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酒馆
作者:白饭如霜
“如果真是这样,对比起当酒保,你更应该去干双面间谍什么的吧。”
“你会有什么事来问我啊,号码百事咪先生。”
他略微放松了一下脖子,左右拉伸,看来是一种平复心情的习惯,用深思语调缓缓说:“那么,是谁要杀我呢?”
“我有个朋友需要认识AFK的老板娘,弄点儿东西。”
她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也许扑上去抓了斯特里普两爪子也不一定,医生陡然间怒气冲冲,吼叫起来:“没有可能,玛利亚,你别发疯好吗?你要我制造的是查不出的慢性中毒,不是病毒性的,不可能传染。”
第一个人直端端走到了吧台前,离约伯只有五十厘米之遥,他低了低头,动作庄重肃穆,像礼节或仪式,然后说:“再见。”
女人尖叫起来,“那你怎么解释所有人的问题?”
我走之前给他采取了保守的家居疗法,可以保命,不能断根,但坐个飞机应该没什么问题的,不过——“我能保证你的身体,但不能确认你一定安全,说不定你老婆的黑道追杀团还一直盯着你呢。”
他干脆利落地瞪着大卫·迪,“你,得给钱!”
“说不定。”
“不但要杀我,而且要将最后见过我的人都灭口?”
再度点头。
我咂咂嘴,忍下了“因为有人希望你恶化嘛”这种肺腑之言,起身说:“感觉好一点儿了就继续休息吧,我也去睡觉了。”
差点死翘的约伯还是那副死蠢的样子。
约伯简直一百分像在吹牛地说:“我认识不少有这张卡的人。”
但我并没有死,这一刻还没有。
但老板此刻不知睡死在哪个娘儿们的胸膛上,而大家都以“你收钱你管事”的督促眼神望着约伯,没奈何,他只好挺身而出。
“多久能把他弄好?”
但这一次不一样。
招呼他稍等,手下咔嚓,大狼狗呜咽一声,上一分钟还是靓仔,这一会儿就成了公公。打发客人走路,我坐下来跟约伯聊正事。
他的手摸向自己腰部,而后挥出,动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么柔和,像顶尖舞者在音乐最高潮时的忘情旋转,像歌颂,或呻吟,优雅得近于梦幻,甚至在大家都认识到他手中挥舞的是一把长刀之后,还是有点儿忍不住为那种杀人的韵律感怡然出神。
我凝视约伯的眼睛,不需说出心中疑问,他已先发制人,“治好他,值一大笔钱。”
“有病?”约伯问。
“啥?”
约伯对这个一点儿都不意外,他点点头,手指移到人物关系图的中心,玛利亚的名字上,“但她却不是他的客人。”
但这位仁兄例外。他非常实至名归。
失火的是十号酒馆。
不然呢?一把屎一把尿还能喂出来个啥!
我上街买了今天的全部本地报纸,每一份的社会新闻版都登了这件事,受害人在不同的街区遇袭,出身背景性别年龄经历都无近似之处,不但自己有口难言,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警方初步调查得到的就是一头雾水。
“我要去看看!!”我重复了一遍。很坚决。
“一共十一种。”
但这些案例和大卫·迪唯一的区别是,黄脸婆砍完人心情好了,负伤老公回去还是有热炕头洗脚水伺候,大卫呢?
我把那条狗往地下一掼,盯着约伯,“哪个医生。”
但连锁发病的趋势并没有结束的意思——只要约伯还在继续往他们吃吃喝喝的一切东西里放我和咪咪手工炮制的复方微量元素毒药胶囊。
“不然你以为我要干吗。”
他眼睛肿得像个包子,我以为他伤心过度哭的,结果仔细一看是蜂毒过敏被蜇了,小子你上哪儿学狗熊掏人家蜜蜂窝了?
约伯吹了声口哨,声音不大,但在各处自High的人都感觉到脑仁涨痛。
“免费救你一命如何?”
“这种生意太亏,我不做。”
例牌斗了三分钟嘴,转入了正题,我问他:“你跟买凶杀人界熟不熟?”
但这是一个酒保应该具备的基本功之一吗?

7

吱呀声响过,他们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他看了一圈面前的人,几乎就在那眼神到达之时,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带着冬末微凉那种气息,穿过身边,柔和犹如情人抚摸,或婴儿呼吸,却快到无法想象。
纽约的公寓垃圾间果然是个凶险之地。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把我们俩全套进去了,“根据你们刚才所说,现在我被看成是死人一个,名下所有财产,包括这张卡,理论上都已经不属于我,一旦动用,就会暴露我没死的事实,招来新一轮的追杀。你们也会被连累进去。”
他沉默地想了半天,看样子是在天人交战,所以一时怒目圆睁,一时如丧考妣,最后他对我断然一点头,“不行。”
但我没法去除那一点儿怀疑,任何事我都愿意相信约伯的判断,除非事关我的专业。
此言大大不妥,你是准备来我这儿打个地铺吗?收租的!
我由衷感叹:“约伯,你直接用美男计就好了。”
玛利亚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大脑里一片空白,感觉这女人艳得邪门,似乎能蛊惑人的神志。
我正在喝水,差点被自己呛死,放下杯子就问:“谁?在哪儿?什么时候的事?”
他将吧台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非常利落,而后和我一起走到室外。天气很好,透过枣树的浓荫,星光潇洒地漫布周围,照耀着露珠一颗颗凝结成形,夜虫低鸣——那是自然界此刻唯一的声音。
我肃然,“愿闻其详?”
他耸耸肩,“开信箱锁而已,有什么?”
但我和约伯当然能一眼看出,这些都是十号酒馆的熟客。
拿到邀请卡,以及延请名医打造一个能撑起踢死兔礼服的屁股并不是准备工作的全部,我们需要机会在宴会现场和AFK第一夫人近距离接触——要近到能在她喝的鸡尾酒里投毒——约伯是这样强调的。
“那么,一言以蔽之,有人要杀我。”
“什么来的?”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有什么芥蒂,她却宁愿去圈子之外的医生那里看日常感冒,做身体检查,护理牙齿和关节。
朋友你真是冰雪聪明!没错,因为急急忙忙来纽约,我给大卫采取的就是保守疗法,他的病症肯定没好全。我跟他解释过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时间问题,但他产生疑心也正常:世上哪有医生乐意说自己无能,何况是我这种明摆着见钱眼开的密医?
他坐在大卫对面,看看那张卡,久久不说话。
既然我问了,约伯就要答。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愿和熟人交往——你不必把自己想要遵循的人生法则都刻在额头上昭告天下——刺青技术再好,皮肤面积毕竟有限。
我真心佩服他,“你除了卖假酒,还会入室行窃?喂,那些阔佬住的地方很难闯耶。”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具有比长得帅更可贵的品质,那就是毫不自满、客观冷静、勇于改变,这会儿一边看镜子一边指点,“这儿,给我来一针肉毒杆菌,要饱满点儿,皮不能皱,这儿,磨骨术会做吗?稍微挫下点儿角度就行……”
咪咪兄连顿都没打一个,“屠夫众。”
然后我的眼珠子就掉在了肚脐眼里。
他直翻白眼,那边厢玛利亚和大卫两张脸都红不红白不白地真难看。约伯单刀直入,“大卫先生,您付不付钱?”
命运赐给你这么多千钧一发的巧合,就是为了让你省去那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猜疑。
“就这样?”
酒的味道,和,死的味道。
拉丁美女甜甜地接口:“报应?真的有人相信这个吗?我真的期待了很多年那些被杀掉的人回来找我呢,可是一直都很失望啊。”
咪咪兄一开门看到我,顺势就往后一跳,接着狂奔进房间,以我对他的了解,此刻必然没有底裤在身。我劈头问他找到杀手J的消息没有,他简洁地说:“Not yet。”
“能搜到还用找你。”
他表示赞许,“那么,给我,三天内我搞定去纽约的签证和机票,你,在那边找个地方我们能住一段时间。”
在十号酒馆,酒保约伯请人喝酒,一定是被请那个人出了或正要出大事,杀人也好,自杀也好,想变性也好,想变心也好,中了大奖正愁五千万现金往哪个床底下藏也好,约伯有一种神奇的天赋,芸芸酒客之中,他总是能一眼锁定那个有心事的人,然后在一杯免费威士忌的协助下,将那些秘密轻而易举地听个底儿掉。到底怎么做到如此精准制导精确打击我琢磨不明白,反正他永远能在那么巧合的时刻为当事人递上一杯OnHouse的酒。
约伯不置可否。
他喝了一杯水,对我点点头,“我们刚才在喝下午茶,她和两个朋友忽然晕迷,她朋友的司机带她们去了医生那儿,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如假包换,纯的,冰。
我看看他,说:“是的。”
“这些邀请卡上面都列了酒会演讲人名字,一般受邀宾客人不见得去,主演讲人是绝对会到场的。”
“再保守估计也得三个月吧。”
因为有人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废柴,杀人就杀人,非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形式主义,废柴就是废柴,怎么刷漆都成不了气候。”
我做了一系列必要的前戏,而后把男人摆上手术台,吹了一声口哨启动卧室里的声控音响,音箱中传来令人安心的D大调卡农,这样的节奏,适合将一个人开膛破腹。
“不喜欢?对查案有帮助吗?她特别不喜欢去海边。”
转身备药,我顺手打开了挂在冰箱上面的电视,正好是社会新闻,通常多是猫丢狗跳的事儿,现场记者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哪个地方被火烧了。我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忽然全身僵在那儿。
他将那张卡放下,面对我点点头,“我要出去租一套踢死兔礼服!”
大个子的胖二哥开出租车,他每天来酒馆坐着,不喝酒,而是等着把那些喝得差不多的单身客人拉回家去,他不爱拉陌生人,有陌生人来找他做生意,他能跟人家打起来,然后再没奈何地拉人家去医院。
他露出几近天真的愉快笑容,抓住摩托车的把手,用一种醉了的人特有的口吻喋喋说:“哇,有人刚刚,嗝,一口气喝掉八十杯啊,唔,是八十杯吗?还是五十八?反正,一口气喔……”
约伯跑到后面厨房死不出来,我逡巡一圈不见他,只好直奔家去,路上仿佛听到摩托车在附近道路往复飞驰,不知道是哪家飞车党顶风作案,明天又会在电视上抱着警察叔叔的大腿哭着说“不要卸我的轮胎”。
这时候玛利亚的车在街角出现,约伯将人物关系图迅速从桌面上撤下,递到我手里,我起身将之冲进洗手间的马桶,小心驶得万年船。
玛利亚转头只一愣,随之绽放娇美笑容,和刀疤脸同学拥抱寒暄,极为熟稔。我正想这是何方神圣,他一转身揽住约伯肩膀,“给你介绍我最好的朋友,从洛杉矶过来的,好莱坞未来第一号的星探。”
他点点头。我转念一想,立刻激动,“咪咪查出来了不告诉我!”
最后的装饰工程在屋子里叮叮当当进行,我和约伯坐在小院子的沙堆上喝啤酒,太阳很好,亚热带的冬天温和怡人。约伯突然问我:“玛利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伯看了看表,差不多要去医生的楼下痴痴站着当情圣了,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说:“昨天玛利亚也昏倒了一次。”
他不怒自威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我和约伯,问出对他来说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得到制度的支持,我们俩一下来劲了,赶紧雄赳赳气昂昂往家赶,跟劫匪一样,杀进去就嚷嚷着找大卫要钱。
此起彼伏的声音马上填充了所有空间,像压根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我看了约伯一眼,他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又坐下擦那些半辈子也没干净过一回的杯子,头都不抬。
大卫·迪对此视而不见,约伯则用“孙子!被你抢了先手”的妒恨眼光瞄着我,出于纯粹的报复心理,他拨浪鼓一般摇头,“不行,酒馆得尽快筹钱重建,老板下个月会回来,要是给他看到这一幕断壁残垣,我唯一的下场就是魂归离恨天。”
大得你无法想象,就算你在最深的噩梦、最凶险的关头想起,也会因之心情大悦,小宇宙以前所未有的能量燃烧起来勇斗恶龙。
走在第一个的人站在门口环顾室内,我观察着他,发现他的眼神重点是安全出口,吧台后的储存室门,厨房入口,以及窗户。
“哪种?”
那电光石火的工夫,我终于深深地明白过来,约伯在十号酒馆是怎么睡到一大把姑娘的。
他眼里那种猛虎般的光暗淡下去,我想那就是恺撒说出“你也在吗?”那句话时的感觉。不知怎么我有点同情他,乃出言安慰:“其实我们都是瞎猜啦,也说不定是你某个仇家买通了你们家保姆!”
十号酒馆烧了,我没觉得有多严重,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一开始你觉得去的地方很重要,到最后才会发现,真正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去,待在那个地方的人。
起身去翻他的通讯录,然后拨了其中一个号码。
嘀咕着接起来电话,他声音期待又紧张,“怎么样了?”
他站在那儿好像给吓傻了似的八风不动,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们要干什么?什么大卫小卫啊?我们这儿都是本地人。”
人各有各的在意,谁也别跟谁说何不食肉糜。
我丢开他撒腿就跑,在电梯口撞上约伯。他蹿出来,动作快得裤子都要掉了,脸色发青,迎面抓住我就往房间里面推,一边语气急促地说:“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走。”
好比炽天使突然降临,全身上下散发出无法言说的男性魅力,那种光芒能照亮瞎子的眼睛,撩动圣女的春情,让没到季节的玫瑰欣然怒放,比武则天还强。他到底怎么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说句老实话,那瞬间连我都相信他真他妈是好莱坞第一号星探啊!
酒会当天我们准时出席,约伯冒充的是某慈善基金会的威廉罗比讯先生,我冒充的是他的同性伴侣,人家查看邀请卡的那一刻我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希望人家放我们过去好,还是质疑我们的身份好,但那位女士看到约伯的神情就跟看到自己亲爹一样,点头哈腰,恭敬送行。
玛利亚抬起眼睛,那真是美丽绝伦的容貌,此刻脸上怨毒与迷惘交替,表情微妙,但情绪喷薄,如果眼神能杀人,约伯和大卫现在都会是两块肉饼。
居然是一把银铃般的嗓子,我和约伯哆嗦着溜眼看,马尾辫,黑色马裤与半身背心的超热辣衣着,那儿等着要我们狗命的是一等一的拉丁辣妹,妆容和钻石切面一般精致,眉毛弯弯的,仿佛时常都蛮开心的样子。她倚在门边,对我们嘟起红唇一笑,“就不用握手及相互通名了吧,反正你们都快死了。”
“呃,我靠,没错。”

