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
作者:滕野
“五,四,三,二,一,发射!”
“您认为呢,警长?”杰里耸耸肩,“不需要给养,不需要医疗服务,靠阳光和雨露就可以活命——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士兵吗?”
在离地约两千八百千米的高空,毫无预兆地,“新世界”号庞大的躯体突然爆裂,炸成了一团无比灿烂的烟火,连漆黑的宇宙空间都为之短暂地闪亮了一下。杰里昂起头望向窗外,尽管他不可能看到那发生在外层空间的大爆炸,但他仍然感到无比骄傲。
“您问到点子上了。”杰里终于露出一丝苦笑,这是他踏进局长办公室后的头一个表情,“我们要是知道,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我们制造的唯一一个树人原型体从实验室逃了出来,他就是这几天游荡在纽约的绿色幽灵。您应该做好最坏的准备,据我估计,他可能已经进行了六次分裂,也就是说,您必须把六十四个树人一网打尽。”
“我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战争很快就要来了,旧人类会为他们的愚蠢和背叛行径付出代价,罗姆。”
哈伦一路跟着这个怪人,背上冷汗直冒。他一手握着枪,一手握着兜里的手机——只要按下一个按钮,一封事先写好的邮件就会在两秒后送达杰里的邮箱,五分钟内,中央公园就会被尖端技术局和纽约警察局的人彻底封锁,这是哈伦最后的王牌。弯弯绕绕地走了六七百米,树人忽然停下脚步——“到了。”他说。
“我向您保证,这是科技的产物,不是那些神秘兮兮的玩意儿。另外,请不要相信外界的流言,我们尖端技术局从来不碰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杰里毫无表情地说道。
两个怪人的低语被酒吧里的喧嚣淹没,他们结账后离开了酒馆,像凡人一样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跟我来。”回答只有三个字,简洁,有力,不容抗拒。
中央公园占地三百四十公顷,树人并没有留下具体藏身之处的信息,但这难不倒哈伦。他曾经做过中央公园的巡逻人员,熟悉这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就像熟悉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老警长笑了笑,“得了,都过去了,眼下可别再出什么差错啊。”
“这些树人的智商有多高?”哈伦颓然坐回椅子里,问道。
杰里风衣的下摆消失在门外后,哈伦愁眉苦脸的表情立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讥讽的笑容,“一帮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学究,离了机器你们还能干什么?真出了篓子,还不是得我们这些大老粗替你们擦屁股?”愤愤地低声咒骂了几句后,哈伦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展开一张纽约市地图,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用笔把树人出现过的每一个地点标记了出来,又按时间顺序把各点相互连接——
纽约,曼哈顿。
“你是纽约的警察局局长吧?怎么会找到中央公园来?”引路的树人问道。
“什么?”哈伦下意识地张开了嘴,雪茄差点掉在桌子上。
“附耳过来。”哈伦招招手。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杰里的表情渐渐由愤懑变成吃惊,继而转为狂喜……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们来自同一母体,像兄弟一样平等,比姐妹更加亲密。但为了方便,你和我交流就行了,叫我伯纳吧。”引路的树人说道,“我很惊讶,你怎么敢独自来到这里?”伯纳问。
“我在这儿。”一根“树枝”从一旁伸过来按下了枪管,哈伦扭头望去,那是一个皮肤颜色十分黯淡的人,不仔细看的话,在夜色里很容易把他误认为一棵小树。
“罗姆,旧人类低估了我们。”
“火星。”一个“新伯纳”说道,口气里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你啊,你还真是个认死理的书呆子!”哈伦用雪茄指着杰里的鼻子骂道。
“你们拥有比福尔摩斯好得多的条件,更何况,警察的工作本来就是大海捞针。”杰里无动于衷地回答。
“不,‘树人’就是字面的意思,指的是植物与人混合而成的生物。”杰里摇摇头。
别无选择,哈伦费力地抓住铁栅栏向上攀爬,同时小心不让栅栏上尖锐的装饰物划破裤腿。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他暗想,纽约的警察局局长竟然会像贼一样溜进这座城市治安最差的区域。
“你走错地方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哈伦把显示屏转过来面向杰里,“三天来,纽约各地突增了许多不明现象的目击报告,据目击者描述,他们都看见了你所说的那种怪物,但其高度从一米五到两米不等——而且,有两例报告时间上只相隔一分半钟,地点却是在纽约的南北两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喜欢和幽灵或鬼怪打交道。”
他们面前横着一条淙淙流淌的人工小溪,几十个高矮不等的人从幽暗的树丛中围了过来。
“在实验室里,我们把他关在一具高强度玻璃培养槽中,那玻璃是军工产品,可以顶住机枪的正面扫射——”杰里又露出一丝苦笑,“但我们低估了植物的力量。您见过树木从亚利桑那州光秃秃的岩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情景吗?那些木质的根须能把花岗岩硬生生挤成粉末,更别提我们的玻璃培养槽了!”
