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地在仪表盘上投了票，然后把它投入圆筒，重新封好，放回到箱子里。箱子回到地下，盖上铁板。

乐乐突然警觉起来，“不行，妈妈说过，机器人都是坏蛋。”

我默默走开，继续向前。库克赶在前头给我开路。我们很快走出了林荫道，进入一片开阔的山坡。库克突然跑了起来，它跑上一个高高的土坡，向着远处张望，显得非常警惕。我跟着走上去，顺着库克的视线望去，看见一片奇怪的建筑。那是几个窝棚，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简陋至极。窝棚外挂着几件衣物，有人正在走动。刚才死掉的那个人，也许就属于这里。

忽然，我看见一幢奇特的塔楼，塔楼上，似乎陈列着一具具白花花的尸体。塔楼一掠而过，我没有看清。

是的，我将在这里沉睡，伴在心爱的人身边。哪怕人鬼殊途，我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

“没有。”

然后是漫长的三分钟。电梯不断移动，时而向上，时而平移，时而向下，最后，它一直向上，向上，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

“想。”他忙不迭地点头。

库克。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在这东方城市，尤其如此。不过，这至少比东亚主机这样的称呼让人感到正常。

我把手按在白亮的铁皮上，这是一个身份验证系统，它正在核对我的DNA。核对无误后，铁皮下传来一阵气压泄漏的声音，随后，某个东西缓缓从地下升起，最后完全暴露在我眼前。乐乐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奇怪的金属罐。

“我们走吧。”我拉着乐乐的手，“我们去前边看看，然后就回来。让机器狗陪着你玩好不好？”

我转身，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青芬！我缓缓地在字迹上摩挲着，露出一个微笑。

库克猛然伸出了头和四肢，“主人，您可以蹲下，我来给您止血。”它靠在我的脚边，抬着头，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看上去可爱得让人无法拒绝。

当旋涡停止转动，我看见了盒子之外的天空。天空呈现出些微红色，仿佛没有云彩的傍晚太阳刚落下山时天空的样子。

“乐乐，跟着我！”我招呼孩子，然后身手矫健地向着半山腰爬去。

“所有城市之外的地方都已经被废弃。那里是野地，除了自然，没有人工的东西。可能会有一些遗迹。东亚主机也没有这些信息。”

“您是否需要回到梦境中？您可以在任何环境中走动。”女声回答我。

“但是走到那儿需要三个小时，您的身体状况表明，最好避免这样长时间的持续运动。”

现实和梦境是两个世界，它们截然不同，恍如炼狱和天堂。梦境中，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高楼广厦，奔驰宝马，只要能够想到的东西，我都能拥有，然而我并不想它们。

“让我出去，否则我就死在这里！”我继续威胁它。

东亚主机很快带回了主脑的回答：“为了保护您的生命，您必须留在隔离罩内。在隔离罩内，您可以随意活动。”

“检查他的DNA。”我命令库克。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透明的玻璃穹顶之下空空荡荡，仿佛一个巨大的暖房，专门为我而设。左手边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挂着衣服。我站起身，走过去，拿下衣服，利索地穿上。忽然间我的动作迟缓下来。在衣角上，我发现一个大写的“J”。这是绣上去的字母，歪歪扭扭，并非娴熟的手工。这是我的衣物！我低头打量自己，浑身上下的衣物看起来都很眼熟。没错，这是我归化入梦之前的衣服，矩阵一直替我保存着。我感到一丝温暖。

主脑：“第十八号申请暂时性通过。”

这是一个比空白稍好一些的答案。

“对不起，让您受惊了。”东亚主机的声音响了起来。透明的玻璃底瞬间变成纯黑色，然后变出了地毯花纹。我松了口气。

电梯悄然下降，最后消失在地面之下。我站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所在，城市的玻璃巨墙至少在百米之外，静静地横在那儿，把世界隔绝成两半。城市在玻璃墙内，就像玩具一样漂亮。太阳被玻璃挡住，透过玻璃，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圆球，可以直视。

东亚主机：“J的生命丧失是一次事故，该事故由原始神经元冲动引起。最近两个月中，连续发生三起类似事故，请求采取紧急措施，将原始神经元活动控制在安全范围，减少安全隐患。”

说话间，库克突然收缩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库克无法承受我的不满，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它既不能遵从我的指示带我到外边去，也无法无视我的愤怒，而东亚主机也没有给它任何指示，于是，逃避成了它的最佳选择。库克已经躲藏起来，剩下的只是一个传声筒，它已经成了供我和东亚主机对话的机器。

“不要动他！”我向着跟过来的库克大叫，“不要动他，他没有威胁。你要服从命令。”

东亚主机：“这并非只和过渡人口有关，原始神经冲动存在于所有人中，是一个随机过程，而且存在暴涨的可能。”

有了库克的陪伴，一路上显得不是那么沉闷，至少，我能听到库克的脚步声。它时不时会跑开，去玩一切它感到好奇的东西。除了模样，它就像一条真正的狗。

主脑：“过渡人口数量已经降低到六亿五千万，新人类人口则增长到十七亿四千万。十年内，过渡人口将减少到不足三亿，原始神经冲动造成的问题将进一步减少到六千万分之一。”