5

手机又在响,我掏出来看了看,回了个短信,时间差不多了。
J。
但我对故事从来都没兴趣,有兴趣的人是约伯。
“又这样子吗?嗯,也好。”
哇,这是咪咪兄安排的线人!咪咪兄你路子太野了啊!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要去找个人问问,到底跟你要多少钱合适。”
“意思很简单啊,多管闲事非得有分寸不可,玛利亚谋害亲夫该打该杀都不关我们屁事,这小证据儿往大卫那儿一交,一千万美金欠条打上,坐看玛利亚人财两空才是正经,说不定你还能捡个漏,那小妞长得还是不错的……”
他表示同意,“我还行,不知道老板挺不挺得住。”
“嗯。”
约伯翻了翻眼睛,“我压根把他给忘了,他经常玩失踪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这小子满世界哪儿都混过,他绝不是吓大的,自救一样没门,他也不是少林的。
我加了一个词以示精确说明,“之一,之一。他有动机,我有能力。”
他说出我们都很熟悉的那个名字,在一旁帮我按着狗的狗主人——一位超资深的黑帮及爱狗人士——插话说:“纽约城头一号名医耶。”
“给钱有什么用,要那个死女人人财两空有什么用。老子们是有仇要报的,大卫怎么样我们才不关心,可还有十一个植物人躺在床上盼我们讨还公道呢。”
“第八,或者第九,我也算一个嘛!”
他不理我,将接收器中储存的音频转存入电脑,播放,一开始是脚步声,忙乱喧闹,是护士把病人接进诊所,接着是例牌的急救操作,纷纷扰扰的,接着病人被分隔开来,一段沉默之后,玛利亚那把慵懒中带着性感的声音忽然响起,显然她见到了什么人,言语中带着压抑与恐惧:“斯特里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所有的朋友都生病了,症状和大卫都一样,你说过不会传染的。”
那男人应声转向约伯,他眼珠灰黑,光泽犹如弹珠,声音还是低微,却字字杀伐不容抗拒:“请不要说谎,谎言无谓,我们没有太多耐心。”
这些背后一定有一个很值得听的故事,说不定很长呢。
这种安静实在不祥,拉丁辣妹和光头黑哥慢慢走过来,和屠夫众站成一个相互呼应和掩护的扇面,拉丁辣妹从马裤下徐徐摸出黑色微型冲锋枪,手指非常稳定,但我没有错过她眼神中的一丝慌乱。
约伯凝神想了想,摇头,“他不是因为这个跟玛利亚和好,他肯定对她有顾忌。”
“看看大卫。”
喝到第五十八杯,普通人应该早被送去急救了,那个男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不容易他停了下来,擦擦手,站在点唱机旁听了一首老歌,《Sound of silence》。带着一种郁郁寡欢的神气。
那个陌生男人一直躲在角落里喝龙舌兰,从十点到十一点五十分,不歇气地喝,他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多看两眼,后来就变成全场紧盯。不少人过去跟约伯下注,赌他会不会直接喝死在这儿,约伯押不会,数额很大,差不多是他全部身家——是的,我们都知道约伯全部身家有多少。
我简直想啪啪鼓掌,太帅了啊约伯,没见过你这样啊,你天天蹲吧台后面擦杯子擦得那么不敬业,就是因为你其实在想这种拉风的台词吧。
这种赤裸裸的不信任我一早习惯了,耸耸肩,“单枪匹马,只手遮天,怎么样?”
他说得很笃定,一贯的。
“我跟你打听件事。”
他缓缓下床,不敢置信地在地上轻轻走动,似乎在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二百零三块骨头进行逐个检查,而后眉毛扬起来,又惊又喜,“我能感觉到饥饿和酸痛。”
“我的看法?嗯,这么说吧,这玩意,真打官司做不了呈堂证供,但让玛利亚投鼠忌器,顺便大卫死了爱老婆爱纽约这条心是足够了,收工?”
“十分熟。我收治不少高手咧。”
我差点儿破口大骂,三字经到了嘴边生生咽了下去,“能不能查到他们最近接的Case?”
我把电话挂断,付了账单,起身往咪咪兄家里走,一边走一面想着约伯刚才说过的话。
那是一个字母。
受害人猪一样伸着脖子站那儿,眼睛瞪圆,一动不动,我一面脑补着他待会儿轰然倒下,颈部鲜血射出一丈远在地上铺成扇面的场景,一面还有心情感叹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业的了,就这手活儿,上哪个屠宰场不是坐第一把交椅!
我和约伯看了看。拉丁辣妹的耳垂上多了两个洞,正适合挂耳环,光头黑哥脑袋上添了十六点戒疤,好一派佛相!至于屠夫众三位,没破相,但六处虎口,都在汩汩流血,以后再想拿刀,难度就比较大了。
这才叫把身边的资源用到了极致啊。我打电话给咪咪,“整容接不接?”
这问题我们答不了,报警也不对,我没话找话,向约伯汇报医疗进度。“最直接致命的过量毒素已经被排除了,暂时不会死翘翘,其他的比较棘手,有一系列的连锁相互作用,我得慢慢来。”
我今天晚上没有喝太多,希望可以保持一双稳定的手和清醒的眼睛。
“那么交给你了。”
听完我以上分析,他霎时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看过四十多个医生,大多数人根本不相信我的症状,他们觉得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玛利亚没有拒绝,我想她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拒绝。
我俯下身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指指里面病床,“你,去躺着,要真的救活你,路还长着呢。”
我继续点头——总有一本有用嘛。
他指的地方是烟墩路十三号,五星级公厕,是这一区流浪汉和出租车司机的天赐之地,我的妈,约伯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些个啥。
“如果是他信任的身边人就很容易。”
那把刀落在我的右肩上,离颈动脉很近,肩胛骨将刀锋牢牢夹住,霎时间还没有血流出,我痛得灵魂出窍,约伯在一边同样鬼哭狼嚎——这三个王八蛋显然没准备给我们一个痛快。“喂,虐囚这种事不厚道哪,迟早要遭报应的。”
“她犯了多重谋杀罪,严重伤害人身嘴,诈骗罪,死有余辜,是不是?”
约伯看看我,然后很平淡地说:“哦,那我陪你。”
“说的是,人们对寄托着过往回忆的纪念品,态度总是比较温和的。”
我顿时放心了不少,这位朋友眼下都心怀手撕牛肉,证明还能受得了打击。
“约伯,卖艺又卖身这样好吗?”
我问他:“我看你最近跟那小妞打得火热,怎么样,是要换主公吗?”
大家都看着这位朋友姿态优雅地离去,走进黑暗中的步伐轻盈无声,但一分钟后,在离枣树大概半米的距离,他猛然直挺挺地倒下来,发出一声疑惑的呢喃,之后便晕死过去。
“那么,像我们这种袜子不止破一个洞的货色,上哪儿才能见到AFK集团的第一夫人?”
那是熟人啊。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专心翻看各色或花或素的邀请卡,忽然脸上绽放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从中抽出一张,眯着眼睛看,“这个合适。”
纽约。
约伯就这样跟玛利亚搭上了。接下来一个月,他每天早出晚归,顺便花钱如流水,也不给个准信到底是在干些什么,考虑到他的实力,以及带路党大卫在后方的第一手情报支持,我相信他迟早是玛利亚的入幕之宾——这一点我们没叫大卫知道,他于是一直很安心地在我家里宅着,定时给自己换药和吃外卖,期待身体大好,大仇得报。
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冰。
车手稍微抬起头盔,用一种与外表出奇不协调的温和声音问:“刚刚,喝过龙舌兰吗?”
“你确认?”
“这个条件你们觉得如何?”
“不会错的,那女人可欠我们不少钱,一直推说她老公失踪了没法动银行账户,现在该还了。”
“身体的还是心灵的?”
他想了想,说:“那个,是AFK的大老板。大卫·迪。”
“我看看,嗯,十二点半到夜里两点之间,时间段很密集。”
为了压惊,我多喝了两杯Glenlivet,当酒客走得七七八八,我裤袋里的手机忽然滴滴响起来,我摸出来一看是闹钟,该给AFK那个倒霉蛋换药了。
只有眼神越来越阴暗。
他夸张地比画了一下,“大动脉!”
关上书房的门我打开笔记本电脑,Skype自动登录,这三更半夜,唯一亮着挂在上面的人名字叫做“秘密神医”。
我们步行了五个街区找到一家门面堂皇的礼服租赁店,店员听听他的口音,拼命问他是不是生在新泽西古达镇,约伯用眼神问我古达镇是个什么鬼地方,一面快手快脚找到礼服,进了更衣室。
我和约伯往后退,退,退,寻思着如果动作够快,还能一把关上大门再打911,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介意被移民局以非法居留名义遣返啊。
这话我同意,于是结论是只能束手待毙,最后关头我唯一祈祷咪咪不要突然闯回来,因为接待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同学就被牵连进寻仇事件一道被砍死这种只能上社会新闻半夜版的狗血事件,不应该被两个医学天才同时遇见。
大家都在想约伯这个乡巴佬到底上哪儿学的这一手,就见他很宽宏大量地点点头。“不管谁要死,都会有点遗憾的。”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杯威士忌,“请你喝吧。”
“怎么,帮我查到J是谁了吗?”
我觉得这位一辈子也没被人逼债逼得这么惨过,但他好涵养,既不窘迫也不羞恼,只是诚恳地点点头,说出一句话就安了我们两人的心。“放心,你们要的东西,我一定会给。”
约伯让我救过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十号酒馆的客,原因也五花八门,有时单纯因为心情好,有时是他睡过人家老婆,或者将要睡人家的老婆,我从来不问,只要他付出代价——一笔钱或者一个人情。大部分时候我们现金交易,人情太贵,随时可能搭上性命,不适合作为常规货币流通。
“原材料涨了嘛,不过,喂,你真的有给酒钱吗?我没关系的,只要老板不追究就好了,反正他也常常不在。”
分手之前,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管硕大的喷漆,在十号酒馆仅存的一块白色外墙上画了一个苹果,手法很抽象,苹果中心写了一行潦草的字:REVENGE。
我挺喜欢这儿,每天晚上准时来报到,不是没其他地方可去,只是老觉得多一处不如少一处。我猜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少,所以来十号酒馆的基本上都是熟面孔,什么人都有,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我们从不相互招呼,在这儿不,在其他场合更不。
猛一拍我肩头,“三天后出发,你把那个啥大卫安顿安顿,第一给点药吃吃稳住别死,第二得关起来,不能叫他坏了我们的事。”
咪咪那会儿刚刚从“医学实验”工作中脱身回到家,坐在起居室大口吃三明治,听完这个要求嘀咕了一句:“这个简单。”
“你们那儿。”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位很斯文地开口说:“我想知道,有一位大卫·迪先生来过这儿吗?”声音低得简直不想让人听见。
他愿意的时候,说话往往一针见血,“不是熟人,谁能往你身上下十几种毒啊,还得持之以恒地下,有点好转就要赶紧补仓,有空间都没时间。还有,不是熟人,谁能这么精确地掌握你的行踪,谁能知道如何追踪你的信用卡?”
在过去两周里,玛利亚身边的密友纷纷呈现出奇特的病症,他们有的忽然阵发性晕倒,有的出现血瘢,有的人肾脏突然罢工需要急救,有的人呕吐不止。
“嗯。”
我耸耸肩,把最后一块煎蛋吞下去,平淡地说:“不一定的,有的人,宁愿死,也不会糟蹋钱。”
院子门离酒馆还有大约二十米的距离,普通情况下,就算来人在门口就被飞镖机误伤,我们也绝对听不到他的第一声尖叫。
木三摇摇头,语带讽刺,“真的吗?”
搅局的,不请自来的,卡在刀锋与约伯之间的,是冰。
我问约伯:“现在用你的美男计来不来得及?”
他很坦然。“偶尔还会梦到她。”点了点胸口,“这里有点难过。”
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最近他们没怎么出来接外单,据说被人包养了,负责定点清除。”
“这家河鲜火锅超好吃,我很多年没吃过了,而且她说:‘你要带我去哪儿都可以!’”
第二个径直越过他,走到对门的死角,站定。