杰里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听了十几秒,随后一脸凝重地挂断了电话,“警长,为自己庆贺吧,今天你将有幸看到真正的国家机密。”杰里把随身带来的手提箱拎上桌面,打开盖子后,一幅立体影像啪地弹了出来—— 一个一米半高的绿色小人儿浮在箱式显示仪上方缓缓转动,“这是尖端技术局保密级别最高的成果之一,代号:‘树人’。”
环顾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木,哈伦不得不佩服这些树人的智慧。藏木藏林,整个纽约恐怕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隐匿之所了。
今夜注定是个奇妙的夜晚,他想。
“哦?”哈伦讽刺地笑了一声,从桌上抓起一张纸抖得哗啦啦响,“绿色人型生物,身高一米五四——就这个?你们尖端技术局让我们找的是来自火星的小绿人吗?”他啪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在人口两千万的纽约市寻找特定目标,还只有这么点线索,难道你以为我的手下个个都是福尔摩斯?”
“麻烦你告诉我们的‘父亲’杰里,”伯纳说着,身体开始沿脊椎往两侧缓缓拉开,“我们是天生的战士,人类斗不过我们的。”说着,他的头颅裂成了两半,每一半各自生成了一个新的脑袋,“只要有一块组织仍然完好,我们就能像蚯蚓一样重生为新的个体。”伯纳的两张嘴同时翕动着,他的胸膛伸展得越来越宽,“你们已经拥有了一颗星球,作为一个新生的智慧种族,我们要求同样广大的生存空间。”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像草履虫那样沿身体中轴线“分裂”成了两个瘦小的人。
哈伦和杰里站在高台上,看着四百多个沉默的树人从他们脚下走过。人类社会对树人的分裂进行了严格限制,四百名树人已是人类航天技术运载能力的极限。在夏日的阳光下看去,树人们的皮肤显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就像是一片会行走的森林。
“六十四个?”警长蹦了起来,“你们当初怎么没看好这怪物?”
不久,“树人”正式走进了公众的视野。一时间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民众的震惊与恐慌持续了两个月才渐渐平息下来,许多人主张将这些违背自然规律的怪物全部消灭,但更多人选择了接受树人的存在,把他们当做与人类平等的智慧生物看待。经过半年与树人的艰苦谈判,联合国通过了树人的提案:人类社会把他们送往火星,允许他们开拓自己的殖民地,但前提是树人必须全体离开地球,连一个细胞都不能留下。
“嗯?听着跟植物人倒很像,难道你们拿了纳税人的钱,研究的就是如何把人搞成脑死亡?”哈伦刻薄地说道,“要是这样,你该去州立监狱拜师,那些酒驾的司机可比你们做得更漂亮。”
自人类迈入航天时代以来,头一次把这么多人送往星空。“我们在见证历史。”哈伦感慨道,喷出一口雪茄烟,“所有树人都到齐了吗?”他问。
三年后,休斯敦航天中心。
“当然。”杰里淡淡地回答,“尖端技术局要监控几百人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们谁是头儿?”哈伦问。
“那只是个偶然的纰漏!苛求我们做得十全十美是毫无道理的!”杰里被刺痛了自尊心,反驳道。
这两人正看着吧台上小电视机里播报的新闻。这段时间以来,“新世界”号爆炸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官方宣称,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不错。看来旧人类也不全是榆木脑袋。”另一个树人赞许地说道。
“那,你们又怎么让这些……”哈伦努力寻找着恰当的字眼,“嗯,这些新人类对我们俯首帖耳呢?”
