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作者:云帆
“包这么鼓,钱是不是在包里?你说!”
“时间之店”。奇怪的名字。时光当然不可能倒转,但记忆可以重来。
“你,你打我?!”女人的眼睛瞪圆了,使她眼下的皱纹更加明显。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似乎是另一个男人的手。他从来没打过她。
“欢迎乘坐本次记忆航班。”电子声提示道,“开始检索。”
没有人回答他。蛛网挂在墙角晃荡,地面积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他皱皱眉头,以后应该定期找人来清理,否则就太脏了。她要是看到了,一定会不高兴,又唠唠叨叨的。他把门关上,才想起来下面车门没关。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现在拥有了一切,被人偷掉一辆车也无所谓。
人脑中的信息太过庞杂,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很多记忆都不那么清晰了。而这项服务,便是利用量子读取技术,从海马体中数以千兆的信息流中截出关键点,事无巨细地营造模拟环境。只要躺下接受这种服务,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内心最怀念的那段时光。看着那排矩形槽,他觉得有些恍惚。
那一晚他出去以后,她四处找他,被一辆路过的卡车刮倒。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他唯一能搜索到的,是和她共处的最后记忆。他摩挲着碗,泪无声地从眼角淌下。
女人的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现在他都有点儿怕听到女人的声音了。
他掐算了一下,这么多年的积蓄,也许就够做一次……他扫视了一下家里,狭小、低矮,再加上锅碗瓢盆占了太多地方,待上一会儿,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幢楼的方位也不好,阳光被前面的楼挡住,屋子常年阴暗。老婆经常抱怨也是因为这一点:看你有什么出息,只能买这种破房子。
“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模拟的回忆结束了。他回到家,将车停在楼下。夜深了,风很冷,他不禁裹紧了衣服。楼道很黑,他拍拍手,才想起灯早坏了。他只得摸着楼梯一步步向上前行着,有很多台阶缺角,时不时让他一个踉跄。
“买……买包烟。”
终于轮到他了,小姐的声音甜甜的,“先生您好,欢迎接受实时记忆模拟服务,您是付现金还是刷信用……”话还没说完,他就将包重重地摔在柜台上,“现金!”他的声音坚硬如铁。他已顺路取出所有的积蓄,一分钱不剩,一分钱都不会留给她。
他狠狠地骂着,匆匆捡起地上的钱,夺门而出。身后女人的抽泣声越来越远,飘散在风中。
“我回来了。”他打开灯,轻声说。
如果错过了,一定会终生后悔的。
“你这么长时间工资都没给我看过,我昨天去银行查了,钱被拿走不少。是不是被哪个‘小偷’偷走了?”
“你打我,你就知道打女人,什么时候为家里负过责?”女人在碎碗中蹲下来,捂住脸嘤嘤地哭着。他头脑里越来越热。
“什么小偷,我借钱给朋友了。”他临时编出个借口,不管怎样,能缓一会儿是一会儿。
女人这种生物也真奇怪,谈的时候还很温婉,进了门,天,他简直是又娶了个妈。拖鞋没放好,唠唠叨叨。碗忘了洗,唠唠叨叨。工作多回家晚了,唠唠叨叨。更不要说偶尔他的朋友来聚一聚,她一晚上没好脸色看,说他天天带狐朋狗友,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还得自己掏招待的菜钱。人家有钱的大方,你没钱也大方。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就在这时,他才犹豫该截选哪一段记忆,是他第一次拿到“三好学生”,父亲赞许地抚摸他的头?还是他中学时踢了一记弧旋球使比赛逆转,所有的队友将他扔到天上?是他工作多年,终于获得升职,同事和上司热烈的掌声?他努力去回忆,每一条都那么灿烂,每一条都那么舍不得。
他打断她的话,新马泰?我那天出差,碰上他跟他老婆了,不过那是在新街口。他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语气有些得意。
“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不行吗?”他赔着笑,额上的汗越来越多。
他注意到原先漆黑的对楼,一盏盏灯亮了。
对了,明天还要交水电费。对了,明天还要上班。对了,明天那个烦人的上司还要训话……腿越来越酸,目的地却还很远。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走在陡坡上吗?这么多年了,他怀抱理想来到这座都市,到现在却一无所有。他和她原先像连在一起的烧红的铁,却泡在时间的冷水里,“呲啦”一声扭曲了。
“什么?”
“你先看电视剧吧,瞧,开始了。”他朝房间里努了努嘴,肥皂剧片头曲的声音隐约传来,“昨天那两集我还没看呢,女主角死没死?回来你告诉我啊,我有事先去大黄那儿了,他星期天就约我了,一直没空……”他向后退两步,手扒到门边上。
“把包给我。”
终于,他看到灯光了。这么晚了,那里还排着一条长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脸上神情萧索,仿佛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不仁,眼中却泛着希冀的光。霓虹灯招牌在前方闪烁着,像是黑暗中的灯塔。
“我就知道,带这么多钱,你是去赌博还是去干吗?你这个死人,没出息的东西,败家的……”
“确定要模拟该段记忆吗?‘是’请按1,‘否’请按0。”
“哭,就知道哭,整天哭哭哭,老子做什么关你鸟事,老子去嫖娼你也管不着!”