“喂！”我和机器说话，“到了外面，我要如何找到你？”

我没有兴趣继续争论，“问问主脑，它怎么能不让我出去！”

电梯停下，原路退回。于是我再次面对了那奇特的塔楼。

稍稍沉默之后，女声响起，“您的要求可以被执行。但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理由？您对梦境不满意吗？”

“我会请示主脑，请您稍候。”东亚主机说。

“门在哪里？”我不得不问得更直接些。

“我当然会遵守您的命令。”库克回答，它始终看着孩子，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

我望了望那笔架形的山峰。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把它带到了梦里。它就在不远处，然而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又变得遥不可及。保护生命，我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理由以限制自由。猛然间，我有了主意。

烟尘散尽，小小的村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焦土。两个巨大的弹坑冒着袅袅青烟，触目惊心。

我把库克叫过来，“库克，给你最后一个命令，带乐乐回城里去，东亚主机知道要如何安置他。”我向库克下令。

“好吧，等我需要看到的时候，我会看到的。”我打断它。我依稀记得“十万马力，七大神力”这样的描述属于一个名叫什么木童的儿童机器人，而眼前分明是一条机器狗。

我把库克喊了过来，正对着它，读出仪表盘上的字，“观察员1991号，现在进行授权。授权密码：XXXXXXXXXX。DNA验证。”

“是的，我们把人的平均寿命从一百二十岁提高到了一百三十二岁，按照人类正常的新陈代谢速度，这接近生物极限。远景目标，我们会通过辅助细胞修复的方法，在本世纪内把人类平均寿命提高到一百六十岁。”

“我要过去看看。”

“您可以出去。”东亚主机终于说出了我想听到的话，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理由？我不由一愣。为什么我坚持醒着，而且要到外面去走走？我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外边的现实世界没什么精彩之处，在归化到主脑梦境之前，人们都龟缩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龟缩在一个个格子间里，从窗口放眼望去，触目所及，都是飞快奔驰的自动机器，或者是另一边的高楼大厦格子间。楼宇间露出狭小的天空，呈现朦胧的红色，那是城市防护罩的颜色。巨大的玻璃罩将城市包围，牢牢控制着天气，没有灾害，也不会有惊喜，更不会令人赏心悦目。和梦境相比，单调、沉闷，糟糕至极。

我向着童话般的世界投去最后一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望去。

十秒之后。

乐乐的哭声渐渐停下。我找了块大石头，把他放在石头上。我倚靠着大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有些什么本领？”

道路直抵城市的边缘，那遥远的地方，沉重的天空直直落地，仿佛一堵巨墙将一切隔绝在外。这情景让我不由想起梦中的梦，在那梦里，我看见了一个红色的玻璃房。这高高在上的天幕，不正是一个玻璃房？我不由站起身，向着那微微发红的巨墙走去。库克发现我离开，赶紧跟了上来。

我听到痛苦的嚎叫。那绝对是一个人！

“你没有违反任何原则。外边是人类生存过的世界，我的生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库克，那是什么地方？”我指着那边问。

东亚主机，这不像一个名字。机器无所谓名字，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

“爱妻青芬之墓”。待我看清碑上的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已然不记得任何东西，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甚至她的音容笑貌，全都不记得了……突然一股悲意从心底腾起，无法抑制。我抱着墓碑恸哭。

库克在不远处玩耍，它试图爬上一个巨大的铁球，却总是会摔下来。忽然，它放弃了玩耍，跑到我面前，“主人，东亚主机让我问一问，是否该重回梦境。”

我终于带着乐乐上了路。他毕竟是个孩子，很快便忘了一切，开心地和库克走在一起。库克也仿佛成了一只真正的小狗，不断和乐乐嬉戏玩耍。如果不是刚刚经历了两次血腥杀戮，我会以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刻。可事实正好相反，于是眼前的情形便荒谬绝顶。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走着。

然而我不能就此赞同乐乐，“它不是机器人，它是机器狗，它是一个玩具。”我这样说。

“您可以向任何地方走。这是您的自由。”东亚主机回答。

那是手书的字，临时写上去的，仿佛刚刚凝固。那是我的字迹。

透明箱子是一部高速电梯，没有任何缆绳和牵引系统，它似乎沿着不确定的轨迹飞行，从一幢幢大楼间掠过，快速下降。

我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慢慢恢复了平静，拿起圆筒中的另一样东西。这是一个简单的仪表盘，里边装着高能电池，可以运行三个世纪。它并不是什么大杀器，只是一个投票机而已。世界上有六千零一名观察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矩阵中生活，然后醒来。他们要对矩阵做出判断。选择很简单，是否中断伺服系统，答案只有是和否。一旦超过半数的人们选择中断，那么主脑将被隔离，所有的人类都会被唤醒，梦境世界将不复存在。

乐乐露出犹豫的神色。

这是一个双穴，两块墓碑并立，正如笔架山的形状。我仿佛停止了呼吸——这才是真正出现在我梦中的东西，我每天都面对它，却惘然不知。碑上的字被杂草掩盖，我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拨开杂草。

主脑：“原始神经冲动的发生几率已降落到百万分之四，并将持续走低，可以忽略。因而不会影响人的生理质量。”

