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
作者:冯慧
军人告诉简杉,沈连长在老山前线查哨时被冷枪击中……简杉听到这里整个人倒了下去。
简杉觉得自己跟陶然每次打交道总是不由自主地成为被动的对象,而跟别人却很少有这样的事。她屡次想改变这种局面,可她办不到。只要是一跟陶然接触,你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转,而且你根本无法掌握局面。简杉想,也许这就是男人的一种能力,而简杉欣赏的就是男人的这种能力。
下班时候,乔力亚非要拉着简杉到她家去拿《金刚经》,没想到出了医院大门,陶然竟然在大门外等她。简杉有些吃惊地说,你今天没事呀?陶然说,我明天要上神农架采风去,所以先回来了。简杉赶紧跟乔力亚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病人朋友。陶然皱了一下眉,朝乔力亚点了点头,乔力亚则眼睛紧紧地盯着陶然。
啊!是你呀!我亲爱的姑娘,你值班在病房
这个月医院各科的考核结果一出来耳鼻喉科的主任脸上就挂着一层霜。简杉心有愧疚就一直躲着他。
乔力亚得意地说,这就是上岛咖啡。简杉惊叫着问,哪里来的?乔力亚做了一个怪样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腐败!说完俩人一起呵呵地笑了起来。
简杉想自己很少开伙,就把蒜薹送给了对桌的李医生。这时简杉忽然想起了科主任带来的病人,问李医生,韩主任带来的病人呢?

月光如水般地洒在窗台上,俩人一时倒都没有什么话了,只是轻轻地呷着咖啡望着窗外的月亮。今夜是上弦月,是月亮最漂亮的造型,它弯弯地挂在天上,很像是夜空笑眯眯的眼睛。一阵清风吹进撩动了简杉的碎发,她忽然想起一首沈重天喜欢的老歌:
简杉喜欢白色,所以选择当医生。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医生应该是最纯洁的人,医生是白衣天使。让一个白衣天使去干违背良心的事,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简杉活在自己的道德和良心标准的世界里。大学毕业时,简杉本可以选择留校,但她却要求去搞临床,就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喜欢她穿着白大褂值班在病房的模样。尽管那个人去了,简杉总觉得那个人在冥冥之中看着她。
陶然净手净脸后,拿出一个茶叶盒,用一个木质的茶勺往茶壶中轻轻地放了两小勺,然后用沸水第一道洗茶,第二道才将茶杯端给简杉。一套动作娴熟老练一看就是个老喝茶的人。简杉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涩涩的清香令满口生津。俩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陶然说他小的时候因为隔壁住着一个美术老师,有许多好看的画册,让他看得入了迷,有一天他问老师,您的画为什么比我看见的东西要美许多呀?老师告诉他这就是创作,创作要有想象,你可以把心灵里最美的东西画出来,那就是你的世界。于是陶然就迷上了画画,他画山水画动物后来迷上了画女人,那时候他年龄不大,画女人没有模特,他就爬到高高的树上偷看女澡堂里的女人洗澡……呵呵,我开化得很早哇!说到这里陶然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的眼睛如孩童般的坦诚,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简杉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谢谢你送我的画,我真的好喜欢。陶然笑着说,我知道,它很合适你。
老师办公室里有一台咖啡机,老师老练地把机器里注上水然后把咖啡粉倒在滤纸上,打开电源……过滤后的咖啡一滴一滴地流淌着,满屋飘着咖啡的香气。简杉以前也喝过咖啡,但那大多是速溶的,简杉看着老师娴熟的动作想,老师是煮咖啡的高手。
陶然听完简杉的梦沉哦了片刻说,简医生,根据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来说,梦是潜意识的欲望,由于睡眠时检查作用松懈,趁机用伪装的方式绕过抵抗,闯入意识而成梦。梦的内容不是被压抑与欲望的本来面目,必须加以分析或解释。释梦就是要找到梦的真正根源。你的梦是凝缩多种隐义集中简化以一种象征出现。因此说,你的这个梦寓意着你的内心一直在执著地坚守你自己的阵地,不管外部的环境如何变化都不可以动摇你的信念。陶然说这些话时眼睛像X光一样直射简杉……
你为什么这样拼命?老师低声问,他的眼光有些柔和。简杉抿了一口糖水答非所问地回答,老师,我在淋巴结上已经取到了六十个点了。老师又问,你心里有事?简杉低着头泪眼婆娑地说,不,我只是想工作。老师却回身把实验室的门锁上,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钥匙在他手中发出窸窣的响声。老师说,今晚谁也不加班。简杉第一次觉得老师的声音也有些柔和。
“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第二天,乔力亚咬牙切齿地来找简杉,她说,好哇!小女子,我一天到晚为你操心,你倒是不吭不哈地谈上了,连我也不告诉。简杉掩饰地说,只是一个病人朋友。乔力亚哼了一声说,你别骗我了,我一看你们俩的眼神就知道你们有戏。
有人说旅游是最能增进情侣感情的一项活动,五月的一个周末他们到天资山旅游了一次,果然这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在爬天资山时,他们在山涧行走穿山走林,每上一道坡,陶然就拉着简杉的手,后来干脆就不分开了。每当过险境时陶然总是先回头吻一下简杉,然后再带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在天资山上,简杉没想到陶然会如此浪漫,让她身心愉悦,她第一次感到被爱原来是件很甜美的事,从天资山回来,果然简杉对陶然的感情有了升华。
简杉喂完药很职业地起身到卫生间用肥皂洗了洗手然后回到屋里,屋里乔力亚正在接电话,大概是有人约她去打麻将。简杉一边用餐巾纸擦着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乔力亚呀乔力亚你完全脱胎换骨整个变成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阔太太了,你当年那个铁姑娘的影子跑到哪里去了?眼前的乔力亚头发染成栗色的,身上穿的是肉色真丝绣花两件套的睡衣,眉毛用深棕色的眉笔描得弯弯的,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单看着眼前的乔力亚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当年的乔力亚是知青点有名的铁姑娘,一百多斤的担子挑着就走,身上的衣服少于四个补丁是坚决不穿的。她是知青点的第一个知青党员,是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典型。组织上几次推荐她上大学她都没去。
车终于停了,一条窄窄的街边竟然有一溜红色的灯箱,陶然带着简杉走进了碧螺轩。碧螺轩里走出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一看见陶然赶紧迎上前去,嘴里念叨着,陶先生,你有些日子没有来了!陶然大大咧咧地笑着说,老板娘,生意好吧!老板娘连声说,托你的福,好好好!
忽然窗外吹进了一阵小风,那红色的请柬像长了翅膀一样从桌子上飞了起来,掉到她脚上。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在窗台上那盆新绿的迎春花枝蔓中蹦来蹦去,简杉望着鸟儿问,小东西,你们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一只长有白肚皮的鸟儿扬着橘红色的喙对着她啾啾地叫了几声,简杉想,我把饼干放在手上,如果鸟来吃了我手上的饼干我就去。于是,简杉拿了些碎饼干把手伸到窗外,那白肚皮的鸟儿歪着头看了看她,扑棱扑棱地飞走了。简杉心里有些沮丧想,不醒事的鸟儿难道你真的不希望我去?简杉有些不甘心。忽然那白肚皮的鸟儿扑棱扑棱地又飞回来了,它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犹豫地看着简杉,过了一会儿终于摇摆着身子走到简杉手边笃笃笃地吃了起来。简杉心里一阵欣喜,这时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来去是天意,这才下了决心去。因为在摇摆和犹豫中耗过了许多时间,等到简杉出门时已经到了下午。
因为有了咖啡仿佛就有了一种要说话的气氛,就像人们常说的咖啡可以让人兴奋一样。老师问,你读过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吗?按诺查丹玛斯的话说,世界有如一个没有拉开大幕的舞台,虽然没有开演,但剧情早已注定。所以任何事都不要悲哀。感情是个脆弱的东西,但时间是良药。简杉看了看老师,老师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洞察一切的睿智。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乔力亚说,简杉,你知道你们医院的同事都叫你什么?叫你冰美人!简杉哂笑着说,我算什么美人,充其量也就是五官端正罢了!乔力亚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说,你还想国色天香!俩人呵呵地都笑了。乔力亚轻轻地呷了一口咖啡推心置腹地说,简杉,沈重天也走了这么多年你就真的没有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女人的好时光也就那么几年。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找个情人也行,反正别让自己闲着。过去乔力亚为简杉的婚姻也没少操心,到头来一次也没搞成,乔力亚曾气恼地说简杉,反正你连对方鞋底上的泥都看得见。
简杉听了心里怦然一动,在给陶然开完药方时小声问,你会解梦吗?陶然坐到她面前说,如果不妨,你说来听听。简杉就把自己的梦简单地说给陶然听。
水沸了,电水壶发出了火车进站般的鸣叫声,俩人出了画室。
这是个十五,月光透过窗棂把银色洒在他们身上,他们俩相偎着看着美丽的月亮。夜深了,他们也没有分开,简杉多么希望这个夜长长的永不天明,因为天一亮沈重天就要离开了。忽然,简杉扭脸望着沈重天轻轻地解开自己的衣裳,先露出白白的脖颈,然后露出丰满的胸脯……沈重天攥着她的手吃惊地说,简杉,你要干什么?简杉冷静地说,我要把自己献给你!沈重天说,不不,万一我回不来不是害了你。简杉说,我是我自己的。就是因为怕你回不来我不想让你带着遗憾走。沈重天一下把简杉搂得紧紧的,他的头埋在简杉那温柔的胸膛上,简杉感到胸口有些黏黏的,她知道这是沈重天的泪。简杉觉得女人像花儿迟早要开放的,那么就让她在美丽的夜晚开放吧……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不,我只对我欣赏的女人才这样看!陶然坦然地回答!
