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程序设定的反应，”我说，“他能有300万种反应任意选择。”
他看了我一眼，那是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机器人和人一样也会死。我知道我们仍有点误会。
“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我说，“现在每时每刻你对我所说的就是他太富有同情心而不能卖掉他。”
“为什么要我操心？”
我伸手激活萨米。
“什么也没干？”“是的。”他盯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我发誓他在研究我。最终他说，“我知道你们打算卖掉我。”
“一直站着。”
然而那儿有一个机器人，我和巴洛尼发现他时，他在一个机房里边，上面半盖着一堆旧式电脑零件和变种牛自动进料器。
“帮我一把，”我说，“把他挖出来。”
“没农场可管理。”萨米说，“庄稼都枯萎了，除了父亲没大会开机器。”
“我告诉你们我在机房没干任何事，这是事实。想干的事我干不了。”
我们在废料堆里挑来挑去，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一闪一闪的太阳光，抖动抖动，看看它们能否被卖出去。
“怎办？”巴洛尼问。
“他们是你的亲戚。”萨米说，“他们会收留你。”
“你刚才听到啦。”巴洛尼说。
“在某种程度来说，感到痛苦是不能正常运行或功能紊乱。”
“他根本不是人。”
“我也没有。”我含糊道。
“是不能哭。”萨米答道，“这有区别。”
“完美无缺。”他最终说。
我冲巴洛尼得意地笑，意思是说：瞧？甚至萨米也承认他没有情感。
“别吹牛了，”我说，“机器人没有感情。”
我拔下插头，七号和八号将他放入坑底，开始填土。我回飞船做最后的事情。
“人类的构造。”巴洛尼指出。
“没，先生。”他停顿了一下，“有许多种功能障碍。”
这是一桩肮脏的交易。
“绿柳这个地方在你我出生很久之前就被抛弃了，”巴洛尼反驳道，他终于肯把词儿串起来，“有谁关心发生了什么？”
“你想干啥？”
“安葬她后你干些啥？”
我耸肩：“以她的身体状况她不可能管理农场。”
明白你原本应该像他那样，你就会被他感动。即使他全是金属、硅和菱形眼做的。
古生类人机器人
“它是土生土长的吗？”
“整晚，每晚？”
“是，艾米丽小姐。”
他领着我们离开农场废墟，来到30英尺外的一个空场地。地上有块碑，碑上刻着：
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萨米。过去不是这样，如今越来越频繁。
“不，当然不是男孩。是机器人。”
我命令三号演示怎样激活萨米，然后叫它回飞船。
“她不是天生的劣等人。”萨米说。
“你会认识到要和它相伴。”她说。她伸出手，深情地拍拍机器人的腿：“如果是一种安慰，我不了解是否在小时侯医生就能帮助我。他们现在肯定无能为力了。”
“没关系，我知道她在哪儿。”
“那么艾米丽什么时候离开地球？为什么离开你呢？”
“这里是农业殖民地。”萨米回答，“民主政府最初每年派一个医生，后来人口凋零到不足100户，医生就没来了。艾米丽最后一次看医生时是14岁。”
“我会遵守诺言的。”萨米说。
“这些就是感情。”巴洛尼坚持道。
“她是突然陷入昏迷，还是恰到好处的结束呢？”我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问道。
我站一边，好让他看见。
“机器人是不哭的。”我说。
“他们知道什么？”萨米回答道。
“我很诧异你知道何谓‘痛苦’。”我说。
我没心情去理会他的小聪明。“算算他值多少，我赔你一半。”我答道，“你再抱怨，我就把你的歪牙敲进你的破嗓子里去。”
他们干完了。现在要解除萨米的活动能力。
巴洛尼盯着编码说：“AB代表啥？”
“假设让她这样长大的话，我比她父母有更多的同情心。”我性急道。我又面对机器人，说，“萨米，为什么医生不给她治疗呢？”
萨米急促地说出三四个我从没听过的疾病。
“他喜欢她。”
2298——2331G·E·
“没干啥。”
“所有的生活都是关于死亡的。”她的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清，“你确信我快要死了吗，萨米？”
“不切实际。”
“她长大并慢慢适应以后，她的麻烦会少点吗？”
