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
作者:燕垒生
那温柔中带着坚毅的眼睛,是萧子菁的!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用鲜血绘成的这幅画!他三两下撕开了白纸,将那幅画全都取了出来。
生活越来越困难,然而他重新拿起了画笔,画下在这个亭子间里看到的一切。他画出了暴行,画出了忍耐,画出了希望,偶尔,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想起一个叫萧子菁的女子偶然的造访。从那一天起,她让自己学会了忍耐和希望。
“是这样的……”
她把还在淌着水的雨伞斜靠在墙边,走进门来。一进门,她的眉头微微地皱了皱。这间肮脏而混乱的屋子,大概是她想象之外的东西吧,他淡淡地说:“为什么回来?国内兵荒马乱的,日本人已经占了半壁江山,租界也不是长治久安的地方。”
“那个日酋虽然凶狠残忍,不得不承认他很有艺术鉴赏力,那些收藏品都相当有价值。”
“到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残片。他接过来看了看,苦笑道:“这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你哪里找到的这张报纸?我现在已经没再拿画笔。”
突然,他停住了笔。她转过头,道:“石帆老师,画完了么?”
等它死去,大约还要二十分钟左右吧。他木然地想着。看着这只马上要就变成针插干制标本的小动物,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和这小虫子一样,在一个叫人窒息的环境里等着死去。
赵文重打量了一下四周。屋里几乎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却满是一股油画颜料的气味。他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请问……”
她把衣服披到身上,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天已黑了,水壶在炉上吐出一丝丝白汽。他只觉得浑身脱力,刚才这一幅画,几乎把他毕生的精力都耗尽了。
当他两天后随着逃难的人流挤在出城的路上时,长江水在身边汤汤流淌,不时漂下残缺的死尸,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连身体也成了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了。
赵文重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走下车,看着这座银行。在日据时期,这银行因为建筑极为坚固,被当成特高课的总部,那时有许多中国人被抓进来后就无声无息了。走进门时,他觉得屋外的阳光登时消失不见,气温也下降了许多。
“太久没有画了。”他把双手摊开,放在面前看着,“在画布上我已经没有了感觉。”
“石帆老师,你说过,绘画是你的生命,为什么你那么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他身边,伸手搭着他的肩膀。

“画吧,”她低声地说着,眼里几乎有种殉道的热情,“石帆老师,你是个天才。我在巴黎画廊里看那些名画时就这样想,你会画出一幅传世之作来的。”
画框并不大,一尺来宽,不到两尺长,外罩着白纸,而画框是用黑胡桃木做的,沉重而光滑。把画框放到桌上,他小心地撕开白纸,刚露出画面上的一只眼睛,他觉得如有一根尖针直刺入他的心脏。
赵文重服务的银行现在复业,当初这银行却被日本占领军封闭。现在清理时,发现了一个高级军官藏在银行金库的一箱东西,应该是日本人从各地抢夺回来的财物,其中有一幅落款是他的肖像画,这个赵文重襄理是想请他去验证一下,是否是他的作品,如果是,则将退还给他。
别管这些吧。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着。这是我的杰作,绝不能属于旁人。
他走到屋子中间,拉开了那块天鹅绒布。她不由得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那幅画,道:“真美!”
留不了太久么?他突然看到那把锋利的刮刀。刀子很锋利,虽然还比不上剃刀,而他因为爱好,可以很熟练地制作标本的……这个念头迷住了他,他偷偷地把刀子握到了手中。
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尖利的声响,那是已经控制了上海市区的日本宪兵在搜捕人吧,只是在租界,多少还要安全一些。他从纸袋里摸出那只刚抓来天牛,呆呆地看着这间屋子。由于缺乏收拾,到处都杂乱无章,墙角还挂着一些蜘蛛残破的网。窗外下着雨,长长而银白的雨丝,如尖利刺入地面,然后消失。十二月,也许是因为战争的阴霾,在这个原本应该还有些秋意的日子里,气温已经低到几乎要结冰。
又是一声枪响。枪声越发近了,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拉上了窗帘的窗子。
这人穿着一件笔挺的西服,进屋后脱帽致意,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道:“敝人是××银行襄理赵文重。请问是石帆先生么?”