乔力亚走到CD碟机前问,听什么?简杉想了想又说,随便吧,别太闹!于是乔力亚笑了笑放上碟,很快屋里响起了小提琴低回清亮的琴声。简杉听出来是《梁祝》。
等简杉赶到展览馆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简杉一时觉得无话可说,便随手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本翻开的书,一看竟是《弟子规》就吃惊地问乔力亚,你信佛了?乔力亚百无聊赖地说,哪里呀!对门有个信佛的老太太送来的,我也就随便看看。说到这里乔力亚打了个哈欠又说,这些年我什么都看开了,不说是大彻大悟也算是看破红尘了,人的一生也就是那么回事。
得得得,简杉打断她的话说,我这里正忙,没有时间听你讲经。最近一段时间乔力亚只要一见简杉就跟她讲经布道,如果简杉不打断她的话还不知她要讲多长时间。乔力亚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跟佛还没有缘呀!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放下手机简杉倒睡不着了,陶然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感兴趣,难道他真的爱上自己了?很快简杉又否定自己,如今漂亮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凭陶然的才华、名气身边一定不缺女人。可是陶然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穷追不放呢?说实话,陶然的率真陶然的不拘一格对简杉的确有几分说不出的吸引力,可自己真正对他又了解多少呢?简杉害怕失败,一个搞艺术的男人对感情到底有多少真诚?中年女人的心如同一扇厚重的门,因为很久没有打开过,对春光的渴望显得有些迟疑。
简杉的医学论文《关于膜迷积水病因形成的探讨》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发表了。简杉对这个病的形成根据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提出了自己新的独到的见解。《中华医学》杂志是全国医学界的权威杂志。简杉的论文一发表就有不少同行给她来信就医学上的观点跟她商榷。中华医学会耳鼻喉科有个研讨会要在重庆召开,因为简杉的论文在同行中引起了一定的反响,研讨会特意邀请了简杉到重庆参加会议。
晴空看鸟飞 流水观鱼跃
当医生这么多年简杉不乏病人送给她的小礼品,比如袜子呀挂历呀等小东西。简杉实在推不掉的就给科里其他的同事分发分发。
碰巧这天是星期四病人不是很多,科里有几个小护士一听陶然会看相,连忙把他围了起来纷纷伸出手来让陶然看。陶然笑着说,我不给没有结婚的人看相。小护士问,为什么?陶然笑着反问道,如果我在你手上看出什么隐私我说出来你愿意吗?小护士们听了这话都不由自主地把手又缩回去了。有一个嘴硬的小护士说,什么隐私,还不是你凭空瞎说,我们还不想听呢。陶然未置可否地笑着,笑中有几分孩子般的顽皮。有两个结过婚的医生说,既然是这样,我们这些老帮菜也不怕你乱说什么,给我们看看吧,不过说得不对,别怪我们砸你的摊子呀!陶然是那种天生跟人没有陌生感的人,于是就扳起那两个医生的手看了起来,说了些事业家庭婚姻等运势。大家听了都说有几分像。于是其他人也没有什么顾忌都围了上去。可陶然说什么也不再看了。
简杉沮丧地听着李医生的教导,望着窗外一时无话可说。可她心里却想,医生就应该有起码的医德。可眼下这个道理却被人嗤之以鼻,她怎么越来越和这个世界有隔阂了呢。
陶然听了简杉这话后立刻变了脸色说,我以后不希望再听见你说这种没有意思的话了!说完就不理简杉了。简杉也不知道自己这话错在什么地方,只好又缄言了。很长时间俩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简杉想起了那幅《月光下的女人》的画来,她想,陶然画笔下的月光女人的心灵世界是什么样的?简杉发现尽管俩人都没有说话,可是陶然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她,他是在解读她还是在窥视她,她不得而知。渐渐地简杉觉得自己被他看得浑身发麻不堪忍受,终于忍不住责问,你难道从来都是这样看女人吗?
冯慧,女,五十年代末出生,曾在多种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湿桂花》等。现在武汉铁通公司工作,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陶然跟朋友说他认识了一个出土文物级的女友珍稀易碎。二十一世纪有几个人相信一对孤男寡女竟然在一个屋里相对坐了一夜呢。更何况是跟陶然这样一个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在一起。
简杉刚到家手机就响了,拿起电话对方就说,你在哪里?简杉说,我已经到家了。陶然说,我去车站接你了,你没有看见我吗?简杉忙说,没有,人太多,我没有注意。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这样,好吧,你休息吧,然后就关了手机。简杉放下手机心里也有几分歉意,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李医生冷笑地说,这会儿才想起来?人家大概嫌你怠慢了她,早走了。简杉自语地说,我并没有怠慢她呀,我跟她说了检查完这个病人就给她看的呀。
简杉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临渊羡鱼,一不小心失足掉进了万丈冰窖里,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寒到心底。说实话,简杉在自己跟陶然关系的前途问题上也想过很多,简杉对自己真要跟陶然共同生活能否幸福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有时她也想,维持目前的关系也许比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彼此的身心要轻松愉快得多。但是简杉不能容忍的是陶然的目的跟自己截然不同,简杉想她和陶然的关系是栽下一棵树,哪怕是铁树,不管多少年过去它总也有花期。即使它永远不开但他们是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的,是可以等待奇迹发生的。而现在陶然告诉她,他们栽下的不是树是篱笆,不管你如何浇灌你如何呵护,它永远只能是戳在那里阻挡着你。它是永远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

陶然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突然离去的女人把他的心情搞得坏极了。相处这么长时间,这个女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他始终闹不明白。可让他困惑的是她始终对自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无聊地把简杉翻过的书看了看,然后把那张女人的照片拿出来撕了个粉碎,接着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分手的时候,老师走到大门口时忽然回头幽幽地望着简杉说,简杉,如果你当时不让我走也许我会选择留下。简杉吃惊地看着老师那英俊的脸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师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们俩之间作个约定好吧,1999年的7月15日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赶到这里一起度过,记住了吗?
简杉依着窗户看着桌上那张红色的请柬,脑子里反复在思索陶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自己去合适吗?在简杉眼里的陶然是一个我行我素的艺术家,比如他每次来看病必然要找简杉,有一次简杉的病人多,李医生让他到自己跟前来,陶然竟一点也不委婉地说,我就等她。李医生有些不高兴地说,看病还挑医生。后来李医生跟简杉说,我看这个人不光是为了看病好像还别有用心,你提防着点。李医生的话把简杉闹了个大红脸。
研讨会开了三天,果然每天陶然总要给简杉打个电话。最后一天问简杉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简介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简杉说今晚的火车。
陶然忽然歪着头问,你为什么不结婚?简杉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言不讳地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过了一会儿简杉以守为攻地说,你为什么也没有结婚呢?陶然狡黠地说,谁说我没有结婚?简杉听了一愣,好像掉到冰窖里一样,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吃惊地看着他。陶然观察着简杉脸上的变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是离过婚的人。
当简杉回来时,陶然已经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赤裸着上身等她回来开饭。一只系着红绳的玉在他宽阔的胸前晶莹泛亮来回滚动着,男性的雄美让简杉心中暗动。当俩人坐在桌边对饮对酌时,简杉喝着冰凉的啤酒通体舒坦,她想,这也许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老师走后杳无音信,但简杉似乎在守候着那个日子。1999年的7月15日,尽管简杉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但她还是赶到医学院的实验室。此时正是学生放假的时候,实验室人去楼空,只有实验室门口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知了寂寞地叫着。整个世界平淡无奇,这一天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连地震和自然灾害都没有发生。但简杉的心并不痛苦,这个结果是她早已预料到的,此时,她的心倒有了解脱似的轻松。
“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陶然跟简杉过着半同居的生活,只要他没有事就会到医院的大门外等着简杉。然后俩人买上点菜到简杉家或者他家去做晚饭。跟陶然交往的日子让惯吃速食的简杉享受了生活。一个喜欢吃的人,必然喜欢做。简杉学会了赞美他,不管陶然做得好吃不好吃都交口称赞他,让陶然做饭的兴致更高。当然陶然跟简杉在一起生活更加有规律了,很少再出现身体严重溃疡之类的疾病。
一棵铁树盆景长得高高大大,枝枝苍雄叶叶如针。在墙根处有个青花瓷缸,里面放着许多卷好的中轴字画,雕花的木质座椅上散落着主人未及收起的报刊书籍,满屋的书卷之气。
简杉微笑着把那张女人的照片重新夹到书里,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这样被夹在书里的照片给下一个女人看,简杉脸上的笑容很淡然,但她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的痛。简杉站起来笑着说,你慢慢喝吧,时间还早,我先回去了!
