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彤
作者:铁头
“看见没?看见我没?”
我总会回想起一九九六年的那个盛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经过学校门口,看见病了一年的小彤独自坐在校园里的秋千上,勾着头,出神地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空荡荡的校园里异常寂静,操场上生出很多杂草,草尖上的蜻蜓像是睡着了。眼前的画面有些梦幻,平静得像一副油画,我似乎从这一刻的小彤身上看到了一点悲伤。
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农民们像往年那样,到干涸的水田里割稻子,稻子被成捆地束着,站在南山顶的铁塔下俯瞰田野,是很奇异的风景,像端详一张好看的毛毯。农民们也到旱田里收玉米,割玉米秧子,玉米秧子失去沉甸甸的玉米就是失去灵魂,干枯的躯壳被扎成捆,拉回家,堆在院门口,堆得高高的,成为了过冬的柴禾。
很快我们家就搬走了,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小彤,因为以他的腿脚,是走不出香村的。
我还听过一些讲小彤的趣话,比如有人说小彤跟一群人去瓜地偷瓜,大家偷了瓜坐在附近的玉米地里吃瓜,看瓜的人手持木棍追来,大家都跑了,小彤也想跑,却怎么都站不起来。反正所有关于小彤的话,都与他残废的身体有关,开他身体的玩笑,成了大家着迷的一项娱乐。
小彤现在很快乐,因为他很有钱。他的父母觉得,小彤都这样了,能花钱时不给他花还等什么时候给他花?因此父母都很惯着他。这种惯着里,也带着强烈的愧疚和罪恶感,因为孩子变成这样,是他们当年的争吵造成的。家里的亲戚与朋友来看小彤,没有空手来的,也没有不给他扔钱的。所以,小彤有很多钱。
小彤的个子很高,并不胖,但是他有一个圆圆的大脑袋,加上两只眼睛明亮,便给人一种强悍的好勇斗狠的感觉。我以为他会忘记这笔小债,却没想他始终记着,以后每次见到我,他都问我要那一块钱的游戏币,起初是在游戏厅,后来变成在任何地方,起初是一块钱的游戏币,后来变成一块钱的人民币。
这次见到小彤,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本来和他也不怎么熟,又这么多年没见,我想他恐怕会很难记起我是谁。不过我开始留意起他的消息,常会有意打听住在香村的以前那些小学同学,问他们关于小彤的事。
小彤爱玩街机游戏,并很擅长,小小的手握着控制杆,操作起来却格外灵活。他通常都是一边玩,一边用没经历过发育期的尖尖的嗓子大声与大家说话,用很嚣张的语调。
三伏天太热,有人张罗去大河洗澡,这主意不可能不得到热烈响应,几乎整个游戏厅里的人都要去洗澡。大家光着膀子,手里拎着衣服,说说笑笑地从游戏厅的后门走出去。
那段日子,我们每天都往游戏厅跑,密匝匝地挤成团,汗流浃背,却乐此不疲。我们围观比我们大的少年玩街机,围观叼着烟的青年们用潇洒的姿势拄着台球杆说笑,后来我们参与其中,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游戏币。
我舍不得白白给小彤一块钱,对于一九九五年生活在乡村的我,一块钱的价值稍稍有些大,我开始躲着他。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堵在放学的路上,还凶恶地揪住我的衣领,威胁我,如果明天再不拿钱,就打我。
三年后,小彤比我矮了不少,依然在慢慢枯萎,已经不能奔跑,跑不动;不能跳跃,跳不起;走路也只是一下一下摩着鞋底,足不打弯,抬不动脚,迈不动腿,走路没比蚂蚁的速度快多少。他圆圆的大脑袋也已经很小(也可能没变小,是我长高后视觉上的误会),他的下巴几乎看不见,他没有下巴的脸更圆,像一个糖球。
有一天,那个叫小彤的男孩问我要游戏币,他比我大几岁,当时读小学六年级。我说没有,他就让我明天给他买一块钱的。我那时很怕他,乖乖地答应了。
放寒假回家才知道,小彤并没有死,死的是他的爷爷。
当小彤的爷爷终于找到柴禾垛里的小彤时,他的身体虽然是干的,人却是昏迷的,而且身体冰凉冰凉的。小彤的父母怎么叫都叫不醒小彤,只好送去医院,醒是醒了过来,只是发起高烧,后来高烧终于退了,却留下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使小彤的身体停止生长,不单如此,还使他像扔在烈日下的杏子一样,渐渐萎缩,连骨骼都在逐渐变小,变轻,变脆。
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彤孤独地坐在马路边的轮椅上,冲着一旁的尸体喊爷爷,喊了半天他爷爷也不动,就又冲着眼前不断驶过的汽车喊救命。冰冷的空气中飘荡着一个没经历过发育期的尖尖的声音,那声音被砂纸一样的北风“唰”的一磨,就碎成粉末了。
一晃就过了六年,我结束高考,与几个朋友在镇上的网吧里上网,那是在深夜,老板把网吧的大门关上了,只有我们这些包夜的在里面。我那时是第一次在网吧里包夜,高考前也没什么机会接触网络,不熟悉,此刻面对电脑,除了看电影几乎无事可做。很快就困了,不住打瞌睡,后半夜的网吧安静下来,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身后的一个声音,那是没有经历发育期的男孩尖尖的嗓子所能发出的声音,却说着与小男孩的身份极不相称的大人话。
可能是在一九九五年,我才小学三年级,缨歌的外祖父在香村开了第一家游戏厅。是在马路北的一个破旧的筒子房,里面摆了两台游戏机,一台赌币机,两个二手的台球案子。一到夏天,被暴晒的土面就会浮躁,车轮一碾,扑腾腾地飞起来。我们跑过马路,走进游戏厅,像街边那些终日游荡的狗,挂了一身的灰。
他们说小彤现在迷恋去网吧上网,拒绝在家里玩电脑,他的父母对他已经不像他初得病时那样由着他的性子,他的爷爷现在成为他生活的绝对依靠。这个沉默寡言的乡下老汉,在东北酷热的盛夏时节,几乎每天推着轮椅送小彤去网吧上网。香村距离镇上有大约五里的路,小彤的爷爷为了让孙子能够如愿在网吧里上网,每天沿着马路推五里路的轮椅,推到镇上,然后再推五里路的轮椅,推回香村,有时候,他还得陪着孙子在网吧里过夜。
小彤的爷爷比六年前老多了。