3

他立刻应答,没好气地呛我:“咪你妈妈个咪咪,干啥?”
大卫·迪的身体需要至少三个月才能完全复原,要一个月才能下结论这条命是不是完全保住了,我建议大家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吃点榨菜馒头混过这段时间再徐图大计,一边说一边擅自检查了他随身物品,将其中一卷绿油油的现金作为伙食费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大卫太太的本名,她结婚后没有跟夫姓。”
大卫·迪颓然,过了许久才点点头,说:“我太太。”
咔嚓。
他风度很不错:“有钱能买命,随便多少都值。”
“什么意思?”
“操。”
他用手指弹弹卡面,“我算知道昨天那几个怎么找上门来的了,喏,这张卡是全球联网追踪的,在任何地方动用,都会被人立刻盯上,前晚你用了一次,酒馆都被烧了,这儿再烧掉我上哪儿睡去?”
他承认,“想了不少,没啥场合用。”
“长期投放?听起来有难度。”
“价钱?”
约伯手指翻飞玩着那张卡,淡淡地说:“熟人咯。”
他又问了一遍,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也没有流露真的需要打探什么消息的意思,仿佛只是循例。
约伯囧了一下,自从他十八岁之后,说的谎如同天上繁星,口水溅湿过无数人的衣袖,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义正词严的告诫。但他极速恢复自己混不吝的人生态度,耸耸肩,“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
“治好的多还是治死的多?”
我这才吓一跳,多少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十号酒馆左近装了摄像头,“是不是在洗手间?赶紧说。”
我一言不发打开电脑做了一张模拟图,一千万美金凑一块那是多大一块绿砖啊,换算成越南盾什么的呢?就算泡NASA妞实力不够,长两条腿的应该都可以试试看了吧。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张生面孔,坐在吧台最远处的角落里,靠着点唱机,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看得出一辈子都养尊处优,此刻他低着头,面前放了一长排tequila,正有条不紊地一口一杯按顺序喝下去,不算特别快,但节奏感很好,简直称得上优雅,那模样就像永远喝不醉也喝不死。
收拾东西很容易,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套没还的踢死兔礼服,我一面鸡飞狗跳一面叫约伯:“你是不是也看到大卫迪了?跟他老婆在一块?”
他说:“没有,我昨天本来是带她去吃火锅的。”
我们都不是真正的坏人,所以,不适合去纽约那种人际关系太过危险的地方度日。
“自己上网搜。”
我劈手抢过看了看——慧媛雅集慈善酒会。
“救他?干吗?”
约伯毫不动容,“你说的那个是AFK的高级管理层,我说的,是看不见的顶层。”
“可以。有个超级杀手经纪人跟老婆打架被踢爆睾丸,我刚给他缝了一个,他应该会告诉我吧这个节骨眼上。”
就是这些人。
“啥?”
把电脑关掉,接下来他们是全武行还是进入学术论证环节已经不重要了。
他对他太太做了一个简略介绍:该太太美艳惊人,当过超级模特,素有艳名,拿过硕士学位,聪明得很。
挂了电话,约伯对我点点头,“你怎么看?”
到家,换药,这一次之后,针对某几种微量元素的蜇合疗法开始起作用,两小时内那个男人应该就会清醒过来了,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头,看《伤寒论》。
但我和约伯,或者永远也不能苏醒了。
我整个心,都掉到屁眼里去了。
“你妈,我还以为是咪咪拿了我的钱要跑路!能不能窃听她洗澡?”
“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成交。”
幸好这时约伯冷冷咳嗽两句,我回过神来一看,好嘛,热身效果不错,身体姿态舒展优雅,天赋本钱之外,咪咪和我联手特调的“肌肉先生”激素鸡尾酒很给力,让约伯的皮肤和线条自然呈现出健美运动员涂油之后才有的状态,绝对是一等一的雌性杀手。
我的专业尊严稳稳地占了上风,“我想知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三人对望,四周一片死寂。
我和大卫·迪面面相觑,他风度不失,只是微微一笑,说:“人各有志。”问我:“你一个人行不行?”这纯然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啊。
我看了看丢在墙角的那一堆方便面外包装及调料包,耸耸肩,“差不多吧。”
刚走到门口,一种像冰雪般凛冽的恐惧感就从头到脚包围住了我。
我们的私人恩怨,十号酒馆的私人恩怨。
约伯听到我这句话,眼睛瞪起来,“什么意思?”
话筒里传来他转头说西班牙文的声音,大意估计是:“喂,问你件事。”
帅哥小保爱喝波本,喝得差不多就会到酒吧中心的小乐池唱歌,嗓子烂得不行,不管唱什么都是一个调调,还以为自己是绝世名伶,这个习惯让他没法在其他地方生存,只有十号酒馆的人抱着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坚韧态度任他胡闹下去。
他很鄙视地说:“这是智能时代好吧,你以为还在混斯巴达三百勇士?”
他摇摇头,嘴巴朝烟墩路对面努努,“那儿,一个偷窥犯装的,有漂亮姑娘来就逮个正着,后来被抓了,我也没跟当局举报。”
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穿上了傻乎乎的工作服,还有一顶毫无特点的棒球帽,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约伯。
如我所知,他绝不会马上露出明显的欣然之色,就像在玩BullShit一样,不管你摇出了几个六,开盅前都要保持平常心,约伯只是简单地说:“怎么样?”
大卫先生想必一辈子虚伪惯了,一时间简直没法适应我的赤裸裸,愣了好一阵,勉强露出笑容,“你要多少都行。”
约伯放开了玛利亚,挥挥手,“再见。”
他弹弹那张卡,我眼睛很好,绝对不会错过上面演讲人一栏里“玛利亚·K·洛特莱斯”那个名字。
第一个人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
正说得美,猛然约伯上来狠狠揍了我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我眼前发黑,嘴唇发甜,摔在地上犯了半天晕,慢慢爬起来,约伯站在我面前,脸色活像个杀人犯,瞪着我。
刀光雪亮,快如奔马,我微微一抬头,眼前一花,那种濒死的大恐怖伴随眩晕,使我半身僵硬。
这一刻其实也没什么遗憾。
谋杀亲夫什么的在十号酒馆不算轰动事件,常有,老公喝得正美,猛然黄脸婆杀上门来,二话不说拿瓶子桌上一敲两半,扑上去就往要害处捅,那惨叫声能叫亮方圆一里地的声控路灯,后来搞到我去喝酒必带一医药包,里面别的可以没有,缝针工具得全套,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派上用场。
他想了一下,迟疑地说:“还,不错。”
约伯点点头,“摄像头拍到了。”
我们走出来,挡住大卫的尾随,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们都看着他,那张脸上显示着一种古怪的不祥之兆,这时候我想,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我后悔不应该救活一个人。
我热血沸腾,“我同意!!”
刀光再现,我和约伯说时迟那时快被废了肩膀的另一边,从专业角度来说我知道这其实都只算是中度外伤,并不足以致命,问题是没说事情就可以这么算了啊。
为了深深地潜伏,他不惜以身试法,也上吐下泻了一次,只不过没人带他去看医生,他是自愈的。
如果有人来搅浑水的话。
他凝神望着约伯,望了很久,然后笑了笑,缓缓说:“没什么,只是快要死了,心情有点难受而已。”英文,标准的纽约上东区口音。
她一扭一扭走过来,纤长有力的手指在薄刃刀上轻轻一弹,那把刀应声跳出我的身体,接下来她把指甲往伤口上一戳。剧痛摧枯拉朽,占据了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毛孔,盘旋不去,越陷越深。
我算知道那些邀请卡是怎么来的了。
“还在查,我找你说另外一件事。”
醉鬼愕然抬起头来,费力辨认着对方的问话,脑海中似乎荡漾起一些残碎的片段——龙舌兰,呃,免费的,每人一杯的,上好龙舌兰……
“放鱼。”
三位五短身材,呆板样貌的朋友,在我们面前占成一个众字形,简直像在亮logo一样,为首一位——我完全忘记是不是上次为首那一位——向我点头致意:“别来无恙。”那把冷得冰骨头的声音更叫人印象深刻。
我想象了一下人家吊着一个受伤的蛋蛋眼巴巴在旁边等着缝合,医生却突然跑去跟网友聊天的场景,深深觉得咪咪兄至今没被人一刀砍死在路上,实属老天不开眼。
“她不去海边,爱虚荣爱排场,却从不去纽约吃海鲜的餐厅,有一次她拍照时突然呕吐,上了社交版,我从照片里注意到是有人戴了鱼形的项链,你带她去Big Fish,她当场晕倒。这个病严重发作时会引起癫痫,心脏病突发,以及休克。足够杀掉她了。”
“那就国家公墓好了,你说呢?”
大卫对约伯的见识表示惊讶,“你居然知道?”
我们全部人都往外望,我心里还想这是咪咪回来了舍生取义吗。
“哎呀,你终于想起这事了,我以为你都忘了,嗯,我们是来找大卫老婆麻烦的。”
“怎么样?”我问约伯。
约伯毫不留情,“你突然杀回来把你老婆的钱一卡住,全世界的杀手都效忠于你,不过你老婆死了,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十几年的诉讼没跑,现在你手里有了我们给你的证据,大可漂亮离婚,一分钱赡养费不用给,还落个好名声,商人重利轻生死,我们了解。来,给钱算数。”
最普通的那种冰,从制冰机里整桶整桶拎出来用的,视乎需要,可大可小。
我正看着,忽然手机响起,又是大卫!我看着那个号码直肉痛,国际长途啊先生,三天两头的,将来能不能给报销啊。
没有跳起来掩住胸部惊慌乱叫你是谁我是谁什么的,这位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我向他笑笑,“感觉怎么样?”老子的英语也不是不OK的。
“愿闻其详。”
算盘打得滴答乱响,我才喝两杯酒,已经从天上想到人间,连包个火箭顺便泡泡NASA妞这等念头都没落下,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一切玫瑰幻梦,很快就被摔得粉碎。
而我喜欢证据。
仿佛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呼应,摩托车的巨大轰鸣声忽然从远处响起,迅速逼近,醉鬼沉浸于虚幻的辉煌世界,懒得转头看究竟,但他踉跄的脚步随即被一辆超重量级的哈雷横路挡住,车手戴着巨大的黑色头盔,俯下身体,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彼此都能闻到身上的味道。
我表示否认,“不对,AFK的老板是嘉吉罗勒,女的,前天还接受重要财经节目采访,没听说董事会紧急换人。”
长刀和西瓜摊上常出勤的那种模样,薄,大片,飞快,刀把长,握着带劲,劈着给力,带风,此刻暂时的归宿地是约伯颈侧大动脉。
他那会儿躺着,药剂滴了三分之一了,正昏昏欲睡,被我们吓了一跳,半支起身来,约伯自来熟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把耳机往桌上一摔,旋风一般冲了出去,在门口摸出电话来刚要打给约伯,他的电话已经进来了:“我操!出大事了。”
我和约伯谁也没说话,要给人家一点适应残酷现实的时间嘛。
地板震动越来越强,随着酒馆门的吱呀一声打开达到巅峰,吧台上好多杯子滚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接着就完全平静了。
