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饼干盒子说话的人是没有的
作者:燕垒生
“你不在乎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
“后来?”她笑了,“没有了。平安夜,六十年前的平安夜,一九四八年,在徐家汇的天主堂我等了很久,他没来。一开始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不是出事了,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和他上司的女儿搭飞机去了台湾。”
我又敲了敲门,连自己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她见我想说什么,扬起手,制住了我:“想听我说一个故事么?”
我出神地听着,不知不觉,又打了个哈欠。
“你看透了我的心?”她有点讥讽地看着我。
她把一杯咖啡推了过来。我喝了口,甜得发腻,但我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好喝极了,你的手艺真好。”
台阶光滑而细腻,是汉白玉的吧。很多年了,上面的雕花多半已漫漶不清,细缝里长了些苔藓,让柔润的白色里透出点绿意。黄昏的阳光斜斜照在地上,两根柱子的影子懒懒地拖在地上。
“所以我更应该及时向你表白。”是,老东西,你这张存折要到期了,我一定要抓紧。
她摇摇头,说:“我老了,这些话听得多了。”
“是《孤星血泪》。”我说。
只想让你知道,我生命中这段时光因为有你而璀璨。
“我把我的存款都带来了,”我取出一个包,“虽然不多,只有两万块,但我们可以举行一场象样的婚礼了。我们找一个安静的风景区,悄悄地渡过我们的蜜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白头到老……”
“来晚了,真对不起。”
因为你的钱,老东西。
“说实话,你虽然告诉我你七十八岁了,可我一直不相信。当我走在街上,看到你时,我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在回家的车上,我茫然若失,好象失去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那一夜我抽了很多烟,当我重又鼓起勇气,回到你窗前,你的窗子已经暗淡成一片,融化在周围的暮色中了。”
我闭上了眼,觉得她凑到我跟前,随着一股恶臭,一片象鞋底一样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在剩下不多的知觉里,我听到她说:“谢谢你的两万块,希望下一个也有这么多。”
门开了。里面那个小院子,草长得乱七八糟,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我又惊又喜,看着那虽然小,掩映在树丛中美如仙境的小楼,几乎胆战心惊地走上了白色的台阶。
她坐在桌前,一身白色衣裙。一个老太太穿成这样,不免有点惨不忍睹。好不容易,我忍住了不让自己撇嘴:“亲爱的,你好,给你的。”
“你也应该知道,几个月前被查出,我长了肿瘤,确认是癌症。我的生命,恐怕只剩下一两年了。”
她看了看我那个寒酸的包,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不用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存款么?”
“不要乱拍了,只不过是速溶咖啡。”她冷冷地扫视了我一眼,“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老太太?”
在一个月色如洗的夜里,她把额角轻轻倚住蓝色缎带蝴蝶结的饼干盒子,喃喃道:“或许,我真的是个疯子。”

这个理由不好。
“在平安夜我们约定见面时,你为什么不来?”
我笑了笑。我的联想并不是太好,所以不敢说。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说:“没事,你说吧。”
“后来呢?”
糟糕,说漏嘴了。
她笑着,用干瘪的手指挖开那个饼干桶。
“听到了么?他来向我表白了。”
我呼出了一口气。她的过去也象一本三流的言情小说啊。当然,一个职业骗婚者、杀人犯不会被这么个破故事打动的。我装出一副纯情的样子,说:“他伤了你的心。”
“所以我把他们的心都挖了出来。”
你当我是喜欢啃骨头的么,老东西?
“蠢货,是《远大前程》。”她没有看我,只顾自搅着咖啡。我讪笑了一下。自然,只有她这样的老太太老有空熟读狄更斯,我只在小时候看过那本连环画。
她移动轮椅,来到我跟前:“见过蜘蛛么?母蜘蛛躲在网中心,等着飞过的昆虫。那些昆虫只看见网上的美丽,并看不到蜘蛛的牙。我就是那只蜘蛛,你,也是一只傻傻的虫子。”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比我大三岁。他高大,英俊,对我也温柔。我们订了婚约,说好平安夜去教堂举行婚礼。那一天,虽然不下雪,可天空中的星光也象是大大的雪片,悬挂在空中,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心醉。”
我打了个哈欠,说:“不是这么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颗最美丽的心。年龄可能会相差很多,但心与心之间,是相通的。”不能困啊,这时候可不能想睡觉。
按了按门铃,依稀听得到一小段幽渺的音乐。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在一片昏沉中,我听见她吃吃地笑着:“你放心,尸体很好处理,在地窖里有一口枯井,你坐的椅子有轮子,连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很容易推动。而你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进来了没有出去。就算来了,我可以说你早走了,反正也没人会怀疑我的。嘻嘻。在那里,你不会寂寞的。”
“说下去。”她眯起眼,象欣赏着一段音乐。
“不知道。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两情相悦的快乐。”
“年龄的差距不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老东西,我还嫌你不够老。
我对着橱窗里的玻璃,照照自己的模样。虽然不算怎么英俊潇洒,可穿着新西装,倒也并不碍眼。
她没站起来:“谢谢。”
“后来我就想,我不能只看到外表,应该看到人的内心。”
她敲了敲那个饼干桶。那个有淡蓝色缎带蝴蝶结的盒子发出了“咣咣”的声音,却明显不是空的,很有点沉。