他怔住了。这些年,他看到的一直是租界种植的悬铃木,连江浙一带的局势都不清楚,不用说万里之外的欧洲了,在他记忆中,巴黎依然是晴空下的左岸咖啡馆和香榭里舍的林荫大道,他想不出那儿也是遍地硝烟的样子。他喃喃地道:“该死的战争。”
只是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他的画在画廊中价格节节攀升,每天他都在挥笔作画,而她的眼神却越来越黯淡。真光电影院已经不去了,徐家汇教堂的钟声依然清越嘹亮,然而他也没有机会陪她去听。终于有一天,她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她爱上了别人,随他去了南京。
“您还不知道么?去年五月德国进攻法国,古德里安将军的装甲部队势如破竹,英法联军节节败退,六月,巴黎就已经沧陷了,现在整个法国都已德国的统治之下。”
这是他很久以前卖画时用的名字了。一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过了一阵才回过神来,道:“是我。”
然而这个诺言落空了。第二天,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传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兵进入了租界,从此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如同黄浦江的一个浪花,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他也曾打听过,隐约有人说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因为在租界组织抗日活动,就在子菁造访的那天,一离开租界就被日本宪兵带走,以后就不知下落了。也许是她吧,只是他希望不是。
他胡乱找了块手帕,包在伤口上,又拿起桌上那面已碎裂了的镜子,道:“你看一看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那还是他当初在美专当老师时的名字,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在称呼另外一个人。他顿了顿,才道:“是我。请问你是……”
他猛地用双手抱住手,五指插进了头发里,重重地坐倒在地上。
在赵文重的执意坚持下,他也同意了。说实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自己曾经的作品,现在也多少有些好奇心。
笔在她的背部流动,各种色彩突然间崩发出眩目的光泽。十二月的雨在窗外冷冷地下着,屋子里只有一个取暖用的煤炉,有时她因为冰冷的颜料触到皮肤时发出一丝颤抖,但仍然忍住了。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焕发出许久未有的光泽。在她的背上,已经出现了她的侧脸,就是她现在的姿势。温柔的目光中,带着怜惘和爱情,让一个走在冬夜凄清的街头的行路人看到时也会有暖意的目光。
那一次,他终于打听到她和丈夫在南京在消息,不顾日本人马上就要进攻的风声,辗转到了南京。城中已一片混乱,唐生智将军信誓旦旦要背城一战,然而军队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一片风声鹤唳。在一个挤满了人的院子里,他找到她的住处。几天前,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当他拿着一把打开了保险的手枪走进那间狭小的屋子时,她正在给孩子喂奶,而她的丈夫在一只煤炉上烘着尿片。看到他时,她的目光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歉意,有的只是怜悯。那种目光告诉他,爱情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为什么?他迷惘地抬起头。
“画吧,”她耳语一般喃喃地说着:“老师,你的笔一定会重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来的。”
她顿了顿,道:“如果能听的话。”
瓶底放着一些切碎的枇杷核,上面盖了一层脱脂棉花,然后用一张马粪纸盖着。这种简易毒瓶还是他在中学时代学会的,虽然效果没有化学毒瓶好,终究可以用一用。那只天牛却依然不愿意就此死去,仍然在瓶里爬动着。这个季节,昆虫应该早就死了,可是这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天牛居然活到了现在,即使放在毒瓶里也仍然一样。
六年前,战争的阴影越来越浓,然而他还在租界的斜阳里临摹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虽然美专早在民国六年就使用了人体模特,但直到现在,要招一个人体模特依然是相当困难的。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他在申报馆里发布了这个广告以后的第三天,一个年轻的女子敲响了他这间亭子间的门。
响起了叩门声。现在还会来拜会他的,大概只有催租的房东。他把注意力从毒瓶上移开,走到门口,准备着那套已经说过多遍的说词。打开门,他却怔住了。
“如果是肖像画的话,那不会是我的。”他道。也许是以前画廊卖出的画吧,以前他名声正盛时,就给不少达官贵人画过肖像画,只是战事起后,他从来没有卖过一幅画,因为他画的几乎都是日本人的暴行和中国人的痛苦,日本人不会买这种画的,也没有画廊敢卖这种。而以前那些画,他也有些自悔少作的意思,不想再见了。
的确是萧子菁!温柔的眼神,就仿佛那天,她在亭子间里对自己说胜利的一天总会到来时的情形。他的泪水又一下流出眼眶。许多年前那个冬天的下午,她来敲叩自己亭子间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为什么萧子菁为什么消失了踪影的缘故。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却只是打了一个底,而且连这个底稿都尚未完成,却依然可以看到此中流动的气韵。她屏住了呼吸,仔细地看着,带着些兴奋道:“她是谁?为什么不画完?”
