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一张红彤彤胖乎乎的脸突然出现在小窗口，喘着粗气，“有没有……几个，像我这么……这么大的人进去？”
在这座展览馆初建成的那几年辉煌时期，无数游客前来瞻仰超光速飞船。那是人类史上的第一艘，也是唯一一艘从深空返回的飞船，还带回了大量从35光年外拍摄的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宇宙的珍贵照片。曾经还有几个大导演来这里为他们的科幻片取景，理查德也有幸在大银幕上露过一两次面。然而没过几年，空间跃迁技术的发现，使得成本高昂的超光速飞船迅速没落。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里的荣耀了，超光速这个词汇只不过是人类征服宇宙过程中一段小小的岔路而已。
“甜点还有苹果派。”
“我已经落后时代太多了，”瑞恩挥起一只手臂，好像理查德的话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对于我来说，一切东西都要重新学才行。上次我居然被自己家的电子管家锁在厕所里出不来，最后还是砸掉了马桶逼得它报警，才有警察把我救出来。”
有一瞬间，理查德以为瑞恩会给他一个拥抱，不过瑞恩只是抬起拳头，在他胸前轻轻地点了一下，这让理查德轻松不少。
展览馆的大门在几个年轻人身后慢慢关闭，理查德仍然挂着微笑看着那里。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从抽屉里掏出账本，准备把刚才售出那三张票的收入记下来。他抬头看了看表，10点20分，他忽然想起需要打一个电话。于是他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响了九下，没有人接。理查德叹了口气，按下重拨键。当电话响到第三声时，一阵悬浮摩托紧急制动的长啸声从小窗口传进来，在售票亭里嗡嗡作响。
瑞恩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买票。”理查德一副严肃的表情，“十块钱。”
“因为超光速旅行所带来的时间债效应，给了很多科幻作家灵感。最近在科幻小说界出现出一个叫做‘时空朋克’的新流派，主要描写超光速旅行之后的种种事情。很多故事的原型，都是你。”
“……飞船上的计算机显示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我从睡眠舱里爬出来，有半边身子还没恢复知觉。”瑞恩右手向前伸出，左手耷拉在身子旁边，模仿着当时靠一只手一只脚艰难爬行的样子。“按照标准操作规程，我应该立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进行评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那样连滚带爬地挪到舷窗下，迫不及待地向外看去。”瑞恩正讲到他刚从休眠中醒来情形，淡黄色的射灯照在他脸上，反射出一种虔诚的光晕。“外面的星空虽然看上去和从地球轨道上看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知道，这是人类第一次到达这么远的地方，看到这样的星空。
“那就这么定了，晚上我等你过来。”理查德咧着嘴，“你轻点，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
他伸出手，擦了擦玻璃，水珠浸湿了袖口。玻璃外，马路对面的充电站里有几辆电动车正在充电，几个车主在充电站隔壁的小咖啡馆里等着充电完成。一个蓝色福特车的司机在车旁站着四处张望，不住地跺着脚来向寒风示威。那个司机突然发现了街对面的展览馆，他抬着头，看着展览馆上方的全息屏，一时间忘记了跺脚。然后他的目光又投向理查德所在的售票亭，理查德连忙坐正了身子，希望那个司机能够利用等待充电的时候到展览馆里长长见识，了解一下超光速飞船的点点滴滴。然而那个司机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缩着脖子走向了咖啡馆。理查德搓了搓自己的右手掌，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有了五十年的积蓄，还有一大笔国家给的奖励。这些钱足够我用了，为什么还要逼着自己去和比我年轻五十岁的人竞争呢？”瑞恩挥舞双手，发表着他的“享受”宣言。可笑的是，几十年前他告诉年轻人要去奋斗要去追求目标的时候，也是这套动作。
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理查德打了一个寒颤。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头看着正双手抱胸，一脸愤怒站在那里的瑞恩。他身上穿着目前最流行的聚合材料纤维材质的衣服，虽然颜色鲜艳而且弹性十足，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瑞恩保持得不错的身材，但理查德还是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喜欢这种看上去像橡胶套子一样的东西。他跛着脚向瑞恩又走了两步，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的右腿，紧皱的眉头稍有些放松。
几个年轻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是仍然顺从地转身向出口走去。雀斑脸的年轻人回头看了看瑞恩，又向出口方向走了几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飞快转过身，走到瑞恩的面前。
“我可以给你做你爱吃的柠檬鸡。”
“随你怎么说。”
“蝙蝠侠才是个普通人。”