简杉笑了笑半解嘲地说,我平时也没有这个工夫,喝茶对你是品对我可能算饮了。陶然两眼不眨地看着简杉,简杉有些难堪地说,你总喜欢这样看人这是很不礼貌的。陶然呵呵一笑说,我奇怪原来你也会幽默呀!何为饮?牛为饮也!简杉红了脸说,你这个人……简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反驳好。
当简杉从火车站一出站时,就看见了陶然。他穿了一件类似布什在上海APEC会议上那种天蓝色带白色万福图案的唐装在人头攒动的车站出口处显得格外醒目,引得很多人都去看他。说实话简杉不喜欢陶然着装这样的另类,她觉得一个男人刻意去装饰自己就失去了男人自然的浑然天成的魅力。试想着跟这个浑身飘飘然如三十年代阔少一般的人招摇过世,会引得一街人去看的情景,简杉就觉得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审美和思想意识上跟陶然根本不属于一类人。于是简杉选择了逃避,她趁出站口人多拥挤的时候从另一边溜走了。
简杉叫道,乔力亚,你现在开放得也够可以了,过去你是那么一本正经,只要看见男生女生在一起就警告人家要注意影响,现在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过去简杉跟沈重天在农村好时,乔力亚没少敲打简杉,简杉还记得乔力亚当年说过她,沈重天那么一个愣愣的家伙有什么好的?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地爱上一个男人?你懂什么是爱情吗?爱情是跟革命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要有共同的人生目标……那时的乔力亚简直像是一个革命家,简杉也觉得自己朦胧的感情在乔力亚的大爱情观面前是那么卑微。
乔力亚知道简杉喜欢喝咖啡,这也是老师给简杉留下的唯一痕迹,当然这缘故乔力亚一点也不知道。乔力亚烧了一壶咖啡。简杉从她的动作中想起若干年前在老师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冒着蒸汽滴滴答答地过滤着咖啡的情景,思绪又飞舞了起来。乔力亚一边给简杉倒咖啡一边说,简杉,你知道世界上什么咖啡最好吗?简杉说,上岛咖啡!
陶然说,今晚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简杉连忙推辞说,不用了,我回去还有事。陶然不以为然地说,你一个人晚回去能有多大的事。简杉听了一惊想,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这时陶然不由分说地拦了一辆的士,半塞半哄地把简杉给弄上出租车了。
简杉回答喝得很少。老师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头说,走,我请你喝咖啡。
这时病妇从布兜里掏出了一捆碧绿嫩脆的蒜薹要送给简杉。简杉连忙拒绝说,不要不要!那病妇着急地说,简医生,这蒜薹都是今天早晨我才从地里一根一根抽的。绝对好吃,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简杉说,你孩子上学负担重,这蒜薹你还可以卖几个钱。医生给你治病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要客气。病妇坚决地说,穷人也不是都把钱看得那么重,简医生你是好人,对我们又和气又耐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们!她再三强调了一遍这句话,最后坚决地把菜放在简杉的桌上走了。
陶然仰脸长叹道,其实人生有两大快事,一是红粉知己,二是杯中物。这两种东西对艺术家来说都是须臾不可缺少的。人生如白驹过隙,好日子其实是很短的。不要太强求自己,过虚无缥缈的生活,那样会对不起自己的。说完陶然给简杉夹了一些菜,然后用眼睛看着简杉。简杉只好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慢慢地简杉熟悉了陶然,熟悉了他的秉性。跟他交流你不用遮着掩着,想什么就说什么,观点相佐时甚至一针见血都不要紧。他不讨好女人,跟他相处的好处就是简单自然。陶然嘴里没有什么禁忌,他跟简杉说任何事都非常坦然。比如他会跟她说,他在没有女人日子里的手淫、跟她说他第一次的性……他不会管简杉会怎样看他。他说这些事时坦然得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婴儿在摸自己的生殖器让你一点也不觉得邪恶。陶然特别喜欢说话,喜欢长篇大论地说絮絮叨叨地说,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说简杉听。有时他的话单纯得像一个大孩子让你发笑,而有时他又深邃得像一个哲学家。他说什么简杉听什么不去评判,跟陶然在一起交流虽然轻松,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千万不要较真,不要自尊心太强,因为他常常说话口无遮拦。简杉的态度让陶然很得意,他以为他说的话字字珠玑。简杉时常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宽容忍耐。
在车中简杉的心里忐忑不安。这么多年来她所遇到的男士跟她打交道似乎都是君子之交,对她彬彬有礼言听计从,从不对她有半点勉强。特别是他们面对简杉有礼貌的拒绝从来没有人会勇敢地再向前迈一步。其实这样的男女交往是寡淡无味的,简杉自己也充满了失落感,怎么现在的男人连一点血性都没有。陶然则是她以前从没有遇见过的男人,他才不管你拒不拒绝,他不由分说地要主宰你。他似乎不懂委婉,想说什么就一针见血,他的率真让你根本无法拒绝。简杉心里说,这才是个男人的性格。
老师神秘地消失了。以后每当喝咖啡,简杉就想,老师就像这咖啡是走进人内心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故事。对于这段模糊的感情,简杉一开始似乎就没有做太大的期待,因为她觉得一切仿佛都不那么真实,可对这样的结果多少也有些失望。这些年,感情经历的漫长过程让她对感情上的事有些疲惫。
……
展览馆门前摆了很多花篮,开幕仪式上午已经搞完了,地上散落着红红绿绿的纸屑,可想上午的热闹气氛。简杉悄悄地走进了展馆。展馆里面的人已经不多,开篇是陶然作品的介绍。简杉仔细看了一下对陶然的介绍,知道陶然是省画院的一名专业画家,主攻油画的,但也擅长国画。因此他的画风既有油画的浑厚也有国画的细腻,当然这是评论家说的。简杉在看作者的简介时发现陶然竟然比她要小五岁。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陡然一惊。
在简杉出差的这段时间,耳鼻喉科出了一件大事,有关部门在突击检查中发现该科的一位医生给一个中耳炎的患者开了一千七百多元的药。在此之前病人和有关医生的交易都是半公开的秘密。这是医保部门在不堪医保重负的情况下突击检查发现后而捅出来的,舆论单位一曝光立即在社会上引起哗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医院乱收费。医院为了平息公众的舆论,撤了耳鼻喉科的主任,让开药方的医生停职检查。为了惩罚耳鼻喉科,医院决定耳鼻喉科今年所有的职称晋级一律停止。简杉也是受害人之一,因为今年是她晋升正高的一年。她所有的硬件条件都够了,只是院里的这个决定让简杉失去了晋级的机会。别的医生为这样的事找到院领导那里又吵又闹,而简杉却一声不吭该干什么干什么。平平静静地上班,平平静静地门诊,就像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李医生看着波澜不惊的简杉说,简医生,你真修炼得够可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急,难道你真的不想晋高级的事?简杉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想,一个医生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在学术上得到认可。李医生埋怨简杉说,你看看,我说的吧,如果你上次跟卫生处长的夫人搞好关系,这回找找她肯定能解决。简杉说,可我不想为晋级的事降低我的人格。李医生摇着头说,简杉,你怎么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有一次当简杉用压舌板压着这个病人的舌苔轻声问,你是搞什么工作的?怎么经常出现这么严重的溃疡,以后尽量少吃些刺激的东西,多喝些白开水。那个病人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简杉,那天他穿了件松松散散的羊尾巴衬衣,刮过胡须的腮边青青的很性感。简杉看了他一眼接过名片,名片很独特,是用魏碑竖着写的:
然后大声招呼服务员去摆桌子。陶然笑着跟简杉介绍着说,这里的老板娘姓黄,然后像孩子一样捂着半张嘴小声说,这个店的招牌是我写的,我没有跟她要钱,所以她看见我特别客气。简杉扭脸看了看灯箱上的几个字,果然是苍劲飘逸。
这时推销酒的小姐披着金边绶带来到陶然身边弯腰鞠躬问,先生要酒吗?这是我们公司新生产的劲酒,口感很好,先生要不要试一试?陶然从女推销员手中拿过一瓶问简杉,你能喝酒吗?简杉摇了摇头说,我不喝酒。然后又告诫地说,像你这样的人酒最好也少喝!陶然把酒还给小姐耸了耸肩,说了一句广告词,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呦!小姐笑吟吟地说,太太管得可真紧呀!一句话把简杉弄了个大红脸,陶然呵呵笑着也不作解释。小姐只得悻悻而去。
过了一会儿乔力亚又神秘地附在简杉的耳朵上说,我要送你一本《金刚经》,你一读好多事都明白了看穿了。简杉打了一个哈欠说,你饶了我吧,我哪有你那个闲工夫。
简杉微微一笑说,哦,原来是个艺术家呀,果然不同凡响!
简杉知道医院为了提高效益还设有第二药房,连化妆品和高压锅都开得出来。科里有个别医生门诊量比简杉少多了可提成比简杉高得多。简杉小心地问,那合适吗?科主任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我们开的先河,现在几乎哪个科都这么搞。可是简杉始终是下不了手。有一次简杉下决心给一个患耳膜迷路积水的病人照一个CT,病人老是眩晕,这当然也是对确诊病情有很大帮助的检查。按医院内部规定,医生给病人开一个CT可以提成20元,开一个核磁共振可以提成50元。病人是一个中年妇女,穿得还算体面,可是当简杉给病人作检查时,发现她的毛衣袖子是用杂色的线帮接起来的。女人的手关节粗大一看就是个干体力活的手。一个CT就是200元,简杉不忍心地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病人低着头说,我是菜农。家里有五亩菜地,收了菜还要自己去卖,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咳,这一病又要多花多少钱。简杉听了把开好的CT检查这项又给划了。多少次简杉拿起处方时也思想斗争过,但是良心终于占了上风。多数患者是老百姓,日子都很艰难,简杉不忍心对他们这样做。
陶然咧着嘴笑了一下说,都是酒闹的。可我又不能不喝,没有酒我就没有灵感,没有酒就没有我的生活。我还特别喜欢吃辣东西,我这个人天生喜欢刺激。没有刺激我就没有激情。大诗人李白斗酒诗百篇,没有酒哪有那些洋洋洒洒的传世之作呢!