我的脸上浮上了甜蜜的假笑。“因为你那种高雅的态度。第一次看到你,是那个冬天,你坐在窗前,淡黄的灯光洒了你一身,空中传来了钟声。那种圣洁和高贵让我的心也在颤抖。”
我按捺不住地激动,小声说:“亲爱的,是我。”
“进来吧,门没锁。”
“想到了什么?”她看我打量着盒子,问道。
她的脸也变成了石头吧?奇怪,我怎么这么困?
“肮脏的男人!”
她哼哼地笑了两声:“是么?你们这些年轻男人,都这么说。”
“我可以把我的心给你!”
还好,她没注意我的倦意。
“第一次看见你,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对一个老人的爱戴,并不曾把你当成情人。”
我推开门。她坐在一张小圆桌前,一身白色衣裙,纤细的身材,楚楚动人,除了年纪大一些——她七十八岁。
“没有。他不是伤了我的心,而是让我的心变成了石头。从那时起,我就想看看男人的心是不是都这样子。可是,我失望了,一开始红红的热热的,渐渐冷了,干了,硬了,都象石头一样,喂狗,狗都不要吃。”
一个哈欠破坏了我的形象。
“没关系,我们在聊天室时聊得够多了,也够熟悉了。”

她笑了:“刚才你还说的,第一次见我时就打动了你,现在说出实话了?”
当然知道!若不知道这个,疯子才会向你这具木乃伊求婚!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皮有点重。也许,因为装模作样了半天,让我太累了吧。我把身体靠进了椅子里,说:“好吧。”

一阵睡意袭来,我渐渐闭上了眼。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从里面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而合上盖前,我也看见了里面那几颗黑色的球状物。
二月十四日。十二朵红玫瑰。空气里也好象流淌着奶和蜜,一切都甜腻腻的。玫瑰每枝十元,一打优惠,一百元正。
我打量一下四周。里面远不及外面那么美丽,根本谈不上整洁。她坐着,膝上摆着一个结着蓝色缎带蝴蝶结的饼干盒子。那是一种老牌子的德国产朱古力曲奇饼干,香甜松脆,每盒七十八元,不是我这种无业游民可以随便享用的。不过这盒子很旧了,都几十年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只有十八岁的时候,那时我的头发光润油滑,象一道瀑布垂下。我的眼睛也象是夏天里最明亮的星星,手指仿佛初发的玫瑰花瓣。”
疯子,和饼干盒子说话的人是没有的。
果然,她笑了,咭咭地干笑着,对饼干桶说:“听啊,他说没把我当情人。”
这些话当然很俗,可是在今天,还是要说。我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一笑,那里面,一个手捧十二朵玫瑰的年轻人也笑得一如阳光般灿烂,璀璨得一塌糊涂。
“在聊天室里碰到你时,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深深打动了我。那时我想,你一定是个有着长长头发、不快乐的女子,每天坐在窗前看着晚霞幻想。我就想,如果能与你携手到老,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事。”
“喝吧。”
桌上,是两个放在小碟子上的小杯,黑乎乎的液体在里面打着转,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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