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吉兆村
作者:李佩甫
这一句犹如五雷轰顶!兆成老汉顿时懵了头。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走了半截,又忽地折回来,急头怪脑地朝地上跺了两脚,又忽地折回去走。心里一个劲叫:天爷!天爷!
当然,她原也不曾有过大的奢望,仅仅是有些心计罢了。可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想头,心也就渐渐变得硬起来,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叫人害怕。话说回来,一日日地、没完没了地推着这生活的“磨”,她还能有别的遐想吗?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她唯一的榜样,不就是村里的首富“铁旗杆”吗?
吉昌林这个名字,在别处也许并不那么显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却是万万不可小觑的。十八年了,这位“铁旗杆”整整在吉兆村竖了十八年,至今还稳稳地站着,没有谁能够扳倒他。当干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队支书;这会儿干部不那么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价包了大队的“轮窑”。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过去的时候,那窑总也赔钱,总也赔钱,像是填不满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里,没添一件像样的机器,也没怎么管理,只凭那一声响亮的吆喝,便开始大把大把地捞“票”了。他有买化肥的指标,有分好地的权力,有叫人多生一个娃不罚款的办法,还有划分宅基地的权……话得说回来,一个立了十八年都没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只要求到他的门下,只要有人喊声:“昌叔,我没办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儿就办了。不管你这人有用还是没用,他都会帮忙。即使是傻子来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泪。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乡里,县上,甚至地区,都有替他办事的朋友,连这些朋友也都一个个欠着他什么。可也得记住,你不能捣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对,那么,除非你离开这块土地。不然,总会有些事情的。总有。现在,他虽然屈尊当了副支书,可他抓住了这能赚钱的轮窑,不动手就成了十万元户。“铁旗杆”依旧是铁旗杆。只要他想管,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天地狭小的吉兆村,出了这么一位“福星”,不也是人们的造化吗?
山根就那么在院里蹲着,不管谁来劝,不管谁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阳光下,那咬破的厚嘴唇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使他显得分外狰狞。
“慢着,”随着这一声,半截土墙后跨过一个人来。他,就是刚从外边回来的吉学文。吉学文慢慢走进院子,既没有动高腔,也没拿架势,只是很平静地说,“我有几句话想说说。要是在理,恁就听听,不在理呢,恁再动手也不迟。”
现在的人,谁是傻子呢?
那时你多兴啊!你觉得你是吉兆村的第一个强人,没有人能胜过你,连赫赫有名的吉昌林,你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只想着你那“未来的公司”——“山根公司”,一个庞大的车队,一个叫姑娘们羡慕的“经理”。你甚至还私下看中了一个姑娘,在禹县东关卖茶的姑娘。你每次走到那儿都要鸣一鸣喇叭,于是,她就会抬起头来,笑一笑。那笑多甜哪!可你还没有给她说过一句话,你只是暗暗地在心里记住她。她是你的人了,你这样想,总有一天你会带着整个车队来接她。你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汗水,还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到那时候,你将是吉兆村第一个娶城里姑娘的汉子。
人们傻傻地听着。知道是逢五,信主的人在做礼拜。可此时此刻,这诵唱显得那样沉重,揪人的心。
人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忽拉拉围了过来:“昨样?昨样?”
“乖!露头了,露头了!”
午后,在那些善良而又多事的女人嘴里渐渐传出这样的“口风”:“吉老板”不帮忙,是为着山根私下说过傲气的话,他要三年和吉昌林见高低呢!娃呀,这话能说吗?还有,在吉昌林包窑的时候,山根也愿包。他掏了高价,但结果还是让掏低价的吉昌林包了去。为这事,山根私下写过告状信,偏偏这信又从县上转了回来,信在吉昌林手里握着呢。在县上他有多少朋友啊!不过吉昌林从没说过这事儿,山根也没露过,可人们还是信了。——怪不道哟!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还厉。
这两“拍”似有千斤的份量,山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两张崭新的十元票滑落在地上。兆保立赶忙拾起来,又硬塞在山根手里,用十二万分恳切的口气说:“兄弟,老少。我这几天手紧,实在不够意思。你,再想想……”
兆成老汉从烟布袋里倒出烟末,拧一支递过去。他接过来点上,辣辣地吸了两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里的烟捏碎,纵身站了起来,两眼盯住山根,严肃地、一字一板地说:“山根,你先别急。既然我当了支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难万难,我一管到底。”说完,扭头就走。
人群里立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失望了,彻底失望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人扒山根的房吗?
潭边上的人拥挤了一阵又静下来,都直直地望着水面。潭水里的红火球碎了,荡了一潭揪心的霞血。渐渐,渐渐,那碎红又一点点一圈圈地拢来,还原成一潭静静的水,一团火红的球。
现在,你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就是把你的骨头榨出油来也还不了债。败了,你得承认你败了,没有人扶你,你再也站不起来了。到这会儿你才明白,一个人是干不了大事的。在吉兆村,你一个人注定不行。
也是年初,他挪用了信用社的无息贷款一万元,借给了买车的山根。当然,这钱不是白借的,一万元贷款,他只给了山根九千做为月息一分开,他先扣了一年的利钱。山根那会儿急用钱,也就认了,这事只有天知,地知。
他原是很瘦很瘦,尖尖的一个脸儿,眉眼上也看不出福相来。那时候,他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一个病怏怏的懒女人拖着三个娃,日子总是过得很艰难,又总是欠着队里什么,每到年底,也总要请客才能免去那拖欠了很久的公债。一个月四十二元的工资实在是不抵用的,好在“大锅”里搅混,厚道的庄稼人也就不说什么。
喜,兆成老汉猛地抬起头,一怔,以为老姑奶奶又犯病了,忙上前拦住她说:“老姑,你歇着吧,歇着。”
当她细细地对男人说出这一切之后,马上吩咐男人在家候着,一有风吹草动就骑车往县公安局跑。接着又打发七岁的儿子小虎去学校请假一天,回来趴房后窗户那儿监视山根的动静,千万不能叫他跑了。人一跑,怕就争不过公家了。
兆成老汉脸憋得像酱一样紫,他正要抓住那娃子去论理,从人缝里钻过来的毛头拉住了他:“爷,昌林爷有病,说来不了。”

他一心奔“钱”,一心奔“钱”,三顿饭常常只吃一顿,渴了喝口凉水,饥了啃块干馍。上方山拉煤,人家一天跑一趟,他一天跑三趟,昼夜不息。那眼熬得像血葫芦一般!人们见了,都以为他挣钱挣疯了。
霎时,院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蛐儿一声一声叫。

谁知,门是虚掩着的。门环刚刚响起,在那亮着灯光的正屋里,即刻传出了椅子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吉昌林那洪钟似的嗓音:“山根来了?进屋吧。我候着你哩,娃子,恁叔候着你哩……孩他娘,去,给山根打碗鸡蛋!”
待一切准备好的时候,脸色铁青的山根抓住钢丝绳就要往下跳,吉学文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能下。”
然而,这天早上,吉昌林那阔脸大嘴巴上并没有带笑,而是很沉重地说:“财神,我先给你说,一个庄里住着,和尚不亲帽儿亲。你可不能逼着要债,你得帮他。山根出事了……”
李喜花讪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拍拍山根身上溅的泥点,低着头说:“兄弟,要是馍咽不下去,你就喝口汤。你出事了,恁嫂心里也不好受哇!”说着,不知怎地,竟“呜呜”地哭起来。

天光慢慢地暗下来,夕阳也不再那么鲜活,水面上汪着一潭血。翻动的水纹越来越大了……猛地,疲惫的拖拉机仿佛用最后的力气怪叫了一声,“咔咔咔咔”,那将要绷断的钢丝绳渐渐松下来,松下来。
后晌,兆成老汉的心情特别沉重。这不仅仅是听了女人的闲言,光吉昌林说他那一句,就叫人半天“化”不开,像块坯死死地塞在心里。他愧呀!他一辈子没做过恶事,没在人家过不去的时候下家伙。可这是怎么了,头一个到山根家去,头一个!为那三千块挣哩老不容易,他说了那打脸的话。咋说出口哟?想起,心就一颤一颤的,他恨自己昏了头。唉,你是有孙儿的人了,保不定下辈人也会出些事情,到那时,人们会说,不亏呀,不亏!那是你爷干剩下的,你那短见的爷把你下辈人的路堵死了。呸,还是在党的人哩!