约伯冷冷地打断了我的滥好人发作,“别扯有的没的,现在怎么办?”
“啊?”
不管我怎么心中腹诽,还是必须承认他口才上佳,讲得精彩至极,且极具黑色幽默感,但大卫从头到尾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变过。
就是天天都见到,但从来不跟彼此打招呼的那些人。
现在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还穿着那身厨师服,好像是从几万里之外跑步来纽约的一样,说完话就呼哧呼哧喘气。
他看着我,须臾,点头,语调缓和:“你说得对。”
三个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放哪儿都毫不起眼,他们走在黑人的街上,走在白人的岸上,或被一刀捅死在利比亚的战乱区,我担保都不会有任何人意识到世界上少了这三个人的存在。
所以,不管这一票收得到多少酬劳,我们对半。
“就这样。”
手指在图上游弋,约伯双眼发亮,念念有词,好像在玩迷宫游戏,又像实在拉不出来,这说明他脑子里正在进行着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推算和演绎——这不是我的臆测,每回十号酒馆打烊算账,约伯就是这个德行。
当然,谋杀这个词的意思,重点不在杀,而是在谋,像我和约伯这种人,既然抱着斩草除根的信念来到纽约,就没打算让目标活着见到今年圣诞节的灯火。
我只是想,他妈的我到底能治好了大卫不?
手起,刀落。
他弹弹那张卡,缓缓说:“这是美国富豪银行发行的黑卡,这家银行采取会员推荐准入制度,阿猫阿狗的钱他们压根不要。为了确保用户的安全,在特别授权下,银行能够全球定位用卡人的行踪。”
他跟我聊天:“那么,那些手术刀之类的,随便收着也不会坏掉吗?”
呼吸平稳,他昏得很扎实,龙舌兰是从犯,主要的攻击力量来自威士忌里的麻醉剂,浓度很高,再高一点儿的话,就不用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了。
杀手们作出了最明智的选择,那就是默默离去,在经过木三身边时他们都深深点头致意——杀手和医生一样,对高手存在着基本的敬畏之心。
他拍拍我,“建酒馆的钱我找高利贷凑一凑,我们把他扔出去吧。”
这罐啤酒喝完,再过一会儿老板就要回来验收了,今晚是开业大派对,所有酒客都会到场,约伯事先已经贴了广告说所有酒水免费,我没法想象今晚将会如何了局,可能那些没死于头部重击的都会死于酒精中毒也不一定吧。
陌生人没有相关知识储备,因此不疑有它,他很爽快地一饮而尽,掏出一把现金塞给约伯,说多的就用来请在场全部人喝一杯龙舌兰。
他走近约伯。
如果有人发现这儿,毫无疑问会认为我是杀人狂魔,以碎尸为乐,而为了不让发现的人这样想并且跑出去胡说八道,我说不定还真得这么做。
十号酒馆在烟墩路十号,酒馆前有一个小院子,四面围墙,铁花大门永远敞开,一条黑色石子路通进去,酒馆只有两层楼,但房子很高,红砖,白屋顶,从远处看相当漂亮,近看就知道这地方脏得不行。
他反应很平淡,“是吗?很平常的,她喜欢男人。”
既然无从拖延,我只好说话:“微量元素中毒。”
有一天他直到天亮才回来,我起床看到他胡子拉碴的模样吓了一跳,视线移到桌子上,看到那里有一大沓各式各样的邀请函。
一个半月前我们到达肯尼迪机场,我带着约伯直接杀到咪咪兄住的公寓,令他心灵受到极大惊吓,那栋楼门禁森严,看门人目光锐利如隼,对外人态度凶残,但约伯跟他只聊了大概一分钟,对方就死心塌地认为他是那个搬过来才一个多礼拜的住客,还殷勤地过去帮我们按了电梯。
而后我们就一口气开进了大卫的家里,闯进客厅的时候,那两公婆正一个站一个坐,表情均各肃然,当然一秒钟之后就肃不了了,被惊成两个张口葫芦。
“有。”
“对半吧,看我心情,怎么?”
我们进门之后就用自己的杂物迅速占领了厨房、卫生间和仅有的一张大床,咪咪兄对此无动于衷,带上一个包包潇洒离场,据他说是去做几个严肃认真的医学实验,不知道有什么实验要特地挑半夜来做,临走前叮嘱我:“要是待会儿有浑身是血的人上门求医,你顺手治一下,治死了就丢到垃圾间去。”
摩托车手对这个回答似乎相当满意,他点点头,发动机再度轰鸣,惊得附近停泊车辆上的警报器呜呜作响,巨大噪声的掩护下,一道黑色阴影带着沉重风声凌空击下,在醉鬼的后脑勺上撞出沉闷痛楚的回响。
约伯表示他不关心大卫的死活,而且如果我不支持他的决定,他很快也会不关心我的死活,老实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完全跟看死人一样,半点主客之间的感情都没有。
我和约伯大喘了一口气,出溜到地上。木三蹲下来看看我们,确定我们不会死之后,对约伯说:“老板说了,他一个月之后回来,如果十号酒馆没有跟以前一模一样好好地矗在那儿,他就要把你丁是丁卯是卯地剁了。”
“耶?”
“我知道你想家了约伯,但这时候我们讨论一鱼几吃这个问题好吗?”
“呃,理论上是,不过,其实住院也要交押金和预备金的嘛!!”
我凑过去翻了一下,都是高级场合,某店开业酒会、某公司答谢宴会、某人二十周年婚庆、某银行财经论坛……要这些干啥?洗手间厕纸筒满着的啊!
酒馆的紧张气氛延续着,延续了大概,呃,大概一秒钟,角落里忽然一声暴喊:“老子五个六,你喝!!”还有人跑到点唱机那里去嚷嚷为什么长期没有《十八摸》。
怎么干掉玛利亚。
屠夫众。
取过电话,他吩咐手下人准备转账,约伯报出号码,等待钱到账的十分钟里大卫试图向我们解释:“我决定选择信任,在我和我太太之间,只是一场误会。”
我淡淡地说:“就凭你现在还没死。”
其次,天色很快就要暗了,人们陆陆续续进来,酒保约伯,随你有几份副业要做,酒馆有他的信徒不可怠慢,你最好确保今天的手撕牛肉够量,否则人们手里的打包纸袋就会笼罩到你的脑袋上,伴随着狂风暴雨般的木棍。
“肯定。”
他点点头,“但不是投到她的杯子里。”
“昨晚那把刀可是差点砍中了我的脖子!”
记者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电视上能看到烧成焦黑的院子围墙,半拉酒馆倒了,空中还有缕缕黑烟。镜头对着酒馆大门猛拍,一转扫到那门外站了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那当然是约伯。
我惬意地坐下,一边埋头吃一边随口说:“你们有钱人也会自己动手做饭啊,真朴实嘿。”
“当然不会随便收着的,不过,确实也不容易坏掉。”
那晚十点我准时来到十号酒馆,已经有不少人。酒保约伯在吧台后擦杯子,把亮晶晶的擦得黑糊糊然后放回墙架。他是个本来长得超好看,却故意邋遢得叫人看不出他好看的男人。他跟我打招呼,说:“今天来了个没见过的男的,一脸死相。”
美人脸色煞白,轻轻伸手握住身边桌子上的手机。约伯眼尖,淡淡地说:“不用麻烦啦,那几组杀手都跑了。”
这变成了私人恩怨。
我生平不打诳语,“当然知道,不然谁有那么多工夫救你啊。”
因为这个原因不能带女孩子回来过夜,实在是令人悲伤。
约伯不愧一场兄弟,立刻明白过来我的意思,“你担心没有治好他,他现在回来寻求玛利亚的帮助,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约伯这样问我。
之后,约伯会打电话给120,救护车很快就到,在门口一停一两个小时,但大多数情况下伤者根本得不到包扎——开救护车的人要么在这儿直接喝挂了,要么在喝完回医院的路上被抓了去拘留。
约伯站起来点点头,“你太太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的,买通了全世界最恐怖的专业杀手,你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她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头几天他哪儿都不去,每天在家里看地图,身边堆着各种各样关于纽约的书,从严肃历史著述到布洛克的侦探小说,手指顺着各条公交地铁线路划过去,不间歇地喃喃自语;接下来几天他天不亮就出门,半夜三更都没见影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但随着这个阶段的推移,他对纽约风物人情之熟悉程度也与日俱增,直到完全超乎了我最狂野的想象。
这样相当于把电器开关的保险全部关掉,家里于是随时会因为短路而失火。
听到钱,这位老兄就松了一口气——有钱能使鬼推磨,能谈价钱就太平无事。
如果我不是运气好,住得又近,我今天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问题是,现在响起的,乃是沉重得令人无法忽视的脚步,地板像遭遇地震一般有规律地颤动,如同狂风下的湖水,一波接一波汹涌。十号酒馆忽然整个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心中猜测百端。恰好点唱机里在唱,I lost my heart in sf,但真实的情况却是:好像今晚会把命丢在这里耶。
说完他就走了,一个磕绊都没打,半分钟就不见人了,我缓过气爬起来找了东西给自己和约伯包扎伤口,问他:“木三就是杀手J?”
“缝了一个??”
他看着我,“我应该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去的。”
我们蹲下来看那个陌生人。
我看了约伯一眼。玫瑰渊是个耳熟的名字。
在网上耍流氓的常常都是宅女,自诩品貌双全的看一眼能吓出脑血栓。
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想借鉴一下今天用哪种酒开场比较适合回魂,但大家似乎都在做莫名其妙的祷告,谁也没点东西喝。
约伯,指了指他的脑子,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深邃的神情,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用打,就靠这儿,我非玩死那个蛇蝎女人!!”
我露出一丝笑容,挺直了腰身。
以上这段话我们其实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咪咪说的是希伯来文,和他交涉的是何方神圣,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他稍后翻译给我们听,约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彻底把他征服的是咪咪说的另一句话:作为一个医生,在大量治死人后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漫长时间里,你他妈不靠学点儿鬼都听不懂的语言,那日子怎么熬过去呢?
这事儿诸多疑点,我停下手,一个男人再宽宏大量慈悲为怀色迷心窍心血来潮,也不至于折堕到非要跟蓄意杀夫的老婆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看他说术语的娴熟度,这小子显然已经彻底卷在黑道的旋涡里游不出来了。我沉吟一阵,正要说今天不如就问到这里为止,忽然那个嵌在刀片里的字母J浮上脑海。咪咪兄对这个有点反应不过来,“用字母做代号这两年娱乐界蛮流行,但杀手界不多,我帮你查查吧,有消息Call你。”
我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拿住大卫的手腕,把脉,看瞳仁,掏出随身带的家伙抓住他手臂伸直了取血样,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恨不得腰子上戳他一把弄点器官碎片下来活检,麻利干完活儿下来,对约伯一点头:“验个血就知道结果了。”
现在,各有各忙的我们偷得半日闲,在墨西哥餐厅吃吃辣食以安慰思乡之苦。玛利亚一小时后就会来接约伯,据说去出席一个私家派对。
怀着对电话费的痛惜,我信口雌黄,“挺好,在调查中,她戒心很重,没什么进展,不过,喂,我们看到你老婆跟别人约会噢。”
玛丽隔壁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一千万美金足够重建十号酒馆,以及治好所有植物人酒客——在我和咪咪的合力会诊下更是没有问题,另外还要给大家一点慰问金什么的,所以到最后酒馆重新开张的时候,我和约伯又穷得叮当响了。