我六年后突然看见小彤,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却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也或许是我的记忆问题,不能清晰地想起六年前的他),依然是那个小小的身体,那个没有下巴的糖球一样的脑袋,与当年不同的是,如今他坐在轮椅上,恐怕连慢慢走路都已做不到了。
“等我!”小彤喊。
那是一个奇怪的上午,我看到了一个最不像小彤的小彤。
大一那年的冬天,铜城的平安夜,我和我女朋友在步行街遇见了缨歌和她的男朋友,夜里的天更冷,街边残留的雪看着像坚硬的石头,人很多,摩肩接踵,我们找了个稍稍安静点的地方,聊了几句天。我随口问缨歌,小彤是不是还每天被他的爷爷推轮椅去镇上的网吧。缨歌说小彤好像是死了。我问她小彤是怎么死的,她摇头说不清楚。
没人等小彤,小彤开始骂大家,但还是没人理,他就站起了身。小彤不甘落单,也跟着去大河洗澡,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大河走,走的是烈日下的土路,土路上横着一道道蛇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头调整好摄像头的位置,就退坐到一旁的椅子里,拄着那张瘦削的布满褶子的脸,疲倦地打起瞌睡。
按理说,小彤的身体变成这样,精神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才对,性情一定要发生很大的改变才算合理,可在我看来,小彤在性格上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要说有变化,也只是变得更恶了。他知道,他恐怕是活不长久的,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还怕什么?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没人敢碰他,就算那些有名气的小痞子被他骂了,也不会跟他动手,谁都知道,他像纸糊的,谁碰他谁沾包。
“我长得小,但我岁数比你大多了。”小彤又说,声调依然高高的,很尖,很旁若无人的那种放肆。
那个老头我一眼认出,是小彤的爷爷。
应该是网友问小彤的身体或者样貌了吧,不然他不会说这句话,不过他的语气里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恼和自卑,倒像是还有点儿得意。
在这个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小彤的父母在家里吃晚饭时,发生激烈争吵,小彤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小彤的家人发动亲朋与邻居,到处找他,找到镇上,找到河北岸,找到山后,也还是找不到。其实小彤并未走远,就在自家的门口,他钻进了柴禾垛,并且在天黑下来时平静地睡着了。天黑后,天空开始落雨,植物的清香与温暖像一层坚固的壳把小彤包裹,凶猛的暴雨之声没能将他唤醒,他坠入了泥沼般的黑漆漆的梦里。
我那时还没有变成坏学生,很老实,无助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来到学校,找小彤的班主任周老师说这件事。周老师批评了小彤,让他以后不准再欺负我。之后我惴惴不安好些天,总觉得小彤会报复我,但他并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也再没有问我要过那一块钱。
小彤跟他的网友聊天,用兴奋的愉快的声调说话,他说:“你没看见我坐轮椅呢噢?我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们在大河里洗澡,躺在河滩上抽烟,玩得意兴有些阑珊,小彤这才走到河边。他走到大河需要穿越一片旱田,一片野树林,以及一片荒地,着实费了不少时间与体力。但他并不因此气急败坏,也不会为这种残酷的遗落和寂寞而感到悲伤。他把自己脱光,那是极为瘦小和奇怪的裸体,不像人,倒有些像一只剥了皮的刺猬,而且皮肤很白。他嘴里哎呦哎呦,发出爽快的呻吟,走入深水,躺着,浮起来。我们仰泳时都需要动手和脚,最少也要小幅度地动一只手才能漂浮,可小彤不用,他往水里一躺,人就漂着,很奇怪,就好像他的骨头是泡沫做的,于是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是把《水浒传》里张顺的绰号借来,叫他浪里白条。
数九寒冬,小彤的爷爷虽做不到每天推小彤去镇上的网吧,但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推小彤去一次。他穿得很臃肿,最外面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小彤的妈抽空给他织了个脖套,他每当出门时就把脖套整个套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脖套上蹭了不少他的清鼻涕。他在呼啸的锋利的北风里推着轮椅,踩着玻璃一样的冰和雪板,沿着马路,勾着头,一步一步往镇上走。有一天,他突然死在了半路上,不是绊到什么摔倒,也不是被车剐倒,脑袋也并没有磕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就是突然倒下,突然死亡,是猝死。
小彤一走进游戏厅,我们就发出一阵哄笑。他在他的堂兄弟里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六爷。有人拿他取乐,说六爷穿鞋是真节省,一双新皮鞋穿二年,鞋面上都不带有褶的。小彤跟着大家一起笑,并不在乎别人拿他的缺陷开玩笑。
我起身绕过身后的那排电脑,看见小彤坐在轮椅上,正戴着耳机,与一个网友视频,他让身旁的一个老头不停调整摄像头的位置,嘴里连连问网友:
小彤只能不断呼喊。
这之后,大家又有了拿小彤取乐的新段子。说六爷跟大家去大河洗澡,一起去的,大家都洗完回去了,他才走了一半路;又说六爷江湖人称浪里白条,能躺在河里睡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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