“那么,就多多拜托了。”杰里合上箱式显示仪,匆匆走出了哈伦的办公室,神情显得有些憔悴。
他背上的汗毛不由竖了起来。
人类建造过的最大飞船“新世界”号腾空而起,十五只并联火箭咆哮着把它重达三千二百吨的机体送上蓝天,发动机喷出灼热的火流,划下横贯苍穹的壮丽尾迹——“平流层,电离层,散逸层……”杰里在控制室里盯着屏幕上火箭上升的轨迹,心里默念道,“就是现在!”
“你是……”哈伦舔了舔嘴唇,“树人?”
哈伦不得不承认,这一轮交锋他输了。“博士,”他口气和缓了下来,“你还在耶鲁大学为毕业论文犯愁的时候,我就是个老资格的警员了。论抓人找人,我比你内行得多。我们最怕的就是情报不足,既然尖端技术局向我们求助,那就应该开诚布公。”他往桌子下面瞄了一眼,那里放着杰里随身带来的一只手提箱。哈伦不禁感到好奇,这位尖端技术局局长的箱子里锁着什么秘密?
“没错,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留了后手。我们的同胞已在他们眼皮底下渗入各行各业,我们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洛奇。”
十分钟后,哈伦吹了声口哨,“哟,果然不出所料。”
“警长,除非高层批准,否则我无权提供更多信息。”杰里一板一眼地回答,“顺便说一下,我念的是麻省理工,而且我也从未为毕业论文犯过愁。”
“这树人是派什么用场的?”哈伦又问。
地图上出现了几个硕大的字母:CENTRALPARK。
“具体技术细节我就不说了,您也不会感兴趣的。”杰里把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简单地说,我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物种。树人皮肤表层的细胞中富含叶绿体,可以通过光合作用获得能量,通俗点说,只要晒晒太阳再喝点水,他们就永远饿不死。另外,他们既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进行有性生殖,也可以无性繁殖,像分蘖的小麦那样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树人还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即使身体重要部位被子弹射穿,也能迅速产生愈伤组织,其复原速度超过人类的五十倍……”
哈伦咽了口唾沫,把兜里的手机攥得更紧,“杰里说树人原型体学习过军校科目,那他——或者说你们——就不可能不清楚四处抛头露面的风险。所以我想,你们频繁地出现在纽约各地一定别有原因,八成是在给我们留下什么暗示。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那个案子里犯罪嫌疑人向警方传达讯息的方式和你们很相似。”
“结束了?”哈伦缓缓摁熄了雪茄。
哈伦往树林深处走去,经过一个流浪汉聚点时,他故意驼起背让自己显得更苍老,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苦老人。流浪汉们点起的篝火很快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周围越来越阴暗,茂密的枝叶遮蔽了曼哈顿的灯火,哈伦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远离人间,前往一个被遗忘的国度。
哈伦震惊地听着,丝毫没察觉到嘴角叼着的雪茄已有小半截燃成了灰烬,“你们搞出这东西来,就没考虑过一旦泄露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警长难以置信地问,“你想没想过这会给民众造成多大恐慌?还有,创造新物种,这简直是在挑战,不,是在颠覆人们固有的伦理观念!你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上帝吗?”
“这是讹诈,对全人类的无耻讹诈!”杰里在尖端技术局办公室里来回踱着大步,他的下属们头一次见到局长这么激动,但哈伦却只是不紧不慢地点了根雪茄,“依我看没什么不好,就照他们的意思把他们送上火星去嘛,他们不怕冷,不怕晒,打不死,有水就能活,把他们往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扔,随他们折腾去吧!只要能把这些瘟神从地球上弄走,什么都好说!”