我看到许多人在晒太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婴儿。我突然觉得有些纳闷，“哪里来的婴儿呢？”

“渴，我渴死了！”我大声说。

“执行命令。”不等库克说完，我便厉声呵斥。

它再次跑开。

主脑：“让他自由成长。如果人类有自我主张，我们不能替人类选择。他十八岁要进行观察员任务，如果届时记忆尚未恢复，可以进行恢复性治疗。”

于是我意识到自己不着片缕。外边的世界里，不会有一个人会看见我的身体，因为所有人都生活在盒子中，都沉浸在梦境里。外边的世界里，除了机器还是机器，机器是一种异类，人类的躯体是否裸露，于它们而言毫无意义。我也并不需要衣物来保暖，机器能控制温度，环境比伊甸园还要舒适。这似乎是一个多余的问题，然而它还是问了，我还是答了。

“但是这里不安全。”库克四下张望，“您的生命随时会受到威胁。”

我很快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城市的最高处，是最接近天顶的地方。俯瞰下去，城市的高楼一幢接一幢，从脚下排列到远方。高楼仿佛一个小小的火柴盒，或者是巨人的玩具模型。城市里并没有记忆中热闹，穿梭来往的机器销声匿迹，无比寂静。恍然间有种错觉，我仿佛身处坟冢之中，亡灵们都蒸发了，而我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微红的光线渲染一切，寂静的玻璃钢铁丛林透着一种波澜壮阔的美丽，仿佛凝固的乐章一般，展示着这个城市曾经拥有的生命力。

我感到身体变得温暖，浑身有劲，就像晒够了太阳的鳄鱼一般，需要动一动。我的思维也变得很活跃。忽然间，我意识到，机器正看着我，它不出声，只是因为它是一个伺服系统，如果我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我也没有迫切的要求，它只能伺服。

“只要它对您没有威胁，我当然会服从您的命令。”库克回答。

东亚主机：“乐乐归入梦境。他有强烈的潜意识。目睹母亲被杀，导致了他强迫性失忆，是否进行治疗？”

我的梦境便是如此。虽然是梦境，却也是真实，因为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方式。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是的，青芬，我亲爱的妻子，我终于想起她来。我想起她临终前微弱的气息，“J，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不要因为我而太伤心。如果那样，我死了也会感到内疚。”这句话如在耳边，眼前却只有冰冷的墓碑。

“命令明确。但是……”

这是一个时间胶囊，带着无比重要的东西穿透时光而来。我按下开关，盖子弹出。筒里有一个控制板，一张纸。

我在空无一物的街上缓缓行走。街边某处突然涌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体，轱辘般滚到我跟前，突然伸出了头和四肢。这是一个机器人，它看上去像是浑身滚圆的玩具狗。

三个小时的路程，我用了两个半小时便赶到了。越靠近天地相接的地方，巨墙显得越发庞大。我走到墙脚，抬头望去，巨墙高高耸立，在高处向着天顶的方向弯折，似乎随时可能倾倒。巨大的威压感让人不安。墙体闪烁着玻璃的光泽，伸手摸去，无比光滑。

“你看见威胁了吗？”我问。

我看着这卡通狗，感到一丝滑稽。不过，它是一只机器狗，也许有不俗的本领。

我曾经来过这里。隐约的记忆正向我招手，我的心情微微有些激动，仿佛面对一张谜图，探索良久之后，终于要揭开它最后的面纱。

是的，它们消除了一切。城市之外，一切都是野生的，原生态的。人类蛰居在城市里，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过上了五光十色的生活，地球则还给了自然，万物蓬勃生长，生命在这颗星球上自由繁衍。这是人类最和谐的生存方式，最小的空间，最少的索取，自然母亲因此得到休养生息。我记得这样的景愿，“归化运动”开始之际，很多人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说的。

库克马上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然而，当我的视线碰触到其中一个轮廓，不由得心中一惊。那是一座模糊的山峰，呈现出笔架的形状。笔架山，那是我每天都可以看见的东西。它在我的梦中，也在现实中，这不是巧合！

我伸手在库克眼前。库克的口中吐出尖刺，扎在我的手上，很快它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验证通过。观察员1991号，您的要求。”这是主脑在对我进行回应。

六十三年，恍然如梦。

“不。”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它不是人。”库克很轻松地说，“它属于动物，和‘三原则’毫无关系。”

“没关系。会有人照顾你的。现在，我让库克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有些疲惫地说。一个新的观察员会得到主脑的特殊照顾，乐乐会在梦境中了解自己的使命。让主脑培养一个自己的监视者似乎是一个奇怪的逻辑，然而，相比那些在梦境中长大的孩子，乐乐无疑更有希望拥有自己的独有立场。

六年！我的生命竟然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初入“矩阵”，主脑说我还可以活六十年。不知不觉，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

“不，让我离开这里。”我环视着这小小的盒子，均匀的质地让我看不出哪儿是盖子，“我要离开这个盒子，到外面走走。”

“我叫乐乐。”他一边回答，一边张望，“我家就在这里，可家怎么不见了？妈妈，妈妈……”他说着哭了起来。

我愤怒地向着库克狠狠踢去。它灵巧地闪开，站在不远处。

“喜欢。”乐乐点点头，“我可以梦见很多好吃的，不过一醒来就全没了。”

