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作者:陈虹羽
“小索。吃饭了吗?”
我在十六岁。以前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学校里组织的篮球赛,作为班上外号叫“Sorry”的、一个永远都在出糗的人,班级组建篮球队时,我没好意思报名。我像个小丑一样突兀地存在于这个班级,什么事都没我的份儿,只能作为所有人的笑料。其实我篮球打得不错,爸妈出去工作的那些日子,我总是在院子里投篮直到筋疲力尽。那个篮筐是父亲装上的,固定在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树树干上。我运球,上篮,起跳,抛掷。这一套动作我闭上眼睛都能做出来。篮球比赛的前一天,回宿舍后曾恒问我:“喂,Sorry!你报名篮球赛了吗?你不是经常在院子里投篮吗?你应该很喜欢打篮球吧。”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泛着油腻的笑容,我心底生出难以言说的厌恶。我懒得理他,只摇了摇头。他嘿嘿地笑,“我就知道,你爸给你安那个篮筐只是摆设。哈哈哈!”第二天大清早,我找到体育委员说我要参加班级的篮球队。体育委员看了看我,忍住没笑,让我当替补队员。幸运的是,比赛还剩两分钟时终于轮到我上场。可女生们看着曾恒潇洒的姿势哇哇尖叫,班队的四个人配合着,我是多余的那个,没有谁传球给我。直到最后三秒钟,我们班落后一分,曾恒跳射射失,我一跃而起抢了篮板,再跳,稳稳地把球扣进篮筐里面。然后,我们班赢了。人群先是不明所以地沉默,随后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Sorry!Sorry!Sorry!Sorry!”班里的同学拥上来托举起我,一声盖过一声地叫喊着“Sorry”。“喂,能不叫Sorry吗?”我说。但没有谁听到,他们仍旧叫着“Sorry”。我又气又急,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是备受煎熬的感觉吗?”

“妈。”
我睁开眼,像是从一个很长的梦中醒过来。
“呃,我是说……”该死,这段台词我上个月背了一百遍,现在全忘光了,“是说,既然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也该,差不多……嗯,你愿意嫁给我吗?”
搬运工抬着它走进来。我在客厅里随便挪出个空当。“喏,就摆在那儿。”我指挥着。他们帮我安置调试好,然后拿出订货单让我签字,“一共是六万九千点。”我点点头,掏出城市卡在终端机上刷过。滴的一声,我看到卡里的数字迅速减少至只剩零头。管他的。
二十五岁那个冬天,我从家里逃出来,流落他乡,租了一个小单间。单间里的一切设备全按最简陋的来,没有全息游戏机,没有4D投影仪,反正没有一切令上班族和年轻人着迷的玩意儿。现在我却要添置一套古怪的器械。其实它比游戏机还便宜一些。
“你是说时空旅行者?很好。可为什么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没有变得比正常的更老或更年轻?对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准备就绪。
“你确定只有三分钟?”
电话铃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这个世界上,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人加上老板不超过三个。
但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做很多事,跟所有情侣一样。她在厨房里给我烤芝士培根薯饼,她说那是她从网上学来的做法。为了做这个,她还买了台便宜的小烤箱。她邀请我去她的公寓。我坐在她小公寓的客厅里,在这里可以看见进门的厨房。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看她。下午的太阳穿透窗户照射在厨房里,她的身子镀上一层白色,好像要融化在光里,像曝光过度的照片。整个房间里都是芝士的香味。
“下次过年回来吗?”