我和咪咪兄讨论过大卫的身体状态,用他的话来说,那真是精妙绝伦,如同艺术品一般的投毒手法,玛利亚不管再怎么聪明,干这事儿绝对需要超深厚的专业知识,据约伯说,有钱人的生活真他妈的空虚,天天绞尽脑汁就是玩,他这段时间兢兢业业,化身一条纯种牧羊狗,说坐就坐,说卧就卧,不但已经哄得玛利亚说出一旦恢复自由身就跑去拉斯维加斯跟他结婚这种昏话,还进一步将她的朋友圈子混了一个遍,那种凌波微步的和稀泥功夫,绝对叫人叹为观止。
就像警察要抓你时会念的:你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现实用一瓢冷水浇得我牙齿打架,从消防梯那里无端端亮出一个光头,下面一双阴沉沉的蓝色眼睛,腱子肉如足球大小的黑汉子,悠然爬上窗台,坐那儿对我们一笑,“那么,房间里应该没人了吧?这地方常有道上大佬出入,我们可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访客全部离开呢。”
“窃听器,高性能,军用。”
他点头,“我照付。”
现场陆陆续续来人,我们一面紧盯门口,一面躲在自助餐台那里大吃,为了这一顿,我们早午两餐都没吃,无论如何要找补回来。过了半小时,约伯忽然把手一甩,说:“来了。”我循声望去,我们要等的人刚好从贵宾通道出来,身边簇拥着保镖,仰慕者和一大群各色马屁精,众星捧月,无损她丝毫的光辉,她穿一件纯白色丝质长袍,无腰无袖,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盘起,浓密犹如雷雨前的乌云,这身打扮像雅典神庙的圣女一般素净,但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体会到了鼻子一热,血液奔腾而来,呼啸而去的错觉。
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哦?需要一起去吗?我可以当场写支票的。”
所以他能喝一大堆烈酒却没有醉的感觉,但酒精对身体带来的损害却一样都不会少。
约伯问大卫·迪。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大家当然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看病。
我们走了一段,转头,玛利亚大约在十米之外,愣愣地看着我们,她这一刻丝毫不像心如铁石的蛇蝎美人,身形温婉,神色动人,阳光照在她鬓发之上,梦幻般美丽。
门口站了个胖子,真胖,两只小眼睛完全像是被嵌在肉里,炯炯有神,两颗小珍珠被埋没了一样,大个子敦敦实实,肥肉随着走动晃晃荡荡的,整个人简直就是憨直二字的图解化身。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承认:“如果她那样子没死的话,其实我就算了的。”
她显然玩得挺高兴,但屠夫众则不满她的突然插播,在六只小眼睛的严厉逼视下拉丁美女悻悻然退开,临走不忘顺手炮制了约伯一把,这位小白脸比我有骨气,居然没哼出来,只是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
“玛利亚!!你要绝对信任我!”
我权威地摇头,“门都没有,不如被他们打死呢。”
我们在等人。
光头黑哥掠阵,拉丁辣妹也掠阵,屠夫众缓步逼近,看来是要报在十号酒馆被一枚冰块吓到落荒而逃的前仇,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彻查在场的酒客,要是能找出J杀手兄,如今也不能如此沦落——对了,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们事啊其实。
突然之间,这不再是大卫的事了。
而后他挽住玛利亚的手臂,柔声说:“陪我走一段好吗?”
“嗯,他在我身边呢。”
他做了一个干掉的手势,很坚决。
在我和约伯的面前,电梯门缓缓打开,三部电梯,每一部里都正走出一个人。
我在家门口等了十分钟,约伯回来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并肩往烟墩路十号走,灾后的废墟还是那副懒懒散散没救的样子,约伯难得地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没两口,说:“那么,这事儿变了。”
他又摇摇头,等失血的第一阵虚弱缓过去之后,他舔舔嘴唇说:“不是咪咪,我也不知道木三就是J,但我在酒馆围墙上画苹果,是想告诉那个杀手我们去纽约了,要插一竿子就快点跟着来。”
约伯不理我,接着说:“你这张卡没法用了,有其他的没?”
他的意思很简单:这次总算遇上点儿新鲜的了。
一拍大腿,唱做俱佳,“幸好老子去了,不然被那三个王八蛋一锅熟在里面啊,跟没卖完那半锅手撕牛肉一样一样的啊。”
“烧了我们房子打了我们的人就想这么算了?门都没有,我们去抄他们老底。”
“你救了我?”
他瞄着我,“看啥?”
他脸上是那种手里握着超过一百亿块钱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冰凉,警惕,眼神里像藏了无数只敛翅的雄鹰。
但屠宰场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我笑了,他的神经立刻松弛。摇摇头坐下,淡淡地说:“不带这么试探人的。”
“她有恐鱼症。”
其他两个人也开始动,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酒客。
那四十几个医生可以为我背书——如果你不是刚好在快要横尸街头之前走进十号酒馆,刚好遇到一个拿过三个半个医学博士学位,最后因为研究领域太过超前而被抄牌的人,刚好还被爱钱如命神通广大的酒保认出来你是大卫·迪。
不,我说错了。
“嗯,如果他昨天没有进来喝杯酒,现在应该都臭了吧。”
不是粘,是有一部分嵌在了里面。
在常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值得山呼万岁的事儿。
对于他们都被看好了,也毫不感到惊奇。
“你真的确认吗?你花了三年时间在他药里面下东西,你自己也说过调制药物的程序复杂,是不是添加了什么细菌?这个过程中真的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吗?”
等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
他点点头,说:“我也是的。”
我摸着下巴沉吟不语,想了半天,顺手打开电脑上的一个文件夹,那里面是我们这几个月以来搜集到的关于玛利亚的全部资料,我逐条浏览,有一个念头像火苗一样隐隐约约亮在我的脑海里。
“我天天在场好吧,有什么好窃听!”
他说:“再见。”
咪咪毫不犹豫,“最近刚开发了一个全身器官回春系列,效果一级棒,谁有兴趣,试用八折?”
其实我有点难过。
“意思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杀他,杀到某个点上就死了吗?”
男人听到这句话居然不心胆俱裂撒腿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一定是因为他当时处于没穿裤子的状态。
“昨晚那三个干的。”
约伯看了看我,说:“我们先通知大卫?”
大卫对此表示同意。
他白我一眼不出声,几口吃完手里的辣卷饼,从外套里面翻出一张纸一支笔,铺在桌上就开始画,我凑过去看,东一个框框西一条线,随着时间的推移,纸张上渐渐呈现出的是一张相当复杂的人物关系图。
图纸上至少有七八十个人名,互相之间用了好像无数根线连在一起。约伯正往每条线写具体关系备注,我大致看了一下,现情人、旧情人、偶尔有一腿、同性暧昧、前老板的秘密财务顾问、老婆的牙医……我得拿出看药物分子结构的劲头才能防止头晕,约伯你是靠猜的吗?
我问:“她晕倒的地方,周围有什么?”
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这个,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喝下一口酒,以确认自己身在现世。
但他们踏进来的时候,一直铺在台阶上当做门槛的那条粗大青石忽然粉身碎骨。
“玛利亚身边每个人都能跟他扯上关系,但唯独她自己,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
我们背起两个旅行包,咪咪在其他地方上手术,我没法跟他痛哭拥抱告别,至于要托付他帮我做的事,只能用一条短信交代,也不知道时间能不能对得上。
“三个月后我们才能收钱?”
“不行,我得去看看。”
医生界是我的地盘,打了几个电话出去,两分钟之后就知道了那位仁兄的全盘身份信息:“确实是医生,而且是纽约城头一号私人医生,旗下的客户加起来跺个脚,能让太平洋海平面下去两公分。”
那女人真是漂亮,如梦如幻,开一辆粉红色法拉利,车子已经没话说了,她下车对窗户里的我们挥挥手,风采比车更吸引。约伯望着她展露超可爱微笑,却没有立刻走出去,他对我说:“你记不记得,我跟咪咪说,我要一个接近玛利亚的机会,要近得能在她的鸡尾酒杯里投毒。”
把那人的衣服脱掉,我吃力地把他扛进卧室,把床推开,那儿有一个屏蔽门,不仔细搜检根本发现不了,推开后里面空间很大,分几个间隔,最大那一个装设了无影灯、手术台,旁边有消毒间,最里面是整套实验室级别的化验设备。
他滴溜溜四下乱转,一面骂骂咧咧,“我就觉得这两天不对,人不见了,电话不接,到她常去的地方也堵不到,今天我直接杀到她家门口,刚好看到大卫·迪在楼下,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结果养了个白眼狼!过桥抽板!”
而在她的身后,此刻缓缓升起来成千上万的鱼,鲨鱼、小丑鱼、鲸鱼,在空中遨游犹如活物,甩着尾巴慢慢逼近她身边,她感觉到空气的震动,惊讶地转过头去,随即就被狂潮一般的鱼群包围,她脸色变白,双手举起,在鱼与鱼密密穿梭的惊鸿一瞥中我看见她张大嘴巴,眼神狂乱而绝望,身体软垂如泥,想逃遁却无处可走,无能为力,极度的恐惧这一瞬间袭击了她的心脏,她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玛利亚倒下,死了。
“就在一个超大鱼缸的面前,啧啧,全是各种各样的河鲜,胭脂红沙江团岩团,从哪儿进口来的这都是!!”
“说到人生的勇气。”他一边提裤子一边龇牙咧嘴地说,“我个人认为AFK那位大卫迪才是真有勇气的人,全世界都知道他老婆给他戴了两百多顶绿帽子,专等他死了好继承财产,他还能若无其事陪她满世界去转悠。”
大卫笑,他年轻时想必是十分英俊的男人。“我倒是,啧啧,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
我要掏出手机来给他看消费短信凭证,但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其他地方,很快我家也到了。
我觉得可能是在做梦的时候认识的吧。
我们两个的脑子里都闪过大量无聊时候看过的日本恐怖漫画画面,怎么办?约伯用眼神和动作问我:“咬舌自杀行得通吗?”
漆黑的道路上,醉酒的归人唱着零零碎碎不成调的歌,尽管无人欣赏,他却不时大喊大叫:“谢谢捧场,啊,山上的朋友你们好吗?”这位仁兄的臆想中,自己想必是正在舞台上颠倒众生的一代名伶吧。
有钱的是乔乔,特腼腆一个孩子,刚会喝酒就扎到了十号酒馆,从没挪过窝,他老帮人买单,还买得很羞涩,生怕人家不好意思,买完就溜了,要坑他没别的办法,只要站在桌子上指着他逃跑的身影大喊“是乔乔给的钱啊十二号桌,记住了哈”,他就会恨你一辈子。
熟得不行的人,木三,十号酒馆的厨子,特别擅长做手撕牛肉但把其他一切食物都做得比屎还难吃,他多年三高,痛风不断,经常请假以及旷工,老板有时要他帮约伯擦个桌子,他就能把桌子整个卸成八块以示抗议。
“妈的,这是什么比喻!”
“召集你认识的所有人准备尽可能多的airswimmer,待命。”
酒馆里沉默得足够久,约伯双目微闭,嘴唇嚅动,念念有词,以我对他多年了解,他这会儿肯定在祈祷盼望老板突然杀回酒馆,拍着胸膛上前说哥们儿这地盘我的有事您找我。
我漫不经心看病例,顺口说:“你昨天就给她吃胶囊了?怎么发作这么慢?”