“最后,我再说一点,更关键的一点。我,一个普通党员,支部书记,帮山根拿不出这两万块钱。说实话,我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攒下。可想想吧,乡亲们,在人遇到难处的时候不伸一伸手,那么,轮到自己呢?谁又能保证他自己一辈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会怎样呢?日子还长啊!”
“财神”兆保立一夜都没合眼。
“嫂,我……”山根呜咽了,在亲人面前,一股热流直冲喉管。他想哭,他想喊,他想撞墙。他恨自己不争气哟,老不争气。
年轻的新支书愁着脸朝吉昌林家走去。
“中,叔,中。”吉学文应着赶忙站起,小跑着进村喊人去了。
“敢,谁敢?俺哥是县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头发,坐在当院撒起泼来,“天神吔,地爷哟!不讲理了不是!”
潭边的人全都垂下头去,敛声静气地注视着荡开去的波纹,那心也仿佛仍在血水里荡,一圈,一圈……
吉学文扬起脸来,又一次很尊重地望着吉昌林,说:“叔,你是老支书了,你看咋办?”
是哩,你不怕得罪人,要干事就不能怕得罪人。可你太狠了,当村里爷儿们求你办事的时候,你没说过一句好话,你也没让他们占过你一分钱的便宜,连顺路进城的都被你扣下一角路钱来。至于那些想用汽车送粪的亲戚,你张嘴就要一百元,把他们吓得咧嘴。可你也想过,创业的时候,要狠一点,亲爹也不能客气。等将来干出样子,你要大大方方地给村里爷儿们办件好事。这会儿就让人骂吧。可是,你料定会有这一天吗?
老姑奶奶并不理他,依旧盯着山根,口齿清楚地说:“信主吧,孩子,主保你平安,主会给你免忧免灾。来吧,孩子,来吧……”
兆成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来到山根房前的时候,他抬头看看那半截子土墙,咂咂嘴,怔怔神儿,又往前走,勾着头一步步走回家去。进屋蹲下来,一连吸了三袋烟。
兆保立听到山根倒楣的消息,微微怔了一下,既然笑着,也就笑下去,并不曾变色。只伸手掏烟来吸,恰恰又没带烟,遗憾地把手放下,那手抖抖地。
吉学文这才慌忙说:“……是我,学文。”
可你这口热血难咽。你是老不服,老不服哇!你能再有一次机会,仅一次……
山根,你是汉子吗?堂堂的五尺汉,就这么蹲着,像鳖一样,等人家找上门来?
年轻支书脊背上的血像烙铁一样烫着人们的心。是啊,学文没有吉昌林那样的神通,也没有靠山和“关系网”,可他献出了一片真心,尽到了最大努力。渐渐,兆成老汉跟上去了,兆武老汉跟上去了,一个、两个、三个……人们默默地、默默地跟着他往村外走。
钱从山根怀里掉下来,可最先落在床上的竟是一张车票。
吉昌林接过话头,用气恼和同情的口气说:“山根,你这娃子!嗨……给支书说说,支书来了。”
来到村街中间的时候,他停下来,大着胆用手电四下照了照,确信没人之后,才提着心朝山根家走去。
“噢,”吉昌林用力地拍了两下脑门,“你看我这记性!老了,真老了。”
山根又睁开眼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三个月前,老实厚道的兆成老汉把一生积蓄的三千块钱借给了山根。这钱原是盖房用的。山根借钱的时候曾答应过他,待年底赚过本来,给兆成老汉拉三车煤,不要运费。他的心劲不高,盖三间坐地小瓦屋,用煤换砖当然便宜些。过日子,不都是提着心劲往上走吗!
兆成老汉生怕老姑奶奶犯病,万般无奈搀住她小声说:“老姑,回去吧。我叫他信,叫他信……”
人得罪了那么多,谁还会帮你呢?
后来,还是当支书的吉昌林做了好事,叫队里出钱送她到县医院去看病。回来后人像傻了一样,终日一声不吭。那会儿,她也才三四十岁,夜里常有光棍往她那里凑乎。于是,又常常犯病。还是吉昌林扠腰站在村街里骂:“谁敢钻老姑的门子,我叫他爬着出来!”自此,没人敢去了。只有吉昌林常到她那里看看,这老姑奶奶也只怕吉昌林一个人……
兆保立蹲下来,往前凑凑,声音低了些:“唉,既然到了这一步,咱好点子、孬点子都得想。反正这一万是公款,你得想法叫我捂住。”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声喊。
新支书一次一次地翻开日记本,又一次一次地合了,那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像巴掌扇了似的。终于,他慢慢扬起脸说:“兆爷,山根那儿你勤去,别叫他出事。我,出去一趟。”
可此刻,这三间新式平房的主人——山根,却呆呆地蹲在院子里,那神情象是一只被打蔫了的狼。五尺高的汉子哟,就那么缩成鳖样的一团,两只大手用力地揪着头发,脸色乌青,眼神木滞,透着吓人的死光。谁看到这样的目光,谁心里就会不由得打寒颤:他才二十六岁呀!
兆成老汉转回来,见山根两眼含泪,便蹲到他跟前说:“山根,恁叔知你有一肚子话,知你硬气。可有话还是说出来吧,别窝着。你啥都想了,恁叔也知你啥都想了。唉,恁叔老糊涂了,连人也应不起。我知你看不起恁叔,我知。你骂吧,骂我心黑,骂吧。可咱还得往前走,往宽展处想。人,是一口气呀!”
从吉昌林家走出来,学文的心越发显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确确在等山根,等他来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这些,吉学文都不怀疑。可他等人来求!等人在他面前下跪!
“恁哩?”
于是,你笑,我笑,拿烟来吸。他承认他没有吉昌林本事大,可他很快就要挤进这个行列了。
夜半时分,浑身湿漉漉的吉学文走进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汉依旧陪山根坐着,他看到的是两双满含期望的眼睛。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轻声对兆成老汉说:“兆爷,给我拧根烟。”
兆保立看看吉昌林:“咱能干那事儿?可这,这这……是公款哪!”
“去吧,去吧。爷儿们,去劝劝他,我这会儿不得空。”吉昌林皱着眉头说。
吴家三兄弟不接烟,依旧虎风风地立着。老三斜斜眼儿:“财神,你那钱挣哩容易,俺这钱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换来的!”
突然,山根站了起来,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来,“啪”地往地上一摔,接着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咋啦?到底咋啦?”兆成老汉像是一下子被甩到云彩眼儿里去了,愣愣地瞪着眼问。
这三间新式平房是山根年初才盖的,在村里虽数不上头一份,倒也称得上气派:大窗明玻璃,比一般房子整整高了三尺。只是院墙还没打起,灶屋是旧的,院里还不曾看到女人呆过的迹像。明白人一下子就会看出,主人的好时光刚刚开始。
不会再有人借给他钱了。他面前似乎只有三条路:上吊;逃走;扛长工。要说扛长工,如果按村里窑上“吉老板”给的工钱算(这工钱不算低,可他连这一条路也堵死了),他需要二十年才能把帐还清。二十年,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要用在还债上。
短短的两天,山根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他终于站起来了,沙哑地对着老乡爷们说:“支书给我做保了。我对着天、地、祖先的坟起誓:我不死,不跑帐,三年还完!”说着,指指扔在地上的手表,又“哐当”一声推开屋门,大步跟了上去。
李喜花听见拖拉机响,花花眼儿,赶忙提上茶瓶,抱了俩碗跑来了。她没朝山根那儿凑,只亮嗓对司机说:“师傅,喝茶,先喝茶。待会儿上家吃饭哟!”待人们都听清了,她便放下碗,急急地凑到潭边去了。
早上,她要喂猪,喂鸡,做饭,骂着赶男人下地干活,还要捎带着看住撒在院里的谷,提防别家的鸡来偷偷啄上一口。中午,从地里干活回来,又得稍稍地晚走一会儿,待没人的时候,好去人家菜园里薅两把小葱,摘一个大菜瓜,这就省了家里的。夜里,一边赶做娃儿的衣裳,补汉子肩上的补钉,一边盘算一年里的用项、收入。要是孩子在外边吃了亏,总得扯了娃儿赶去骂上一阵吧。地里的田亩,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沟。逢年过节,婆家亲戚、娘家亲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细细地虑一虑吗?用得着的人和用不着的人咋样摆开这亲疏远近,这是一盘推不完的“磨”哟!乡下里有多少强女人,就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韧性,胜过多少男人!