陶然,书画家、诗人。
简杉喝着无糖的咖啡想起了诺查丹玛斯的话,世界犹如一个没有拉开大幕的舞台,虽然没有开演,但剧情早已注定……
牛富贵懒懒地趴着,不怎么吃东西,还有些拉稀。简杉拨拉拨拉它的头说,可能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你没有喂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乔力亚捶胸顿足地说,今天我领它出去散步,碰见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它自己溜达了一会儿不知吃了什么,真急死人了!简杉说,算了算了。一条狗值得这样难过吗?说着她随手掏出几片药塞到牛富贵嘴里说,先给它吃几片人药,要是明天再不好你带它到宠物医院去。乔力亚在一边看着简杉给牛富贵喂药一边说,简杉,你不知道它现在就好比是我的一个伴呀!我都离不开它啦!
从昨天晚上开始简杉就对去不去参加陶然的画展的事而犹豫。由于简杉是单身女人,这些年简杉与男人交往很谨慎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医院里,通常男医生和女医生、女护士之间开的玩笑都很露骨,因为搞医的人对人体已经没有任何神秘感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男医生敢跟简杉开玩笑或动手动脚。因为简杉的脸上总是挂着圣洁和矜持的笑容,使所有男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大家说简杉是这个医院最后一个古典女人。可不知深浅的陶然竟无所顾忌地拍着简杉的肩,让简杉自己都搞愣了,自己跟他熟到什么程度了?特别是那个电话真有点不去不依的架势。
其实简杉自己也不是没有感觉,每次陶然坐在简杉对面讲述病情时,两只眼睛总是无所顾忌地看着简杉的脸,那眼神简直让简杉不知所措。可是除了这些似乎又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举止。一个病人喜欢找一个医生看病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自己小的时候生病打针不是也认准一个自己认为打得不疼的护士吗?如果那个护士没在,自己就悄悄溜掉。但简杉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
陶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你怎么走了?他们俩分别这么久,他想和简杉共度一个销魂的夜晚,现在简杉突然提出要走,而且还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陶然觉得很扫兴,他觉得她真是不可理喻。陶然赌气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走就走吧!真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初春的早晨,湿湿的空气裹着植物和泥土的芳香在空气中弥漫,简杉被窗台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了。
简杉家的窗户上有一个鸟巢,几只长着黑色羽毛橘红色喙的鸟儿在简杉家窗外落户了。有一次简杉细心地数了数一共是四只,好像是一个家庭。简杉很喜欢它们,经常拿一些碎饼干末或是稻菽之类的东西放在窗台上喂它们。渐渐地它们对简杉也不再胆怯,有时简杉忘了关窗户它们竟敢大模大样地飞进简杉的屋里,站在高处望着简杉晃着脑袋叽叽啾啾地叫。
简杉对他的动作感到很突然,脸腾地红了许多,幸好对桌的李医生带病人进里屋检查去了跟前没有人。陶然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孟浪,自顾自说着,临走时还叮嘱她说,星期天请一定赏光!
简杉记不清哪位大师曾说过,一个人的一生,真正的恋爱就只一次。悠悠岁月在简杉抚摩伤口中悄悄度过,多少年过去了,简杉一直是孑然一身,难道梦中的那棵树就是她期望的感情吗?
沈重天走后,很快简杉就收到沈重天的来信,他说他要用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编一个美丽的花冠,亲手戴在简杉头上,他要让简杉做他五月的新娘。简杉幸福得颤栗。她盼望五月早早来到。
菜上来了。陶然先给简杉盛上了一小碗乌鸡红枣汤说,先喝碗汤吧。女人喝乌鸡汤最养颜。乌鸡汤煲得呈乳白色,上面飘着几颗红枣,用带金边的小汤碗一盛,不由让人胃口大开。简杉想这是一个挺会心疼女人的男人,她一边说谢谢一边用调羹轻轻地喝了一口。
你喜欢喝咖啡吗?老师问简杉。
1999年的7月15日是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的世界毁灭之日。简杉忽然觉得血液仿佛要凝固了。她呆呆地望着老师使劲地点了点头。

忽然简杉被一幅画给吸引住了。那幅画的画面上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背影,她的头微微仰着,整个身子呈S型臃散地倚在窗台上,如水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人们看不见她的任何表情,但从她的肢体语言上人们似乎看见了这个女人在月光下有说不清的欲望。整个画面含蓄优雅,让人浮想联翩。简杉长时间站在这幅画前,这幅画让她怦然心动。这幅画叫《月光下的女人》。
是谁穿着那洁白的衣裳站立在窗前,
老师走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又在一起喝咖啡,简杉知道这是她跟老师最后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咖啡里她没有放糖,老师也没有放糖,任浓浓的咖啡味在空气中飘荡。简杉想说祝福老师的话,始终是没有说出口。
走在路上,陶然说,你这个同学是个贤妻良母呀!简杉说,你怎么知道?陶然说,她不是说要回去给牛富贵做饭嘛!简杉笑弯了腰说,牛富贵是一条狗!陶然突然说,走呦,回去给简富贵做饭去呀!说完得意地呵呵大笑!
简杉到了重庆后先报了到,然后就到宾馆的房间去休息了。昨晚她坐的是夜车,没有休息好。大约睡了一个多小时她被手机的铃声给惊醒了,一看手机竟有好几个来电未接。简杉想这会儿是谁的电话?接通手机对方就责问说,你怎么半天不接手机呢?简杉一听是陶然,就说我刚下火车休息呢。然后,简杉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陶然在那边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是信息社会。然后又反问说,难道你不希望接到我的电话吗?这又是陶然式的语言,咄咄逼人。简杉只好说,怎么会呢。陶然问,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我给你留过手机号。简杉搪塞地说,走得太急了。陶然那边又说,好好休息吧,别熬夜,小心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别关机呀。陶然特意嘱咐。
简杉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也许我不适应婚姻。陶然直视着她说,你没有试过怎么可以这样说呢?简杉低声说,因为我了解自己,才这样说。
陶然继续说,你对婚姻的期待太高,人生不过是一个过程,每个环节不过都是上帝给人生准备的一道程序,要是卡在一道程序上的时间太长,就会耗去给后面程序分配的时间。说到这里陶然看了看简杉的脸色,又问,你在等什么人?这么多年你还紧紧地抱着那棵树,如果这个人一二十年都不出现你还等着他有什么意义!一个女人的青春是很有限的,为一个忘却你的人去耗费你的青春你是愚蠢的!……陶然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地说着。陶然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像自来水拧开了水笼头。这就是该死的陶然式的语言风格,他似乎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简杉心里恨恨地想,他知道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心灵世界?他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样的感情?他凭什么可以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
有了和老师喝咖啡的经历,简杉忽然觉得老师跟自己近了许多,再给老师做助手就觉得轻松自然多了。比如简杉正在做的实验出现困难时,老师会这样跟她说,不错,但要是这样做会更完美。然后老师亲自动手给她做示范并给她找标本。有老师的鼓励简杉的实验越做越好,老师把许多重点工作都交给她。科里其他女同学嫉妒地说,简杉,老师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都不一样。的确,简杉越来越觉得跟老师配合的默契,老师的一个提示她马上就能心领神会。有一次老师竟说,简杉的工作是他最放心的。忙碌的研究工作让简杉的心情渐渐好了许多,笑容重新又回到简杉的脸上。有时工作晚了,老师还是请她喝咖啡,再问她要不要放糖时,简杉毫不犹豫地说放吧,我喜欢搁点糖的味道。老师喜欢简杉的不做作,并不因为老师喝咖啡不放糖而她也喝不放糖的咖啡。简杉是一个有自己东西的人。喝咖啡时他们还是海阔天空地聊,现在聊的范围比过去更广泛了。他们聊哲学聊人生甚至聊到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但绝不涉及彼此的感情问题,简杉觉得跟老师在一起很轻松愉快。跟老师熟悉后,简杉知道其实老师并不像她过去认为的那样高傲冷漠而是幽默风趣,跟他这样有才华的老师做学生应该是一种享受。
简杉知道她不适合今天的感情,属于她的爱情已经被埋葬了。人到中年谈恋爱是一件很累的事,她没有精力再开始年轻时要做的游戏了。人生不过都是过客,如何活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想到这里,简杉有了心如止水般的平静。她不恨陶然,人有各式各样的活法,她无权干涉。只是她和他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不同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简杉知道如果当年沈重天不死,他们今天的生活也未见得至善至美,但正是因为他走了,她心灵中的爱情是那么的高洁。她愿保持着心灵中爱情的高洁,就像乔力亚崇拜佛一样,她崇拜至善至美的爱情。想到这里她很平静很坦然,她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没有放糖。

咖啡让简杉浮想联翩,月亮又让她旧梦重温。简杉觉得自己的情感被不断地分割着。
乔力亚走后,陶然不依不饶地说,你以后再说我是你的病人,我就说你是我的人体模特。简杉看他孩子气又上来了懒得理他那么多,就说知道了。
电话很快通了,陶然接通电话就说,是简医生吧!简杉听了有些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陶然不以为然地说,不是有来电显示嘛!你过得还好吗?电话里很嘈杂显然是在街上。陶然接着问,你吃饭了没有?我正在跟朋友一起吃饭,你来一起吃吧。在陶然的口气里简杉没有听到一点别的情绪,倒像他们是昨天才分手的朋友。简杉犹豫地说,你的朋友我去,不太合适吧。陶然说,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过你这个人比较爱面子,要不咱们再找一个地方坐坐。接着陶然就告诉了简杉另一个地方,然后就不容置疑地放下电话。
简杉最近老在做类似的梦,梦见自己孤独地站在一个空旷的原野上,风乍起,吹得铺天遮地飞沙走石。风中的简杉摇摇晃晃举步维艰,她发现原野上还有最后一棵大树,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扑到大树边,紧紧地抱着树干……风终于停了,简杉发现怀中的这棵大树已经被风剥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醒来时人惊魂不定疲惫不堪。简杉以前也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但那些似乎都是很偶然的,醒来就忘了,而这个梦的印象太深了,并且这段时间她总是反复做类似的梦。简杉就很在意这个梦了。
轻轻放下了窗帘遮盖着透明的月光
煮水的时间,陶然把简杉引进自己的画室,画室有十几平米大,里面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作品用布罩着,一些钉在画板上的素描被凌乱地堆到墙角。简杉随手掀开一个布罩,只见画面是一个半裸的女人依在那里,她的大腿交错在一起,粉红色的乳头在白皙丰满的胸脯上如樱桃一样圆润。简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盖上画,陶然在一边笑着摇头没有发表意见。
简杉呷了一口觉得味道醇厚,就说挺不错的!