楔子

他对我眨眨眼,“能救命的私人医生,贵一点是完全应该的。”
第三个的位置跟前两个形成三角。
“对,很重要的东西。”
我在一边说:“意思是iPhone用户对此事件负责吗?”
我和大卫异口同声:“为啥?”
给他换了药回到书房,正要把这事儿前因后果再想想明白,忽然秘密神医咪咪兄在Skype上叫我。
“我本来以为这一单只是单纯救人一命,换点现金,现在好像要变成救人一命搭进去老子全家的样子。”
“全部植物人?凶手喜欢码清一色是吧,哪儿的事?”
“呸,你抒哪门子情,那不是纪念品好吧,我靠那个吃饭,还得给你酒钱,对了,凭什么菜牌又涨价?”
他苦着脸指一指,“后面,那家,姓牛的,院子里槐树下有个大蜂窝,我昨晚上打烊了嗓子疼,琢磨着去掏点儿蜂王浆冲水,喏,就成这样了。”
“我怎么相信你??突然之间大卫经历过的症状全部出现在我身边的人身上,上帝啊,现在连我自己也开始了,我清楚地记得,斯特里普,大卫的第一个症状就是呕吐和间歇性的昏迷,天哪,我会死的,我会跟大卫一样死的。”
约伯上前一步,向玛利亚静静点头,不发一言,眼神深邃而宁静,被整个世界瞩目的女人在那一刻,竟然屏住了呼吸。
约伯点点头,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耳环,翡翠绿坠长黄金链子,从坠子后面用指甲轻轻一撬,撬下一个超迷你的小东西。
我随口答,然后就反应过来了,要自然而然接近一个人,当然要去这个人自然而然就出现的那种场合。
卧室里居然有人接话:“是啊,看二位面如土色的虚弱样子,不像很能打,居然要出动我们三组人马,看来恨你们的人真是恨到了骨头里啊。”
三个人走进来。
“你妈……财迷了去死啊。”

