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
作者:燕垒生
放在唇边,冰凉的竹笛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试了一个音,重又吹起那支《夜雨梦回》。
他打开来,里面是一块铁块,扁扁平平的。
一座挑出江面的楼台,一个女子倚在楼上吹笛,江上的一艘小船上,一个少年正临风弄笛。江上,风吹水纹,虽然线条细细,却如丹青名手所绘,眉目如生。
小江的泪水滴下。
在一股红枣的味中,他吹起了那支《夜雨梦回》。这一次,笛声却依然凄凄切切,不再有一丝那一日的欢愉之意。
李屠的女儿叫流苏。一个杀猪家的女儿,居然叫这么个清雅的名字,也算异数。那名字正是刘先生取的,刘先生爱吃点猪耳朵,一来二去和李屠熟识,李屠杀了口猪,准给刘先生留着两片耳朵,因此刘先生也竭力成全这桩事。
吹过一解,忽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箫声。
他站立着,道:“是啊,太太。”
商人重利轻离别,我这个商人却不是为了谋利的。
这一次却是到西边贩红枣。沿江而上,在一个盛产红枣的地方,发脱了货,那些同伴仍是照例上岸找楼里的姑娘取乐去了,小江还坐在船头。
小江只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哽咽,道:“是你么?去年也是你?”
空空荡荡的手中,只有几滴自己的泪水,以及一支冷若寒冰的竹笛。
吹了一段,那箫声忽然中断。也许是那吹箫人忘了下面的曲调吧。小江将笛子放到唇边,接了几句。待停下来,箫声又幽幽响起。
背着月光,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也看不出,那是个女子。
成婚那天,那个流苏描得象个波斯大猫,抬进门来给婆母敬茶时,来看新娘子的都发出了赞叹。
那个老妇道:“小软去年听到你吹笛,她便总是想着你,每天都在楼上,盼望能再听到一次。那天我见她眼里满含喜色,也便叹息。她自幼身子单薄,却又爱胡思乱想,我想告诉她不要想得太多,可是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唉。”
小江想着,眼里也迷离如醉。别人都以为他是新婚燕尔,乐不可支,却不知他仍想着另一个人。
卸货时,小江却发现楼上的露台里,那个乡绅没照例坐在那儿。他问问人,码头上的人告诉他,那乡绅近日痛失掌珠,正在办丧事,也没心思打量外面。

这支曲子本是凄苦莫名,小江每次吹时也觉得郁郁不欢。但那人吹来,却别是一番柔美,曲调虽一,意象却不同。
“便宜你们了。”那个扛包的苦力说起那个小姐死时,象说一个打碎的碗一样惋惜,“不然老爷哪会让你们这么便宜就靠岸,泊船费起码得一半。看你们这一船,比人家多一倍。”
江城没什么大变化。一年时间,还不足于让一个镇子翻天覆地。
露台上,那个乡绅正在自斟自饮,笑逐颜开地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
过了一会,楼上的露台上,探出一个人的脸。
也许,是该成家了吧。他想着。
小江仔细看着那块铁块。夜雾散开了一些,月色渐明,他也依稀看见了那铁块上有个图案。
“不去了,我看着船上,你去吧。”
一曲甫了,小江刚把笛子移开唇边,却听得楼上又飘来那一声叹息。
他抬起头,看着上面。
七胡子跳上岸,一边说着。那个被他叫作小江的年轻人正坐在船头,有点慵懒地倚靠在船篷上,把玩着一枝紫色湘妃竹做的笛。
他想着。记得小时过年时,乡里演戏,就演过《天河配》。台上唱一句,下面跟一句,跟在后来也不知该听谁唱。他见那些哼哼唧唧得忘乎所以的老头老太太们便不由得好笑,倒如今想来,却也如梦。那戏说的,正是今天这个日子。

是七夕啊。
他只觉自己还算年轻的心里又在剧烈地跳着。那能算什么?算是一次心头无望的爱情么?他有点想笑自己,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滑落。
一年了。这一年他也已变得太多。去年那个七夕的夜里,他也不知道那该是个伤口还是个梦境。可是当七胡子说起要去时,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那老妇道:“客官,去年也是你来吹笛的吧?”
七胡子来和小江说时,小江的心头一动。
不知道那个人还在不在?那是个女子吧,一个不快乐的女子。
又要去江城了?