十一

简杉帮患者包扎完后,送走患者,这才埋怨乔力亚说,我这里是耳鼻喉科,不是外科!乔力亚神叨叨地说,我就要找你,我的活菩萨!这是我给你机会让你多做善事多积德,换来世好报,佛说任何事都有个前因后果的……
简杉决定身体好了请假到南方去一次,去看看沈重天的墓。她要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把发生的一切都淡忘了。
简杉不敢看他岔开话头问,最近口腔好了吗?陶然说,还是嗓子疼,不过因为忙顾不上管它了。简杉忙说,我来给你检查检查,说着用压舌板轻轻地压着他的舌苔看了看说,嗓子水肿得很厉害。这段时间又多喝酒了?陶然说,酒倒没有喝多少,只是忙着筹备画展的事着急上火。简杉说,那打打吊针消消炎吧!陶然说,我没有时间,还是给我开点药吧。简杉看了看陶然轻轻地摇了摇头拿出处方单来,陶然一边看着简杉开处方一边问,简医生,我刚进来时你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吗?简杉抬头看了看陶然强笑地摇了摇头,陶然像老朋友一样很自然地拍了拍简杉的肩狡黠地一笑说,别掩饰了,你忘了我会看相。
简杉悄悄偷看了一眼陶然,他竟悠然自得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发现简杉看他,他得意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呢?简杉有些赌气地说,你总是那样有理,我还能说什么呢!陶然听了竟呵呵地笑起来,你怎么说话像个小姑娘一样!简杉立刻反驳他道,我怎么像小姑娘?论年龄你还得叫我姐姐呢!
五月赶上江南梅雨,淅沥淅沥的雨下个不停,简杉已经一个月没有接到沈重天的来信了,心里也像雨天一样霉暗。有一天她正在病理实验室做实验写论文,系主任派人找她。当简杉狐疑地推开系主任办公室的门的时候看见了两名军人。他们看见简杉进来立刻站起来朝她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然后递给她一包东西,简杉看了看他们迟疑地打开包,一个熟悉的红色笔记本出现在她面前,她颤抖地翻开扉页,上面写着:
有一天陶然正系着围裙做拿手的刀拍黄瓜,正值暑天陶然的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儿,一绺头发在额前飘动着,整个一家庭妇男的模样。简杉看了连忙跑到房间里找了一只发卡把陶然额前的那撮头发别上,然后找毛巾给陶然擦汗。当陶然把饭菜端上桌时,简杉看着陶然系着围裙别着发卡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陶然说,笑什么笑,赶快去给我买两瓶啤酒,要冰镇的!一个女人不会做饭天天凑合!简杉伸了伸舌头赶紧下楼给他买啤酒去了。
很快咖啡就煮好了,老师问简杉要糖吗?简杉摇了摇头,她想,以她此时的心情糖有些不合时宜。没有糖的咖啡是微苦的,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焦糊味道。简杉觉得这仿佛就像她的生活,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老师也没有放糖,老师说咖啡的滋味是要慢慢品尝的,放了糖的咖啡会让人忘记了原味。
沈重天是一个愣愣的男孩,他喜欢兵器喜欢战争,他可以把二战时的著名战役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来,他一生的理想就是当兵。当他眉飞色舞地跟简杉讲二战时的诺曼底登陆时,简杉打击他说,你是一个好战分子。沈重天听了浓浓的眉一拧说,你们女孩什么也不懂!
简杉出门后觉得春天的感觉真好,到处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春的暧昧让人心头一动。路过花店时,门外摆着鲜艳的玫瑰和淡淡的香水百合。插花的小姑娘看见她走过眼巴巴地希望她能买束鲜花。其实简杉也想买束花送去,可她忍住了。她想,她拿束花出现在他面前时感觉会很奇陉,他会不会以为她给他什么信息,一个未婚女人给一个男人送花这太离谱了。想到这里,简杉快步离开了花店。
乔力亚对简杉说,今晚别回去了,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咱俩好久没有说话了。乔力亚和简杉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当年俩人是一个中学毕业又一起下放到一个点的。在农村时,一到冬天为了御寒俩人就把铺盖合在一起睡,沈重天总是戏称她们两个人是套裁。这些年来简杉只有在乔力亚的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更多的时候乔力亚都扮演着一个大姐的身份。简杉说,我明天还要值班。乔力亚说,我家比你家离医院还近呢。简杉只好做了个怪样留下了。
乔力亚接到简杉的电话很快就来了。乔力亚看见简杉的模样很吃惊地说,天哪!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简杉有气无力地说,可能受了点凉。乔力亚一边给简杉喂水一边问,要不要给你那个叫陶什么的朋友去个电话?简杉苍白的脸上两只大眼空洞无神,她看了看乔力亚说,不用,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乔力亚试探地问,你们闹意见了?简杉平静地说,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以后不要再提他了!乔力亚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问不出什么了。大多数女人遇事后总喜欢找个人倾诉倾诉发泄发泄,而简杉却是个缺少倾诉感的女人。独居这么多年她更习惯把许多事情埋在心底。她心底的世界如海深。乔力亚知道她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不,不是的!简杉打断了陶然的话,但她又不知道该跟陶然解释什么。
沈重天走后不久,简杉就上了医学院。在简杉上学的四年里,沈重天从一个士兵成长为连长。他们的爱情由鸿雁传递,在信中他们谈理想谈爱情,简杉觉得幸福真的像花儿一样盛开。有一天简杉刚下课,同学说门口有人找她,简杉走到大门口,一个黝黑的男人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站在门口望着她笑,啊!简杉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这人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沈重天。简杉忽然觉得自己像小姑娘一样朝他扑去……四年没有见,沈重天从一个毛愣愣的小伙子长成一个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魅力的军人,他拉着简杉的手厚实得像蒲团。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不来一封信?简杉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他的胸脯。沈重天抓过简杉的手放在唇上吻着,他说,他是出差路过这里明天就要回部队。
有一天乔力亚带着一个烫伤的病人来找简杉,原来离医院不远处有一个叫莲花寺的庙宇,最近正轰轰烈烈地在做法事。皈依佛门的乔力亚一口气捐了五桶香油,并在法事期间在庙里做义工。因为来看法事的人太多,香火太盛,免不了香烛油灯烫伤人的事发生。于是乔力亚把烫伤的病人都领到了简杉这里。
时光倒退到二十多年前,简杉坐在谷垛边,听着沈重天用口琴吹奏着这首《白桦树》。这首歌是沈重天从哥哥的一个手抄音乐本上得到的,每晚当沈重天用口琴吹着这首曲子简杉就在一边轻轻地唱着,那歌声让他们一天的疲劳都随风而去。
简杉把沈重天带回寝室,同寝室的女同学知趣地另找地方过夜了。简杉点着煤油炉子给沈重天炒鸡蛋下面,简杉把飘着葱香的面盛了满满一大碗端给沈重天,看着沈重天狼吞虎咽的样子简杉的心里高兴极了。吃完面后,沈重天掏出一支烟惬意地叼在嘴上说,这是我这辈子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简杉得意地笑了笑说,我以后天天给你下面,然后问,明天一定要走吗?沈重天把简杉搂在怀里,使劲地吸着烟,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也许我今天不该来。简杉大吃一惊,扭脸看着他问,出什么事了吗?沈重天抓起她的手轻轻地吻着不说话。简杉摇着他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沈重天强笑了一下说,没有出什么事,我是个军人,马上就要开拔了。我不知道今天走后还能不能跟你再见面。
十分钟后简杉跟陶然见了面,陶然竟然把胡须蓄起来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看见简杉他开玩笑地双手一作揖说,久违了,简医生!