“库克会给您止血，然后，它会领路带您出去。”

有意无意间，我向着玻璃墙外张望。厚厚的玻璃墙并不清澈透明，它有一种浑浊的质地，让一切看上去仿佛笼罩在雾中，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至少还可以看见一些轮廓。城市之外的风景沉浸在模糊中，只露出后现代艺术一般的轮廓，也如后现代艺术一般在我的心中毫无波澜。

望着眼前铅灰色的一片，我久久不动。当机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重回梦境，我稍稍犹豫，然后说不用。机器沉默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眼前仍旧是那片铅灰的色彩，身下冰凉寒冷，而身上的管线仍旧如裹尸布般将我紧紧地缠住。

我看了看库克，可爱的小狗仍旧在跳舞。是的，它们都是坏蛋！它们毫无怜悯地剥夺了这些人的生命和家园，仅仅只为了确保我的安全。这么说起来，我也是个坏蛋。或者我并不是坏蛋，只是一个好运的人，六十多年前就归化到了矩阵中，因此它们保护我。

乐乐看着我，感到不安，他走到我身边，依偎着我。我紧紧搂住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放声大哭。

残破的公路也有尽头。眼前的路突然变得陡峭，从公路变成了石阶。一个牌坊般的建筑高高地立在石阶开始的地方。

现实在召唤我，它把我从意识深处招来。那就留在这里，看一看会发生什么。

“为人类服务，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某种记忆的痕迹指引着我，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山道上走着，几个拐弯之后，我站在一座墓碑前。

人？非人？我想起了这样的讨论。“三原则”本身被嵌入在主脑的硬件和算法之中，然而这一切都基于一个假设：机器人能够正确地识别人。逻辑准确无误，一旦前提错误，一切都会被导向错误的方向。机器人辨认人类，唯一的证据是DNA。如果没有DNA确认，那便不是人。这是一个无奈的设计，因为从前的世界上到处都是类人机器人，无法依靠外形甄别。这显然也是一个漏洞，真正的人可能遭到误伤。

“我有十万马力，七大神力。”库克很高兴地回答，“我可以像火箭一样飞……”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金属罐取下。罐子沉甸甸的，做工精密，充满强烈的金属质感。罐身上写着字：

乐乐有些将信将疑。我把他抱下来，“走吧，没事的。”我拉着他继续向山上走。

十分钟后。

这便是梦中的红色玻璃房？

库克望了望我所指的方向，“我不知道。那是城市之外的地方，我去问问东亚主机。”很快，它给出答案，“那里叫做笔架山。”

“我还有多久的寿命？”我问。

我拉着乐乐的手放在库克嘴上，DNA采样很快完成。“重设完毕。”主脑说。说完库克便恢复了常态，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让它重新走到远处。

我突然感到一丝怜悯，这样的机器人，似乎是一种过于卑贱的存在。

我拿头狠狠地砸在墙上。额角破损，鲜血直流。我又使劲磕了两下，脸上都是血。

“我要下到地面去。”我说。不知道听众在哪里，但“矩阵”无处不在，它一定听到了我的要求。

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闲逛两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中央大道。走得有些累，我在街边的长椅坐下。长椅上一尘不染，在这被保护的城市中，一切都很干净，哪怕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仍旧崭新。

“库克，到那边帮我放哨。”我指令库克离开。它顺从地走到了远处，一个无法直接看见我的位置上。

青芬一直说伺服系统只是让人类迅速腐朽，而我则是一个积极的“归化分子”。我曾劝说她，可以先尝试梦境世界，然后再做出决定。现在，六十三年的梦境生活之后，我将要投出自己的一票。

盒子的温度在升高，它在软化。慢慢地，它像液体一样流动，自下而上，有一台机器正在外边将它吸走，吸嘴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孩子。

唯一的不便是人们偶尔会醒来。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身处狭小空间，身上满布管线。如果他曾经见过木乃伊，会恍然间以为自己正附身在一具木乃伊上。冰凉、寒冷、孤独……温暖而美满的世界一瞬间不复存在，恍然间仿佛被活活埋葬在坟冢之中，惊慌和恐惧无法言表。当然，这样的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也许仅几秒钟，人就可以重归梦境，如果几分钟后仍旧没有入睡，会有一个柔和的声音问你，是否需要帮助重回梦境。如果回答是，就会感到一阵深重的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睡过去。

我看了看乐乐，突然有了计划，“乐乐，你喜欢做梦吗？”

如果回答不是呢？

“您的身体指标变化，正在为您进行调整，很快就可以达到平衡。”柔美的女声回应我。

“我不能对死去的东西做DNA检查。”库克拒绝执行我的命令。主脑显然对这样的情形可能引起逻辑瘫痪早有准备，它指令机器人不得触发相关事件。也许这比“机器人三定律”的优先级更高。

东亚主机：“请求原因解释。”

库克跑了过来，“主人，您没事吧！”