我取下头罩,扯掉电缆,重新回到沙发上。发呆。让芝士的香味弥散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啊,我早该猜到是这样。她常常无故失踪个一两天,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忙工作上的事,也就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她有一周之久与我失去联络。
“不是,我保证。”阿伦说着,就自顾自地选了一把空着的躺椅坐上去。一名服务生立即走过来,帮他把那些电缆夹戴好。指头上,胸部,颈部……有些像做心电图。“你别愣着,挑一个坐上去就行了呀。”他冲我说。
“你先到我这儿来!”海滩是那么空旷,又那样地充斥着水声,我要大声喊她才能听清。
是的,她说过。她说,她是以波形态存在的。我们平常人是粒子形态,我们按部就班一天接一天、一处接一处地连续出现。但她不是。她居无定所,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未来,出现在过去。
“是啊,真冷。你手冷吗?”她说着一下子拉起我的手,动作自然而然,“你的手也挺凉的。”这个拉手的动作,像是她只想感受一下我手的温度,但她并没有松开。
“嗯,吃了。”
我在家里等着她回来,等着她像往常那样再一次出现。有时去便利店帮母亲买日用品时在街道上遇见曾恒,他还是那么爱护自己的发型,像个二百五似的手插屁股兜儿里扬头走路。这年头不流行他这一款了,他一直没找着女朋友。他毕业后就在社区服务站当维修工,每次不期而遇,他都兴奋地冲我打招呼:“喂,Sorry!”我很讨厌听到他这么叫我,只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你之前那个小美女女朋友呢?好久没见你带她回家了啊。”他嬉皮笑脸地问。我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自顾自默默走路。
她消失后最初的那几天,我以为和往常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出现,于是还满怀希望地在家里等着。时间过去了一星期,一个月,半年。我终于相信她不见了。我发疯般满世界跑,但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影子,还丢了工作。家里收容着我。
一声刺耳的长响。所有画面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气息消失了,触感消失了。世界黑屏了一会儿,我才逐渐感到自己匀称的呼吸。动了动手指,摸到的是器械、皮具、线缆。

“妈,我怎么了?”
母亲的视线又往下移,看着我的身子,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她突然双手掩面,痛哭失声。我这才明白了什么,“妈,我是不是……动不了?”
我分不出真假,但还是被她的这种说法震住了,甚至为之前那几次她的短时间消失而感到抱歉。我抱着她喃喃地说,“对不起,小迪,我不会再让你消失。”
不过我一时没回过神,“嗯,你刚刚说什么?”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有些事情把我们每个人都改变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了半晌,我才开口道:“您说得对,我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您的生活全是被我毁掉的,对不起。”
所以,我迷上那个新奇的玩意儿并非偶然。
“醒了,醒了,病人醒了!医生!”一把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惊喜地喊着,由远及近,直至近到耳边。视线逐渐对上焦,母亲流着眼泪,“小索,你醒了。太好了。”
“我跟你说过,可你从来不信。你以为我是那些追看连续剧的小青年,说的是电视里司空见惯的台词。但我说的是真的。”
看了四周一圈,才确定她在叫我。我假装刚看到她,“哎呀,是你!”
“嗯……什么事?”
我叫周索瑞。索瑞,念起来跟sorry似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的后半辈子,不,是二十五岁的那个冬天之后的一生,都充满了抱歉、失望、痛苦、悔恨。但是,再倒霉的人,一生中也总有些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刻。那样的时刻值得每个人去偶尔回味,也值得像我这样的倒霉鬼沉溺其中。
“是的,都怪我,全怪我!如果爸爸不是去帮我找她,那天就不会出门,也不会穿过那条马路,更不会遇上那辆开得飞快的狗日的车子!”我一边喊一边哭出来,我知道这怪我,但是妈妈,这能成为你恨我到现在的理由吗?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爱爸爸。
我不习惯曾恒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懂个卵!少他妈在这儿跟我搞这一套!”