“为什么不？现在的人已经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勤奋努力了，科学的发展给了我们享受的权力，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杰克很像你小的时候，对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而且一旦认准就一定要做到底，谁劝都听不进去，像头驴一样。”理查德喝了一口茶，他知道瑞恩正在看着他，等待着他接着讲下去。但他的双眼一直看着售票亭的大玻璃，仿佛那是一块银幕，正在上映着他儿子的一生。
“是吗？”瑞恩苦笑了一下，“里面的主人公有我这么惨吗？”
理查德坐在狭小的售票亭里，面前大窗户的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水汽，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就这么坐着，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来的顾客，凛冽的寒风从小小的窗口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理查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陪着瑞恩干笑。
“什么？”
“这个……嗯，这是真的？”瑞恩显得有些吃惊。
“这个……”瑞恩还有点犹豫。
“我在他们心中就像那些超级英雄吗？”这次瑞恩的声音更轻，不知道是在和理查德交谈，还是在自言自语。
“还是有些科幻迷之类人的对它感兴趣。”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批游客，不过理查德没把这些也告诉瑞恩。
一种说不出的气氛出现在这小小的售票亭里。一时间，理查德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和瑞恩一起在自己家阁楼里，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后，就这样沉默着躲避彼此的目光。他保持着自己的姿势，不想打破这种气氛。
瑞恩紧闭双唇，盯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仿佛真的在思考那个男孩的话。半晌之后，他抬起头，吸了口气，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呃……有一部分人眼里，超光速飞船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没有价值。”瘦高个看了看身旁的同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脸更红了。“在我们看来，超光速飞船是人类技术的高度结晶，是整个人类共同努力追求的结果。而现在，跃迁技术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或者货物在宇宙各处穿梭。不过，跃迁技术虽然应用广泛，但是其中的原理仍然没有研究明白。很多人认为，人类在跃迁技术上走了一条捷径，但是人类的精力已经从深度向广度转变了，他们兴奋地通过跃迁门奔向宇宙各处，各类科学也全力转向开拓新领土的应用类研究。于是人类在科学上的进步相当于停止了，地球上的资源将被分散到宇的各处，不久的将来，等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而超光速飞行，将是人类最后的丰碑。”瘦高个看了看同伴，几个年轻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尊敬的游客们，”理查德故意扬起手臂，露出胳膊上的表，“本展览馆闭馆时间到，请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排队从出口离开展览馆。本馆真诚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可是……”雀斑脸还想再说，但是瑞恩的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打断了他。
“我倒要去看看他们为什么还会怀念那堆垃圾。”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一丝笑意已经挂在了瑞恩的嘴角上。他放下手里的相框，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理查德笑了，他知道瑞恩说的是实话。
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最终脸一红，又闭上了。瑞恩意识到了这点，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目光里透露出交流的渴望。
“你这是第一次邀请我去你家，我从来都没去过。”
“一个人，也能创造奇迹。”雀斑脸上前一步，俯视着瑞恩。几秒钟之后，他俯下身子，坐到瑞恩对面的地板上。“这句话是美国队长说的，他在二战时飞机失事，被冻到冰山里，等人们再次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70年代之后了。和你差不多。”
“听着，孩子，现实世界可不像漫画书里画的那么简单。”瑞恩双手按着年轻人，看着他已经憋得通红的脸。“也许你们应该多出门走走，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有多黑暗。”
“那孩子还真的去了纽约，不过他根本连环球互联的大厦都进不去，于是他打算跟踪安德森，还拦他的车。他妄想着当安德森的生意伙伴，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说到这里，理查德突然干笑两声，“最后还是我从警察局里把他领回家的，从纽约回来的路上，他还一直坚信安德森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于是他终于下决心自己做出个样子，在那之后他终于不再胡思乱想，开始脚踏实地地计划起未来。”