跑吧。跑吧。远走高飞吧!
“昌叔……”
人群里“嗡嗡”了一阵又静下来。这是学文娃子吗?不像他了,不像他了,仅仅过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两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来的呀!
山根完了。
当吉学文来到吉昌林家那双扇朱漆大门前的时候,站住了。他迟疑片刻,终于拍响了门环。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为那“二进院”,为那一畦一垄,她还得再精心筹划筹划。为精明的女人哟!
每当他“散步”到窑场的时候,要是吉昌林在,他定要喊上一句“早啊,支书大老板!”

山根在本家嫂子那关注的目光下,勉强把馍举到嘴边,却又放下了。那纵是猴头燕窝他也吃不下去的。
久久,久久。人们终于耐不住了,小声嘀咕着,继尔又拥挤起来。干干的喉咙眼卡着一半句揪心的不吉利话,只是不敢出口,干噎着憋得难受。当山根不顾一切要跳下去的时候,水面上“咕嘟嘟”冒了一阵泡儿,蓦地,学文的头露出来了。
“不用汇报,不用汇报。你情看着办啦,该咋办咋办。”吉昌林不等他说完,连连摆手。
山根,别再指望了,谁也别指望。既然你是汉子,那就站起来吧,站起来。再看看这天,多蓝的天,这云,多白的云,这院落,还没住进女人的院落,这好日子不是你的了。你个笨蛋,你个狗日的!咽下一口血,你认了吧。
后院那信主的“老姑奶奶”又在祈祷了。一生都没嫁出去的“老姑奶奶”打从信了主,不但逢五做“礼拜”,还天天哑着喉咙唱,声音低沉缓重,像纺线的花絮一样时断时续,唱得人心灰:“嗨嗨米呀……嗨嗨兔……”山根,山根,有的时候,人是不是也得信信这命?
吉昌林脸色更沉了:“这事儿,咱不管能办不能办,都不能在群众跟前玩花花舌。能办,咱办;不能办,咱说些宽心话。咱是‘支部’,不能跟着慌。咱要慌,叫群众咋办?嗯?”
待一切吩咐了,李喜花麻利地从锅里盛了碗热汤,又卷了两张夹菜的烙馍,一阵风儿似地朝山根家走去。
学文的脸“腾”地红了,他尴尬地站着,那脸上的红慢慢浸到脖颈处,显得很蠢。他也知道这是废话,没一点点用处的废话。在这种时候,又当着出事人的面,本该说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话。可他,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只好艰难地、求救似地望着吉昌林和兆成老汉,说:“那……咱开会商量商量吧?”
山根望着老姑奶奶,牙齿骨绷得紧紧的,一股烈焰从胸中烧起,那泪“噗嗒、噗嗒”一滴滴掉,热辣辣的。
“兄弟,恁哥心里老愧老愧。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掏给你二十块钱,想想,老对不起人哪!”兆保立唉声叹息地说。
吉昌林来得迟了些。人没到跟前,便把那披着的涤卡褂子一甩,大声吆喝说:“让让,都往两边让让!能帮一手的都过来,不能搭手的站开去!”
天灰蒙蒙的很闷。游动的夜气散着深深浅浅的黑。斑驳的树影儿在地上不动地画着。不时有一串小火珠在村街上匆匆闪过,尔后便是狗咬。东头的狗叫了,西头的狗也跟着叫,嚷成一片。接着是婆娘骂娃儿的声音,驴儿打响鼻儿,房檐上窜出一只野猫,“喵”一声又不见了。只听东家的门“哐当”,西家的门“吱扭”。模模糊糊的墙壁上浅浅地映出串门女人扭动的身影……
“管!学文,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干脆地说,可话头却仍是冲着新支书的。这又使人明确地看出,他是为树新支书的威信才来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书在呢。他是等学文拿主意,别看年轻,他尊重他。
蓦地,吉昌林的脸沉下来了:“这是啥话?嗯——”这一声“嗯”拉得很长,鼻音很重,分明带着不得不批评的口气。怎么能这样说呢?年轻娃。
这工夫,前院的老姑奶奶来了。初看去,这是一个极干净的婆婆。细细的没有血色的脖颈挑着一张苍苍的白脸子,连那网满脸庞的老皱儿也似乎是白的。细看了,那眼睛没有光,盯住什么的时候很滞,像死灰一样。那面部的底色似还透一点点当年的红润,使人憾憾地遥想她昔日的丰采。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照直走去,跚跚的,叫你觉得她仿佛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兆保立还是不放心,继续“点化”说:“就这吧,兄弟,你是明白人,用不着恁哥多说。咱三天为期,三天以里你想个了结的办法。恁哥不难为你。这年头……”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在手里捏了捏,放在了山根的手里,拍拍他,又拍拍他。
五岁的毛头顺从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那堵矮墙的后边。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会儿探头看看,一会儿又看看,待瞅过几回,便怯怯地溜到墙边喊:“山叔,我去玩哩,你可别关门!”
兆成老汉红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硬话的老人终于站了出来,他一拍胸口说:“我是党员,我做保!”
新支书吉学文是刚从乡政府开完会赶来的。他挠挠头,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很窘。他想说,山根,你得振作起来。可怎样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说,山根,大家会帮你的。可怎么叫大家帮他呢?集体没有一分钱,连干部的补贴都是群众摊的,而且已经有人不想摊了。村里没钱,他这个才当了一个月的支书也没有号召力,谁听他的呢?可他知道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要试试他的本领,他从话里感觉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须管。村里的事已经很久没人管了,这是他上任后要处理的头一件事,这事要是不管,那么……
吉学文说完,不等人们愣过神来,便默默地脱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处,“忽”地一下,把地下放的一盘钢丝绳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动了,用力过猛,钢丝绳一下子扎破了他的脊梁,顿时一股鲜血顺着白背心淌下来,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样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独独一个人走出了院子。阳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样鲜红……
山根看看,看看,又把筷子放下了。“嫂,我,我真咽不下去……”
吴家老大跳下摩托车,像柱子一样立在当院,高声叫道:“山根,你不仗义,别怪俺哥儿们做事短见。听说你有钱只还本村哩债,外庄欠的想赖!今儿个咱挑明说,有钱拿钱来,没钱扒房走!”
他心焦啊。这“城市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得谨慎小心才是。这话又怎么跟人说呢?
“山根,你哪怕吃一口哩,也是恁嫂一份心意。听话,别往心里搁。”喜花脸一嗔,把馍硬塞在山根手里。
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大地发出了颤音,打捞又开始了。

兆成老汉眼角里漫出了一丝愧意,低下头再也不吭了。可不,他头一个跑去看,头一个。他明白吉昌林话里有话,这话烧人的心,他是为他那三千块钱去的,他昏了……
“山根……”吉学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迟迟地说出这半句话来。
“老兆,管,我管。”吉昌林望望兆成老汉那恳求的目光,又瞅瞅远去的吉学文,说,“叫这娃子磨炼磨炼吧。‘支部’培养个人老不容易呀!”
“叔,你说,你说。”吉学文手里的笔一点一点地在本上跳着,舞得很麻利。
当着这贴己的亲人,山根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硬汉子终于说话了:“嫂,我这一辈子怕是完了……”
你红眼了。你想把这一切尽快挣到手。你还想叫吉兆村的老辈人瞧瞧你的本事。你料定你这一百多斤是不会垮的,你拼上了,一连七天七夜……恨不能一下子把债还上。
车完了,可那借了近两万元的债将怎么还呢?两万元,一个吓人的数目,又有谁能够解救他呢?
这会儿,兆成老汉也替他着急了:“你上哪儿?”
往下,吉昌林响亮地咳嗽了一阵。“嗯,就先说这几句吧。”
水面上没有动静。
从地里回来的庄稼人,远远地就吆着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门前的,更是谦恭地邀他上家吃饭,虽知道他不会去,也是要让一让的。他一路走来,响亮地应着,打一个“嗯”声。他走,日影儿也跟着他走,仿佛要把一块很大的荫凉带到山根家去。善良的庄稼院的女人也都在关注着这一幕,借了喊娃儿的工夫探头来看。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娃子,任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吉学文怔怔地站在黑影里,像傻子似地一动也不动,浑身只觉得紧。
山根肯不肯去呢?