“你叫什么？”我问。

我蹲下，库克伸出舌头，在我的伤口上舔着。它的舌头有神奇的力量，我的血流马上止住，伤口有些暖暖的感觉，微微发痒。

这样的情景唤醒了我的回忆，这是现实的天空，永远如此，一成不变。到了今天，它还是如此。

“我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什么？”乐乐轻轻地问。

路旁的树丛中忽然传来哗啦的响声。我猛然一惊，扭头望去，只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树丛中。

“乐乐，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要去前边看一看。”

库克的确是一条可爱的机器狗，然而机器狗的能力不能用外表来衡量。我相信它的力量超过这林中任何凶猛的野兽——如果那真的存在。它对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畏惧，我放心地跟着它继续向前。

“每两个月，人体需要接触光照两小时。”东亚主机简明地回答。那么，我肯定也曾经被这样展示在这里，吸收阳光。被展示的人们表情平静，他们都沉浸在美梦中。机器的照顾无微不至，如果人们不曾意识到这陈列品般的世界，一切就完美无缺。“矩阵”提供的梦境正是如此，完美无缺，以至于人们根本不愿意睁开眼睛，哪怕片刻。

我不知道会如何，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回答过，然而这一次，我想试试。

库克的动作比我快得多，它跳了两跳，就站在了那东西身边。不等我开口，它的双眼从白光转为红光，两道粗大的光柱仿佛烈火般将落地的东西烧了起来。

“主人，虽然它看上去没有威胁，但是小心一点，还是把它消灭掉为好。”库克说。

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

分歧一直在，不仅仅在我和青芬之间。六十三年，分歧更大，反对归化的人成了野人，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而归化者则成了玻璃罩中的陈列品。无论哪一边，看上去都不如当初的理想。

然后又是沉默。

“我正在请示主脑，请您保持冷静，不要伤害自己。”东亚主机用恳求的语气说。

主脑：“第十八号申请冻结。”

我回头望了望。远方，笼罩城市的巨型玻璃罩仿佛一颗红宝石般发亮。太阳斜斜地挂在低空，被一些云彩遮挡。时近黄昏，天色有些阴暗。

“东亚主机，我该往哪里走？”我大声问。

“乐乐，不要怕。我和这个机器狗会保护你。现在天快黑了，如果你妈妈不在，留在这里会很危险。跟我一起走，我会把你送回来。”

我缓缓将纸展开——

我做出足够疯狂的样子，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别给我来这一套。不让我出去，我就死在这里！你们不采取行动挽救我的生命，你们不配做机器人！”我像个疯子般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知道，此刻唯一能够利用的东西，就是机器人守则。我只希望它们不会采用另一种方式来解读第一定律：给我一针麻醉剂，然后把我送回到梦境中。我表现得像个疯子，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你当然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你还要回到我这里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不，我要在这里等爸爸妈妈。”

我们生活在“矩阵”中，“矩阵”照料一切，生老病死，而人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做梦。“矩阵”是自动伺服机器系统的别称，它拥有一个主脑，主脑控制着全球十多个区域主机，每一个主机控制着数以百万计的伺服机器人。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们用了三十五年的时间研发主脑，把关于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储存在主脑中。主脑能根据每个人的梦提供满足，包括我的那一个。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设计，它还有一个完美的前提，主脑和它所控制的大大小小机器人都无条件地遵守“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到人受伤害而袖手旁观；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我并不知道这三百年前的科幻小说中的设计如何得以实现，然而科学家确实实现了它。于是人们放心地把一切交给主脑和它所控制的庞大体系，安然地享受美梦。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辛苦劳作，没有一切苦难，只有美梦。这是人类从古到今最完美的文明巅峰。

嚎叫声只有短短几秒。等我到了库克身后，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面而来。眼前是一具尸体，被库克烧成了焦炭，惨不忍睹。

库克并不回应，它眨动眼睛，似乎正在考虑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它开口说话，“无法判定，无法支持请求。”

六十三年前，我亲手把它埋在这里，直到今天，我又亲手将它取出来。世界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回到了原点。

库克见劝说无效，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我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感到一丝兴奋。什么东西会在那儿等着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儿有东西在等我。

“观察员身份转移。”我平静地说，“这个小男孩将继承观察员身份。”

“那……”乐乐露出犹豫的神情，突然有了答案，“我醒过来就是了！”他高兴地回答。

“主人，这是为了保卫您的安全。”库克仍旧摇头晃脑，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它刚才对您进行了攻击，我必须彻底消灭这种可能性。”

“这是做什么？”

孩子还没有明白，他的父母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我接着说，下意识地搜了搜口袋，没有任何可以吸引小孩的东西。

“如果您发现危险，就躲在我身后。我会保护您的。”它边走边说。

东亚主机似乎被我的行为吓到了，不断地重复说：“请您不要这样！请您不要这样！”

我瞪了它一眼，“说过不要碰他，你听到我的命令了吗？”

“根据您的基因损伤情况估计，您还可以有六年的预期寿命。”

“我要出去！”我大声吼叫，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撞了一下。伸手一摸，湿乎乎一片，满手都是血。

话音刚落，玻璃穹顶仿佛莲花瓣一般缓缓散开、下降，最后收缩到建筑里去。玻璃罩之外还是玻璃罩，我直面笼罩着城市的巨物。天顶上，微红的玻璃散发着柔和的光，洒落下来，舒服极了。极目远望，玻璃罩在远方落下，和地面相接，那里是城市的边界。