“外面真冷。呃……要不要去喝点什么热的……啊,我是说如果你没空就算了。如果你忙……”我试着邀请她,却语无伦次。
我把背着的手捧到胸前,她看见了那个夜空蓝的小盒子,嘴巴张成大大的零形。“小迪,”我单膝跪下,突然又觉得自己穿着泳裤求婚的样子太滑稽了,说话也磕巴起来,“你知道的……我……”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嘿,没什么。”她缩了缩脖子。
他换好运动衣,抱上足球就要跑出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冲我说:“Sorry,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女生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说。我这会儿要去打球了也走不开,你帮我去跟她说声,在出校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再左拐、往前走有家卖运动器械的店里。快去,就要来不及了。就跟她说我对她不感兴趣就可以了。”
“妈,我还是想出去看一看。”刚才那个身影让我耿耿于怀。
“喂!”我听到她的声音。
“我不给你打电话,谁管你?你早死在屋里了!”母亲说。
本以为是类似于全息4D游戏机的设备,一人一个小操控间,进入游戏去体验主角的冒险。疼痛感能真实地反映在肉体上——这个麻木的年代,人们追求刺激。但我想错了。走进隔间的拉门,这里并排摆着十几台像是医院里的检查设备般的机器。一把躺椅,躺椅上连接着很多电缆,电缆终端会夹戴在体验者的身体各部。还有一个头罩。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子正从躺椅上坐起来取下头罩,他脸上满是泪水,表情里却没有一丝悲伤;相反,他看上去十分幸福。

一切不需要言表。我知道阿伦介绍给我一样好东西。我拔掉身上的电缆,缓缓从躺椅上下来。我们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最好的回忆里,并肩往回走。分别时,我终于开口道:“那个,谢谢。”

“你试过就知道了。相信我,你肯定会觉得它棒极了。”阿伦眨了眨眼。
“是的,只有三分钟。但是,你会感觉过了很久。你在那上面感觉到的时间和现实里不一样。”
“真是……真是太好了。”他捶了一下椅子,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站在一旁,默默等他缓过劲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侧过脸看我,真诚地说:“瑞哥,你一定要试这个。没有试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
“那天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没人接。我越想越不对劲儿,等赶到你这儿找到你时,你已经在那个什么椅子上躺了两天两夜。怎么这么不小心?医生说……说你不会再醒了。”她别过头,抹着眼泪。
“你都去哪儿了?七天!我七天找不到你。”
我说出这些话,心里有些酸楚但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快感,我真是窝囊。我想起高中班里给我取的那个“Sorry”的外号。我恨死了这个外号,就像我恨死了总是叫着我这个外号、在我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曾恒。
“太好了,我第二次见到你……第二次。”她这么喃喃地说。那也是个冬天,她搓着手取暖。
而我才意识到自己捧着戒指,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愣在原地。站在面前的小迪两颊绯红,她笑着露出期待的眼神等我说下去。她的笑比星空灿烂十倍,是我的……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一直用老纳博科夫形容洛丽塔的这句话来形容小迪的一切。她不是洛丽塔,但她是我的全部。
后来,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一逮着机会就责备我。我把心里的苦闷跟驯鹿倾诉:“爸是为了帮我找小迪才去世的。可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小迪在哪儿。甚至分辨不出……她说的那些话,有没有骗我。”驯鹿反应了有一会儿,然后说:“听起来很糟糕。”听它的回答,我舒了口气。我不需要那些自以为是的劝慰,只希望有个什么人或机器人之类的能听我说说心底的话。“是啊,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慢慢讲述着那些一段段的悲伤经历。
“你让我静一会儿。”我推开他,仰在椅子上,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母亲的哭声像利刃般一下下割裂着沉默的空气。为什么生活是这样的呢?
我就要死了,然而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设想过很多种死法,酒精中毒,坠楼,车祸,绝症……不管怎样死去我都可以接受,生无所恋。但是,该死,我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在永恒的黑暗中睡去,惶恐像藤蔓一样从心脏里长出来,缠绕住全身。动弹不得。脑海里的一道暗门像是打开了。
噢。我回想起来。于是伸手摘掉头罩,眼泪……根本止不住。我知道这些机器是怎么回事了。它们真棒。
我现在的生命是一坨白色,灰色,黑色。没别的了。度日如年,醉生梦死,苟延残喘。余下的时日毫无意义,守株待兔般等死。如果不是需要钱用,我甚至连上班都不愿意去。剩下的闲暇时间,我坐在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发呆,脑子里总是反复念着老纳博科夫的那一句“……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一边念,心一边往下坠。我听见灯被关掉的声音,火焰被熄灭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一样刻蚀着我的灵魂,我的梦,我的命。

两百个消费点数一次,每次三分钟。这个价格不算便宜,但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那家店看起来很普通。阿伦带我推门走进去,跟吧台的收银员说:“开两台机子。”
“因为电视上全是瞎编的。而且我要重申一遍,我不是时空旅行者。我只是无法连续出现。我之所以能再次出现在你身边,只是因为你想着我,观察着我,让我的波函数坍缩了呀。而你一旦注意力不集中,我就会消失。”
“什么事嘛?”她撅着嘴走向我。
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一个人在遥远的城市工作。阿伦把濒死体验机介绍给我……濒死体验机。
想起的却是高中那一年,我路过球场,有一伙高年级的学生在踢球。球飞出场地,滚到我脚下,我正在想问题,就没理会他们让我把球踢过去的请求,一脚把球踢到另一边。这个举动惹恼了这伙学生,他们一拥而上把我围在中间,狠狠推我,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看他们的拳头就要砸下。这个时候曾恒过来了,他认识这伙踢球的人,打点了几句,赶紧带着我走了。
“够了!”我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希望我多回家陪她,但她恨我,然而她内心深处又无法放下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没有比她更矛盾的人。她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但说不了三句,她就会开始指责我。我受够了,我想,我永远不会再回家的。这是我之前发过的誓。
当然,在他取下头罩的那一刻我就已拿定了主意。我想知道他们究竟体验了什么,才能在这个漆黑一片的世界里露出那种幸福满溢的表情。我学着他的样子在躺椅上躺好。
“到时再说吧,不是还早吗?”