“是的，先生。除非她醒来要止痛药，我就去找来给她。”
“如果你愿意对一个单纯的要求表示敬意的话，我将中止对她的承诺跟你走。”
我把目光转向巴洛尼，决定带两机械师，一个将萨米扛进飞船，另一个阻止巴洛尼放他走。
我们只不过是掠夺过去的东西，提供给现实世界。我们找到为人所弃的荒芜的旧世界，拾起所有值钱的东西，卖给繁荣的收藏市场。你想要700年前的时钟、1000年前的床，还是一本真正的印刷书吗？只要给个定单，迟早我们会满足你的要求。
“这就是你需要的？”
“我们会给你找个新家，另一个‘艾米丽’。”我说，如果他们出价高的话。
“它没感染所有的居民。艾米丽小姐的免疫系统被其他的疾病削弱了。”
“只是在疼痛难以忍受的时候，”萨米踌躇道，“我不能完全理解‘忍受’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对她有害处。我的艾米丽时常处在痛苦之中。”
“没。”
“不，艾米丽19岁时妈妈去世，两年后爸爸也死了。”
“很多年？”我重复道，“你在这破地方干啥？”
我们终于将机器人弄出来，我检查他脖子后的编码。
“我敢打赌其他的小孩不这么认为。”我说。
忽然机器人沉默无声。我认为是投影有缺陷。接着看到艾米丽已经死了。
“可那首诗是关于死亡的。”萨米拒绝道。
“她的要求不加条件，我的承诺也没有条件。”
“他是女佣。可能孩子长大不需要他。”
“但她留下来了，为什么？”
“不只他，”她说，“甚至农场的动物——当我靠近时也躲得远远的。我想没有人会愿意和我站在同一个屋子里。”
“我了解。”我说。
“不！”她声音刺耳。
“我答应艾米丽永不离开她。”
“我们的种族也是这样。”巴洛尼说，“不时有劣等遗传的范例出生。”
“其他什么？”
我这次甚至没有和他争论，我在想：哪个人更糟糕。一个花30年时间想做个正常人却失败；另一个是花30年时间想哭来却没实现。没一件是我接触过的。
“艾米丽小姐死了，我没必要留在屋里。我在机房呆了很多年，直到电池用光。”
“不准确。”巴洛尼评论道。
“真美，萨米。”巴洛尼说。
“她用眼睛干吗？”巴洛尼问，“她有轮椅，房子只一层。”
我想那些传教士和部长们会说他不过是个机器，关心他是亵渎神明，至少是固执己见——也许他们是对的。见鬼，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上帝。但若有的话，我希望他就是我们这些原始人的上帝。
“她死的时候很清醒，”萨米说，“但在她生命中最后83天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变成了她的‘眼睛’。”
“是的。”萨米说，“从我的角度讲，有这种想法和渴望是错的。艾米丽小姐曾经说过，眼泪为心情和灵魂而流。我没有心，也没有灵魂，即使有你给我的眼泪输送管，也流不出泪。我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一个复杂的模型在它设计之初本应该知道它的局限性。”他停顿，转向我，“我跟你走。”
“但她现在已经死了。”我说。
“我是一个机器人，”萨米答道，“我无法感觉悲伤。”
“不妥的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袋子去拖运卖掉他赚来的钱。”
“有趣。”他说。如果能用一个单词表情达意，巴洛尼从不跟我说句完整的话。
巴洛尼不懂我的意思，但他明白其中的损失，于是像平常一样反驳我：“你清楚，毫无疑问，你埋葬了我们的利益？”
“我不想在别的家里当仆人，我要留在这里。”
“放船上？”巴洛尼帮我使机器人站直，又用一个词问我。人，他不用被催促起床，然后开始耕种田地。他也不是一个技工，不必在机房料理进料器。我想他可能是男管家或是个功成名就转而追求悠闲生活的人，如果是这样，他应当认识到我的意愿来伺候我。他显然不知道。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是育婴女佣。
“他确实使你感动。”
“我很痛苦。”萨米说，“但就是哭不出来。”
“是，艾米丽小姐。”
“但愿如此。”他又省略道。
“好啦。”我说，“开始吧，哭出你的眼泪。”萨米凝视前方。“我哭不出来。”他最后说。
“嘿，瞧瞧我们找到什么了，”我说，“帮我把他挖出来。”
艾米丽小姐
“她非常痛苦，”巴洛尼说。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说，“整个地球荒芜一片。”