东亚主机：“但这是一个随机行为，无法确证它会持续走低。人的生命安全随时会受到威胁。”

“哦，你们的技术进步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平静一些。

“我也不知道。”我很诚实地回答，面对一只可爱的会说话的小狗，你很难有警惕之心。库克也不多问，跑开继续去爬铁球。

是的，我不能忘记的约定。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使劲扒开墓碑前的荒草，很快就找到了想看到的东西。锈迹斑斑的铁板盖在地上，上面有字：全智能伺服系统第七十二监测点。我使劲拉开铁板，一块白亮的铁皮露了出来。

主脑：“数学模型的确如此，但是新人类不再会产生过度的原始冲动。”

东亚主机把我放在城市之巅，也许在这里，可以向城市投去最快的一瞥。但这并非我想看的东西。

“主脑为什么要制造婴儿？”

库克跟着我走了一小段，它明白我想沿着道路一直向前，“主人，那儿什么也没有，您一定要继续走吗？”

“如果人类全部消失，‘矩阵’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主人，不用怕，我会保护您的安全。”库克显得很勇敢，它走到我前面，两眼放射出光线，给我照亮道路。

我默默地看着库克的表演，过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街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所有的大楼似乎都长着相同的模样——钢铁的架子，玻璃的皮肤。它们彼此间也许有些不同，然而我的大脑拒绝对此予以区分。于是麻木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高楼。笔直宽敞的道路仿佛一条划痕，直直地穿过整个城市，最后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我眨了眨眼，盯着那边。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纸上，字迹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是的，我的梦得到了完全的应验。就在这里，就是它！金属罐缓缓旋转，就像一个巨大的易拉罐，似乎正向我展示它仍旧完好无缺。

它就在那里！笔架山就在不远处，高高耸立。蓝天一碧如洗，山上林木葱郁，生机勃勃的蓝天绿树映入眼帘，一种冲动在内心燃烧起来。我向着笔架山出发。

抬头，高高的山峰就在眼前，我不能在这里停下。

过去的三十天里，我经常在梦境里做梦，每一次，我都会在黄昏的夕阳下看到一个红色的玻璃房。房子里有一根圆柱，就像一个硕大的易拉罐。罐子上写着字，我试图看清它，然后就醒了。不是回到我的梦境中，而是直接回到现实。连续五次，都是如此，这必然有些古怪。这是我第六次醒来。

“给我一套衣服。”我这样回答。

“外面情况的信息是空白，风险巨大。”

我冲过弹坑，和孩子站在一起。他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只到我的胸部，衣衫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都是泥巴。他就像个小叫花子般站在我眼前。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我不想理睬它，快步走下山岗，向着那片废墟跑去。我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弹坑边站定，不住大口喘气。眼前除了弹坑，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仿佛正经历着漫漫长跑，而体力已达极限。

“我们不能看着人把自己放置在危险境地里而不采取行动。”东亚主机重复。

我从睡梦中惊醒。

“你要好好地活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她说。

“库克，跳一段舞。”我对着库克说。

“我是东亚主机。您叫我东亚主机就行了。”

我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日出便醒来，日落便休息。早上醒来的时候，推开门，太阳在东边的湖面上冉冉升起，金光灿烂。我走到湖边，打一套太极拳，稍事休息之后极目远望。远方，笔架山上云雾缭绕，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辉，“青芬”两个字宛如染上一层金粉，熠熠生辉。我总是会驻足凝望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升高，云雾散去才回到庭院。

我恍然大悟。对于“矩阵”，人类是不可缺少的部分。“矩阵”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维持人类的美梦，为了继续存在下去，它必须制造人类，一代又一代，千代万代以至永远，直到地球毁灭，太阳消失，甚至银河沉寂，宇宙坍缩！

“让我出去。”虽然说不出理由，然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醒来，现实世界在召唤我，去看一看，并没有什么坏处，因此，我坚持自己的要求。机器会同意的，“三定律”会迫使它同意。

梦境甜蜜美妙，睡眠深沉均匀，我却醒了。冰冷的铅灰色覆盖一切，所谓现实，便是如此。

“那就带乐乐走。我在这里等你。命令不明确吗？”

库克露出惊恐的表情，“这绝对不行。外边不安全，我们不能把您的生命放置在一个危险的环境里。”

乐乐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最后一根管子从身上抽走。所有的管线都消失在四周的壁上，眼前铅灰色的一片逐渐地变得有些透明，依稀有些光透进来。盒子似乎正在上升。我突然有些紧张。六十二年，外边的一切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我会遭遇些什么？

歪歪扭扭的“J”字母仿佛提示着什么，我默默地捻着它，粗糙的线脚有些松动。“J”是我名字的首字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我一定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每个人都是刀板上的肉。面对杀猪刀，肉还有什么可说？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这样好不好，你跟我去前面看看，然后再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等会儿回来了，说不定妈妈已经在这里了。”

“妈妈就在这里。”乐乐仍旧不肯放弃。

“我要出去。”我仿佛赌气一般大喊，“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这就是你们宣称完美的‘矩阵’？主脑呢？问问它，能不能做决定。”