他每一次喋喋不休的面容和眼前这张脸合而为一,他不在意我冲他发火,仍旧吊儿郎当地说着:“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啦,但你就听哥一句劝,看开些……”
“好吧。”阿伦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进头罩里面,舒舒服服地躺下。三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所以我们才能再次见面呀。”她一点也没有害羞,大方地对我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那些发生过的事消失吗?你爸爸……”
他躺在宿舍床上昏天暗地地玩着平板游戏机,十根手指灵巧飞舞,眼睛不曾离开屏幕一刻,嘴上嚷嚷着,“Sorry,你帮我去食堂带份饭,饭盒在我桌子上。记得让打饭的师傅给饭盒套个塑料袋儿!要汤汁多的菜,能拌饭吃的那种。两荤一素,不要带鸡肉的,我不爱吃鸡。最好有牛肉和猪肉……”
三天后,我们在小区设了个小灵堂,给父亲举办葬礼。为数不多的几名友人前来吊唁,曾恒也来了。母亲一直哭,我哭不出来,只是坐在灵堂口的一把小椅子上,漠然地看着这些或真切悲伤或假惺惺的人。曾恒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肩膀,“节哀顺变。”他说。我仍然呆望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没有做出反应。“你应该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别再让你妈操心了。”他见我不接茬儿,又继续说,“这几年有一大半时间你都去读了书,我高中毕业上了三年技校就做了维修工,经历的生活比你多,你应该听听我的。小迪那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她就是逗你玩玩,没安什么好心。你犯不着把她放在心上,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休息,休息,休息!”我情绪激动起来,“您以为想休息就能休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儿子有多失败,该不该休息,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顶用。”我克制地出言贬低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负罪感。如果电话那头是父亲,我相信自己会说出更自暴自弃的话来。但是父亲不可能再给我打电话了。永远不可能了。
原来如此。我安安静静地睁眼躺在病床上,说不上悲,也并无喜。
“喂。”
“小索。”是母亲的声音。
我不用再苦苦回忆,不用为记不起当时的某些细节而懊恼,不用抱怨回忆无法让我身临其境,也不用为回忆时想起的那些不愉快事件心酸。在濒死机制中所体验到的都是往事里最好的部分,那些痛苦的记忆则会被大脑自动过滤掉。我每个周末都去那台机器上待三分钟,后来发展为一周去两次。现在,我开始攒消费点,打算买一台那种机器回家。
……
然后,我在二十一岁。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小迪。十二月落雪的大学校园,我抱着资料匆匆赶去大教室听一场讲座,不小心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个女孩儿,她穿着黑色呢子裙、长靴、红色大衣,在雪地里显得生机勃勃。“对……对不起。”我有些结巴地道歉。她没有回话,我虽低着头,却感到她的目光在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小迪。请问,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我这才抬头看她,她眉清目秀,巴掌大的小脸全都要被戴的那顶狗耳朵帽给遮了。她说的这几句是最近很流行的开场白,那些追看时空穿梭电视剧的青年们爱用这套。我耸肩,一副对她这套说辞了然于胸的样子,没有接茬儿。但她流水般的目光让我感觉眩晕。
“不是说不要再打电话了吗?”我鼻子发酸,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好吧,随便你。”她叹了口气,“你真让我失望。”
我没听到驯鹿的回应。母亲冲进了屋,一把抓起它砸在床头上,它当时就坏了,发出滋滋的杂音,母亲又把它扔出了窗户,“这么大个人,出了什么问题不去担起来,倒跟一个机器人说!”