她转身，朝向萨米站的地方：“你想让我离开，不是吗？如果咱们去杰弗逊四号星球，我就能得到治疗并康复。但是你由于程序所限不会违背我的。我说的对吗？”
萨米考虑了一会儿。
“星外医院呢？”巴洛尼问。
“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写着什么？”我们树好墓碑，巴洛尼问。
“我将她葬在她喜欢的树底下，”萨米说，“但树已经没了。”
“我发誓。”萨米说。
比起我们人类的雄心壮志，萨米想做的只是一件简单的事。人类曾经想越过海洋，我们就越过它；想飞翔我们就飞翔；去别的星球就去别的星球。萨米全部的想法是为艾米丽小姐死而哭泣。他等了500年，同意被卖受奴役，为的只是能哭出许泪水。
“答应我。”
“好了吗？”萨米问。
“但我想听那首诗，”她低声说，“埃得娜·S·文森特·米莱写的，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
“为什么不？”我答道。
“那小子？”我说，“如果关心她，他应该用个好的方式来表现。”
“她生前吩咐的。”
他瞪眼看我。“我永远理解不了人类。”他说。
“你周围肯定有很多丑陋的人。”我说。
“没有永恒的东西，即使是树，”巴洛尼说，“经过去500年啦！”
我联系飞船，命令它给三号机器师配备医学程序库里关于眼泪及其输送管的所有东西并送到这里来。三号10分钟后到达，解除萨米的活动能力，开始摆弄零件。两小时后，三号报告工作搞定，已经给萨米装上眼泪输送管和供应能够从每只眼产生600盎司眼泪的盐溶液。
“过多久她死了？”我问萨米。
我皱眉头：“你刚才说当她需要药的时候你就给她。”
“他们没有飞船，没有钱。他们搬来那会儿，是长达7年干旱期的第二年。各种灾难耗尽了他们接下来的6个收获期。他们将所有的钱投在变异牛上，但牛没到下崽就死了。人们相继离开民主政府无力保护的地球。”
“她不怕死，”萨米说，“我为什么怕？”
我们常常走运，一般会赚上一笔，偶尔不盈不亏。只有一个地方我们竟然亏过钱。我一直记得它——绿柳，那该死的星球只在它那儿有柳树，其他地方毫无绿色。
“没有，先生。”
那妇女，眼睛不再是蓝色，患有白内障和其他疾病。她躺在床上，呼吸困难。
被毁坏的脸现出一丝微笑：“现在你懂得什么是痛苦吧。”
“哦？”我吃惊道，很少见到一个机器人反驳人类，更不用说外星人，“那她是什么？”
“怎么样？”我说，“这小于肯定有500岁，是个公认的古董！想想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
“她没离开。”
“你听说过一个机器人想要哭吗？”我问巴洛尼。
“有些不妥！”巴洛尼说。他从来称不上乐观主义者。
送来玫瑰和杜鹃。
“你也住口！”我喝道。我招集机械师七号和八号，命令他们在他心爱的艾米丽右边给他掘个坑。我突然发现我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偶然发现她的墓碑可能认不出来了。我又想这实在是无关紧要。
“萨米，”我说，“你已经做成一笔交易。”
当他们填完，我让七号搬运我亲手做的东西去萨米的墓。
“她痛苦是因为她的出生，先生。”萨米说，“并非因为她的死亡。”
他就是萨米。
“是……不舒服。艾米丽小姐。”
“有充足的理由去体谅他们。没人将要被迫和我联系在一起，特别是那些正派的想施以援手的人。我们呆在这里，靠我们自己，在这世界上，直到结束。”
“好吧。”萨米说。
所有这些发生在20年前。自然，巴洛尼从未向我要他的那半钱，我也从未想给他。我们一直做搭档，我猜想这就是惯性。
“Aldebaran，Alabama，或是Abrams星球，要么只是一个编码，鬼才晓得？我们修好他，没准儿他会告诉我们。”我试图让他的腿直起来，但是不行，“来帮我。”
机器人的支架已经坏了，废料堆积成几英尺厚，实际上他被埋起来了。他的一条腿弯曲着，他的脸蒙着蜘蛛网，面无表情。巴洛尼蹒跚而来——当你有三条腿，你很难行动优雅自如——研究那个机器人。
我耸耸肩膀，向机器人走去：“萨米，艾米丽晚上睡着以后你干些什么？”
“他真的很关心她。”巴洛尼说。
“是的，”萨米说，“她从来不提。”
“也包括艾米丽一家吗？”我问。
“那他们怎么想？”萨米回应道。
“是的。”萨米说。
“你确定吗？”
“是的，但远不止这些。她从不描述她的痛苦吗？”
“她不是经常吃药吗？”