“请求确认。”主脑回答，“DNA重设。”

“我要去看看。”我说。

“要多谢你们的精心照顾。”

库克没有丝毫犹豫，抬头，再次射出一道红光，枝间传来一声惨叫，一个黑影掉落到公路旁的树丛里。

公路消失在树丛里，孩子骑在库克身上，钻进了林子。我抬眼，远方的地平线上，玻璃罩中的城市仿佛精致的玩具般发着光。太阳西沉，已经是黄昏，阳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世界平静无比，听不到一丝声音。我的时间到了。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寒冷正从外而内侵入到我的身体。

主脑：“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

库克刚才被我一脚踢出老远，它在远处翻了个身站起，看我接受了东亚主机的安排，便跑了过来。

“是的，但是您的命令违反了安全原则，机器人第一原则。”库克摇头晃脑，“我不能这么做。”

“另外，您是否需要衣物？无保护环境可以允许您裸体活动，但如果您需要衣物，也可以给您准备。”

东亚主机：“J的遗体安葬完毕。按照他的遗愿，遗体被埋在选定的墓穴中。”

“听着，我们的祖先一直生活在外边的世界里，我也在外边的世界里生活过，这影响不了我。”说完这句，我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城市之外的生活……我全然不记得那里曾有过怎样的生活。然而，我一定曾经逃离城市，在外边生活过。我不由回头望了望刚走出来的城市。

“主人，我不能把您丢在这里。”库克有些迟疑。

“但是，那里没有爸爸妈妈，你怎么办？”我继续问。

“我叫库克。”它摇头晃脑地回答。

门开了。库克再次看着我，“主人，您确定要出去吗？外边的世界对人来说很危险。我们现在回去吧，城市里完全没有任何危险。”

话音刚落，尖利的嘶叫声从头顶一掠而过。两发巡航导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窝棚，腾起巨大的火光和烟尘，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力。

那是一个人！我听到的是人的叫喊！

“主人，您可以蹲下，让我够得着。”

“很好。”我回答。

这很像一幅山水画，却无比真实。这里是我的家。

“你是机器人，要服从我的命令。”

“让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这里！”我大声叫嚷，为了显示决心，又在玻璃墙上磕了两下。额角上钻心疼痛，然而我奋不顾身。

“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一百三十二年，如果没有婴儿，人类会全部灭绝。”

我快步跑上去，想看看落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主脑按照需求制造婴儿。”

喘息渐渐平静下来，我长长地吁一口气，活生生的几个人转眼间蒸发得一干二净，这过于残酷，以至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嗨，刚才那个楼。”我慌忙呼叫东亚主机，“我要过去看看。”

“你怎么能杀人？”我大声叫嚷起来，这违反了“机器人守则”的行动让我心生恐惧。人的生命和机器相比，实在太脆弱，如果它们能突破机器人守则，那将是人类的末日！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想起自己当初是这么说的，然而她拒绝了。

“走开！”我向它大吼。

“您想看到些什么呢？”库克有些好奇，“如果您有特别的目的地，我可以带您过去。”

“那又如何？”

库克跳起舞来，欢快的音乐在弹坑边回响，滑稽的舞姿吸引了乐乐的全部注意力，他很快破涕为笑。

一条荒弃的公路指引着方向。公路的缝隙间，杂草丛生，路面风化得厉害，也许再过半个世纪，这条道路便痕迹难寻。我沿着公路向前走。很快，公路进入山区，变得曲折，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树枝在道路上空交错，遮蔽了阳光，显得无比幽暗。

“我要出去走走。”我大声说。

一切都黯淡下来，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那儿有什么？”

我不怀疑库克的好心，然而，我沉睡了六十多年，一朝醒来，不是来看风景，而是来寻找某个东西。它唤醒了我，它在召唤我。哪怕耗尽所有的力气，我也要看一看那到底是什么。我继续坚定地向前走，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

“你想不想去一个美梦可以成真的地方？”

“我不去那里！”乐乐挣脱我的手，“那里是死人的地方。”

“您好，我是您的服务员，我会跟着您，保护您的安全。”

东亚主机：“为什么？”

我顿时愣住了，满腔的恐惧和怒火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突然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以至于长时间一动不动。

“您进入矩阵六十二年零七个月了，和您在梦境中经历的时间相同。”

我向这个世界投去最后一瞥。残阳如血，世界陷落在无可名状的红色中。我放弃了选择的权利，世界的未来会变得怎样，人类的命运如何，该让活着的人们去决定。

傍晚，夕阳西下，晚霞绚烂，我会坐在湖边的大石上吐纳，内心宁静如水。夕阳的光并不强烈，却仍旧有股暖意，照在身上，如浴热汤。暖意缓缓退去，最后一丝不剩，我睁开眼睛望着夜幕下的世界——天地朦胧，一切有如混沌，星星显露，逐渐化出满天星斗。我的心和这满天星斗融为一体，通达那无比深邃的宇宙深处。

城市之外居然还有人，这是我从未预料过的情形。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人都已经归化在矩阵中。然而，看起来六十多年前的情形仍旧在延续，甚至变得更糟。很多人生活在矩阵之外，巨大的城市玻璃罩将世界一分为二，里边是梦境世界，外边则是一个原始世界。主脑排除玻璃罩之外的一切，对它来说，荒野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非人，因为那些东西从来不曾在它的DNA库中存在。