人家张某某,今天给女友买了个戒指。王某某,明天要给老婆买个LV包。老杨,后天就带小倩去新马泰了,你看人家能带老婆去国外玩儿……
“小偷”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它们从女人薄薄的嘴中吐出来,如同锋利的刀扎向他。女人像是质问一个犯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他握包的力度更大了,仿佛听见包里的钱细碎的摩擦声。
“放屁,买烟还要带这么大的包?”
“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女人的声音沉下去,“你过来,有事跟你说。”
他需要解脱,他需要释放,现实充满了阴霾,只有偶尔晒晒太阳,他才有力量重新开始。想到这儿,他不禁捏紧了包,推开门。
老婆推开卧室门,他周围一下子被卧室里射出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头开始疼起来,可恶,还是被发现了。
他重重地点下1,这就是他的全部愿望。
拐过弯,人行道上一个女人朝这儿走来,匆匆忙忙东张西望。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老婆呢。近了才发现不是,不禁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担忧起她来。现在她怎么样了?还在昏暗的房间里哭泣吗?
屋子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空落落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只碗,这是他刻意留在这儿的。
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中,女人叉着腰的影子顺着灯光罩住他,好像一个无形的笼子。
女人何时变得这么蛮横无理了?他悲哀地想着,她刻薄的话语将他的神经压迫到极致,多年的积怨,顷刻反弹了!
她的声音软下去,但嘴还一直叨着,反正你看人家,哪个不比你好?你有能耐了买个好点儿的房啊,像这地方成天黑漆漆的,以后生了孩子,还要交择校费呢。你这样我们哪儿养得起孩子?
痛快点儿,他闭上眼。一些光影如噪点般浮现在眼前。是的,相形之下,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松开,松开,”他压低声音嚷着,在老婆面前他只能像个委屈的小姑娘,“别闹了,邻居都在睡觉呢……”
“哼,”她双手抱肩,“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我还不知道?我都问过了,你根本就没借钱。”女人连珠炮般说着,“你到底把钱花在哪儿了?”
诶,老兄,你难道不知道?啧啧,也许这儿就你没做过了。虽然做一次价格很高,高得有点儿离谱,但考虑到采用了全球独一无二的新技术,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而且绝对物超所值,如果错过了,一定会终生后悔的。到时候别怪我没跟你说。
女人快步朝他走过来,一下子拽住他的包,他拼命护住,两人在争夺中扭到一起。
他骑着老早以前买的自行车,在陡坡上艰难地前行着。只有孤独的路灯陪伴他。
找得到找不到都无所谓了。也许,那一块就插在他心里,像无法拼凑的旧时光。
估计到了。他拿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钥匙孔。还好,锁没坏。他推开门。
在挣扎中,包的拉链被拉开了,一些钞票飞出来,他们愣愣地盯着空中飘舞的钱。突然,女人像被烫到了一样,尖锐的声音刺破他的耳膜,“你最近干了什么坏事,说啊!”她的手敲在他身上,撕扯着。
“等等,你把包给我。”
他拾起碗,擦去上面的灰,露出五彩斑斓的釉彩,一如刚买的那样。铆碗的师傅确实厉害,上面几乎看不出裂纹。美中不足的是,碗沿处有一小块缺口;他以前找遍了整个屋子,却始终没找到那块碎片。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那种“恭喜您获得公证处奖金,请将账号发送至xxx”的广告,便对此一笑置之。但时间长了,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推荐,这些人推荐时脸上都挂着微笑,就像吸了毒一样,那种恍惚的笑容。
他拎着包,踮着脚向门口走去,希望她没听到。
他摇摇头,将这一切甩在脑后,这种难熬的日子,再也不能过下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去之后,他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了,她敢还嘴,就拽住她的头发,使劲往桌上捶,给她两个嘴巴,叫她再吵,叫她再闹!不,还用打吗?他要跟那疯婆子分居,不,一定要离婚!这样才一劳永逸。他很奇怪自己居然忍了这么长时间。
女人向来很精,他感到女人的目光如蛇一般盘曲着滑过来,不禁把包向后掩了掩。
“那钱呢!”女人的声音陡然抬高八度,“今天不说出来就没完!”
“妈的,闭嘴!”他猛地踹开女人,女人的腰撞在桌上,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有碗摔碎了。一块碎片轱辘辘地滚到他脚下,看着釉彩他想起来,度蜜月时在景德镇买的碗,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贵的厨具。那时候他们站在桥上,下面是澄澈的潘阳湖水和宁静的人家,她穿着连衣裙小鸟依人地抱着他,娇嫩的脸上写满幸福。那时候她还那么可爱。
“我这儿还有事,别烦了行不行?”
“没,没花哪儿。”
“呵呵,我不是去朋友家吗,送点儿礼,顺便捎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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