这娃子太狠了,挣钱不要命。为了还债,车买回来的第三天,在村里人还没有求他捎脚的时候,他便在家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凡本村人乘车,不论远近亲疏,十五里地一角;外村人乘车,十五里地两角。这一下就把乡亲们得罪完了。本乡本土的,一个庄里住着,捎个脚还要拿钱?咋不截路去呢!嘴厉的女人竟然在背后咒他:“好得车开沟里,栽死他!”这还不算,村里有些好事的女人要张罗着给他说媒。让他开车送,他竟说:“这油钱谁掏?”女人们的嘴也是够一份的:“那你打光棍吧,山根。”他傲哟:“女人,总有一天叫她们找上门来!”还有一回,车开到村口的时候,在东头场里干活的人都嚷着叫他停停,好坐上“抖抖”。谁知,他高高地坐在“司机楼楼”里,不喊倒还慢慢开,一听吆喝,便加大油门,把车开得飞风一般,扬了人们一脸灰。
一声喧天的巨浪埋葬了他那宏伟的“蓝图”。一个乡下娃子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彻底失败了。真惨哪!
没等他说下去,吉昌林的眼睁开了,巴掌依旧在脑门上拍着,却用请示的口气说:“学文,喊喊五魁吧,嗯?喊喊,都是支部的人。”
乡农贷员兆保立是吉兆村第一个过“城市生活”的人。
山根的嘴角痉挛地抽搐了一下,笑了。那惨然冰冷的笑使兆成老汉一阵脸红,又一阵心悸。他低头看看那被鸡们啄得“麻坑”点点的饭碗,又望望远处那一缕一缕的还未散尽的炊烟,嗫嚅了半晌才说:“找找吉老板吧。娃,低低头,咱低低头。如今只有他了……”
可是,待他从部队复员回来以后,当他突然接任了支书,开始从村支部书记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时候,又迷茫了。他一下子知道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事情,全是叫人想不明白的狗扯连环。尤其是在对待山根的问题上,更叫人费解。难道,难道吉昌林仅仅是想考验他吗?那村里女人们的传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钱,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现实中来。是呀,多少年来,人们缺钱,想钱,恨钱,可没有钱,怎么能过日子呢?山根要手里有钱会叫人逼成这个样子吗?钱还得挣,还得挣。善良的信徒虽然尽了心,可这一把把分币又能解救什么呢?两万元的债呀!
“啥话?一个字——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就这话!”吴家老大瞪着眼说。
吴家三兄弟瞅瞅他,没有吭声。吉学文转过脸来,对着众人说:“我没有钱,队里也没有钱,政府也没有这笔开支。不过,我想请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东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几个钱。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两万块吧?这请各位想,我不多说。”
出来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见南墙上有一团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门口“浇”起来。待他定下神,从晃动的影儿认出是娘,便摇摇地走过去怯声喊:“妈,妈吔。”一连三声,李喜花竟没听见。小保刚扯了扯她的衣裳,只听“噗咚”一声,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双腿“哎哟”。
然而,这平静又有些让人不安。要细细听,在庄稼人的院落里,这儿、那儿会有窃窃私语;而在那一堵土墙的后边,高大瓦屋的窗棂处,或是双扇老式大门的缝缝里,也正有一双双眼睛在窥探。这私语和目光,又分明是冲着村中那三间新式平房去的。
“嗯,学文来了?嗯嗯,上屋吧。”吉昌林愣愣神儿,点点头,声音已不似刚才那么大了,含着一丝失望。
这是个骚动不安的夜晚。
“叔,叔,我年轻哩。你多说,多说。”吉学文红着脸子,头忙忙点。
山根也死死地盯着学文,似乎要盯出血来。然而,爬上岸来的吉学文却一声不吭,只朝司机摆摆手:“拉!”
可是,终于有一日,人们见他从乡里回来的时候哼着梆子戏,那破烂的自行车竟也换成了新“飞鸽”,后来,常有人请他喝酒,两只眼总是醉眯眯的。再后,就跟城里人一般模样了,每天早上照例是一磅鲜牛奶外加两个荷包蛋。那奶是外村人送的,并不像城里人那样排在街口傻等。饭后呢,也学城里人去“散步”,去呼吸那“新鲜空气”。这“锻炼”也是太阳老高老高才开始,背着手围村走一圈间或也认真地甩甩胳膊,呼呼,吸吸,兜里还一准装着“小戏匣子”随他唱。就这么天天锻炼,猴瘦的兆保立竟然一日日胖起来了,不但脸色红润,尖下巴也成了双的,打一个肉乎乎的褶儿。

一听见这炸耳的吆喝声,村里人都跑来了,一时间墙里墙外站的都是人。心软的女人们悄悄地嘀咕说:“娘吔,这是谁翻哩嘴吔!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吗?”
当然,他也不是不透气的娃。他清楚地知道那本家叔要试试他的本事,甚至也知道打捞后许会带来更坏的结果。山根肯定把一切都想过了,如果能捞上来的话,他早就下手了。可他明知希望不大,也得干。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没有吉昌林那样的威望,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他已感到这小小的吉兆村的支书并不那么好当。为山根的事,该做的他都做了,可结果呢?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年轻,在村里没有号召力,乡政府一时又没有拿出什么办法来,他们要研究呢。可这担子在他肩上挑着,压得他透不过气。就连那拖拉机也是他一连跑了八个地方才从战友那里借来的,还能怎样呢?
终于,在七天之后的夜里,车眼看要进村了他却头一晕,在下岗拐弯的时候跌进了南北潭——七丈深的南北潭。幸亏他没关车窗,人被甩出来了……
一会工夫,几十个做礼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门,齐伙伙地朝山根院里涌来,走着唱着,简直像是在“天国”里漫游。叫人一时间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这人世的纷争。
这是个精明的女人。人长得不算秀气,眼皮是双的,走路带一阵溜溜的风,那薄薄的嘴唇常常抿着,笑也会笑,狠也会狠。在嫁人之前,她曾为两个娘家兄弟赢得了两份很厚的见面礼和一处小小的宅院。她是把男家掏空之后才嫁过来的。出“门”前,她又为两个不中用的娘家兄弟尽了最后一份力,撇下了所有的嫁妆,就那么光光地一个人来了。可她决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花瓶”,在嫁到吉兆村不久的时光里,她很快地以做事的干练和持家的能为在家中占了统治地位。男人的懦弱,更衬出了她的能干,就是盘“窝”的蜘蛛也不比她更强些。为了这不中用的男人,为了刚刚上学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她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力。这是个为那些不中用的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哟!
吸过烟之后,他想:这娃子心性太高,会不会一下子想到绝路上去?这念头吓了他一跳!于是,又慌慌地从家里走出来,朝山根家奔去。远远,当他又看见山根家那半截土院墙的时候,站住了,又是蹲下来吸了三袋烟,才缓缓地站起,弓着老腰往山根家走,走得很慢。
这愧疚把兆成老汉“钉”在了山根的院里,就那么陪罪似地蹲着。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又怕山根往别处想,于是不挪窝地死蹲,让那炎炎的日光晒,似乎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些。他没有“关系”,他的钱是下死力挣的,他实在拿不出什么了。
男人不吭了。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只好又闷闷蹲下。
随着一声很有气势的咳嗽,虎背熊腰的吉昌林走了出来。“山根,站着干啥?恁叔能跟你一样?上屋上屋……”
吉学文默默地对山根说:“想别的办法吧,车卡在砂礓硼下……”
兆成老汉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只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这事咱不能不管呐!”
