫描她大脑里的思维过程,然后,她开始听到催眠曲一样的低声絮语,像某个朋友的仗义执言,又像某个睿智老者的谆谆教导。她心里有一种被温柔按摩过的舒适。
“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齐娜叹道。
她又把气撒在小秘书身上,对它毛绒球一般的身体又捶又打。可是小秘书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在网页上四处乱跑,每次跑到角落就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下不去手了,愤愤地丢开网页,回到韩姨身边。韩姨已经帮22、23号也擦好了额头和脸。
齐娜却不想动,仍然低着头拿小本子打草稿,随口问道:“又是什么问题啊?”
韩姨和蔼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至亲的人,家属过分担心也是自然的,咱们要理解。”
韩姨去查房了。齐娜觉得其实没什么好查的,那些人总是那样,活不好也死不了,看多了就烦了。但韩姨坚持每天都按时按点去查。韩姨是那种不管带多少饭一定会吃完最后一粒米的人,帽子和手套收在哪儿也从来都不变。齐娜觉得韩姨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时,小秘书冒出来报告,在一个女生的页面上找到了阿Paul的踪迹,他发评论了。
电流汩汩流动。
“得了吧。”齐娜笑道,“就咱们那破脑波仪?现在谁家不能自己买两片电极往头上贴啊,自己在家里弄,没准儿比咱那脑波仪还强呢。”
齐娜有点儿不痛快。和男朋友冷战的姑娘都有点儿不痛快。她下定决心不联系他,也不接他电话,可是暗地里她却悄悄地观察他在网络上的足迹,并且修改了自己的签名状态。她就不信他不看。
齐娜颤抖着往自己的页面上打上一行:虚荣的人是可耻的。
如果悲伤是蛋白质,谁是我的消化酶?
“那这些人还能靠什么活着?”韩姨说,“我书里也写过这一点……”
齐娜写完这一句,嘿嘿地笑了,觉得爽快了些。她叼着笔琢磨下面该写点儿什么。
齐娜故意向韩姨身后看去,说:“咦,20号怎么坐起来了?”
这时韩姨回来了,对她说:“你来,21床有问题。”
诊室里只留下齐娜和韩姨值班,其他小护士都兴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
“咱们毕竟有程序,随机生成的没有重复,效果好一点。”
“我怀疑要加量了。”韩姨解释道,“你得帮我确认一下。”
韩姨也不着恼,继续说道:“咱们这儿毕竟有设备啊。又有专业的人照顾。”
齐娜奔到柜子旁边,死死盯着阿Paul的话。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支持”,可是此时却显得如此刺目。他评论的不是齐娜和他认识的人,而是一个公共名人,一家科技公司的美女代言人,最近很红的新科技普及者。这个美女常常讲一些科学发展的趋势,阿Paul常去关注。其实她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在齐娜看来,这女人总是搔首弄姿地捧着一些所谓的新产品照相,根本就不是为了推广新产品,而是为了展示自己长得好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女人就是喜欢听自己被人夸,喜欢出风头,虚荣至极。可笑的是还真的有好多人每天围着她赞不绝口。
两个人走到病房门口。韩姨先站住了,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又躺下了。”齐娜说。
韩姨连忙转身,“啊?什么?”
“你先来看看。我怕待会儿她又要休克……”
齐娜看着每块监控小屏幕上显示的语言,以确保通过脑波输入的是合适的信息。
“唉,”韩姨说,“有些人到这儿,也是因为没办法。家里头几个人全犯这毛病,都躺下了,谁也没法照顾谁。都是可怜人。”
她又看了一遍。那“支持”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在扎她。阿Paul在他们冷战的生死关头,没有发一封信来,却竟然有闲心去那个庸俗美女的页面说一声“支持”!天啊,齐娜觉得活不下去了。瞧瞧阿Paul回复的是什么消息啊。“新产品:网络隐身衣,专门躲避网络小秘书。”这不就是为了彻底躲我吗!她想,这简直欺人太甚!
“是,您是活菩萨,我是小夜叉。”齐娜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蹦一跳地下楼梯,每一步都把脚踢起来一下。
她们正要给21号接上脑波仪,20号突然喘起来,像要窒息了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呼哧呼哧的,看上去十分痛苦。20号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即使在昏迷中,家人也按他平生的习惯,把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边。他的双手也像抓住西服的衣襟般抓住病号服。他一边喘气一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挣扎的力气也很大。她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躺好,给他头顶上接上电极。脑波仪打开了,电流缓缓输入,他慢慢安静下来。
齐娜弄好一切,已经过了午夜,她疲倦地坐在空床上。身体疲倦,心也疲倦。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充满乏味金属的房间衬出她单调乏味的心情。她掏出手机,又刷了几次评论。夜深了,也许大家都睡了。没有人回复,阿Paul还是不见踪影。只有电流枯燥地持续流动。她无力地坐在病房中央,灰色的墙壁和地板似乎就是全世界。
“快十一点了。”韩姨看了看表说,“我得去实验室那边看恒温箱了。剩下的你来吧。”
两人走进楼道。齐娜把网络小秘书调成振动模式,手机塞回口袋里。白大褂系上扣子,立刻显示出齐娜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
“怎么活不都是活着吗?”韩姨说,“其实她跟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
韩姨推了推眼镜,像教导主任一般恰如其分地说:“这个现象其实蛮严重的。我上星期在会上也讲了。我听说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占到人口的一定比例。越是这样,正常关注照顾别人的人就越少,于是住院的人就越多。恶性循环,到最后只能所有人一起住院……这问题不能小视。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焦虑,如果不能充分正视并研究,很可能还会更严重。我前两天写的书就在探讨这个问题。我这本书很快就要出了,到时候会有这个问题最详细的研究记录。我引用了焦虑社会学的一部分内容,你要是感兴趣,等我下个星期印了初稿拿来给你看看……”
这些病人都有着一对一专门针对他们的特定程序,生成适合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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