“不要打扰他们！”我赶紧对库克说。

二十分钟的等待显得漫长无比。我百无聊赖，只是看着一根又一根的管线从身上抽走，逐渐暴露出我的身体。我仍旧保持着良好的健康状态，伺服系统并不欺骗人，它严格地遵守“机器人三定律”，因此，身体的形象在梦境中如何，在现实也同样，机器能够通过合适的营养和激素让身体符合预期状态。当然，你不能指望那些胡思乱想的梦境成真，比如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像鹰一样在天上飞，那被划入到幻想生物一类，在梦中也是确定无疑的幻想。我常年锻炼，身体结实，只是皮肤显而易见已经有些松弛。老了！自然之力不可抗拒，哪怕“矩阵”也无能为力。

我跟着库克沿着墙脚走。走出不远，一部电梯露出地面。电梯敞开，库克带着我走了进去。

哭声带出一些回忆。

楼至少有六百米高，就像一个巨大的玉米棒一般矗立着，一个个小室，仿佛一颗颗饱满的玉米粒依附其上。玉米粒晶莹剔透，每一个颗粒中都有一个人体，如陈列品一般展示着。他们身上只有很少的管线，可以看到清晰的裸体。他们还活着，还在做梦。

“都已经到了这里，当然要去看看。”我说着走了出去。库克跟上来。

回头张望，来时的路笔直。高耸的楼宇林立，在微红的玻璃天空下散发出现代城市特有的质感，干净整洁，线条清晰。我却觉得格格不入。这不是我该归属的地方。

“他是人，你杀死了一个人！”我咆哮着，“你违反了‘机器人守则’！”

“2264年7月4日，观察员J。”

电梯载着我降落到地面。我回头望着那高高矗立的玉米棒，赤裸的人体成了看不清的小小白点，仿佛玉米的胚芽。我感到胸口发堵。人和“矩阵”，很难说得清谁更卑微。也许当这样一个系统被天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建立起来，宿命便悄然而至，谁都不再是主人，剩下的只有活着而已。

这毫无疑问是个人！

我们在光线幽暗的通道中走着，厚厚的落叶积在地上，踩上去松软无比。忽然间，库克猛然掉头，一道红光从我眼前划过，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段烧焦的树枝落在地上，头顶上传来异常的响动，抬头看去，一片昏暗，只见树枝的缝隙间有东西在快速移动。

“乐山公墓”，牌坊上的几个字仍旧清晰可辨。乐乐说的没错，这里是死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头上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荒草丛生，墓碑都没在荒草丛中，只露出一个个碑顶。陡峭的石阶在碑群中蜿蜒向上，一直抵达半山腰。

一分钟后，我听到细微的声响。一个几乎完全透明的箱子在眼前升起，一扇门打开，我走了进去。当它开始移动，我才注意到脚下空荡荡一片，这箱子的底部也同样透明，令人眩晕的高空图景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我情不自禁地把身子靠在箱壁上，双手不住舞动，希望抓住什么东西。

“可是，主人，它们挡住了去路。我已经要求东亚主机派遣支援。”

“你是谁呢？你是主脑吗？我怎么称呼你？”

库克跟上来，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和孩子。孩子看见它，露出好奇的眼神，想伸手摸它。我一把抱起孩子，不让他碰到库克。

盒子自动打开。我坐起身，四下张望。

“什么支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好的。我会为您做好准备。您的身体状况可以允许您在无保护环境下正常活动十个小时，如果有剧烈运动，持续时间会相应减少。这样是否可以？”机器问。

罐子上还有别的字，刻在罐身上——“矩阵系统机动监控点”，“人工智能联合研究院中国所监制”，“No.1991”。

我暗自松口气，感到踏实了许多。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小的旋涡就像一只眼睛，正盯着我。这是东亚主机的眼睛吗？

“真的有危险了，再来保护我吧。”我冷静地说，“现在送我出去。”

忽然间，我发现弹坑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站在那，隔着弹坑直勾勾地看着我。他似乎被刚才的爆炸吓傻了，两眼茫然。

“我会让库克保护您的安全。但是，外边一切未知，充满危险。”

我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有一幢简朴的房子，中式古典风格，淡雅简约，但庭院幽深。开门便可见山水，那水碧波荡漾，温润如玉，几座小岛零星点缀其间；远处，两座山峰挺拔，相对而立，宛如笔架；两峰间，一道瀑布笔直落下，仿佛从天而降。左侧的山峰上刻着字：青芬。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乐乐，“乐乐，记住我的话。现在，只有你能打开这个箱子，我把它放在这里。将来有一天，你要回来，打开这个箱子。明白了？”

“好的。”机器愉快地回答，“您的衣物将在二十分钟内送到。祝您愉快！”

主脑：“任务完成，解除。”

“库克，东亚主机呢？”

“我会接受东亚主机的指令，您也可以把我当做东亚主机的接入点。”

“我们会确保您的安全。”机器回答，“会有机器人跟着您。”

“告诉它我要出去，机器人没有权力阻挡人类做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