“这个是干吗的?”对一切兴致索然的我此刻好奇起来,但新事物也总是让我胆怯,“坐上去会发生什么?”我问阿伦。
母亲正在忙里忙外地做着家务,“你爸都出去帮你找小迪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有什么事儿自己解决,别老叫我。”她不耐烦地说。
“去喝点儿什么,走。”她拉着我朝一家咖啡店走去,我们走得很慢。我一直在感觉手中握着的那只属于一个女孩的、柔软的手。每个指节都是那样清脆。
“你喜欢我是吧?你惦念着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她这么对我说。
“我还是先看你做一次再说吧。”我谨慎地回答。
电话铃响起来,很准时,我和母亲每月通话一次。在第一个周六晚上八点。
……
“所以你听好了,”她正色道,“如果我消失,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你不爱我了。至少说明你有段时间没怎么注意我。”她凑在我脸前,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开始感到事态很严肃时,她又扑哧一下笑出声,“傻。”她说,然后刮了刮我的鼻子。
如今,这一切完蛋了,玩儿完了,没了。事实上,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前一天晚上还在海滨有落地窗的房间里温柔地拥抱,第二天醒来,她不在了。
“你别说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开始小声抽泣,她很爱父亲,虽然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猜,或许就像我爱小迪那么爱。父亲死后,她每天除了哭就是抱怨连连,从头到脚地指责我。我和母亲都是失去爱人的可怜的人儿,我俩各自的生活都毁了。她一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有多么糟糕,我看到她也是。所以,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啊,最好咱俩都别说了。每次打电话都没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还坚持打呢?我看以后把这笔电话费也省掉得了。”
那个早晨,父亲说要去报社,问问“老朋友”寻人启事的事儿怎么样了。这段时日我已经有种预感,小迪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父亲穿上马甲,又套上大衣,围了围巾,戴好帽子。“我再去问问,等我的消息。”他一边换鞋一边说。他手扶着玄关的挂钩,有些站不稳。换好鞋后他拉开门把手,一阵寒风灌进屋子,外面天寒地冻。我目送他下至楼梯的转角,又回到卧室站在窗户前看外面的马路。没多一会儿,他踽踽独行的身影从楼道口出现,出了院子大门,朝马路对面走。那辆车就是这时开过来的,只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砰的一下,再看就是父亲倒在几米开外的画面。
无论什么时代,酒精永远是失意者的选择之一。现在这个年头人们有更多的选择,但我像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一样对酒精情有独钟。不因为别的,只是我害怕尝新,害怕改变。每个周末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儿时,我就会给自己灌上几杯,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暂时忘掉那些悲伤的回忆。说起来,要说服我这个又软弱又固执又自闭的家伙去试试那个“新玩意儿”,这事儿绝对不容易。当时我肯定头被门夹了,或者是哪根筋搭错了,在阿伦不厌其烦的盛情邀请之下,跟他去体验了一把那个东西。
我想起的是十一二岁时,有一次,他砸坏了邻居张阿姨的玻璃窗。张阿姨四十岁,和一只暹罗猫、一条金毛犬一起住,我们称张阿姨为老处女。很快,她从坏掉的那扇玻璃窗后面探出脑袋,扯着嗓子机关枪一般喊起来:“狗娘养的小兔崽子,老娘的窗户也敢砸!”她看见有好几个孩子站在楼下,顿了顿厉声问,“哪个干的?”其他孩子哄闹着四下散去了,曾恒也拽着我拔腿要跑,但想了想又停下来,指着我说:“张阿姨,是周索瑞干的。我看见了。”他说得信誓旦旦。“不……不是。”我张口想要分辩,但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张阿姨已离开窗户冲下了楼,一把拽起我的后衣领。“张阿姨,不、不是我。”我怯怯地说。“少跟我装蒜!”她凑到我面前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曾恒搭着我的肩,挤眉弄眼地小声在我耳边说:“Sorry,对不起啦!”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感到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孤立无援的俘虏,只顾着哭,抽抽搭搭说不出一句话。张阿姨把我拖到父亲那里。父亲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张阿姨手中,她才转而喜笑颜开。后来,我跟父亲说不是我干的。他说他知道。但他没帮我出头,他只是塞给张阿姨几张钞票。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悔恨,恨曾恒,恨我自己,也恨父亲。我觉得我的懦弱就是父亲造成的。
“您好,一共是四百点。”
他把我正在复习的资料拿开,脸上满是讨好地凑到我跟前,“Sorry,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明天的考试我还没复习呢,看你这么认真,肯定都会了吧。你做题时记得把卷子摊开,让我看看,别忘了啊,全靠你了哈!”