一曲吹罢,江上月影依人,在船头不停荡漾。他将笛放在掌心,擦了擦,却见江上夜雾如纱,薄薄的四处飘散。一些停在岸边的船只便如眠牛也似,动也不动,江边的一排楼阁却只剩了一排依稀的剪影,偶尔有几盏灯,却也昏黄如睡意朦胧的眼。
笛声在江面上幽幽飘散。这支曲子是刘先生自己谱的,小江也自小便听得熟了,移商换徵,手法也熟极而流。
是让我加入吧。
七胡子低低地笑着,道:“你不想去搂烟月楼的姑娘,我可要去了。呵呵。”他说着,摇头晃脑地走去,嘴里一边还哼哼地唱道:“七月七,牛郎织女天河会,鹊儿也双双对对……”也不知唱个什么。
他抚摸着那支笛,江月如钩,映在水面,微微的波浪簇起时是无数银白的碎片,水面平静下来却又成为圆润的一抹,象没入波浪中间。他将笛放到唇边,试了两个音,吹起一支《夜雨梦回》。
待那人吹了一解,顿了一顿,那箫声重又响起。这一回,却只是重复了前面那几个音符几次,没有再吹下去。
冬去春来,第二年交立夏时,小江已跟人跑了四五趟货。因为他为人可靠,别人也都愿意和他一起出去,这几趟跑下来也赚了点钱。母亲开始给他张罗娶亲的事。
这年秋天,乡间蚕茧大熟,丝绸价钱大跌,七胡子又提议去江城贩一趟绸缎。恒祥号的老板因为今年本乡绸缎不好销,也竭力支持。
仿佛珠落水中,那一声叹息轻轻的,好象就在耳边,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象是被闪电击中一般。箫声不同,但那一声叹息,却仍是去年的那一声。
“她前些天才过去。因为是早夭,抬到化人厂后,在骨殖间找到了这块铁块。他们说这是她怨气所化,积久不灭,我想这该是她给你的。”
那是什么?
赚点钱也算不得是衣锦还乡,可总是比一事无成好一些吧。船离岸而去时,小江在船尾看着那座楼。
八月府试,小江没能中式,还是一领青衿。不过他出去贩卖一趟,倒带回了一家的家用,省一点,一年都够了。母亲虽有些失望,但当七胡子再来叫小江外出跑货时,她却没有反对。
小江想着,将笛声放到唇边。
船只靠上码头,货物也发卖以毕,这一年因为本钱低了,赚头更足,同伴们一个个都心满意足,照例准备晚上去楼里找姑娘取乐。
晚上,他也照例守着空船。
如果不说这一句,也许那还是个值得回味的梦吧。可如今,却只是让自己觉得有点好笑。
他这笛艺本是向乡里发蒙的刘先生学的。刘先生少年业儒,久战不售,投到京城一个戏班里当了个笛师。过了几年,那戏班里的台柱被朝中显贵收作小星,戏班也散了,他回乡来开个蒙馆,教几个蒙童度日。小江发蒙时倒爱吹笛,也学了这一手吹笛之技,平常在家怕老母说自己贪玩不用功,不敢拿出来多吹,一个人在外,倒可以吹吹,散散胸中的烦闷。
辞别母亲时,看到母亲鬓边的白发,小江在心里也淡淡地想着。
他们都是来这个江城贩货的客商,到着这江城也才第一天。一队人有六七个,小江是年纪最小的,也是第一次出门。

象是有什么东西碎了,过了许久,小江伸出手来。
那一声叹息,曾多少次萦回在他午梦初回之时?又有多少次让他醒来后犹如还在梦中,只是不愿醒来。
那是真的么?