忽然他投射出另一画面。女孩完全长大了，大约20岁。她全身裹紧，但我们还是能看到在她手和脸上由于所受的各种疾病带来的创伤。泪水从美丽的蓝眼睛里流出来，滑过瘦骨嶙峋羊皮纸般的面颊。她虚弱的身子因哭泣而受到严重的伤害。
萨米
“我们将你改装，让你能哭，你得同意跟我们走？”
“机器人的墓碑？”巴洛尼问。
“他是比我更优秀的人。”
“她经常需要止痛药吗？”我问。
“自从艾米丽小姐死后我一直想哭。”
“当你寂寞的时候，你会读书打发日子，先生。”萨米说。我想：这个机械做的私生子在教训我们！
“我将永远不离开你，艾米丽小姐。”萨米说。
“我的丑陋没有掩盖周围美好的东西，我死后它将永存，这使我感到安慰。”她说，“读吧。”
画面消失了。
“只要修好让他能动，他应该可以赚回我们的开支。”我说。
他盯着她，好久没移开视线。我们也一样。图像消失了。
“7个月零17天3小时4分钟，先生。”萨米回答。
我告诉巴洛尼，他同意我的看法。
“很感人。”
全息图像中机器人伸出手，轻拍她的肩膀。
萨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的股色难以形容，我明显意识到他认为我的问题太简单，或是太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最后，他投射出另一幅画面。这次女孩已经是接近30岁的妇女了，脸和脖子上有可怕的开裂的脓包，她坐在粗糙的手工轮椅上，虚弱无力，无法站起。
“那是什么？”我问，强迫自己不转过脸。
“我们找到了一大笔钱。”我兴奋地说，“想想他——全能的古代机器人女佣！当新主人翻箱倒柜寻找更多古董时，他能照看小孩。”
从萨米的角度，我们不仅看到她，更近的地方还有一本诗集。我们听他说：“我读些别的，艾米丽小姐。”
“你一直站着？”
他给我们投射最终的场面。
相信巴洛尼忽略了明显的一点。“因为他配有内存块，”我回答说，“鬼知道他看到过什么？也许我们能知道这儿发生过什么事。”
“想想艾米丽小姐。”我提示道，“想想你多么思念她。”
他立即无语。
“看看你四周。”巴洛尼说，“这里被荒弃，从没繁荣过。如果他那么值钱，他们为什么丢下他？”
“我知道这会让你头痛，但你用脑子想一想。”我一边咕哝道，一边去拉机器人的手臂。他却从我手上滑落下来。“或许他的老板藏了一些宝贝，”我将手臂放在地板上，“他可能知道藏在哪儿。你应该了解我们不只是要卖掉废料，还有那些好东西。”
“不，先生！”萨米纠正道，“我是说当她要吃药的时候我就给她。”
“很高兴你没有强迫我。”
立刻我们看到萨米过去的另外一个情景。同一个女孩，大约13岁，凝视着镜子中她的脸。她不喜欢她的样子。
“是的，艾米丽小姐。”萨米说。
“我不知道，先生。”
“你想干啥，萨米？”
“我想哭。”
“你是人。”巴洛尼说，“他也有同情心。”
我不知道我所期望的是什么，但决不是这。
“你是说她还有其他毛病？”我问。
“是的，在200年前我们还保持着这个样子。”
全息图像消失，萨米又呆若木鸡。
“没什么大不了，”我有些不快，“只是一个墓碑。”
他们称我们是盗墓者，其实不然。
我和他走到坑旁。“这不像你的电池用完。”我说，“这次是永远没电了。”
“哦，萨米！”她哭道，“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他一直对我很好。”她停下，透一口气，泪流如昔，“但当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我感到他在颤抖。他对我的感觉就是——可怜。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可怜。”
“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得病吗？”
萨米读道：“送来玫瑰和杜鹃花／当你死了埋入泥土／寄给你丁香花……”
他苏醒过来：“我站在她床边。”
“那是一种菌类疾病。”萨米回答。女孩试图用面霜和香粉掩盖在脸上蔓延的难看的斑点，但失败了。
“闭嘴。”我说。
“你还年轻，艾米丽小姐。”
“年龄是相对的。”她说，“我濒临死亡，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一只金属手出现，她握住它。她的手指难以置信的脆弱。“别为我难过，萨米。这种生活我不希望发生在别人身上。看到它结束，我一点儿也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