“唉,车翻到南北潭里了……”吉昌林沉重地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像他的轮窑塌了一样。
山根两手抱膀蹲在院里,既不解释也不求饶,只冷冷地瞅着这一切。
来回跑了这么几趟,吉学文出汗了,头上火星子乱蹦,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汇报说:“五魁、老八、三黑都不在家,说是早起给你说了。”
进了院子,山根翻开眼看看他,没有吭声。他也没有吭声。就又蹲下来,默默地吸旱烟,吸了两口,又把手伸进怀里,摸摸索索地掏,久久,摸出平日见乡干部才掏的纸烟来,哆嗦着手递给山根。山根接过来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这会儿,兆成老汉开腔了:“娃子,你可不能往绝路上想啊!你放心,我不问你要钱。这种时候,我不能问你要钱。你……想想办法吧。”
太阳西斜的时候,东岗上突然传出了拖拉机的轰鸣声。两台五十马力的“铁牛”吼叫着翻上了东岗,开向南北潭去了。人们看清了,拖拉机上站着年轻的新支书。
第二天上午,三辆红色的“嘉陵”气势汹汹地开进了山根的院子。邻村的吴家三兄弟来了。
山根的远房嫂子李喜花听到这倒楣的消息之后,赶忙打发儿子把男人从地里叫回来,关上门召开了家庭“紧急会议”。
我在向你祈祷……
吉学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汉连连摇头,也终于跟着走出去。只有吉昌林还在院里站着。他响亮地咳嗽了几声,表情严肃地看着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头来,能说一句什么,可山根却一直没有抬头。于是,他来来回回在院里踱步,又时常停下来望山根,久久之后,才十分遗憾地摇摇头走出去了。当他临走出院子的时候,再次地回头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说来,他原也不曾想到,一个过去被人看不起的农贷员竟也会有权,而且这权也是可以当钱使的。自从允许个体户贷款,他的运气也就跟着来了。是呀,政策好了,他也沾了这好政策的“光”。急用钱的户很多,“烧香磕头”的也就来了。“敬”的人多,自然也就成了“神”。神是“香火”熏出来的。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哪一日开始被人敬重的。他虽是一个小小的、月工资仅有四十二元的农贷员,可日子过得并不比那些有名气的万元户差。他总是很忙,常常在这家喝了酒,又赶到那家去。人们也敬重这“忙”,身价也就一日日抬起来了。“财神”哟,他是“财神”,人们都这样叫。他就越发地胆大,越发地敢干。酒醒一醒的时候,他也想想久远的将来,做事自然就谨慎些。不过,他还从未出过漏子。有那么多人要干事,要发家,要展本事,也就捎带着把他“养”起来了。
纷乱中,谁也不知道吉昌林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人们想起这吉兆村最有权威、最有办法的人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现在,在这个小小的“家庭会议”上,她的绞尽脑汁的思考更是叫人赞叹和吃惊。她想:做为本家一姓的亲戚,首先,这时候不能要帐,一要帐人家会说你太短。其次,得赶紧摸清山根手里还有多少钱,有没有还帐的能力。要是没钱还帐,房子千万不能叫别家弄了去。那三间平房正好在她家屋后,地势好,可以搞个“二进院”。为实现这“二进院”的计划,不能强逼,也不能傻等,得想办法叫山根自己吐口,把房子暂时先抵上。只要他说过话,别家就不能争。她表哥在县公安局干事,不怕动武。
拖拉机开动了,轰鸣的机器声顿时吼起来。人们又忽拉拉闪开去,看那弯曲的、像蛇一样冰冷的钢丝绳一点点拉直、绷紧。司机加大了油门,一股股浓重的黑烟喷向天空,刹时抹乌了夕阳的霞辉。随着缓慢吃力的爬动,钢丝绳发出“咔咔”的响声。
兆成老汉鳖不住了,在树上“梆梆”地敲着烟锅,急火火地说:“昌林,吉兆村千把口人,能眼看叫山根往绝路上走?”
兆成老汉嗫嚅着又趷蹴那儿了,接下去又是闷闷地吸烟。
吉昌林递过烟来,正神正色地说:“保立,你说啥也得缓缓,人到难处了,咱不能再落井下石。”
吉昌林的眼睁睁,闭闭,像又记起什么似地问:“噢,老八哩,你八叔?”
“隔墙问了五爷,也不在。”吉学文应道。
“财神”兆保立匆匆赶来了,他慌得连衣服扣都没系好,一进院就掏烟:“吸着,吸着。三位老弟,听我言一句,再宽限两天。我保证山根能想出办法来。爷儿们,给我个面子。”
一进院,他就哭丧着脸说:“兄弟,恁哥不是埋怨你,这几万块钱的物件能儿戏吗?借款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这是公款,恁哥一个农贷员,头皮老薄呀!”
“挤个屌!”
兆保立慌忙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说:“兄弟,这是五十块,你先拿着。日后,总还有用着恁哥的时候……拿着吧,兄弟,拿着吧。”
“叫他去吧,赶紧去。”吉昌林点点头说,他知道这年轻娃要到乡政府去,他也知道年轻人会空跑一趟,不会带回什么来,国家也没有这笔钱给私人还帐用。可他还是催他走,快走。让年轻人多跑跑吧。
在这个世界上,做人不是很难吗?他活过六十四个年头了,他知道做人难。可他那三千块挣哩老不容易呀!那里一滴血一滴汗地换,一口一口地省……可还得做人,还得做人,既然是个人……
“上河边!上河边!”
“咋办?”吉昌林的眉头蹙了起来,很严肃地思考了片刻,手一摆,“学文,还是那句话:大胆工作,依靠组织吧。”
吉昌林还像往常那样披着涤卡褂子,胸脯挺着,两手背着,摆动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着,踏在地上的脚步是坚定而有力的。那阔方的脸庞,那宽大的额头,那富态的鼻子,还有那透着长者的威严的目光,无不给人以沉着老练的感觉。他的威风不是摆出来的,而是自自然然带出来的。
善良的庄稼人不忍心看这场面,晓事的悄悄地走了,贴近些的围过来劝,说些宽心的话语。刚刚从乡农行回来的兆保立挤进人圈看了看,走过来拍拍山根:“唉,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想想别的路吧。”
山根把钱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摇了摇头。
村子里静静的。
她进得院来,先是低头喃喃一阵,划个“+”字,和蔼地说:“孩子,我给你道喜来了。”
“山根,你是想争一口气,恁叔知你的心力。咱栽了,咱爬起来,总会有路的,你娃子还年轻。”
“老兆,你也跑前跑后,这能是不管吗?嗯?”吉昌林说,“都是在党的人,会不管?”
随着“老姑奶奶”走过山根院子的婆婆们积德行善了。院子里像下雨一样落下一地分币,白晃晃地在阳光下闪着,耀人的眼。
黑暗中,人们都在注视着山根的动静。爱学嘴的女人私下里又传递出这样的消息来:吉昌林不是不管,他等山根去呢。只要山根服一服软,他就有救了。是呀,当年埋山根爹的时候,山根娘没有办法,不就是扯着娃子去给吉昌林磕了头吗?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小伙子回来了,往下一蹲说:“魁叔早起进城帮工了,得仨月。”
“噗嗒”,一颗泪珠从山根眼里滚了出来。
天瓦蓝瓦蓝,白云儿悠悠地飘,一只“吃杯茶”从云眼里钻出来,一猛扎下去,划了一个椭圆的弧线消失了。蓦地,从“老姑奶奶”的院里传出了肃穆、庄严的诵唱声,那缓缓的哑哑的“圣歌”霎时灌满了整个村街,飘向蓝天去……
一拐进院,她就高声说:“山根,吃饭。就是天塌下来,咱也得吃饭。”
“要是缓一缓呢?山根身强力壮,不会还不上。好日子还长,山根也不会就这么认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平时用的日记本来,翻开看了看,“我说三条供大家参考。头一条,山根参军前当过村里的电工,这,大伙都知道。上午我去了乡政府,乡里准备拉一条高压线路,横穿十八个村,工价五万。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这个头?”
天很蓝,白云在悠悠地飘,田野里展现着无边的绿,村子上空的炊烟还未散尽,袅袅地在庄稼院的四周荡着。一时间,叫人觉得那有吃、有穿、有钱花、有人敬的日月是那样地可恋。
此刻,李喜花的脑海里满满地塞着这“二进院”的计划,别的什么也不想。这处宅院,她是为刚刚才不穿露裆裤的儿子小保筹划的。这年月地越来越少了,划宅基地也要请客送礼,只怕将来儿子长大的时候更难办,她要早下手,这是个机会。精明的女人,不是虑得很长远吗。她就这样贴在后窗上,两眼发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声带着激动的颤音。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又用手电照了照,发现山根靠墙坐着睡着了。
“那,叔、兆爷,乡里开会的精神,我也给恁汇报汇报。乡里准备拉一条高压线……”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他就觉得不顺当。正耙地哩,套绳断了一股,刚接好套,那借来的灰驴却又脱缰跑了,累得他呼呼哧哧一直撵到村西窑上才“吁”住。待他抓住缰,狠狠地抽了灰驴一鞭,忽听见有人叫他“兆成,兆成……”
一听这音儿,兆成老汉更慌。他拴了灰驴,急急地凑过去问:“山根出啥事了?”