他拍拍我的肩,发出疏朗的笑声。
阿伦掏出城市一卡通,在电子终端上刷了一下,示意收银员全部算在他的账上。阿伦是公司的小白脸,那天我在酒吧独自喝闷酒时,无意中看到他跟老板的老婆腻歪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这么殷勤了,他是想探探我的口风。他讨好地冲我笑笑,“瑞哥,你去试试,包您满意。”那浮夸的笑容挂在他脸上,他的嘴都要裂了。我有些反胃,不过看在有人付钱的份上,并未多说什么。
我省了大半学期的钱,想要买一台迷你游戏机。后来在网上找到一家店,价格比其他地方便宜许多。我把钱打给他们,收到的货却是旧一代的玩意儿。我本来都想认栽,曾恒却义愤填膺地说:“不行!哪儿能便宜了那些无良商家!”他打了不少投诉电话,又去各大网站曝光店家的消息,最后终于搞得他们受不了而同意退货退款。我拿到那笔钱,还来不及感激,曾恒立马觍着脸说:“Sorry,你要怎么报答我的大恩大德啊?请吃饭肯定是逃不了的,其他嘛我再想想,嘿嘿!”
母亲仍旧认为小迪是一个坏女人,但我选择相信小迪说的话。不管怎样,我们不再提起她就行了。我们会好好生活。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喏,这是我的手机号。”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一行数字塞到我手中,“打给我!”她一边离开一边回头嘱咐,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我的驯鹿。
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同时也是懦弱的家伙。不知怎地,这一刻我竟想起我的邻居,也是高中同学曾恒。曾恒长得很帅,学校里不少女生喜欢他。只有和他住同一宿舍的我们知道,他就一条内裤,正面穿两天,翻过来背面穿两天,周五不穿,周末带回家让他老妈洗。学校的食堂要求同学自带饭盒,他每次都套一个塑料袋在饭盒里打饭,吃完就把塑料袋取下来扔掉,也不洗饭盒。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每天都要洗一次头,让头发拥有飘柔般的自信。
“没什么。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对了,那天在酒吧……”
她抿嘴笑起来,我读不出她这个笑容里的意味。她一直让我捉摸不透,常常蒸发个几天,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但我很爱她,我希望她嫁给我后不会再无故消失。我紧张地看着她。
“您也知道,我很多年不回去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我比较好,免得又生气,伤了身子。”我故意讽刺道。那时候我要和小迪结婚,父亲不同意。因为小迪有点奇怪,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这全怪我。
“哦。”我有些沮丧。因为我不太懂她说的,甚至,不太相信。可我别无选择。我之前从没想过能找到像她这样好的女朋友,也离不开她。不管怎样,只要她还愿意在我身边就很好。
有时,我浑身的感官,便只剩下这一只被她拉着的手。
哔——
我在五岁。印象里第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为我庆生。母亲做了一顶滑稽的寿星帽戴在我头上,父亲捧出我最爱的新鲜水果蛋糕。蜡烛插在蛋糕上,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它们挨个儿被父亲点燃,在故意调节到最暗一挡的灯光中散发出柔和而温热的火光。我的礼物是一只太阳能蓄电的机器驯鹿。它很小,和一个五百毫升的水杯差不多大。“它是个智能机器人,能陪你聊天解闷。”父亲说道。我听后试着对驯鹿说:“你好。”它立刻也说:“你好。”我被它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我接连不断地向它提问,它总是对答如流。父亲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按下延迟拍摄按钮。他跑到我这边,和母亲分别待在我两侧搂着我,我则搂着那只驯鹿。咔嚓。一张照片。后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玄关的墙壁上。这只驯鹿也成了我整个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在二十二岁。我第二回见到小迪。她照样穿着那件红色大衣,一跳一跳地迎面朝我走来。上回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后,一开始我们还打几个电话闲聊几句。后来,她那个号码就打不通了。我想,她不喜欢我。我脸皮薄,这回只好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她。
这么说的时候,视线的余光透过监护室的玻璃墙,看到外面走廊上一个穿红色大衣的身影闪过,我想追上去,但动也动不了。算了,如果是她,总会再遇到的。母亲没有接我刚才的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以后只剩我们俩了,别折腾了,好好活着吧。”