他看着屋子中间的画架。上面盖着的一块天鹅绒布已经积满了灰尘。他喃喃道:“以前我还在学国画的时候,老师就跟我说,绘事一道,须放弃一切,方能有成,可是我却没能做到。”
她是圣玛丽女校的一年级生。由于日本人攻进了她的家乡,她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靠勤工俭学度日。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了。和她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是他生平中最为快乐的日子。每天,他准备好茶水和西点,等着她敲响这扇亭子间的门,然后把她的形像留在画板上,偶尔又和她一起去真光看一次电影。那年秋天,悬铃木的黄叶落满徐家汇教堂外的大道时,终于和她第一次拥吻在教堂的钟声里。
那些日子就像一个梦。
她只看到第一眼,就不禁呆住了。过了好一阵,才长吁一口气,叹道:“真是杰作啊!石帆老师,你真的个天才。”
他不停地说着,泪水不住地涌出他的眼,仿佛这一生的泪水都要流完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他的泪水,他抬起头,她就站在面前,轻轻地擦着他的泪水,另一只手拉开了身上披的衣服。
他重重地坐倒在椅子里,赵文重吃了一惊,叫道:“石帆先生,你怎么了?”
电台里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时,整个城市都沸腾了。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的甘美中还带着太多苦涩,但毕竟是甘美的。人们在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鞭炮和彩旗飞扬在空中,只是他没有上街,仍然在自己这间亭子间的窗前,把这场景在画布上描绘出来。
“还没有,你别动。”他看着颜料。几年没有画,红色颜料已经不够了。他咬了咬牙,拿起一边的刮刀。在她的背上作画,自然不能用刮刀。他把刮刀在手腕上比划着,闭上眼,划了一刀。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肤时,只感到一阵灼热,居然没有痛苦,血登时流了出来,淌满了他的手掌。
萧子菁?他搜索着记忆。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年轻老师,给学生讲述着西方画派时,下面一个脸上还带着些微稚气的女学生就是她么?只是自从她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现在重新看到的她,眼中已不再有稚气,倒有了几分坚毅。他苦涩地一笑,道:“是你啊,我还记得你。”
难道,这就是我的理想?他想着,突然有点想笑,只是这笑也是如此苦涩。天牛正摆动着黑白相间的触须,恶狠狠地吐着獠牙。他把天牛放开一个广口玻璃瓶里时,盖好盖子,它还在里面愤怒地爬动着,想要张开翅膀飞起来,只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即使有摩天的巨翼也飞不起一厘米。
“好吧,让战争快些结束。”他梦呓一般说着。我还能继续拿起画笔么?他想着,陪着她走到了门口。拉开门口,刚把伞递给她,他突然感到嘴唇上有一阵温暖的芳香,不禁怔住了。她的颊上又有了一丝红晕,扭过头向楼下跑去。
当笔下的人流开始成形的时亿,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皱了皱眉,放下笔,打开门,惊愕地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他做梦一样走上一步。颜料已经快干了,在她的肌肤上。他慢慢地把手伸向前去……
“不可能了。”他颓然地看着这幅画,仿佛仍然能看到过去的情景。
“老师,我看到过您在《申报》上发的广告,才记得您的住处。幸好,您还住在这儿。”
“把我当成画布,画出你心中的理想,老师,战争会结束的,和平总会到来。”
“明天再过来吧。”他觉得心底的那块坚冰在慢慢融化,即使在这个不时响起枪声的年代。“我要在画布上为你画出一幅杰作来!”

她眼里闪烁出一丝亮光,道:“真的是你,石帆老师,我是萧子菁啊。”
“石帆老师,那我先走了。”她已穿好了衣服,走到他跟前。“我们会胜利的。”
她转过身。没有一点疵斑的皮肤就如一张澄心堂纸一样白皙细腻。
“战争期间,先生原来蛰居此处啊。”
下了楼,坐在赵文重的汽车里,穿过那些沸腾着的人流。每个人都容颜憔悴,却又带着狂喜。看着那些人,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想听么?”
这是我的生命吧。他任由画笔在指间飞舞,心底几近于感动。忘记一切,只用这支笔来说出心中的一切。他觉得笔下如有神助,即使是鲜血,也与那些颜料浑然一体,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
就和他心里一样。
“画吧,”她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笑,“石帆老师,你曾经无数次走到我的梦中,今天,就让这个梦实现。”
然后,就是战争。战火燃遍了大江南北,首都陷落,她和丈夫,还有出生未久的儿子都死在了日本人的屠刀下。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折断了画笔。而就是这支画笔,曾经让他画出了被评论界称之为可以与莫奈的杰作相提并论的色彩。事实上,当她离开以后,绘画的灵感和冲动也似乎离开了他,他只能画一些平淡无奇的肖像画,在画廊的价格同时一落千丈。
他扑到桌前,伸手抚摸着画面。手指尖端传来的触感,依然仍是她光滑的皮肤。他只觉心头是那么地沉重,已经不能再站在屋子中了。
天黑了下来。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一两声枪响。当他习惯性地在下方签上了“石帆”两个字的时候,才脱力一样地坐倒在地上。血流满了整个手臂,如果再不包扎,只怕要失血过多而死的。可是他见到她要站起来时,还是急促地道:“别动!颜料还没有完全干!”