“嗨，你怎么了？”那个穿着淡蓝色运动服的年轻人问。
于是他打破了自展览馆成立五年以来一直遵守的准则，在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关掉了售票亭上的宣传显示屏。他随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锁好了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展览馆。
“那么我也该走了。”瑞恩向自己的摩托走去。
“赢得你在乎之物的方法就是为之而战！这是绿灯侠说的。”雀斑脸注视着瑞恩的眼睛说。
“这里有互动解说员，有关超光速旅行的知识她们都知道。她们的数据库里甚至包括有关你的一切，不信你去问问她们你是多大才不尿床的。”
“还有蜘蛛侠。”小胖子补充道。
“不过……”瑞恩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还有一件事。”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重重地握了一下瑞恩的手，然后转身向在出口处等待他的同伴们快步走去。
小窗口外传来了说话声，理查德立刻打起精神，看见几个年轻人站在售票口外小声地交谈，一个带着黑色胶框眼镜、鼻梁上有雀斑的小伙子递进来几张钞票。理查德点点，收好，把零钱和票递出去。他想向这些久违的顾客微笑一下，可是那个小伙子却将目光挪向了别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小胖子喊道。
瑞恩撇了撇嘴，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那是一辆“游者7型”摩托，全钛合金的车架，粗犷且线条感十足的黑色碳纤维外壳上喷涂着红色火焰，车身下的四个悬浮模块在静止状态下也发出幽幽的蓝光，一旦爆发起来，这辆车的最高时速能达到350公里，极端条件下甚至可以悬浮至5米的高空。这些数据突然出现在理查德的脑海里，尽管他对这种刺激的玩意毫无兴趣，但是有一段时间杰克很想要一辆这样的车，反复在他面前描述了无数遍它的优点，在无意识中，这些数据已经牢牢地烙在他的脑子里了。
“见鬼。”最终理查德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想看他吹牛的样子。”
“可是……”男孩也跟着站起来，两颊激动得有些发红，脸上的雀斑反而显得淡了。
理查德捧着杯子，享受着蒸汽夹着茶的清香扑到脸上的感觉。他看见瑞恩正在仔细端详摆在桌上的相框。那里面是理查德的妻子凯瑟琳和儿子杰克的合影。
理查德开始揉搓右手掌上厚厚的老茧。几秒钟之后，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左腿使劲踩在地上，右手用力撑住桌面站了起来，小心地挪动着右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售票亭。
瑞恩接过瓶盖，打量了一下四周。售票亭很小，只够放一把椅子和一张办公桌，椅子背后的墙上是瑞恩身穿宇航服的大幅照片，瑞恩故意扭过头不去看它。这时理查德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于是瑞恩一侧身坐在了办公桌上。
“我怎么……”瑞恩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我怎么放纵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瑞恩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你出来，我要和你说清楚这事。”
“你都听到了？”瑞恩显得有些意外，他侧着头，牙齿咬着上嘴唇，仿佛对这种对话很不适应。“见鬼，我是你哥哥，那些话我当然不会对你说。”瑞恩耸了耸肩。
“过了很久，我才从舷窗旁离开，走到驾驶台前，用照相机对着周围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我把这些照片输入电脑，开始运行计算程序。如果不搜集新的信息进行定位，我连地球在哪儿都不知道。接下来的第三步……”瑞恩严肃起来，他站直身体，做出坐在驾驶台前的姿势，“我打开了无线电，用所有的波段对那片空间发出了人类的第一条信息——
“刚才那些话，”理查德轻声说，“你怎么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我是来自地球的人类，我代表地球上的全体人类……”理查德默默地跟着瑞恩念道。这一段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有时在闭馆以后，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坐在飞船的驾驶室里，想象自己和瑞恩一样，面对着未知的宇宙，说出人类对它的问候。
“唉，我这是骗谁。”好像是突然失去了力量一般，瑞恩顺着雕像滑坐到地上，“参加远航任务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一心想做一番大事业。我放弃了一切，终于得到了这个地球上唯一的职位。没错，我是完成了我的工作，去了深空，又回来了。我得到了掌声，得到了赞美，还有人以我为榜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去了人类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但是回来之后，却连一个家都没有。”他仰着头，顺着雕像手指的方向看去，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更惨的是，德国人一夜之间掌握了跃迁技术，他们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到达了我花了好几十年才到达的地方，结果发现HD85512B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这意味着我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徒劳。现在，人类只用四个小时就能到达开普勒22B，那里距离地球600光年远，据说明年就要在那里建立基地。提起超光速，大家都认为只不过是人类犯过的一个错误罢了。而我宁愿牺牲一切换来的结果，也是一钱不值。”