那一年简杉考上了医学院,沈重天落榜了,他选择了当兵。沈重天先走的,简杉送给他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沈重天最喜欢的名言,也是他们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名言,那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
很快陶然就从屋里端出一套功夫茶的茶具,然后插上了一个专用的电茶壶。在等水沸的时候,陶然有些惋惜地对简杉说,其实,真正的品茶是要用炭火和泉水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将就了。
俩人就这样聊着聊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小雨,淅沥淅沥的雨声轻轻地拍打在防雨棚上有一声没一声的,使夜显得更加静寥。陶然呷着茶兴趣盎然地说,听风声雨声、品茶香跟朋友聊文章聊人生这是多么优雅的夜晚呀。忽然陶然笑着问,简医生,你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是什么?简杉说,你这个命题太大了吧。简杉迟疑了一下说,让我说,干自己喜欢的事,活着愉快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吧。
穿上旗袍的简杉果然风姿绰约。陶然眯缝着眼睛从各个角度欣赏打量着简杉,他满意地说,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简杉对着镜子旋转了一圈,镜中她的胸部被旗袍裹得高挺臀部也显得翘翘的,简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觉得特别的别扭,好像不是我了一样,说着就要去换下来。陶然拉着她的手声音有些异样地说,不许脱,你是穿给我看的,我说好就是好。简杉听了陶然的话心怦怦地跳,陶然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反复地端详着简杉,一会儿给简杉整理一下头发的刘海,一会儿给简杉抻抻衣领,就像在作画时反复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把简杉看得心里发毛。过了好一会儿,陶然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简杉赶紧说,可以去换了吧。陶然没有说话而是上前帮简杉去解颌下的第一颗扣子,那颗扣子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到简杉那白皙光洁的颌下,锁住了简杉胸前的无限春光。简杉赶紧用手捂着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陶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是根本没有穿衣裳的,衣服是人以后为了防止人产生邪念而遮羞的。但衣服也把人体最美好的曲线在掩盖下浪费了。说着他强硬地解开简杉颌下那只守护的蝴蝶,低声说,我想看见你的心灵。简杉心跳骤然加快,她紧张地去推陶然的手说,不,不……但她知道她的拒绝是软弱无力的,陶然的手已经伸到温柔的故乡,简杉觉得浑身软软的,她身上美丽的旗袍慢慢地皱成了一朵花,她躺在了花的蕊中,身体像花一样开放……
回到家里简杉长时间地凝视着画面,那画中的女人,面对月夜有着无限的遐想。她是在怀念青春,还是在思念爱情?或者是思考人生?……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脸,也没有人看得见她的神情,她面对烟波浩渺的星空,把背影留给人们让人浮想联翩。看着看着简杉忽然明白了陶然的用意,他用画来寓意自己?
简杉在家躺了三天,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了《白桦树》:
星期五临下班时,简杉正在忙。科里电话响了,是李医生接的。李医生接到电话朝简杉说,你的。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为什么分手的?简杉问,她最后老缠着我要结婚。陶然说,我是个离过婚的男人,每个离婚的人仿佛都像脱了一层皮一样,当时我就发誓以后永远不再结婚。我觉得婚姻这玩意儿真是可怕,多好的女人只要进入婚姻这道门坎大多都变得恶俗不堪。其实在法语中婚姻的直译是自由联盟,其实就是同居。我跟她明确地说,不要跟我谈婚姻,如果谈婚姻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结束了。陶然说到这里把照片随手丢在了茶几上。接着陶然搂着简杉说,你看我们现在的状态多好哇,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工作,如果需要我们就聚在一起,腻味了就分开一段时间,永远保持新鲜的感情。
月儿已挂在西山,夜色是多么的凉爽。
简医生!进来的病人看见她就喊,原来上次那个患耳疾的病人又来了,她的眩晕状况比以前好多了,她是来医院复查的。简杉仔细地询问了她服药后的情况,准备给她检查。这时韩主任带着一位中年妇女进来直接来找简杉,韩主任小声跟简杉说,这是卫生处刘处长的夫人郝大姐。大概是上呼吸道感染,你给她检查一下。简杉对那位郝大姐说,请您先坐一下,等我把手上这个病人检查完就给您检查,说完就把那个患耳膜积水的病妇先带进里屋在仪器下检查耳蜗的情况。检查完后,简杉又仔细地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给她开了新处方。
这时大概牛富贵胃里的药起了作用,它又精神了许多,期期艾艾地走过来仰着满是皱纹的脸对着乔力亚叫着。乔力亚弯腰抱起了它,嘴里我的心肝宝贝地叫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怅然地对简杉说,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过去的那个时代了,我们当年的爱情观是注重精神价值的。而现代的爱情观则是更实用更现实。别把感情太当回事了,没有感情照样可以生活,生活只是个过程,过程实用就行了。我有爱情吗?我还不是过得挺好的。你别太理想主义了……
陶然让出租车停到一个餐馆边,俩人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了。服务员看见来客人了连忙上了一壶菊花茶。陶然让简杉点菜,简杉这时变成了一副小女人的模样说,你点什么我吃什么。陶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熟练地点了一些菜嘱咐服务员上快一点。等菜的工夫俩人就喝起菊花茶,陶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简杉说,你脱下白大褂倒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简杉微微笑了一下自嘲地说,穿白大褂是白衣天使,不穿白大褂就跟普通妇女没有什么两样了。简杉说这话的时候头一直是半低着,为了不跟他的眼神相遇。陶然呵呵一笑说,有几分道理。简杉听了这话心有几分凉。陶然注视着她继续问,你睡眠好吗?简杉说,不是很好。晚上经常要整理一些专业上的东西。简杉说这话的时候觉得眼睛涩涩的。昨晚她又睡得很晚。陶然凝视着她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定要保持好睡眠,否则老得很快。你昨晚一定又熬夜了,你看黑眼圈都出来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男人关心她,简杉有些感动了。
你喜欢哲学吗?老师问。简杉说,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的思想就是自己的哲学。老师笑了笑,老师的笑很狡黠,也很有魅力。老师说,你很有自己的个性。屋里咖啡的香气弥漫着,俩人慢慢地聊着,老师谈对目前这个课题的想法,又谈到国外他们这个项目的研究程度,然后又谈到未来的发展趋势。简杉真的很佩服老师的知识是那么丰富。简杉听别的老师说过,等这个课题做完后老师就要出国。因为他想带着项目出国。
陶然看着眼前的简杉目光迷离,楚楚动人。他禁不住拉着简杉的手低声说,简,我是说,你应该活得更放开些,更快乐些。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的清丽,你的与众不同,你身上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巫气……陶然语无伦次地说着,把悲哀中的简杉拉到怀中轻轻地吻着。简杉在陶然的怀抱中渐渐觉得自己变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青春那渴望美好爱情的时代。
……
简杉看了以后连忙说,那我要先向你祝贺呀!陶然双手抱拳做拱说,希望星期天你能到场给鄙人捧捧场。简杉说,可是我不懂艺术呀!陶然说,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艺术感觉罢了!我不信像简医生这样高雅的人不懂艺术。陶然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视简杉的眼睛,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毫不掩饰个性张扬。
大盘螺蛳很快就端上来了,简杉一看吓了一跳,盘子里鲜红鲜红的大段辣椒简直比螺蛳还多。简杉用手指着盘子说,这、这怎么吃呀!陶然看见简杉的表情乐了,他用筷子从辣椒中掏出一只螺蛳夹给简杉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辣,你尝尝。简杉连忙摆了摆手说,我可知道你的嗓子为什么长期溃疡的原因了。陶然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学医的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太靠谱了就没有乐趣了。你瞧,多少人都喜欢吃这一口。简杉抬头一看,大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吃着螺蛳,酣畅淋漓地喝着啤酒。老板娘拿着一瓶啤酒走过来敬陶然,嘴里说,今天客人多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原谅。来,我先罚自己一杯,说完就给自己先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陶然饶有兴致地说,老板娘,你到底能喝多少酒?我看你从那个桌到这个桌已经喝了不下五杯酒了。老板娘捂着脸忸怩地说,我也喝不得,你看我的脸都发烧了。没有办法,干的这一行。说到这里她又转移话题说,陶先生,你的女朋友气质很好呀,说着拿眼睛瞟简杉,简杉的脸一下子绯红。还好老板娘因为还要到各桌去应酬,对陶然打着飞眼说,你们俩吃好喝好,有事叫我。说完就走了。
陶然的话让简杉的心中一震,她究竟坚守的是什么呢?记忆就像一个放满陈年旧物的百宝箱,放在家中一个僻静的地方很少去翻动它。如果你真要到里面去寻找一件旧物时,打开箱子所有的东西都能让你感慨万千把往事重新抚摩一遍。
乔力亚来电话说牛富贵病了,让简杉去给看看。你要以为牛富贵是个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牛富贵是乔力亚家养的一条沙皮狗,因额头上堆满了层层的皱纹,乔力亚对简杉说,你瞧它的脸简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农,干脆给它起个大俗的名字叫牛富贵吧。乔力亚的丈夫姓牛。牛富贵很可爱,憨憨的,那一堆皱纹的脸就像有多少愁苦一样,让主人无限地怜爱。每天乔力亚下班回家牛富贵就知道把她的拖鞋叼过去,然后跟在她后面团团转。因此说乔力亚对牛富贵的怜爱之心就好比养了第二个孩子一样。

这跟简杉的想法、简杉的人生是大相径庭的。简杉明白这是一个不要婚姻羁绊的男人,他是一个孤独的行路人,女人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道风景,走过路过都不会遗憾。因为他不可能永远留恋在一个地方。他跟一个女人的分手如同他一个作品的完成,他很快就会酝酿下一个。他从来不会为这样的事痛苦动情。而简杉不行,她是一个老式的女人有着一种老式的感情,她是把自己的情感放在与生命同一个位置的地方,轻易不愿付出,付出后视若生命。简杉知道自己这次看走了眼,她心灵上那扇刚被推开的大门又砰然关上了。
月光如水般地洒进简杉的窗棂,简杉想这个月亮还是当年的那个月亮吗?夜是寂静的,远处谁家的歌声隐隐约约地飘来,简杉听不清。简杉记忆中的音乐永远是农村打谷场上的口琴声:
在项目快做完的时候,有一天老师请她喝咖啡时,简杉吃惊地发现老师给自己的杯子里也放了糖,他一边搅着咖啡一边似乎无意地说,简杉,你说我如果不出国怎么样?简杉一听着急地说,别呀!那么好的机会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简杉知道他们这个项目一完,老师就要去美国读博士了。据说,美国某著名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在老师的手中了。简杉说完又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悄悄看了看老师,老师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咖啡。
