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
作者:刘备
十四岁那年的暑假,我什么都没有做。大多数同学都在镇上补课,双喜跟父母去了外地,他家大门紧锁着,平日院子里的黄狗听到敲门声总会吠叫起来,这时连叫声都听不到了。整个村子空荡荡的,经常跟我玩的只剩下王泽,我们像孤魂野鬼般终日游荡,玩牌、钓鱼或者用弹弓打鸟,有一天我们很想去游泳,刚到河边一群邻村的少年便涌了上来,他们人多势众、看起来那么高大,相比之下我和王泽就像是营养不良的萝卜,发育得又瘦又小。“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来者何人?”面对质问我们两个只好落荒而逃。游戏很快便玩腻了,再加上我每次去王泽家找他,他妈都会没好气地说:“王泽不在!”可我明明看到他就坐在屋里的,所以我干脆不再出门了,每天闷在房间里睡觉或者看课外书,时间久了,我妈担心我会憋出毛病,不断催促我出去玩,但我是打定主意了。她这时便会说:“走,跟我去你奶奶家。”我只好不情愿地被她拉扯出门。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自然没法不去,即便是这样,爷爷也会叹着气说:“洋娃娃长大了,不愿到我屋来了。”我便装作没听见径自扭头盯着电视。爷爷生了很严重的病,春天的时候他还带我和表哥去捉螃蟹呢,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病了,我爸带他去城里的医院,他们去了很久,再回来的时候他就只能躺在里屋的床上了。我爸总说:“没事别在家待着,去陪你爷爷说说话。”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只能呆坐着,听他讲些我听不懂的事,有时他叫我到床前,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爷爷生病后我就不大愿意去里屋了,那里整天黑乎乎的,经常有些不认识的人进来弄得我很紧张,又总散发着一股药味,但我不能对别人说起这些,“你这个没良心的!”他们肯定会这样骂我。
回去我们走的是大路,这样一来就轻松多了。父母在外打工,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爷爷,这年春天他们决定回来时,我便要随他们回自己家住,这件事让我烦恼了一段时间。住在自己家不用帮爷爷干活,吃的东西也多一些,但我总是不知道跟父母说什么,隔几天还要洗一次澡。“明天你就去外地读书了,去看看爷爷。”我爸走在前面对我说道,他身材高大,却和爷爷一样瘦,当那双大手握成拳,指关节便会夸张地突出像几颗玻璃球。我不确定能不能长到他这么高,但村里的大人对这点似乎都很确信,他们见到我总会打量一番然后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以后肯定跟他爸一样,是个大个子。”
很快天气转凉了,爷爷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即使拜了土地公、修过大门后还是如此,我不禁讨厌起老杨来。他变得越来越虚弱,又过了两个月我再回家,爷爷靠着墙半坐在床上,只是冲我招招手,竟然厌烦地转过头去了,他仿佛缩水了一般,看起来几乎和我一样瘦小,单调而没有生气,与黑洞洞的房间融合在一起,变成了其中的一道影子。似乎为了配合他,院里的梨树也掉光了叶子,枝杈突兀地伸向天空。
我就这样每天发着呆,把自己关在屋里幻想拥有某种超能力,有时王泽会从家里偷跑出来找我,一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爷爷的病也没有好转,去看望他已经成了例行的任务,他唉声叹气像变了个人,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意。我照旧坐在里屋看电视,对他的絮叨充耳不闻,听见王泽在外面叫我时便心猿意马,坚持不了一会便要出去。我开始竭力编造各种不去看爷爷的借口,我感到害怕,那个熟悉的人正变得陌生,印象中的他虽然不识字,却会做许多活计,知道许多故事。爷爷在矿上的库房做事,以前我放学回来,晚饭时他总会就着桌上的煤油灯讲些稀奇的事,哪里的地下埋着金条啊好心的人夜里能碰到白马啊自己年轻时的结拜兄弟啊,他神情矍铄,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消瘦的身体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看上去像个英雄。奶奶鄙夷地望着他摇头,他也不理会,每每我和他都尽兴了,他才站起身,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走出门穿过夜色去看守库房。他不惧怕黑夜,那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馈赠,为他说出的故事增添了几分神秘,冬天的深夜,时常有野兽来山下觅食,他便站在库房门口弄出声响驱逐它们,碰到无家可归的人,他会拿出自己捡来的煤,在他们露宿的桥下生一堆火好让他们取暖,若是白天从家门前经过的赶路人,便会被邀请进屋喝口水、给些干粮。