“生命不会赋予我们目标，而是我们赋予生命意义。”瘦高个庄重地说。
“你的好意我领会了，但是我没有超能力，也没有拯救地球的觉悟，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一个过时的老古董好了。”
理查德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马路对面的充电站，一辆银色的卡迪拉克正停在那里充电，车身上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
瑞恩看向理查德，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他慌忙转开视线，试着找些其他话题。
“你也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去你家，可是我知道你住在哪儿。”理查德愤愤地说，“我一个星期至少要去你那里三次！不然你早被垃圾和酒瓶埋住了。”
“这么说你宁愿我一直留在宇宙中自生自灭，就算死了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活着是吗？”
走出展览馆大门，此时浓密的乌云已经渐散，阳光透过缝隙照在地面上，带来一丝温暖。
“等等！”理查德对着窗口大吼道，吓得瑞恩一哆嗦。
“你这个老家伙，是你把我的朋友都轰走了吧？”瑞恩站在售票口的窗外怒吼着，手重重地拍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还会有人来这里？”瑞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理查德把电子门票递出去，“我以为超光速飞行早就被人抛弃了呢。”
“我说你……”理查德还想再阻拦，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把这个拿上。”
瑞恩走到自己的悬浮摩托旁边，又回头仔细看了看这座展览馆。
“我已经七十五岁了，没有什么地方会给一个七十五岁的人提供职位的。”
“别人可以，但是你不可以！”理查德提高了嗓门。
理查德抬起头，看到瑞恩正从摩托车上下来。他眼眶黑青，面色苍白，头发蓬乱，再加上脸上有些扭曲的怒容，活像刚刚复活的厉鬼。
“怎么？”
“见鬼，我可没有那样说过。我只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充满活力，去干一番事业。你知道有多少人把你的照片挂在自己床头，然后成功了吗？你才三十出头啊。”
“结果我被爸爸痛打了一顿，而当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的你脏兮兮地出现在家门口时，妈妈给了你一个拥抱。”
快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看还在原地站着的瑞恩，“进来吧，喝点热茶。”
几个年轻人沉默了，瘦高个不安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你别再干涉我的私生活了。”瑞恩舔了舔嘴唇，“我有我的生活方式。”
售票亭里剩下了理查德自己，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喝了一口茶，翻开笔记本，拿起笔却什么都没写又放了下来。他左右看了看，想找找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记得有一次，他非要去见卡尔·安德森。”理查德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卡尔·安德森这个名字对瑞恩毫无意义，于是解释道：“卡尔·安德森是环球互联的首席执行官，是当时世界上公认的最有才华的人。杰克那傻孩子坚信自己有一个点子可以卖给安德森，于是打算去纽约见他。我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结果有一天他偷了我两百块钱就自己跑了。”
瑞恩显得有些惊讶，他答应一声，也跟着走进售票亭。
“尽管有七十年的差距，但是他在二战时期的战斗经验以及他所坚持的正义精神使他成为了复仇者联盟的精神核心。”雀斑脸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自己的话在瑞恩的脑子里沉淀下来，然后他接着说：“你也可以。”
瑞恩一直盯着那只手套，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瑞恩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潇洒、自信和高高在上的表情不见了，现在在他脸上挂着的，是一副迷茫的样子。
“对，对。”窗口外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该死，来晚了。”说着转身向展览馆的大门跑去。
“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雀斑脸走到两个人之间，制止了他俩的争论。