平地一声雷,龙门三级浪,独占鳌头,那已是个不可实现的梦了吧。他淡淡地想着。他也明白,这一次后,自己便正式弃儒从商了。所以当母亲托媒婆给他说了那个肉摊上杀猪的李屠家的姑娘时,他也没有反对。
借了点本钱,于是这个没出过门的年轻人跟一帮人出来,也学着贩一点绸缎布匹。
那个在江上,那个江雾弥漫的夜里,一个吹箫的女子。
正胡乱想着,楼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箫声,竟然就是那《夜雨梦回》的曲调。
那老妇又叹息了一声,道:“那小软总算等到了。你接着吧。”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每当此时,小江便想起国初时一位诗人的句子。又到一年秋天了,明天秋天该是大比之年,那时也该可以进京去了。
“不妨趁这机会外出做点生意赚点钱,也好备点盘缠。”
半晌,那个女子叹息了一声,道:“是我。”
小江浑身一震,好象一个做了许久的梦,一下醒来时,却发现仍然是在梦中一般。
江流日夜变秋声。
又是七夕了。看见船头的江月,他突然想到。那些乡间的女子大概又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乞巧吧。他跑了几处地方,也知道各处乞巧的习俗不同。象有些地方是捉只小蜘蛛关在盒子里,第二天看结出的网来评判巧还是拙,有些地方是用面粉做成一段段面片,油炸成巧果,看那炸后的样子来乞巧。这些花样百出的习俗,听着也有趣,但也让他少了几分想象。
夜露沾衣,江上雾气更浓。在雾中,头顶的楼台更是如在云中一般飘渺。
看上去,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以前在乡间,每到七夕,年轻的女子在白天将一碗水曝晒在太阳下,然后将绣针投入水面,看碗底的倒影。象把剪刀,那就是巧,象个棒棰,那就是拙。到了晚上,又对月穿针——那些事,大概这儿的女子也在做吧。
曲调如一,箫声却不再有那种欢愉,依然凄苦如夜雨,沙沙的,下得人心也凉。
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那个露台。
象有什么东西,拿走后,轻松了许多,却添了一分空虚。
箫声吹来,更是幽咽。笛声本是清亮高亢,其实也不太适合吹奏那等曲子,而箫声却纤绵柔缓,月色中,象是下了一阵细细的雨。
泪水滴上铁块,那铁块却如烈日照耀下的冰雪,一丝丝地融化,眨眼间,已成一滩碧血,流下船板,混入水中了。
本来冰冷的笛子,似乎燃起了几分温暖。笛声和箫声揉合在一处,如两羽白鹤,翩然翻飞,那一支本来凄恻的曲子,一下子如同春花开放,和风迨荡,满含着暖意。
他站起身,向着楼上道:“喂,请问,是谁啊?”
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那是个很苍老的声音。的确是女子,不过起码也是有快五十岁的女子了。
这码头是江城一个乡绅的产业,他的宅子也就在码头边上。白天,那个乡绅便坐在楼上的一个露台里看着下面的船只,也许对于他来说,每只船都意味着又带来一笔进帐。白天,这幢高大的楼房也没什么好看,可是在月色中,那楼阁的斗角飞檐却轻灵如欲凌风飞去。就象仙人所居。
布匹发卖完后,赚头不少,小江也赚了一些。一群人醉饱后,也准备解缆归乡。
江上夜雾渐起的时候,他重又拿出了那支笛子。
因为家境贫寒,虽然已经中了乡试,却没有盘缠入京应举了。
不知她是什么样子的。
江水汤汤,月映在水,摇荡不休。
一曲终了,江上薄雾散去一些,一钩明月映在水中,象一尾鱼吞着浪沫。微风时起,细浪打着船头,沙沙的,一阵阵响过。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箫声却明明白白是真的。象一道长长的丝,千回百转,吹得人心头也痛楚。他拿着笛子,放到唇边,重又应和起那支曲子。
从楼上飞下一个小小的布包,他接在手中,只觉有点沉甸甸的。
昨夜,是做了一个梦么?小江想。
最后那一声叹息沉重得如同他手中的那块铁块。
那些同伴因为跑惯江湖,每到一个地方,多半没歇在船上。以前总得有个人看着船,今年正好有个小江,其他人也得其所哉——当初恒源号的老板来游说时,大概也是这么想吧。小江却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他想着。江面上,雾气沉沉,已是什么也看不清,水中的月色也已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一尾鱼跳出水面,泼剌一声,小江一惊,才发现已是很久没声息了。
这支笛子他还一直带在身边,好象,那是他抓着的一个梦想,能抓多久就抓多久,不想放弃。
在一种失望中,他也有点好笑。的确,箫声没有告诉自己她的年纪。他有点后悔,实在不应该发话。
货已卸完了,只有一艘空船。只要看着点,不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上船就是了。其他的事都有人打理,他也不必多管。每天晚上,吃罢晚饭,把船上打扫干净,坐在船头看夕阳渐沉,余霞散作绮罗,直到皓月东升,而江水汤汤东流,永无休止。
手上已是什么也没有。
沙沙的,象一场雨。
当镇上恒源号的布店老板这么来游说时,小江的心也活动了。能出来见见世面,总也好过呆在家里坐吃山空吧。
“小江,不上岸去玩么?”
死了?小江的心头也一痛。他知道,那天,在楼上与他合奏的,一定是她了。她的死,小江也没什么感慨,只觉得心头有点空落落的。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