简杉从陶然家出来一阵冷风吹来,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她蹲在路口哇哇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回到家里简杉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蒙着头就睡。半夜她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嗓子干得冒烟,她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一片退烧药喝了下去。退烧药有嗜睡的作用简杉一夜都觉得迷迷糊糊的。第二天上午简杉实在起不来,她给乔力亚去了个电话。
简杉正在给病人检查回头问,谁呀?李医生怪怪地说,是个男的!简杉狐疑地走到电话跟前喂了一声,那边说,是我,简医生,想提醒你一下,星期天千万别忘了去看我的画展。说完他也不等简杉回话就把电话给放了。简杉拿着电话愣了半天。
简杉的眼中盈满了泪水,表情哀哀的,她仿佛看见硝烟下的沈重天,露着洁白的牙齿对她嘿嘿一笑然后扭脸消失在云彩里。她又看见老师在世界崩溃的前夜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她……但这些幻觉在一瞬间又都消失了。茫茫大地只有她一个人步履蹒跚地孤独地走着,风吹雨打飞沙走石她是那样孤独无助,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多么需要有个人能搀扶着她一起行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一次简杉跟大伙看电影时,临组的一个男知青看上了简杉,三番五次地到他们知青点来找简杉玩,简杉很烦但没有办法。后来不知为什么那个知青不再来了,有一天简杉看见沈重天脸上青了一大块,问他怎么搞的,他不理她。后来是她的好朋友乔力亚告诉她沈重天把那个小子打了个鼻青脸肿……简杉记得1977年高考时那是个极冷极冷的冬天,她和沈重天高考复习时,沈重天把开水倒在茶缸里给她暖手,俩人的脚放在一个被子里看书,没有一丝的杂念。她和沈重天甚至连接吻都没有过,沈重天对她表达感情的最多方式也就是笑嘻嘻地攥一攥她的手。
其实你很自恋。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你想让男人踮着脚够你,你高雅你卓尔不群,可你知道吗,很少有男人有那么好的耐心……
时间过得很快,等他们把画都欣赏了一遍后,闭馆的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主任跟简杉是医学院的校友,只是比简杉高一届,俩人平时关系也挺不错的。有一次他跟简杉说,简杉,现在医院都在承包,我们看病人收入多少可能要跟我们的工资直接挂钩。科里你的病人最多,他们找你看病时适当地给病人多开点药。现在医院的效益跟药房都有很大的关系,别看门诊整天闹哄哄的不赚钱。
简杉扭过脸一看竟然是陶然坐在她面前。陶然也有些日子没有来了,他的头发已经长及肩上,脸色有些疲劳。简杉很快恢复了常态问,口腔又不好了?陶然没说话,他把一张烫金的请柬放在简杉面前,简杉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魏碑写着:
陶然望着老板娘的背影笑着对简杉说,这个老板娘很有女人味。今天是看见你在这里,要平时我来她总是要跟我坐一会儿喝几杯酒然后给我诉诉苦,抱怨她老公,什么事都不管,让她一个人里外辛苦。简杉有几分醋意地讥讽他说,你很有女人缘呀!陶然得意地笑着说,女人嘛,遇见心仪的男人总是要多说几句的。听了陶然的话简杉心里有几分不舒服,低头喝茶没有说话,陶然用胳膊捅了捅简杉不满意地说,怎么又不说话了?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简杉突然说,我想说什么对你很重要吗?陶然看着她说,原来你也很犀利呀!……
陶然喝着烧酒大块吃着狍子肉,简杉勉强吃了一块,就离开饭桌坐到沙发上休息去了。靠墙的茶几上有一摞画册,简杉就有一本没一本地翻着看,耳朵里听着陶然滔滔不绝地讲采风时看到的民俗民风。
陶然家的客厅十分清雅,主墙挂着他自己写的楹联:
简杉想想前段时间的接触脸有些发窘。陶然笑眯眯地问,你有好的去处吗?简杉望着他摇了摇头。陶然随口说,那跟我来吧!说着用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招呼简杉上车。司机问,到哪里?陶然诡秘地一笑说,碧螺轩。司机笑着说,去吃螺蛳的吧。陶然说,咦!看来师傅也是一个美食家呀!司机淡淡一笑边发动车边说,开的士的,在这个城市没有不知道的地方。然后车就进了一条巷子,曲里拐弯地绕着走。简杉饶有兴趣地看着车外,她虽然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可这条路走过的街景竟然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有人说,忘却感情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新一段的感情。简杉的第二段感情来得突兀,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那段日子简杉把自己全部的情感都投入了实验室,仿佛只有工作才能稀释她心灵深处的痛苦。一个暑假她都在帮老师做实验,老师是学科带头人,三十出头的年龄很有才华,但也冷傲得出名,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常常让人望而生畏。据说他妻子出国已经两年了,许多女生都把他列为心中的偶像。老师深居简出废话很少,这正合简杉的意,在这个非常时期她讨厌人们对她问东问西。于是她忍住尸体标本上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在显微镜下取淋巴结,不管窗外花起花落日月星辰。终有一天简杉在酷热和刺鼻的药水的双重折磨下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实验室门外的长椅上,一个鸿运扇对着她吱吱呀呀地扇着风,而老师正端着一杯糖水喂她。简杉第一次离老师这么近,连老师眼镜架上细小的锈斑都看得清楚。简杉吓得赶紧坐起来,端过装糖水的杯子。
兹定于3月26日(星期天),陶然先生的个人画展在本市美术馆隆重开展,特请简杉女士莅临现场!
初夏,陶然竟给简杉买了一件旗袍,简杉一看吓了一跳说,这露胳膊露腿的衣服我怎么穿得出去呀!陶然不以为然地说,我是搞艺术的,听我的没错,你高挑的身材长长的脖颈很适合穿旗袍,说着逼简杉赶紧换上他买的旗袍。简杉看着旗袍有些犹豫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穿过这类的衣服。陶然也不理她直接上前要解简杉身上的衣服。简杉赶紧用手挡着他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简杉只得拿着旗袍到里屋去换,她一边走一边悻悻地说,你真霸道!陶然得意地说,没有办法,男人很多时候都是霸道的。

简杉没有办法只得去了乔力亚的家。这两年乔力亚的丈夫外派不在家,儿子也上了寄宿学校,牛富贵成了乔力亚的精神寄托。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陶然隔着桌问。简杉吃了一惊,汤几乎要溢出碗口。她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呢?陶然狡黠地笑了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会看相!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和结过婚的女人不一样。简杉只好搪塞地说,有不一样吗?陶然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结过婚的女人的脸圣洁,而结过婚的女人的脸就复杂多了。
从碧螺轩出来,陶然期待地说,到我那里去坐坐喝喝茶,我那里有上好的茶。是朋友前些日子去江南给我带回来的雨前茶。简杉犹豫地说,改日吧,今天太晚了。陶然说,晚什么,你回去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到时我负责把你送回去。简杉还能说什么呢。陶然总是要理直气壮地主宰她。
当年她就是想做歌中的那个在月夜中值班的姑娘才上医学院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简杉早已经当了医生,值了无数个夜班,可是另外一个人却永远没有看见过她穿着白大褂值班在病房的模样。
陶然从神农架采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大块烟熏的野狍子肉,让简杉过去吃。陶然烧了红彤彤的一大碗端上了桌。简杉看了皱着眉头说,烟熏的东西最好少吃,这里含有致癌物质。陶然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些当医生的,总是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如果吃什么都要先考虑考虑这个东西里有什么物质成分,那么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了呢?这样的问题简杉从来说不过陶然,每次简杉只能是提醒提醒他。一个人很难改变另一个人惯有的生活方式。陶然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跟简杉科学严谨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是格格不入的。而就是这样两个大相径庭的人却又相互吸引着。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春天一到病人就多了起来。春天是流感和呼吸道疾病多发的季节。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简杉跟着看画展的人顺着展览的顺序从一幅一幅的画框前走过,陶然的作品大多是风景也有极少的人物,简杉觉得陶然的作品有一种洋洋洒洒的厚重。
是呀,人到中年能获得一份爱情仿佛是奢侈品了。简杉想,他跟陶然能走多远呢?她始终没有信心。陶然到神农架去采风的日子里,简杉常常看着《月光下的女人》这幅画想得很多很多,跟陶然这么长的日子里,她仿佛从来没有谈过情感没有谈过未来,未来会怎么样呢……
简杉走了,门带进一阵风,陶然觉得简杉今晚很奇怪,她飘然而去很快无踪无影。
乔力亚在电话里说起牛富贵的病好像声音都变了。简杉说,我又不是兽医!牛富贵病了你领它到宠物医院去呀!乔力亚哀求地说,简杉,你不知道现在牛富贵趴在沙发上的样子可怜极了。天这么晚了,求你过来看看吧。
简杉有个病人朋友叫陶然,画家,自称会算命,能看人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每次来医院总有些小护士围着让他给看手相。但此人声称,没有结婚的一律不看。简杉是耳鼻喉科的主治医生,这个人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趟耳鼻喉科,原因是嗓子严重溃烂,有时喉管肿得几乎连嗓子眼儿都找不到了。在许多人眼里这个人打扮有些另类,有时他来穿着牛仔装带着宽边礼帽显得有些放浪不羁;有时他来穿着皮衣皮裤酷酷的;还有一回他竟然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唐装圆口布鞋飘然而至……只是他每次来看病不管简杉身边的病人再多,别的医生闲着,他也要等着简杉给他看病。简杉并不是那种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脱下白大褂走到大街上多少有些普通。可是每当简杉穿上医生的白大褂,她的不同凡响就跃然而出。她颀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亲切和蔼的目光,好听的普通话,以及永远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让人耀眼的白大褂,让你在她身上感觉到医生的高雅和清丽,你会觉得白衣天使这个词用在简杉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一句话,简杉仿佛就是为白大褂而生的。因此,简杉是医院里病人最多的医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打住!陶然用筷子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说,不要把无可奈何的生活说成是自己的生活方式,你难道喜欢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吗?一个女人难道就不需要一个男人的爱吗?这样说话很虚伪!简杉一下子被陶然噎得无话可说,她觉得他像一个拿着手术刀的游医,什么地方都敢动刀一点也不计后果。这就是陶然式的语言风格。
你喝一口这咖啡怎么样?乔力亚说。
正翻着画册,简杉看见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夹在画册中间。她拿起来看了看一个挺妩媚的女人。于是问,这是谁呀?陶然抬头看见简杉手中的照片笑了笑说,一个过去的朋友。简杉端详着说,挺漂亮的。陶然索性坐到简杉的身边拿过照片说,还可以吧,是县市歌舞团唱民歌的。我去采风时认识的。简杉笑了笑,她知道凭陶然这种男人追求女人的积极态度他要是看上谁,谁也逃不掉的,就半开玩笑地说,不是一般的朋友吧!陶然像个大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了笑说,我们同居了两年。
……
简杉的眼里滚出泪花,她捂住沈重天的嘴说,不许你瞎说。
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
有人唤,简医生!
