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沈浩波
天生的大嗓门母亲躲在角落里垂泪而你旁若无人你有
你知道她还说你什么吗?
像一个拘谨的客人
竟一次次告诉自己的儿子
一双横断的手掌呼啸的耳光落在妻子和儿子脸上你有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大声地痛哭在你的儿子面前
是不允许也根本没有大学可上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但是你不能折断刚刚给我买回的圆珠笔
父亲,你不再是一个君王,垂下了苍白的脑袋
她告诉你的儿子
如今你沉默地喝一杯酒,吃自己的饭
都知道那不是真的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吹牛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写作业字迹潦草
令所有女生自惭形秽
你是老三届的高中生
父亲,那时你该多瘦
你拒绝了她
父亲,我不想听她这么说
你后悔过吗?
终你一生不再提起

父亲,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但是你不能让我下跪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让所有人看到
我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沉默的饭
父亲你有阴郁的舌头
我血管里的血都快喷出来了但是我不能说
有人爱过你吗父亲?
你是怎么让你的弟兄们服你的
你臭烘烘的嘴巴和焦黄的手指因为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3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4年
白杨般的少女
你哭得那么大声几乎是号啕大哭像被抛弃的婴儿
那是我的第一支圆珠笔
你学会了沉默地吃饭

3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在课桌上写字
母亲才告诉我
父亲我二十四岁开始抽烟
父亲,也许我是爱你的
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嫁给了一个瘸子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子
但你不能永远在酒桌上当着那么多人吹牛所有人
父亲,你遭天谴了
母亲在年迈的时候提起她
你哭吧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眼泪
我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你变得如此沉默
哈哈哈哈哈
一双劣质皮鞋的双脚愤怒地踢向我的胫骨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2年分田到户时你和村里的队长吵架你像
你只是说:“我们没有打死人!”
她说你是个“小男人”
你就是二十四岁开始抽烟因为
裹在肥大的军服里

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想象你这懦弱、瘦小的属鸡的男人
你逡巡着找不到任何一块属于你的领地
你的已经揍不动的老婆
坚固的牙齿愤怒地咀嚼食物一脸阴霾你有
我知道你懦弱你胆小你坚强你自卑你脆弱你下了狠心你挺了过来
父亲你揍我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吹牛而我小声咕哝了一句
轮到你们的命运
母亲的哮喘因为
舞蹈队的队长
那天被我随口说了两句你居然失声痛哭
在心里对你的蔑视如此强大
吃糠和咸菜的父亲

4

竟然也有光辉的岁月
一只鸡冠通红的公鸡冲了上去却像青蛙一样被那农民
与你相恋的是学校的校花
我不想听这个女人这么说
父亲,那摧毁你的不是岁月
她后来在苏州
口气里依然只有羡慕
父亲,你从来不谈你的过去
你读高中的时候
一把扔到水齐膝盖的稻田

仍然不让你入党
大家都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1

父亲,那啃食掉你所有皮肉脑浆心脏肝肺的不是你的儿子
和你在一起的岁月里
父亲,其实你心里知道母亲从来都不爱你
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内心
你只能也必须返回农村
你是个小男人
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她

如今你终于揍不动我了
他们不让你入党1985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6年他们
你不知道当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时我是多么害怕因为

父亲,那杂种毁了你
我问过
在我的家里
我竟要变得和你一样吗
拼了老命想赶上你终于知道再也跟不上了父亲
父亲,你一直就是被抛弃的你被那杂种抛弃了你一直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学校的造反派总司令的
但是我爱你吗?父亲
沉默多么好!
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2

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滚的黑云你有

家里永远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中因为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我享受着这三十年来难得的安静
是你给我买的
父亲,如今你颓然老矣
无法想象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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