濒死体验机。那玩意儿就叫这个名字。戴好头罩夹上电缆后按下启动开关,一个死亡信号就会发送给大脑。大脑以为机体正在死亡,于是启动濒死机制。各种辉煌的记忆涌入脑海,带给人的体验比目前最高端的技术还要逼真。

我的生命之光没了。欲望之火,熄了。小迪的脸仿佛跟我隔了一层水。沉下去,沉下去。消失了。我在脑中按下重播键,每天如此,时时如此。只要她的脸一消失,我就重播。回忆比不上正在发生的事真切,但总比没有好。
她在近岸的浅海里灵活地游来游去,像条捉不住的人鱼。我把装着戒指的小盒子攥在手中,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她从海水里站起来,快活地走上岸,朝我挥手道:“快来游吧!”
他好像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没有理会我。“喂。”我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妈。”我想动一动,但怎样都使不上劲,这让我焦急万分。
“你真傻。”她说,然后自顾自接过盒子,取出戒指戴上。随后,她把装戒指的盒子抛进海水中,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她双手一下环到我脖子上,踮起脚亲我。我们在海边搂到一起,幸福像海浪拍打沙滩一样温柔地冲击着我。
“嗯,医生说你的大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过既然能醒过来,行动什么的,也应该可以慢慢恢复吧。”
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使我很放心。我回味着之前那个冗长冗长的梦,原来真正的濒死是这样的感觉。梦中哪些部分是真的呢?“妈,那小迪到底……”
“酒吧?什么酒吧?”
那些人走后,我迫不及待地躺上去。很快,我又一次被真实的往事淹没了。
因为,不管我承不承认,曾恒是我中学时代除驯鹿外唯一的朋友。
“我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找了那个……”母亲嘴快,但即将说出那个名字的一刹那,她还是收住了话头。小迪是我家的禁忌,他们不愿意提起她。家里收容我的那些时日,父亲帮我打点着找小迪的事。虽然他不喜欢她,反对我们结婚,但他总是帮我擦屁股,用他特有的那些窝囊又温和的办法帮我收拾残局。他没有责备我,而是联络上报社里的“老朋友”,让他帮忙刊登寻人启事。我知道如果不是这件事,父亲本来再也不愿意联系那个人的。他为了我跑东跑西,后来有一天……
“上次说的过年回来的事……”
母亲看了看我的身子,视线重又往上移直视我的眼睛,“醒了就好,哎。”
其实我应该是听见她说什么了。她这么说让我感到奇怪,我决定要倾尽勇气主动一些,“是的,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妈,爸他……我下楼看看。”我往出事的地方跑,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两个护士抬着担架下来,一个医生来检查了一番,摇摇头,说是已经当场死亡。救护车开走了,父亲的尸体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躺在坚硬的地面上。这时母亲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哭着喊着挤进人群。
前面说过,她消失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我刚向她求了婚,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但她还是不见了。
“我……”我静静躺着,回想之前的事。我躺在濒死体验机上,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不劳您费心。”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是的,然后我在二十五岁。这一切是多么真实啊。可以触摸到的小迪,她的皮肤还是温热的。海浪的声音甚至引得我的鼓膜轻微震动。她接过了戒指,说“你真傻”。她说话的气息舔舐着我,有些痒酥酥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喂。”
面对这些自以为理所当然但颐指气使的要求,我从来没有说过“不”。
他取下头罩,脸上的表情和之前那个中年男子一样,就像在蜜罐里泡了一个月。“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上前问他。
“工作很忙吗?多注意休息,别老加班。”
他一副又心急又不耐烦的模样,翻箱倒柜地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Sorry,你作业写完了吗?快借我抄抄。什么,你才写了这点儿?你每天都干吗了啊。算了算了,这点儿也拿来吧,我先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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