“石帆老师,你在做什么?!”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做的一切,不禁惊叫起来。他低声喝道:“别说话!”
“还是请石帆先生移玉一观,”赵文重字斟句酌地说着,“那幅肖像画用色非常奇妙,很有名画的风范,如果不是石帆先生您本人的,敝人有意折价买下,只是要请石帆先生确认一下是否真迹。”
“是的。”他抬起头,低声道:“胜利已经来了,子菁。”
在这张清秀美丽的脸上,他似乎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岁月。他又拿起了一枝笔来,像下了平生最大的决心,点了点头。

“画吧。”她的眼里带着一丝迷惘,也有一丝欣喜,喃喃地说着:“重新拿起笔来,老师,你的笔会重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来的。”
“为什么不画下去?”
那一次,他终于没有把手枪拿出袋里,只是无声地拿出速写簿,给她画着速写,一边流着泪。爱情死去了,留下的还能有什么?只是速写还没有完成,枪声已响成了一片,日本军突破了守军的防御冲入了城里。
她披上衣服,走了过来。看着画板上的草稿,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睁大了双眼。
那是二十一年的时候,他因为两位老师发生了争执,无法再在美专立足,只得辞职出来。那时他依然雄心勃勃,想做中国的伦勃朗,所以在申报登了广告招募模特。也幸亏这些年他没有改变住处,否则今天她一定会落入日本人的手中的。
在他诉说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时看一看那幅画。在他说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水壶里的水也开了。他走到炉边泡了一壶茶,刚把水壶加满水重新放回壶上,一滴泪水落到了炉火上,发出“嗤”的一声响。
“我还能画什么?”他看了看肮脏的四壁。“什么都没有了。”
这幅画要一气呵成,绝不能有半点停顿。他把一支笔沾了些血,又开始画了下去。血色虽然和颜料有些不同,但画在皮肤上却有一种异样的光彩。
接下来的事他再也不愿去回忆,只是在噩梦中,却一次次地出现。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冲进了这个院子,当他以为自己要失去性命的时候,他们却发现他手上的速写簿,居然感到万分的兴趣,其中一个提着一个刚杀死的中国士兵的人头,要他立刻画下来。在刺刀下,他画了。
“石帆老师,我毕业后去了法国,去年五月份才回国。”
他如遭电殛,人也一阵晕眩。在这美好的人体身上绘画么?他呆呆地道:“子菁……”
她看了看楼下,低声道:“让我躲一躲,日本宪兵便衣在搜捕我。”
门外,并不是房东那张臃肿而且满是褶皱的大脸,而是拿着一把雨伞的纤细女子。看见他,这个女子正看着楼下,神情中带着些张惶,听到门开了,她转过身,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间惊叫起来:“石帆老师!”
她走进屋来,又把门反锁上了。他走到炉边伸手去拿水壶,但壶里只有一些冰透了的水。他从龙头上接了一壶水压到煤饼炉上,打开炉门,道:“连热水也没有。子菁,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啪”地一声,画笔在他的指尖折断了。他把断了的笔扔在地上,突然叫道:“不行,我画不出来!”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接好了窗帘。屋子里,黑夜似乎提前到来,只能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她解开了扣子,慢慢地褪下衣服,光润而洁白的身体在黑暗中散发出晶莹的光泽。他仿佛看到了太耀眼的阳光,低声道:“你……你……”
然而,当一个日本兵发现了她,脸上露出了野兽……不,比野兽更不如的狞笑时,他终于崩溃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仿佛看到那些日本人就在他面前把她的丈夫刺死,将她的孩子挑在刺刀尖上,又把哭叫着的她按倒在地,并且要他把这一切都画下来,而他只是机械地移动着画笔,一张张地画着,仿佛这只是个本能的动作,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已全然忘了自己口袋里还有一把手枪。
当赵文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华丽的画框回到会客厅时,他这样说着:“石帆先生,就是这幅画,请过目。”
画布上,已经出现了炭条勾勒出的侧影,然而他的手一拿到画笔,手指就不禁瑟瑟发抖。这几年没有动画笔,即使握笔姿势仍然无懈可击,可是握住这笔,却让他觉得握住的是一条毒蛇。
她突然转过头。看到她的目光,他只觉得仿佛有一道冰水贯顶而下,让他打了个寒战,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他勉强笑了笑,拣起了一边的衣服,道:“把衣服穿好吧,别着凉了。”
天才么?他不禁苦笑。只是对于这幅画,他确实有可以厕身于名画之林的自信,但毕竟只是画在她的背上的,留不了太久。
“石帆老师,难道日本真的会对英美宣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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