也许正是他自己对瑞恩的偏执看法造成了两个人现在的矛盾，其实责任在他自己。理查德想着，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瑞恩和理查德并肩站着，目送那几个年轻人离开。
“门票，没有这个，就连‘宇航员本人’也进不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理查德等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先开口打断瑞恩的沉思。
理查德看着几个年轻人带着敬仰的表情走进展览馆，一股自豪的感觉涌了上来。现在，至少这些科幻迷还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圣地。
“怎么了？”那张脸又回到窗口前。
展览馆分三个厅，最前面的大厅陈列着一些飞船上的零件，比如回归大气层时烧毁的隔热层，着陆时减速用的降落伞，还有飞船各个功能部分的拆解模型。四面的墙壁上有瑞恩在35光年外拍的太阳系以及编号HD85512B行星的照片，有的已经褪色发黄了。本来一号展厅还有一台全息投影仪用来滚动播放飞船升空以及回归时的影像资料，不过已经很久没开启过。
“这是科幻小说里写的。”年轻人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们认为这样的事很可能发生。”
“你……你……”理查德试着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是家里的骄傲！是全世界的英雄！你为了追求你的事业，把我们留在地球上。整整五十年，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和我的心情从为你骄傲变成了为你的孤独而悲伤，最后终于坚信了你付出的一切，以及我们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接受了你是为了一个伟大的事业而牺牲了亲情、不会再回来的事实。这五十年里我一直在向人们讲述你的故事，诉说你的点点滴滴。我崇拜你，崇拜了五十年，然后你回来了，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把这里管理得很不错，真的。”瑞恩说。
“你的内心定义不了你的价值，你的行为才能。”突然，雀斑脸的男孩朗声说道。
“那些机器只会死板地回答问题，我想他们还是更想和真正了解超光速旅行的人，比如说宇航员本人聊一聊”
理查德停下来，啜了一口茶，他看了看瑞恩，但瑞恩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没有回应。
“你怎么不早说！”瑞恩重重地在理查德肩膀上拍了一下。
理查德再次把目光投向正看着相框发呆的瑞恩，突然发现瑞恩与杰克之间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倔强，他们的叛逆。一直以来理查德把瑞恩当成偶像，当成他心目中的英雄。可实际上瑞恩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和普通人一样愚蠢，一样不知道天高地厚。
理查德感觉到瑞恩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然后看到瑞恩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像美国队长？”瑞恩站起身，现在换成他俯视着雀斑脸的男孩，“真是可笑。”
“那是什么？”
理查德不忍再看瑞恩挖苦这几个真诚的年轻人，他轻咳一声，一瘸一拐地走进二号展览室。
“那是我的party，你管不着。”瑞恩弯着腰，侧着头，透过售票口的小窗户怒视理查德。
屋子里还保有一丝热气，窗玻璃上的水雾已经凝成水珠滑下来，画出一道道扭曲的水印。理查德端起保温瓶，给自己倒出一杯热茶，又倒了一些在瓶盖里递给瑞恩。
“也许他们会有些技术问题想问，我可以给你当当义务解说员。”
“竟然把我比作漫画里的人物。”瑞恩干笑了几声，轻声说。
“我说的都是超级英雄，蜘蛛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运动服瞪着眼睛对小胖子说。
瑞恩站住了，他转过身看着理查德，双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但没多久又放了下来。
“你打算干什么？”理查德问。
“明知道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但仍然义无反顾地去做，这就是英雄。”
“这太不公平了，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历险故事，而不是那些经过官方美化修饰的宣传辞令。”理查德顿了顿，“我想我有这个权利。”突然他发现自己正在用几岁小孩的口气和瑞恩说话，而他现在已经68岁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直到不小心把重心挪到了瘸腿上险些摔倒才停止。
“又过了几年，他们终于接受了你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他们卖掉了老房子，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东西都寄给了我，之后搬到了乡下，那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儿子是宇航英雄，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儿子，有好几次，都把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安在了我身上。”理查德眼前有些模糊，他扭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总之，尽管他们忘掉了一些事情，但是他们的晚年确实过得很幸福。”