忽然李医生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说,你出差的那几天有人给你送来了一个东西,这些天净是些烂事忘记告诉你了。李医生到里屋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礼品盒,上面用红丝线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简杉解开蝴蝶结打开盒子,她差点叫出声来,原来竟是陶然那幅《月光下的女人》,看着这幅画简杉所有的不快顿时都不翼而飞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简杉瞥了一眼电话号码任铃声响个不停……
墙上的电子钟奏出《献给爱丽丝》的音乐,简杉抬头一看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陶然低着头吻着她的唇说,别走了!简杉的脸燥热,她坚决地摇着头说,不,不行。陶然松开她失望地说,我从来不勉强女人,说完站起身来说,走,我送送你。简杉忽然也觉得自己很残酷,她有些缓和地说,今晚我不走,咱们就这样坐着聊天好吗!
简杉用勺轻轻地搅着咖啡说,要是早几年打死我也不相信这话能从你嘴里吐出来。当年你那么革命,有那么坚定的革命理想,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自卑得不得了,没想到你要是变起来比一般人更彻底。乔力亚用手拍了拍《弟子规》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年人过得虽然舒服但总觉得精神上很空虚,也算给自己找点精神寄托吧。
简杉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活会是这样的。禁锢了许多年的心锁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打开了。这难道就是爱情吗?简杉觉得很迷茫。她怎么没有感到心灵的颤动,没有体验到爱情的灼热和企盼,一切如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平淡,整个过程简单轻浮。除了最初的惊慌,很快她就平静坦然了。简杉想起了她和沈重天之间的爱情至纯至美回味无穷,至今想起来都让她心跳加快充满回忆。而跟陶然在一起,简杉根本没有这个感觉,甚至连跟老师的那种带期盼的模糊情感也没有,她想自己是不是太老了。不知为什么,简杉始终觉得她跟陶然有一段看不见的距离,她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

老师走了,简杉觉得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这时才知道老师在她心中的地位。简杉留下了喝咖啡的习惯,每当她心情沮丧感情孤独的时候就去喝咖啡,但不加糖。这时她反复想,老师走了,却留给她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可老师为什么要选择跟她在一起度过世界的末日呢?于是,那份约定像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在简杉心头时时萦绕。
乔力亚听了简杉的话感慨地说,永远不要说当年了,当年我们太傻了。乔力亚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乔力亚是他们知青中最后一个离开农村的。1979年当所有知青点的知青都返城时,孤独的乔力亚哭了,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付出青春为之奋斗的理想仿佛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光彩,她终于和许多知青一样默默地回到已经陌生了的城市,重新开始平淡的生活。乔力亚是背着沉重的负担回城的,因为当年乔力亚是扎根农村的典型,有关部门早在当地给她物色好了一个农民对象。乔力亚走的时候向老乡们保证回城后决不抛弃她那个农民对象,有关部门才给她办了手续。后来这个青年当兵去了,三年后复员时,因为乔力亚的关系也留了城,分配在省直部门的管理局当工人。几年后提了干,后来竟当了处长,也就是现在的老牛。乔力亚回城后平淡无奇,后来倒是通过老牛的关系又调到一个政府部门做接待工作,舒适清闲。现在乔力亚住在老牛分的三室两厅带暖气的房子里,过着十分舒服的官太太生活,也算是苦尽甘来,活脱脱地变了一个人。
李医生是个老医生跟简杉的关系一向不错,他语重心长地对简杉说,小简呀,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领导家属找你看病说明你的运气来了。有人找这样的机会还找不到呢。你看咱们院有几个医生多牛呀,要出国就出国,要进修就进修。房子换了又换为什么?还不是跟有关领导关系搞得好。你看你,为了一个菜农竟得罪了卫生处长的夫人你值吗?你马上就要评正高了,在这关键时候你怠慢关键人物你说你值不值……李医生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简杉,一边把蒜薹包进报纸里塞到桌底下。
陶然这段时间都没有跟简杉联系了,简杉知道自己得罪了他。仔细想想也有几分歉意,人家大老远地跑到火车站去接你,可是你却一个人悄悄地溜了,这事搁谁身上好受?可他这样对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回想起跟陶然的接触简杉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的涌动,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至少是这么多年简杉遇到的很少能让她心动的男人之一。想到这里,简杉拿出陶然送给他的那张名片鼓起勇气给陶然打了一个电话。
简杉脸有些发烧,低头不吭声了。乔力亚啧啧着嘴说,不错挺有型的,千万抓紧点。说到这里乔力亚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嫉妒地说,简杉,你比我幸运多了。虽说这些年你没有结婚,但你真正爱过也被爱过。而我跟姓牛的这些年的感情始终就是一个搭伴合伙过日子的伙伴。我从来就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爱情对我来说是奢侈品。这几十年我对他从来没有激情,我也知道他也不满意我。你知道吗?就他,竟然也敢背着我在外边有“情况”,我只有装着不知道。我也想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撕破脸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说着乔力亚哭起来。简杉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劝她。过了片刻,乔力亚用纸巾擦拭了一下眼睛强笑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得拉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我不能让他抛弃我,因为我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我没有机会了。所以呀,这么多年我不敢往深处想,当年为了理想付出那么多,如今不但没人承认反而成了人的笑柄,一想起这些我就心灰意冷。乔力亚拉着简杉的手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乔力亚用另一只手拍着简杉的手说,简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千万要把握住!有一个男人做庇护女人要少受很多艰辛的。
简杉有些口吃地说,要不,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乔力亚连忙说,我还有事就不去了。陶然也邀请她说,一起坐坐吧!乔力亚赶紧说,我真的有事,牛富贵还在家等我回去给它弄吃的呢!说完就连忙告辞了,也不说让简杉去拿《金刚经》的事了。

陶然一边收拾着四处散落的书籍,一边解释说,昨晚躺在这里看书竟然睡着了。简杉笑着说,你们画家真自在,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陶然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你先坐着我去沏茶。
她时常听她在枕边呼唤
简杉听了忍不住揶揄了他一句,疼也是一种刺激?陶然恨不得拉着简杉的手说,简医生,你说得太对了,你知道吗,人越是痛苦的时候思考问题就越深刻,思维就越活跃。简杉笑了笑说,艺术家的思维就是与常人不同呀!陶然说,对!你们搞自然科学的需要的是严谨,而我们是搞艺术的需要的是丰富的想象力!我这个人涉足的领域很宽,有很多东西我都很感兴趣。我看过十五本相书,比如你这个人,你不说什么我从你的外形上就可以对你略知一二。陶然说完这句话后有些肆无忌惮地望着简杉。简杉听了没有理他。
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说,你才来!简杉回过头一看是陶然。陶然今天穿着一身西服打着红领带一改往日的放浪显得很正统,头发梳得很光亮。简杉几乎有些不认识他了。简杉微笑地说,祝贺你,画展真的很不错。陶然朗朗一笑幽默地说,简医生,谢谢你能光临。只是第一次看你不穿白大褂觉得你很陌生,差点都不认识你了。简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陶然问,喜欢这幅画吗?简杉点了点头,陶然意味深长地说,这就对了。简杉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小女孩了,有些话说过去了不要总问为什么。陶然陪着简杉一幅画一幅画地走过,并不断给她介绍某幅画最初的创作灵感,其实简杉其他的画都没有记住,她印象最深的唯独是那幅《月光下的女人》。
在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
但这一夜让简杉的心灵有了春的萌动,让她对陶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女人天生都是感性动物,一旦动了情就会投入进去。陶然是个我行我素的男人,他个性张扬根本不会管世俗的人怎么去看他,陶然对他喜欢的人和事是不会计较别人会怎么看的。而简杉不行,多少年来她性格内敛做事严谨,一言一行过分注重公众影响,害怕人们知道自己的私生活。她力图要保持自己在公众印象中的典雅和高洁。简杉一直对跟陶然在一起没有信心,她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陶然的生活好比是一辆敞篷汽车在路上兜着风肆意奔驰着,而简杉的生活好比是坐着一顶四周挂着帘子的轿子,在僻静的小路上吱吱呀呀地行走着。可能他们彼此之间的生活相距太远,反而引起了他们彼此的兴趣,虽然简杉心里已经有了陶然的位置,但她总觉得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简杉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走多远。所以她要极力保持着跟陶然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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