邻家那只芦花大公鸡已经是第三次在他面前挑衅了。它探探头,往前挪一步,再探探头,又挪一步,眼看已接近邻家端来的那碗饭了,他还是一动不动。鸡犹豫了,要不要再跨一步呢?这人平日是很历害的,他踢过它。那天,当它勇敢地登上了灶屋的锅沿,瞧他那傲气劲:“等着吧,会有人收拾你!”——他指的是女人。当然,治家的女人比他还狠,可他还没有女人。那么……鸡展展翅,终于又勇敢地跨前一步,虽有几分惊乍,嘴,已经伸到碗里去了……
“山根,东山日头不是还有一大垛吗,咱慢慢来。恁嫂这一头总不逼你吧?要是手里有俩钱,咱就先拣那要哩急的户抵上。要是真没钱,咱挺着。”喜花慢慢地开导他,话语里透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自家亲人的关切。
主啊,
吉学文点点头,又点点头,不知是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
“嗐!事过了,还说啥?往后办事可不敢冒失了。那山根要是一头栽到南北潭里,你说咋个交代?嗯,咱是‘支部’哇!”
听着这话,兆成老汉心里一阵酸楚。可怜哪!早年,老姑奶奶曾是吉兆村最风流的女子。她叫外地来的一个男人相好了,常常半夜去会那男人,两人真好哇!有一日,被人当场捉住,双双绑在了村头的槐树上,全村人都去看了。那男人脸都吓白了,浑身直颤,可这女人却昂着头,任人打骂,吐脏唾沫。她还喊了:“打吧。头割了,有心跟着呢!”从此以后,那男人一去不回,再没有来。她疯了,每日里在村里跑,衣裳撕得一条一条的,见人就直直地盯住喊:
下地的似乎又照常下地了,偶尔有拿簸箕的女人在村里走过,也是匆匆忙忙,只有鸡们、猪们在悠闲地撒欢。间或,从田野上传来灰驴的一两声叫,淡远而悠长,仿佛扯着日影儿慢慢移……
你的计划不是很周密吗,你不是要一步一步来吗,你不是说你要干个样儿让他们瞧瞧吗,蛋哪!三天前你还坐在“司机楼”里唱《军港的夜》呢。
小保吓了一跳,刚张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别吭!”
“唉,这娃……”兆保立咂咂嘴,又咂咂嘴。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也中。”吉昌林不满地叹口气说。
兆成老汉只想把心扒出来让山根看看。可山根仍旧不说一句话,两眼直直地望着“老姑奶奶”的房。人哪,这也叫一辈子呀!
山根睁眼看看他,却又闭上了。
太阳斜上了东岗,虽不十分暴烈,倒也透出几分焦躁。远处的杨树上有知了在叫,长久不歇地聒噪着,很刺耳……
拖拉机熄火了,潭边像死了一样静。
吉昌林也准定要回他一句:“财神,到底是吃官饭的哇!”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村街上黑压压的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墙头上望,小娃儿骑在大人的脖里瞅。女人们掉泪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声嘀咕说:“去吧,快去喊‘吉老板’吧。他只要来,他只要做保,吴家三兄弟就不会那么横了。他们常给他拉砖,是老关系。”可是,话是这样说,却只是心里急,没人肯去。最后,当兆成老汉赶来的时候,才打发他孙儿毛头去叫。
他要管的,发生在吉兆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管。可他得等等。再等等。
“好哇!”吴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来这一手,那咱就不客气了!”
“铁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这响在心灵深处的轰鸣使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这面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处处维护他的威信,就连他把他当小孩子耍的时候,他也没有计较。为了工作,为了他的年轻,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学文也不是傻子呀!
“收住,你千万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话,抓住钱往山根怀里一塞,推门走了出去。
吉学文忙欠欠身说:“叔,我年轻……”

吉学文走着想着。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心情沉郁,像是在漫天云雾中飘,似乎看到了什么,却又看不清。
邻家院子传来了扇风箱的声音,“啪嗒,啪嗒”,慢慢有炊烟飘过来,很浓。日影儿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着。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吉学文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感到了无形的压力,感到了一个乡村支部书记的份量。脑海里像有一个陀螺在旋,一个又一个念头涌出来,又一个个地否定掉。最后,他竟紧张得口吃起来:“山根,你,你你你,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你要是有啥点子,就说出来好了,咱……”
小的时候,吉学文最信服的就是这位本家叔。他干下的一桩桩豪爽、仗义的事情,像“神话”一样保留在童年那美好的记忆里,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别是有一次,“老姑奶奶”犯病了,她从家里跑出来,一边唱,一边把衣裳撕开,露出了白白的奶子。男人们吓得躲起来了,女人们又拉不住她。就在这时候,当支书的吉昌林扑了过去,脱下褂子披在了“老姑奶奶”身上,任她吐他、挖他,却纹丝不动。待把“老姑奶奶”送回家,他紧接着把钟敲响了,当着全村人的面喊道:“眼都瞎了,嗯?给我派车进城。看!去给老姑看!吉兆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老姑的病治好!”
快到晌午的时候,吉兆村最有权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来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称做“铁旗杆”、而今又被人叫做“吉老板”的吉昌林。当他那铁塔一般的身量、那响亮的咳喇声一出现在村街上,善良而又无能为力的村民们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山根有救了。
“老姑,你歇着吧,歇着吧。”兆成老汉又劝道。
吉学文慌慌地走去了。兆成老汉蹲着,蹲着,终于恍然地抬起老脸,哑声求道:“昌林,你得管哪!”
“唉,山根,”喜花跟着叹了一口气,“到这一步了,咱就不说恁远,先顾眼前吧。兆成那老鳖孙要是再来,你就对他说,别打房子哩主意,那房子是借俺嫂子的钱盖哩,看他还咋说。”
“山根,恁叔窝囊,替你撑不起这个天。可恁叔好赖也是在党的人,不会再干那亏心事。你要是有啥法就说出来吧……”
那时,他还是个上小学的孩子,竟感动得下泪了。他盼着长大后也能像昌林叔那样。
夏夜,潭水凉凉的,待他在水里奋力凫了几个来回之后,身心顿时清醒了许多。他躺在水面上仰游着,望着布满铅云的夜空,望着偶尔从黑云里钻出钻进的月牙儿,久久,久久。然后,他深深地吸口气,一猛子扎进了七丈潭底。
求你垂听我呼求的声音,

山根翻开眼皮看看他,又闭上了。
是呀,学文这娃子嫩是嫩了点,心劲还是有的。不管跑多少地方,总还是把拖拉机借来了。这不,连晌饭都没吃,便叫着山根来打捞了。世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南北潭虽然七丈深,可万一车能捞上来,万一能修好,那轱辘子一转,还能愁钱吗?
吉昌林却又大度地摆摆手:“老兆,掏心窝子说,我比恁还急。政策呀!咱得讲政策。过去是肉烂在锅里,这会儿你能还叫群众平摊吗?那报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户。再说,学文现今是支书了,咱得听听学文哩。”
当村里人都开始做发家梦的时候,山根已在脑海里给自己美美地画了一幅“蓝图”。当然那不是吃穿不愁、囤满囤流的“小康”,而是在不久的将来,当当那“山根公司”的经理。山根是硬性人,他不咋咋乎乎地吹,只暗暗在心里攒劲。这个当过三年汽车兵、有着高中文化程度的乡下娃子的计划,应该说是很周密的。当他经过复员后的三年苦干,终于摆脱了一切拖累(体面地埋葬了在床上瘫了七年的老娘,又翻盖了三间平房),待无牵无挂之后,才开始展劲的,他看准了跑运输的利,于是便倾家、举债买了台七吨的大“江淮”车,并且立即与五家砖瓦窑订了送煤的合同。他算过了,只要跑上一年,债就能全部还上。那末,再跑一年呢?