“也许是因为好奇和冲动吧,我很多年没有冒险过了。”看到树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哈伦松了口气,“我对你们这个崭新的人种很感兴趣——”
是邀请,还是挑衅?哈伦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又沸腾了起来,给四肢源源不断地灌进动力,这种感觉他已快十年没有过了。
“哦,天哪,我恨死这些书呆子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警长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
“放心。”杰里冷冷道。
“咳,我毕竟老啦。”翻过墙头后,老警长擦了擦挂在白发上的汗珠,喘息道。
“很抱歉,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您了。”哈伦对面的中年人冷淡地耸耸肩,脸上丝毫看不出焦虑的神色。
中央公园在晚上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里面可能藏着吸毒者、妓女和醉酒的流浪汉,尽管哈伦不愿承认自己的辖区内还有这样藏污纳垢的场所,但现在他必须正视现实。站在公园紧闭的大门前,哈伦犯了愁。今夜这次出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此他无法找来管理员打开这扇门。
纽约警察局局长哈伦叼着一根雪茄,皱紧了眉头盯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报告。他抬起头,冲桌子对面喷出一口深灰色的烟雾,“杰里博士,我们在找什么?”
“天哪,说得真轻巧,”杰里双臂一扬,“你知道这需要多强大的技术支持吗?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那些一毛不拔的纳税人会活活扒了我的皮!”
“科学进步总是需要冒险的。至于社会伦理更是一个笑话,古代的印加帝国把协助妇女流产定为死罪,而现在,这样的手术早已司空见惯。”杰里反驳道,“道德标准总会随时代而变化,迟早所有人都会理解我们的。”
杰里愣了愣,“怎么?”
“哦?”哈伦又露出了那讥讽的笑容,“那原型体是怎么跑出来的?”
“中城区新增一例目击报告,市民贝克先生描述的不明物体与目标相似度为90%……”
“绝不比你我差。这名原型体已经在尖端技术局里生活了十八年,其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甚至还修习了军校科目。”杰里回答,“所以,千万不要低估他。”
兴奋归兴奋,哈伦并不冒失,多年的从警生涯让他学会了谨慎,他知道在黑夜里,生命是何等脆弱。出门前,他仔细擦拭了自己的佩枪,还带上了两个备用弹夹。
哈伦畏缩了一下。孤身与六十四个对手争论哪一方更加高贵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好吧,你们有什么想让我转达给人类社会的吗?”他挺了挺胸,努力使自己显得不那么胆怯。
“人种?”伯纳打断了他,“我们可不这么认为。我们比你们高贵得多。我们推倒了分隔动植物界的屏障,我们看你们,就像你们看低等的猴子一样。”
“多亏你的好主意。”杰里难得地笑了笑,“想把他们安全送达火星千难万难,但要让他们在中途完蛋简直易如反掌。我们只不过在隔热瓦上动了点小手脚而已。飞船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坠入大气层,并在与空气的剧烈摩擦中燃烧殆尽,那些可怜的树人将灰飞烟灭,连一块皮肤组织都剩不下。就让他们的灵魂不得安息,永远游荡在冰冷的宇宙中吧。”
哈伦面带忧虑地摁熄了雪茄,“我现在不敢保证什么,只能说尽力而为。你先回去吧,有进展了我会通知你。”
一家小酒吧里,服务员不停地瞟着坐在最里面的两位顾客,奇怪大夏天怎么居然有人像阿拉伯人一样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滑稽可笑的面具。
哈伦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再……再给你们一颗星球?”他结结巴巴地问,“难道你们要到月亮上去?”
“皇后区新增一例目击报告,市民肖特先生描述的不明物体与目标相似度为80%……”
人类还是赢了。妄图挑战你们的创造者,真是愚不可及。
哈伦猛地转身拔出了枪,“谁?”他低吼道,“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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