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谢克里
作者:李克勤
关系又亲密了几分,于是聊得更加海阔天空。我告诉他中国读者很喜欢他的小说,他大为高兴,连连说了许多创作甘苦。过去这么久,记不得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印象中他好像抱怨美国读者和出版商不重视短篇,就这个问题发了不少怨言。
第一面见得乱哄哄的。都是刚到饭店,一大堆人,忙着互递名片,寒暄一气。这个老头子没有名片,我一张挺括的名片递过去,他卸下那个双肩背包,在里面掏来掏去,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凑在鼻子前头,手抖抖地写下名字、e-mail,撕下来递给我。
谢克里先生知道我们出了他的两本选集,样书也收到了,只是不认识中文,不知道到底选的哪些篇。前一天我单靠记忆给他说了说,说得不完整。现在可好,老头抱出几大册作品集,一篇篇指着问。这篇有么?好,这篇我写得也很满意;这篇呢?哎呀,其实这一篇不太好。查到最后,看样子老头觉得我们选得还算不太差,只是强调说:这几篇应该选,再出第三辑,请千万加上去,这几篇我最满意了,只是长一些。
我想,英雄暮年啊,罗伯特·谢克里是老了。
他从旁边过,人家认得他,打个招呼,他就站住脚步,在旁听他们谈论,伴着谈话内容笑笑,听一会儿走开,别人也不挽留。
第二天又在会场看到他。找了个相熟的售书摊位,桌上摆一摞作品,他在桌后坐,也算签名售书了。当红作家搞这一套,大会要事先作安排,造势。他只能这样,因陋就简。我们的主编姚海军看了大为兴奋,马上催我一起过去跟他聊聊,生怕别人一拥而上,抢了我们的机会。
谁知真是唁电。
原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06年第2期
健康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胆寒。但烟客还是不少的,侧门出去一溜椅子,经常排排坐,抽烟烟,把旁边的垃圾筒当烟灰缸。一天傍晚我出去,才点上烟,罗伯特·谢克里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摸出烟吸起来。
我连忙否认,又说了许多他的作品在中国如何受欢迎的话。罗伯特·谢克里又高兴起来,追问了许多细节。我的感觉是,人到了一定岁数,可能真的会返老还童。是人都喜欢听好话,但成年人大多会掩饰一番,难得像他那样,听个没够。或许近些年来,他在美国很少听到这些话,太寂寞了。
之后我说,科幻世界杂志社准备这两年邀请一些知名美国作家去中国跟读者见面交流,本来想请他,但又觉得他年纪大了,一定不愿长途奔波。罗伯特·谢克里马上激动起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身体好得很,而且很愿意全世界走走。为了证明,他立即向我诉说他前一年的乌克兰之行:没有一个人陪伴,就那么背起背包上路,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身体之好吗?只是,老头子颇有几分幽怨,可能你们觉得我没什么号召力吧。
我是12月12日听说这个消息的。圣诞将至,外文编辑们正商量给一批国外作家寄贺卡。同事突然从即时通上传过来一句话:要不要给罗伯特·谢克里发封唁电?我的第一反应是写错了,同事想说的是发圣诞贺电之类。
用来形容罗伯特·谢克里,多么恰当。曾经写出作品,作品被人读过,被人喜爱过。
接过中国烟,第一步就是掐掉过滤嘴。动作熟门熟路,看样子平时也是这个抽法。真是老枪了。
美国读者真是有些凉薄,或者说太现实。这方面,中国读者似乎厚道多了。一个作家,只要曾经风靡,哪怕锋头过去很久,一露面仍会被大家指指点点。当时我真是有些感慨系之,但后来一想,又释然了。一个作家,只要他的作品被人读过、喜爱过,也就够了。
这就够了!
至于身边有没有拥趸追捧,有当然热闹,没有自然寂寞,但其实并不重要。
聊了十几二十分钟,总共只有两三个人过来。不是买书的,只是请他签个名。而且态度很淡,书递过去,签完点点头致谢,没有Fans的狂热。看来姚主编的担心是过虑了。
美国人也有很多值得欣赏的地方,比如墓志铭的文字。我们国家多半列出生前职位,一副准备把官做到阎王殿的劲头。美国人这方面理智得多。这类文字也有几个固定套路,有一种是这样的:
彼此聊起来,先感慨美国的禁烟力度。同为受歧视的烟民一族,马上便有了共鸣。老头子一枝烟很快抽完,摸出烟盒准备再来一根。看来瘾头不小,也可能是在饭店里憋久了。
接下两天,在会场里时常看到他。仍是背着那个包包,慢吞吞地走来走去。他的名气虽然大,但在美国科幻圈子里,似乎已经过气了。时下的风头人物随时身边围着一群仰慕者,他却总是一个人。作家是喜欢高谈阔论的,经常看到几个人气宇轩昂地谈笑风生。
背着一个双肩背包,挤来挤去。
他常常写着写着,笔锋一转,掉一个大包袱,故事顿时峰回路转,出人意表。从这个方面说,可以将他称为科幻领域的欧·亨利。我曾经将他的两篇故事译成中文,《什么都别碰》和《去特兰奈的船票》。本以为仅止于此,文字之缘而已,谁知后来竟见到了他本人。
这枝烟却老摸不出来。老头子盯着我的烟,问:你抽的什么牌子?中国人说烟酒不分家,但美国好像没这个规矩。我又是初涉贵宝地,惟恐犯了人家的什么忌讳,于是只告诉他这是中国烟,没有主动散他一枝。谁知老头并不客气,马上道:我能试试吗?
2004年9月,我去波士顿参加世界科幻大会。头一天就见到了他。第一印象是:好一个糟老头子。矮个子,背有点驼,一脑袋白头发,两片厚嘴唇向外翻得厉害。但再看一眼,似乎又不那么“糟”。
罗伯特·谢克里去世了。2005年12月9日。
我是抽烟的人,喜来登偌大一座饭店,却连个吸烟室都不设。
活过,爱过,被爱过。
印象有点混乱,反正,不是我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罗伯特·谢克里一直是我很喜爱的作家。科幻作家中,擅长短篇小说的不少,像他这种风格的却不多见。他是个写幽默作品的人,没有什么鸿篇巨制,但一个个小故亊写得精致可喜,而且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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