他曾经是无所不能的,然而这时却神情阴郁地躺在床上,索性连药也不吃了,屋里聚满了亲戚,他们劝说他,可他似乎心意已决。“把老杨找来,”我听见他说道,我晓得老杨就是双喜的爷爷,会看风水。我爸只好走出去,不一会带着他进来了,我想起以前他们打牌的时候,爷爷为了输钱的事和老杨吵起来,他们站在巷口激动地指手画脚,抬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到处乱飞,不过他好像忘了这件事,他让我们都到院子里去,然后独自和爷爷窃窃私语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出来,神情严肃地把每个角落都视察了一遍,他和那些人坐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天快黑了,光线变成微弱的暗蓝色,我好奇地左顾右盼,同时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每个人的脸,“门的位置要改,”我听见他说,大家的嘴都在动着,后来他们又聊起收成的事,我想问问他双喜什么时候回来,却插不进话,急得团团转。再后来人就散了,我跟着爸妈回到家,吃过晚饭看了会电视就去睡觉,他们还在隔壁说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回到寝室已经快到休息时间,党飞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我站在下面看着他,下定决心他要敢看我就上去跟他拼了,他却像没发现我一样,我站了一会只好回到自己的床铺,心里却难受得厉害,忍不住哭起来。“怎么了?”他们围过来问道。我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来我这睡吧,”王泽将我拉过去,“我这还有一块饼干,给你。”他从枕头下面拿出来从被窝里塞给我,“我爷爷去世了,”我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因为难过还是委屈。我记起小时候上幼儿园,下课后所有的孩子都想坐大公鸡,我抢不上只能站在那里羡慕地看别人,爷爷就不讲理地把他们赶下来,然后抱我上去。他是一个守夜人,在漫长的黑暗中保护着亲近的人,使他们免受伤害,而现在他离我而去,我便知道,今后得靠自己了。
刘备,@备在远行,摄影师。
双喜家的门还是锁着,我碰见陈龙,他告诉我双喜家搬去外地不会再回来了,“你怎么样?”“我在镇上的中学,有几个混得好的朋友,我们天天打架。你在城里没人欺负吧?”“没啊,跟我们玩得很好,还有陈军涛帮忙。”我们像大人那样客套着。嘴上这么讲,回到学校就不免有些失落,甚至也被女生看不起,微机课老师是唯一对我们好的女性,她二十出头,留着稍长的碎发,长得眉清目秀,见到我总会微笑着主动打招呼,说起话十分温柔,有次放学碰到还请我吃泡面,所以我和王泽经常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面前,期待和她说话的同时又不争气地感到紧张,这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秘密吧。微机课也成了我们的大事,课堂上我和王泽异常活跃,所有的烦恼也都在那时一起烟消云散了。
盼到月末回家,自然少不了去看爷爷,奶奶拿出好吃的问东问西,爷爷还是躺在那里,有些日子不见也不再对我发牢骚了,笑眯眯地问起学校的事,我想跟他们说说心烦的事,尽管我清楚自己不会讲的,因为说了他们也无法理解。到了要走的时候他就将我叫过去,“让爷爷再看看,不知道下次……”他不再说下去,只是轻微地叹气。
开学后我读初中,被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每月末回家一次,一起来的还有王泽,我们找到了村里的陈军涛,他比我们高一级,染了黄头发。宿舍很大,住了十六个人,几个年龄大些的发育得都很健壮,以党飞为首,他自然充当起老大的角色,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把好吃的拿出来!”我和王泽只好乖乖交出零食。之前没有学过英语,英语课总是听得云里雾里,我就看着窗外的鸟走神,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大家就挤到教室后面的碗柜里拿出自己的餐具往饭堂跑,明明吃得很饱了,到夜里还是睡不着,可是零食被拿走了,“我好饿啊。”“我也是。”这是我和王泽睡前说得最多的两句话。偶尔还会听见黑暗中有人在啜泣,蒙着被子声音压得很低,党飞便会骂道:“哭个屁,不睡觉给老子出去。”有时他们会把藏在床下的烟拿出来,几个人分着抽,火星在漆黑的宿舍里忽明忽暗,害怕负责我们生活的保育老师来检查,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紧张地将烟头踩灭然后躺下假装睡着,抽烟是除打架之外最危险的事,被抓到要被处分,但为了拉近关系我和王泽只好加入,这样一来我们逐渐玩到了一起,除了吃的照常要给,也算是朋友了。星期天我们休息,但不能回家,这时他们就会和高年级的同学踢球或者请假出去逛,我和王泽只好去打乒乓球,或者坐在操场边看别人运动,我们年纪小又瘦弱,依然是被排挤的对象,不过和陈军涛在一起我们很快就忘掉这些不愉快,他告诉我们他要组乐队,还拿出他的吉他弹给我们听,他看上去很坏,不像是那种好欺负的,所以我们都很羡慕他,跟他玩让我们多少有面子了一些。