瑞恩还想再出言讥讽，但是理查德正怒视着他，于是他收起了脸上戏谑的笑容，“嗯……谢谢你的忠告。”他严肃地伸出右手，“我会想一想的。”
“他们都是些蹭吃蹭喝的家伙，哪里是你的朋友。”理查德抽抽鼻子，不紧不慢地回答。随着瑞恩声音传进来的，还有一股酸臭的酒气。
“那么，晚上见！”
“没办法，一会儿我把我的住址发给你。”
“我怎么就不可以了？”瑞恩反问道。
“有，其中有一个带着眼镜，脸上这里还有雀斑。”理查德比划着，形容出刚才来的那个年轻人的样子。
“别胡说了，你的生理年龄才三十三岁。”
“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样？”
二号厅被理查德称为“瑞恩厅”，里面展出的全是瑞恩的私人物品。瑞恩穿过的宇航服，参加训练以及与当时的各界名流会见的照片，还有其他一些瑞恩使用过的小玩意儿。展厅中间是一樽瑞恩穿着宇航服眺望宇宙的铜像，此时瑞恩正斜靠在自己雕像的腿上，诉说着他的经历，同时享受着年轻人崇拜的目光。理查德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参与那些年轻人的聊天，而是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就像许多年远远地看着瑞恩和一群看上去很酷的大孩子们到处疯狂一样。
瑞恩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看着脸上仍带着笑意的理查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手舞足蹈的瑞恩突然停止了叙述。他张着嘴，保持着说话的样子，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某处，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和他身后的雕像一样质地的东西。理查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只破旧的棒球手套，理查德记得那大概是瑞恩十来岁时爸爸送给他的礼物。
“你们这是干什么？”瑞恩被几个年轻人突如其来的表现弄得有些发懵。
理查德长叹一声，他低下头看一阵风卷着地上的纸屑从两个人身边掠过，纸屑擦过他皱巴巴的灯芯绒裤子，翻滚着越飘越远。他缩了缩脖子，“真冷啊，这该死的天气。”说完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售票亭走去。
“你喝太多酒了，上个厕所都会摔得鼻青脸肿的，也不怪电子管家认不出你。”
理查德把门票递给瑞恩，期待着会有一个默契的微笑，然而得到的却是获胜之后挑衅的表情。这个小鬼。
“历史上的英雄们都失去了许多东西，但是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更加坚信自己所坚持的东西。蝙蝠侠、超人、闪电侠，都是。”运动服说。
说完，瑞恩又向其他三个年轻人扫视了一眼，带着故意做出的轻蔑目光。
“什么？”瑞恩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你学会了妈妈的柠檬鸡？”
“当然！”理查德笑了，“这里是我的骄傲。”
“你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两三年吧。他们会时不时地，在天气晴朗的晚上，去郊外的草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猜测你到了什么地方。为了了解你的旅程，他们两个人读了很多天文学方面的书，差不多算半个专家了。甚至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能听到他们两个人在争论超新星白矮星什么的。”理查德欠了欠身，挪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可是时间越长，对宇宙的了解越多，他们就越明白你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已经在他们的生命中消失了。妈妈开始埋怨爸爸，而爸爸渐渐变得沉默起来。我越来越受不了家里的气氛，但是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对我的忽视。他们会用好几个小时来争吵你的离开是谁的原因，然后又坐在一起回忆你的童年。但是每次我拿回了全是A的成绩单时，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于是我离开了家，想到大城市找找机会。”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瑞恩摊开双手，表示认输。
他左手大拇指在右手的老茧上使劲搓着，但右手却没有任何感觉。他再次看向大玻璃，不过这次，他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了瑞恩的那辆悬浮摩托车上。
“你只不过想再过一次当偶像的瘾罢了。”
“不如这样吧，”理查德接着说，“我们挑个时间，要不就今天晚上，到我家去。我们一起吃顿晚餐，你好好给我讲讲你那些故事。”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卡车司机撞向我们的话……不可避免地，理查德又开始做这种重复了无数次的假设。
“我这是为你好，”理查德并不畏惧瑞恩的眼神，他抬起头，与瑞恩对视着，“你不能再这么放纵下去了。”
“还真的跟我一样，”瑞恩露出会心的笑容，“我也干过这种事，不过那次我是为了去看‘暴风雨’乐队的巡回演出，你还替我打掩护来着。”
“什么生活方式？每天和不了解、甚至不认识的人花天酒地，就这么堕落一辈子吗？”
“嘿！等一下。”理查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