尾声

他很镇定地说:“来得及,但你变性为美女去搞定另外两边的时间肯定不够。”
他对我的后知后觉很不满,“醒醒吧,老子干正事呢。”
把陌生男人送进客厅约伯便打着哈欠离去,身影摇摇晃晃,我目送他,从纯进化的角度来说,他的屁股是非常不错的自然选择结果。
他绝对的,绝对的,是我见过穿黑礼服最帅的男人!回顾多年相识的过往,他每天穿着灰扑扑的便装猫在吧台后面,那形象和现在的全套礼服之间差距之大,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狗眼。
我们双双利落地挂了Skype,我一点儿不担心他是不是会去帮我查,他一点儿没兴趣我为啥要找杀手,是杀人还是被杀,正因此他才是我过去世界唯一留下的朋友,在二进制的世界里保持无需酒肉润滑的联系。
门口没有标志,也没有名字,一副爱来不来的架势,里面倒是按常规摆着红木长吧台、架子、酒柜,木头地板闪闪发亮。角落里的飞镖机很旧,喜欢发神经,明明没坏,但不管飞镖射去哪个部位都会激烈反弹,方向莫测,经常大家喝着喝着就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惨叫,某位顾客捂着脸,一脑门子血摸出来,嘴里骂骂咧咧。
既然言及于此,我干脆凑上去,“喂,你能给多少钱?”
我住整一层带地下室的平房,在闹市区却四壁无人做伴,这房子早八百年就该拆了,可又一直没人来真的拆。
“妈的你看看木三那模样你能知道啊!!”
莫非我不是唯一一个躲在十号酒馆浪费生命的人?
大卫赧然偏过头去,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他那天晚上在十号酒馆一杯接一杯痛饮龙舌兰的影子,这事情中所有人经受的灾祸,他都是始作俑者,包括不带眼识人乱结婚在内,但看他的样子,只要他跟我们交接完一千万美金,似乎就可以轻轻松松卸下一切的重担。
这位老兄对绿帽子的态度真是从容,值得激赏。我目送法拉利最后一点余影,顺口问:“她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没?”
不管怎么样,那其实是一个专业的迷你医院。
“约伯你要是想变性的话我倒是能帮你找找路子。”
花爷是最穷的酒客,年纪大了,干些力气活,要一打啤酒能喝一个多月,常常要求存半瓶酒,约伯给他存了,第二天就换瓶整的给他。他爱喝酒,更爱攒钱,攒到一个整数就买成吃的穿的拿去东城孤儿院派,他以后要是死了,肯定一大群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虽然没半个是他亲生的。
Airswimmer,那些鱼,是一种新的玩具,遥控,逼真,手感和十成十的活鱼一样,滑腻冰冷。
约伯一如既往在吧台后面坐着,看到我点点头,“搞定了吗?”我坐上他对面的位子,“搞定了。”

8

我们三人围坐,商量下一步如何,这样的组合着实古怪,但老实说还蛮有效率的。
这是我欠咪咪最大的一单情——利用他通讯录里的所有名字,帮我杀了一个人。
最后他的手指落到相当边缘的一个人名上,而后吐出一口气,“这个人,有问题。”
这时有人跨进外面院子的大门。
我点点头。
“你确认?”
我和约伯坐在第八十七街街口的一家墨西哥餐厅里,他慢慢吃一个辣卷饼,而我定神看着玻璃窗外的路。
但约伯没有露出和我一样的星星眼。
我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就跑去睡觉了,一夜无梦。起来大卫兄已经在厨房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煮了咖啡,煎了鸡蛋,做了西红柿吞拿鱼罐头沙拉,要不是没有相应的物料和生产工具,他说不定会给我搞出一套欧陆早餐全餐来。
我悄悄问约伯:“他没被砍成植物人?”
说得也是,正嘀咕间,忽然手机一阵震动,我看了眼,一个激灵跳起来,罔顾身负重伤急需休养,推着约伯就往外飞奔,他嗷嗷呼痛,怒骂我:“你干吗,放手放手,娘的,疼死老子了。”
这儿才是我们的家园。
“呃?地狱?末日审判?”
天气开始变冷,每天都出太阳,但那太阳像假的,金黄,灿烂,唯独照在身上毫无暖意。
我戴上耳机呼叫他:“咪咪,咪咪。”
学医的人,经手太多生老病死,人身如猪肉,要吃时一样吃,热血,梦想,爱情,回忆,怀恋,珍惜,牵挂,相思,都是转瞬即逝的露珠,没什么值得反复。
他翘翘大拇指,“前两天,华尔街那边。”
“就算有人相信,开始治疗我,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稍有好转,随即就会恶化,变得更糟糕。”
人们的心声大概都默默变成了:这位兄弟挂了白份子钱不知该随多少。
这个男人不是熟客,和十号酒馆不存在那种微妙的感情牵连,他来过,走了,死了,没赊账,除了他点的那首歌不符合我的音乐品味,几乎算是一个完美的顾客,适合被马上遗忘。
“不代表你认识汉字。还有啥要问不,没有我下了,今天忙得还没时间自渎。”
但连玛利亚在内,那些人里没一个能正确拼对五个以上微量元素单词,更不可能用巴赫创作平衡律一般的技术和耐心去投毒。
午夜,酒馆里还很剩下几个人,我喝得不多,一直看表,准备回去给大卫·迪换药——其实在答应约伯之前,我已经手欠地开始了治疗。
接她话的人估计是个大胖子,言语从胸腔中被压出来,还带着一种嗡嗡的、不清洁的感觉,他明显迷惑不解,“微量元素中毒绝对没有可能传染,玛利亚,你要相信我,我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多年……”
这问题暂时没答案,杀手缓缓抽回刀,那块冰粘在上面。
不喜欢海边?绝对是个仁者啊。
如果约伯不是突然想去偷鸡摸狗,他已经葬身火海成了一块焦炭。
我们站在演讲台前方,约伯神情泰然,一面开始活动手腕,踢腿,左右扭脖子,根本是在做跟人打架前的热身,你是要把人家按在墙上强吻吗?
一夜之间,都瘫在床上,眼睛闭上了,不能再喝酒了,不会再笑了,不会再来十号酒馆了。
我表示赞同。
到这个份上他还笑得很温柔,没有往下说重话,关于彼此的欺骗,最后的仇恨,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犹如回到初次与玛利亚见面的酒会现场,身上布满有情人的纯粹光辉,他深情地看着玛利亚,轻轻地说:“如果,你是个好女孩,那该多么好。”
谁也没有恼怒,出声,或试图再反抗,所有人都被那神鬼一般的快镇住了——赚钱第二,保命第一,干哪行都得遵守这个原则!
约伯开始讲从大卫初到十号酒馆到现在所发生的事,如果是我讲,可能一分钟就搞定了,但他足足花了他妈两个小时,连厨子木三做手撕牛肉时酒客在门口拿号排队要外卖的细节都不放过——酒馆生意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说书啊?还是你准备一会儿按分钟跟大卫要演示费啊,你以为自己在投标啊。
“这是第几个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卡,递过来:“这是全球通用的卡,任何提款机都可以用,没有额度上限,密码是六个零,你要取多少都可以。”
我打开所有地方的灯,洗了手和脸,到沙发面前低头看着那个男人。
我和大卫都吓了一跳,“扔出去他就死了喔?”
然后一片叽叽喳喳,那位倒霉蛋经纪人说的每个字感觉都是从牙缝里往外蹦的。
大卫在电话里听完那段录音,久久没有喘一口气,我深表同情之余,感觉结婚这码子事的风险实在太大。怀着同仇敌忾的伟大友谊,我们耐心地等待他终于缓过劲儿来,颤颤巍巍地说:“那么,一切都是真的!”
至于我,为了挣出生活费和约伯的泡妞费,不得已加入了咪咪的行列,帮各种各样的人治稀奇古怪的病,那真是一种冰火九重天的奇特经验,明明应该在绝对无菌的手术室,动员七八个人的大手术,到咪咪这儿经常就是起居室里就地正法,他啥设备都有,但都相当山寨,经常麻醉打到一半没药了,病人号得肺都蹦出来几片,缝完了一肚子是疤,本来的江湖名号是神龙太保,从咪咪这儿出去就变成了千足虫,倒是一样余勇可贾。
“收钱。”
我现在确认,这小子在去十号酒馆当酒保前,百分之百是个杀人犯。
屠夫众浑然不理我们在说什么,他们走到了离我们足够近的地方,那把薄刃刀神不知鬼不觉,又出现在他们手里,三人合围,与我们只有咫尺,摆出的纯然是剁包子馅的架势,我转头看了看,拉丁美女嘴角露出嗜血的甜笑,眼神贪婪,而光头黑哥则浑然无所谓,目光移到窗外。阳光正好,楼太高,尘世的声音传不到,那种宁静像极了一种恍惚,好像下一个眨眼就能从浅梦中苏醒。
我和咪咪唠嗑的时候,约伯站在窗户旁边一动不动,注视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也许还听着电视里的肥皂剧热热闹闹上演,突然之间他回过头来,用正宗得超乎想象的纽约上城口音问我:“哪有汽水?”
“就你?”
醉鬼扑地,缓缓闭上眼睛,世界陷入一片沉静虚空,黑暗而阴冷,在他最后的意识里,不知为何是感觉停电了——就在今晚的演出高潮正来临时!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看了他一眼,“终于能问了。”
谁也没注意到另二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入酒客的密集区,手上都握着一模一样的刀,很轻松就可以去到一巴掌打死七个的光辉境界。
约伯描述他们的车子停在餐厅门口,玛利亚如何一下车就直接晕了过去,倒在车后座上,失去意识二三十分钟,他想开车送她来找我急救,路上玛利亚自己又醒了,说是昨天晚上太累的缘故,坚决不肯看医生。
“帮我问问,有没有三个人成一团伙作案的,模样非常大众,武器用长刀,出手很快。”
我的预感很快被应验,某一天咪咪又去做“医学实验”,而我帮一位专门做地下钱庄生意的老兄处理他的肠梗阻问题,最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打火机。他有点不好意思,想对我解释来龙去脉,我告诉他我对人生的勇气已经非常少了,实在不想在他这里再浪费万一。
约伯立马跳起来,一拍大腿,“那赶紧的,收了钱踢他滚蛋。”
我马上知道自己的预感被应验了。
他果然依时恢复神志,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
在约伯准备干活之前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那么,大卫你到底算治好了没有?”
但大卫关心的不是这件事,“昨天?找上门来?被人盯上?你什么意思?”
我飞速扫视了一眼整个酒馆,在场的都是熟面孔,一个礼拜见最少四次。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掷出那块冰,角度力度速度,都神到了像在上演科幻片的程度?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和约伯对望了一眼,在他这种人际关系的天才看来,如果两人之间刻意回避建立正常的联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已经有了非常不正常的联系。
这边厢还在惊疑不定,但杀手们的动作全部静止了。
“怎么了?”
我在乎的只是约伯拿来跟我交换的东西而已。
妈的,人家是说要跟你去吃火锅这意思吗?
“到底怎么回事,木三这个笨厨子走的时候灶台没熄火吗?”
他苦笑着,“我向来饮食有度,起居有常,家庭基因传承也很好,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
他很英俊,鬓角和指甲都精心修整过,身体保养得当,身上穿的白色衬衣值普通人三个月的工资,鞋子值十个月。
分成的谈判总是比较艰苦,但时间这永恒的大杀器站在我的一边。
他摇摇头,手下不停,而且越来越快,“玛利亚身边的人际圈明细。”
但约伯也承认我的比喻有道理,唯一能支撑他的论点就是:“问题是,那人是个医生。”
现在局面很危险,大卫一成敌方,说不定所有情报已经底儿掉透给玛利亚,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拿破仑的滑铁卢和希特勒的斯大林格勒,三十六计走为上,留着就把命搭上,但我为何有一种虽要死吾往矣的强烈冲动哪?
我摇摇头不答话,心中痛惜与那一千万美金的有缘无分,我治病可以,惹杀手就不够料,所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古人绝对不会欺骗我。
我问约伯:“怎么办?”
我对约伯这一手司空见惯,有时候他卖给我们水,大家还是在那儿很High地喝得大醉,这种催眠一般的人格魅力不是开玩笑的!
但他们显然也被那块小小的冰镇住了。
“那么,今天玛利亚终于上去了吗?”
约伯帮我把陌生男人送到我的住处,离十号酒馆大约一公里,我们并肩走,他抓着男人的后脖子在地上拖,像拖一只睡着了的猫。那人身量很高,双脚在地上碰撞出单调低沉的回声,但无人注意。
“估计都有,但前者比较致命。”
“放屁,八宝山是我首都人民的,关他们屁事。”
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不大有把握地说:“我,在医院?”
“事已至此,不如这样,既然你们有能力救活我,我相信你们也会有能力帮我找出我太太谋杀我的证据,事成我会付给你们一千万美金的报酬,成立小型基金会帮你们管理投资及收益。”
他很笃定,“板上钉钉,可能有漏,不会有错。”
来纽约之前,我们结结实实地审了大卫三天,凭着“救你一命收留你吃喝顺便还帮你查明谋杀案连定金都没收半毛”这么大义凛然的由头,他被迫回答了大部分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本来我以为约伯会跟我讲人生观和价值观,但事实证明他比想象中更了解我,既然他开门见山,我也就当仁不让:“对半。”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命运无常,有时候像一个冷笑话。
约伯放下手里的杯子,在全场瞩目下穿过人群和酒桌,问他:“哥们儿,你怎么了?”英文,标准的纽约上东区口音。
“马上,集合在玫瑰渊前的街道,收到我短信就同时放鱼。”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干啥的?”
他孤独地躺在那儿,并不知自己是一桩多人遭遇不明袭击致植物人事件的一分子,更不知在某一个卷宗上,这一晚被称作“龙舌兰连坐之夜”。
冰块的边缘簌簌落下,或化为水滴。
我承认约伯帅得神憎鬼厌,但周围人实在太多了,除非他脑门上装个警灯,否则我认为人家很难注意到他。就在玛利亚要与我们失之交臂的瞬间,忽然就从我们身边挤出一位高大男子,浓眉阔嘴,左脸颊一道刀疤十分显眼,他一把拉住玛利亚,爽朗大笑:“甜心,今晚你真是光彩照人。”