你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可说?
“嗨!”吉昌林摇摇头,“是呀,公款。”
年轻的支书去了,那“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里,兆成老汉依旧哑着喉咙在说:“……那时候,我也想着过不去了,再也过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山根,走,咱回家。”李喜花松松地出了一口气,也挤过来说。
院里弥漫着热辣辣的愁。山根蹲着。兆成老汉竟又来蹲着,多皱的印堂上亮亮地红了一块,亮中浸着愧色。面前的地上,烟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汉一望见那晃进来的高大身影儿,忙弓身欠起,嘴角处斜斜地扯起一线喜:“山根,恁昌林叔来了……”
兆成老汉不忍再看山根那张“灰”了的脸,忙说:“娃,我去,我去。”说着,他长长地叹口气,脚步迟疑疑地迈着,待出了院了,才腾腾地加快了脚步。又走,又折,心乱得像一窝麻。最后把孙子毛头叫了过来,低声吩咐说:“毛头,你看住山根,只要他进屋一关门,就赶紧叫我。听见了?”
山根没有睁眼,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蹙得叫人心里发紧。
炎炎的正午,天很热。村里的庄稼人瞅见这年轻娃子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喊,更有些看不起他。当支书了,当支书又咋样呢?狗狗子,就这么一趟趟颠儿吗?
“瞅哟,瞅——”
山根定定地望着潭水,突然像疯了似地朝前扑去。学文和兆成老汉死拽住他。山根狠狠地跺了一脚,呜咽着蹲下来。
“十棵桐树?哼,那还是留着做馆材吧!”吴家老三不轻不重地挖苦说。
月亮终于冲出了云围,勾勾地弯在天上,朦胧的天地顿时清楚了许多。房檐,瓦舍,屋脊上的兽头……一一凸现出来,连那流动的夜气里也呈出灰白的迷茫。只有村街的墙跟处还隐着一溜溜的黑。
山根还是不说话。那惨冷的笑依旧挂在脸上,像止不住似地机械地抽动着面部神经,显得恶狠狠的。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后窗处监视山根院里的动静。她脚下垫着一个四条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面很窄,只能容下一只脚,另一只贴墙吊着,低溜酸了的时候换一换,继续“金鸡独立”。她的两条腿(吊着的和那立着的)站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全像是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可她还不下来,不时地弯腰捶捶这条腿,又捶捶那条腿,那个痛哟,钻心透骨,像过电一样。她竟也忍下了,大气都不出一声。
喜花把饭放到山根面前,轻声叹口气,说:“听说信儿,恁哥就打发小虎去地里喊我回来做饭。他怕你一时想不开,伤了身子……”说着,眼里湿湿的掉了两滴泪。
山根抬起头,看看端着饭碗的远房嫂子,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喊声“嫂”,却没有喊出来。

十一

喜花递过一双筷子,软言细语地劝道:“山根,咱是亲一窝呀,能不管你吗?有恁嫂吃哩,就有你吃哩。咱不就这几家近亲吗?刚才恁哥说见‘财神’来了,你别理他。咱欠哩是公款,拖一天是一天,他还能把谁吃了?”说着说着,她忽然扬起脆亮的嗓音儿,站院里高声骂起来,“兆成老鳖孙也不是好东西,眼皮恁浅!咋?俺兄弟欠不起那几个钱?真短见哪,一听说出事可跑来了。咋不栽断他那腿哩?咋不磕碎他那牙哩?”又回头对山根说,“兄弟,吃!你吃饭。”
兆成老汉有一点点信。
他面临着挑战,这挑战像飘动的夜气一样叫人看不见摸不着。那是一根树了十八年的“铁旗杆”哪!这“旗杆”虽然在他心里倒下了,可还在这块土地上树着。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却一条也没有。唯有的,是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如果他想有所作为,那么,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山根渡过难关。假如他不能把这件事情办好,今后,也许是永远,他就别想在吉兆村抬起头来。
人们的心一下子又活泛了,纷纷扔下活计来看,偌大的南北潭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娃儿们稀罕这热闹场面,雀儿一样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欢欢地往潭边挤。有的还趴在地上,瞪直小圆眼瞅那水面,被大人日骂着退去了,又悄悄从另一处挤上来,人缝里露一颗小脑袋。庄稼人的脸色是严肃的。他们也巴望着要做各样的事情,只是资金不足,胆量也还小,更没有上上下下的关系,只凭着一双手和那想发财的小想头。山根的倒楣叫人心悸。一个个心里像揣了兔儿一样,瞅水,瞅人,怀着各样的心思。
兆保立缩着脖,尽量把步子放轻,紧紧地贴着墙边那一溜暗处走。从下午碰见邻庄的吴家三兄弟开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宁,自然也就无心再和那些急用钱的人搞交易了。吴家三兄弟一得信儿,可不好缠啊!那都是些能拼刀子的主儿!一晌工夫,他打发了七家来私下求他贷款的主儿,打着官腔说:“缓缓,缓缓。”既不接烟,也不收礼,连一位老关系也给得罪了,出门骂他“装洋蛋”。
“你——”兆成老汉气得浑身发颤,“我,我院里有十棵桐树!”
女人哟,女人!她那身歇过吗?她那心歇过吗?踏进婆家来,她曾有过一刻的空闲吗?有多少事需要她筹划呀。
吴家老大根本不把这女人放在眼里,手指着山根说:“山根,就要你一句话,还钱还是扒房?”
当吉昌林看清这一切的时候,似乎还想高声喊点什么,可他张张嘴,却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没有看透学文这娃子,他一直觉得学文还只不过是个孩子,可这娃子突然长出本事来了。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看错了人。十八年来,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没有他吉昌林参与的情况下,竟也想干成一件事。那么,在这片土地上……
跟在吉昌林身后的年轻人叫吉学文,他三个月前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人长得很单,脸稍稍白净些,浓眉下一双细眼,点漆一般亮。只脸庞娃气,常常又抹一点雪花膏让人闻见,总也摆不起成人的架势。平日里,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边又是宽荡荡的绿军裤,走起来两只胳膊还一甩一甩迈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队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里那些早已不再对复员兵感兴趣的姑娘们笑话。可他不觉,仍还是这样穿,这样走。有一阵子,他还大白天端着衣服到南北潭去洗,借机和那些姑娘们说几句话,谈谈部队上的事情。渐渐,就传出他想自己找对象的风声,便很有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当支书了,现在是吉兆村的第一号人物。不过,他仅仅是才当上一个月的支书,村里人并不看重。谁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时候,凭年轻才“化”进去的。论权论势,吉兆村还是得吉昌林说了算。即使这娃子有一日成了气候,他也得不到什么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当支书的时候就全部分下去了。连水渠上的砖也是一截一截地扒着分的,集体是个空壳子,他当支书只有落骂的份。至于定盘子的事情,谅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这不,像尾巴一样跟在吉昌林后边,来是来了,又能济什么事呢?
当兆保立来到山根家那堵土墙边的时候,脸上的汗已经擦干,制服上的扣子已经系好,主意也想出来了。
将近山根家院墙的时候,吉昌林慢下来,掏火点烟来吸,让年轻的新支书走到前边去。这谦让分明是有意的,让人看出前任支书的宽怀和大度。吉学文似也觉出,慌忙让步,被他一掌拍进去了。
吉昌林耸耸那披着的涤卡褂,来回挪动着,院里随即响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觉出那扎实的力量。尔后,他站下来,定定地望着山根,以长辈的口气说:“山根,你给支书说说嘛!这不丢人,你娃子也别硬撑了。”
“这时候,你不能下。”吉学文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脱去裤子,仍旧穿着那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瘦胳膊甩了两甩,杀紧腰里的钢丝绳,纵身跳了下去……
“中,我先说几句。”吉昌林挺挺身子,脸,也跟着严肃起来,“我干哩年数长,事经的也多些,都是些老套套,敲个边边鼓。学文,今儿个这事,你娃子可老嫩……”
“凶哟!脚,脚吔,鳖儿!”