那是一个周末下午,其他人都出去活动了,就连王泽也不知去了哪里,宿舍剩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床上发呆,我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党飞推门进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天,他这时突然问我:“咱们关系好不好?”“好啊。”“跟你商量个事,你别跟人说,你……帮我吃一下下面。”我有点懵,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你就说咱俩是不是哥们吧,你先帮我弄,弄完了我再吃你的,不准跟别人讲。”他神情变得很认真,同时已经解开了裤子,着急地就要把我往下按,我努力挣脱了他,“别开玩笑了,你他妈……”那个妈字的口型还没收回去的时候,一拳已经落到我脸上了,我害怕起来,试图向他解释的时候又是一脚踹上来,狠狠踢在肚子上,我感到愤怒,可还未还手他已经将我打倒在地了,“你跟谁说话呢?真以为你他妈玩大了是吧!”我只好捂着头任他一顿暴打,等我听见他摔门离去的声音后,过了好一会我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我浑身酸痛,捂着被子一觉睡到晚上才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我穿好鞋走出去,头晕乎乎的,外面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刺骨的寒风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才想起这天是圣诞节,教学楼内是热闹的叫喊声,我走上楼梯,经过那些张灯结彩的教室找到陈军涛他们班,“怎么了,我马上表演节目呢。”他拿着吉他站在门口问我。“借一下你的磁卡,我打个电话。”“别打太久啊,”他掏出卡递给我随即跑进去了。我穿过操场来到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我爸接的,“洋洋怎么了?”“哦,没事,就打个电话。”“嗯,学校还好吧?”“挺好的,爷爷怎么样了?”“好着呢……你好好做功课。”我听见电话那头人声鼎沸,夹杂着哀乐的声响,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想再问问但说了几句他就挂断了。
相比之下学校这时倒显得温馨愉快,党飞他们逐渐和我玩到一起,有时还会分些吃的给我,他们和外班学生打架时我就在男生厕所门口帮他们放风,这样委以重任使我觉得他们已经接纳了我,直到变故发生——
次日一早就被我爸叫醒,“要动土了,按规矩得上山拜一拜土地爷。”我们拿了些水果食物和一瓶酒装在袋子里,等出门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破旧的教学楼前是两棵高大的杨树,知了在上面不耐烦地鸣叫,太阳炙烤着光秃秃的地面,晒得人有些发懵,我们穿过空旷的操场沿着小路上山,他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带着我拐了几个弯我便分不清方向了,野草长得异常茂盛,再往前已经完全将道路遮蔽了,我认识的人里爬山最快的要算陈龙,但我爸的速度肯定超过他了,他走得很快,不时回头看看我的进度,由于穿着短裤,那些草叶的倒刺割在腿上疼得我直冒汗,但我极力不表现出来,故作轻松地走着,实际上早已开始喘气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处狭小的空地前停下来,回头向下看去,我们几乎在快到山顶的位置了,拨开面前的杂草,那尊神龛便显现出来,浅色的石制神龛方方正正搁在地上,约有两米高,挂在前面的垂帘有一部分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神像,“现在都没什么人来了,”他说着,一边将水果食物摆在它面前,又洒了些酒,“跪下!”我只好跟着他跪下来,“跟土地说让你爷的病快点好。”我闭着眼睛重复了一遍,然后等着站起来,他却像有很多话要说,嘴里不停默念着,许久之后这仪式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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