分手之后,兆保立又继续“散步”了。他硬撑着往前走,竭力做出平静的样了,身上却已经出汗了。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来。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着脚喊。
没有比人生的挑战更能刺激年轻人的心了。吉学文牙关紧咬,热血沸腾,很想找人面对面地干一架,打出个输赢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浇灭这熊熊燃烧的心火。他也说不清自己要到哪里去,只快步地走,走。当他走到村外潭边的时候,连衣服都没脱,便一头扎了进去。
山根慢慢抬起头,木然地望着远房嫂子那挺受看的脸,久久,久久……
山根却像聋了似的,厚嘴唇紧紧地闭着,眼死死地望着脚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头。
清清的潭水里,晃着一圈攒动的人头,惊乍乍的。不知哪家娃儿把土块丢在水里,立即重重地挨了大人一掌。“哇”地哭了一声,又赶紧住了,瞪着泪眼瞅那水面。
“叔,我年轻……”
“第二条,我有个战友在县车队当队长,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儿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这台是新车。就是不要车了,采取破坏性打捞,捞住啥是啥,不说零件,光那八个车轮子恐怕买台小手扶拖拉机还够吧!据行家说,开小拖搞运输一天可挣三十来块。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里收成,一月可净挣六百。一年呢?两年呢?”
“学文,把这一摊交给你了,放心大胆干!恁叔不能多揽权。”吉昌林鼓励说。
兆成老汉前前后后地围着拖拉机转。他很想插把手,却又插不上,只焦急地跟在学文屁股后颠:“我能干些啥?你吩咐,你吩咐。”
进了屋,吉学文默默地坐下来,像小学生一样望着吉昌林。吉昌林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学文,你娃子中啊!”
吉学文手里捧着日记本,依旧很恭敬地望着吉昌林,望着……
这时,李喜花像一阵风似地“刮”进院来,当院站定了,一扠腰说:“先说,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给俺了!”
凭心,他实在不愿看山根那张乌青乌青的脸。这娃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他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这也叫一辈子呀!唉,他虽可怜山根,可他更可怜自己。好不容易“等”来的日月,难道让人家去享?难道叫他去装傻蹲监狱吗?那可万万不能!他得精心保护好这能当钱使的“权”。他费了多少心机呀!
“中,我说你中。热情有哇,就是显冒失。捞时候你也没给我透个气?嗯?论说,你是支书。可要打声招呼,恁叔也能帮你出出点子呀!”吉昌林说着,似乎是不在意地瞅了学文一眼。
“小树林!小树林!”
老姑奶奶被兆成老汉扶着往外走,嘴里还念叨:“信吧,孩子。信了主你就不愁不焦了……”
山根还是虎死不倒架呀!

吉学文忙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请教说:“叔,你看这事咋办呢?”
一听是吉昌林——“吉成板”的声音,他忙抬起头问:“啥?啥事?”
“来吧,孩子,你看我心口痛了多少年,多少年哪!一信主,不犯了,好了,好了。信吧,孩子,信吧。”
“喊喊,再喊喊,你说哩?学文,在家不在家,咱喊了,礼多人不怪。”吉昌林又用商量的口气说。
当上窑老板的吉昌林远远站在窑上,正威风凛凛地招呼他的工人背砖出窑,手一挥一挥的,嗓门也格外响:“山根那娃子,嗨!”
“啥话,唉,啥话……”兆保立咂咂嘴,脸红一阵白一阵,想恼又不敢,吴家三兄弟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宽两天,宽两天。”
吉昌林也定定地望着这年轻的支书,望着这张年轻的脸,那目光仿佛在说:“娃子,你是支书了,恁叔得考验你哩,红脸黑脸你都得唱。”
两只发情的狗“出溜”一声从他背后窜过去了,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好半天才把神儿收回来。他又不由得可怜起自己来,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着我这钱好挣,我这钱是好挣哩?
人们连呼吸都停止了。
兆成老汉还没嚼出“话”味来,心里挂着山根,叹口气,也急忙忙走去了。吉昌林依旧不慌不忙地站起,久久地望着这千把人口的吉兆村,望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约摸四更天的时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夜露下来了,凉凉的。叫夜的蛐儿孜孜不倦地歌唱着。李喜花还在“金鸡独立”……
村街里静静的。月光像水一样凉。浓重的夜露挟着泥土的湿味,随小风从田野那边灌过来。不时有鼾声从临街的窗口传出,闷闷地带着强汉的蛮力。这正是睡好觉的时候啊!
男人嗫嚅着想说句什么,喜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必你这三千块钱来哩老容易!”
山根微微地动了动眼皮,似乎听出了点什么。
吉学文颇有些失望地合上了日记本,身子还是像小学生那样地坐着,只有从眼睛里才能看出那一股一股往上窜的心火。
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就是全捞上来,终归也是一推废钱。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而又庄重的咳嗽声,吉昌林“吉老板”挺胸走来了。人们听到了这令人敬畏的咳嗽声,却没人回头。
“山根,别愁。恁哥能难为你?这事是不小,可事大事小……”兆保立又往前凑了凑,分外关切地望着山根,话到半截,却咽了。喉咙里还长着一个“跑”,他多想喊出来呀!可他不说,叫人想。他不怕跑,人只要一跑,无论是死是活,就没有他的事了。这边有“保人”顶着呢,叫那不知内情的保人去顶黑锅吧!
“兄弟,那钱到恁哥手里也不落几个了。为这贷款,恁哥也得走走上头的‘人事’,也是见‘庙’都磕头哇!唉,不说了。恁哥心里愧,来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尽一点薄意吧……”兆保立说得情真意切,心里竟也酸酸的了。
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不知如何才好。
然而,拉出水面的却是拧歪碰瘪了的前杠、车壳。
人们听话地站开了,吉昌林大步走进圈子,扠腰站着。那神情,那口气,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妥的,吉学文只不过是跑了跑腿。他从兜里掏出两支带“嘴”的烟递给司机,眼四下“轮”了一圈,似乎很希望吉学文能到他跟前“汇报汇报”,哪怕说上几句哩。可吉学文正忙着,并不曾抬头看他。顿时,吉昌林的眼眯起来了,头暗暗地点了点,说:“好啊,好!”
去吧,山根,去吧,去低一低头。既然遭了厄运,还摆什么架呢?人强命不强,就认了吧。村里那些善良的女人们都这样想。虽然这传言没有根梢儿,她们还是信。是呀,一代一代在这村里住着,时光过了那么久,那么久,有些事情她们是很信的。那么,天该再黑一点,再黑一点,好掩住这个硬汉子的脸,让他从这屈辱的村街里走过去。
一个乡村的支部会,又是怎样开的呢?
人们的心也跟着绷紧,一时顾那冒黑烟的拖拉机,一时瞅看将要绷断的钢丝绳,一时又看那旋起一圈圈波纹的水面,恨不能长出马王爷那三只眼来,只觉得心揪揪地痛。
谁去喊呢?自然又是他。吉学文挠挠头,再次站起,颠儿颠儿地跑去了。
山根不接,只定定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
于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过去,想起了硬汉子山根的处境,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现,使人不由得脊梁骨发凉。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来就轻而易举当上支书,他甚至觉得选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他正因为看不起他,才让他接替支书位置的。
兆成老汉愣了,这是怎么了?吉昌林没有当众拍胸脯,也没有哈哈一笑,不当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边推。若在平常,他决不会这样。他会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会脸一沉,高声地熊你为啥不来找他。可今天,他却反常了。
可是,山根出事了,狗急还跳墙呢,人要是逼急了,那可啥事都干得出来。万一山根还不起债,闹到法院去,这事儿不就露馅了吗?要是,要是在这娃子身上栽了,他这一辈子可就完了!不能完哪,他这好“日月”虽然来得容易,可也不能白白失去。他胖了,肚皮上有油了,有了敬了。他那女人,他那娃子,也都打扮得鲜鲜亮亮地人前走人前站了。
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兆成老汉闷闷地蹲着吸烟。吉昌林像半截塔似地坐在那儿,两眼眯眯地,一只大巴掌轻轻在亮脑门上拍,一下一下,似要拍出什么来。只有吉学文正襟危坐,很认真地捧着从部队上带回的绿皮日记本,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末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财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又放到肚里去了。他骑上新“飞鸽”,哼着小曲,朝乡农贷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贷款再做一笔交易,只不过得小心罢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我下!”
年轻人是不信这一套的。吴家老三斜斜眼儿,哼了一声:“党员?党员值几个钱?拿钱来,我认你这做好事的党员;没钱,你这党员牌牌先往后搁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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