4

没人去理他,在十号酒馆,个把酒客躺在泥地里不省人事,就像春天有野草生长一般自然而然。直到凌晨两点来临,所有人走尽,只留下我和约伯。
“这么精妙的言辞我是不会忘记的,那么,你要投毒吗?我技术协助啊。”
他在那边深呼吸,良久,苦涩地说:“我想马上回纽约,摩根医生,你觉得可以吗?”
三人背对门成掩护阵型退却,一面逐个打量在场众人,每一眼都看得专注用力,像在脑子里绘神画影,以备来日捉拿。
“昨天晚上出了一个多人遇袭事件,受害人一共十一个,全部是被重物撞击后脑打成植物人,现在有法医私下联系我要会诊,你对植物人有研究,我说转给你赚个外快算了。”
但这位仁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逐步丧失感官能力,失去嗅觉、痛觉、味觉,努力工作后毫不疲倦,其实能量已经消耗殆尽,身体顽强地运作着,有各方面的需要,但说到如何满足,就全靠自觉和估算。
我忍住了回头和约伯对望一眼的冲动,低下头去,今晚不知如何告终。
大家都愣住了。
我们耐心地等待机会结束这一趟差事,约伯继续打起精神应酬玛利亚,与此同时,咪咪几乎把他所有的出诊任务都交给了我,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累得我跟乡间医务所的赤脚大夫一样High,但我无怨无悔——有得必有失,我欠他至大人情,非做牛做马不能偿还。唯一叫我们操心的是大卫,他拿了玛利亚谋杀录音之后,就再也没接过我房子里的电话,一开始我想他是在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安全返回纽约,但时间一久,事情就开始变得有点不对。
钱到账,约伯趋前与大卫握手。大家两清。事关大笔款项的项目都有这个特点,前期累死人,中期做死人,最后收款的时候,对于曾憧憬过的一切都已经没感觉了。
“搜不到的?那给钱。”
深夜的街道如同天堂,谁对谁都没有好奇心。
这意思是?
我觉得,那一刻他嘴角微笑有点凄凉,是真心的。
玫瑰渊自从上次失窃就重装了锁,加派了门房,但门房很快被我的麻醉针放翻在地,而约伯施展空空妙手,从门房那里一路撬锁,大门撬到电梯,电梯撬到走廊安全门,安全门撬到公寓大门,我必须承认约伯绝对是这一行中的偶像级人物,不管什么锁,都跟女人一样瘫在他的手指之下,万无幸理。
地面上的算他头一号,地面下的,咪咪肯定持不同意见。

6

他埋头研究那张图,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当过?”
纽约。
我把大卫放倒挂上药,撒腿就往烟墩路赶,到的时候电视台已经撤了,警察象征性地围了条警戒线在围墙外,我翻过去一通找,发现约伯抄着双手,窝在角落发呆。“什么情况这是???”
“主要是因为夫姓有点挫吧。”
所以我们知道玫瑰渊是他们家住的超豪华公寓楼名。
见不到他们了。
曾对大卫说过:“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死的话,我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1

他捧着咖啡杯望着我,脸色有点古怪,“你知道我是谁?”
他向玛利亚颔首,重复了一遍:“跑了,不会接你电话了。给过预付的话都浪费了喔。”
“干吗?改行写剧本吗?”
凭我的专业知识,我敢赌两个脑袋,他绝对没有砍中动脉,连根毛都没擦着。
但事情到这儿就这么算了。
“至少会把你的骨灰埋到八宝山吧。”
“我前天拿了你全部现金买的,送给玛利亚的礼物,今天刚戴上,这只是接收器,另一只窃听器现在在她耳朵上。”
剩余部分在灯火下辉煌如钻,晶莹透亮,视钢刀如豆腐。
他继续抽烟,慢悠悠地说:“你,护照还有用吗?”
像这样的人,在某个晚上无端端走进一家偏僻地方的酒馆,喝了能醉倒一只大象的烈酒,瞳仁和脸色显示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之色。自知大限将至,却又无可奈何。
“操,老子有三个医学博士学位,三个!”
我理直气壮,“那是。”劈手拿卡就要去过一把花天酒地现金无限的瘾,被约伯一把抓住。“慢着。”
硬碰硬很容易,但那不是我们的风格,何况我和约伯始终有块心病哽在胸口不能释怀,那就是上次烧我们酒馆,打我们客人的越南屠夫众,他们见过约伯,就算玛利亚只是幕后金主,并不直接和他们联系业务,但同在纽约,大家也很有机会再度遇上,到那时候智商一百八是不够hold住场面的,非出动武力值两百五不可,我们俩加起来也只有八十啊。
约伯好像比我崇高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说:“我后悔为什么不让你先去救那些植物人再来纽约,现在他们可怎么办。”
“话说,你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位贵妇人去吃鱼火锅?”
在忙碌充实的工作中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快,咪咪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什么活儿都接,干得我们俩气都喘不过来,有一天我正帮一个客人带来的大狼狗结扎——相信我,秘密神医这份工作是没什么操守可言的,约伯突然回来了。我看看钟,这会儿才下午三点,“你不是应该守着女神睡午觉什么的吗?”
那些泼天富贵的真正资产所有人,隐形在传媒与公众的耳目之外,俯视众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一帮草民们维系最后公平的是死亡。
“这不是也很正常?你全家都是我的朋友,但你爸的前妻我可以完全不接触啊。”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似乎嘀咕了一句没关系,声音消失了。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发件箱里有三条短信,在不同时间发给咪咪的。
我们出去找一家有踢死兔出租的店,在大门那里刚好听到有警察查问门房最近有没有陌生人的踪迹,门房亲亲热热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予以坚决否认。警察点点头,通报道:“玫瑰渊和希尔顿大楼那边昨晚出了一系列失窃案,东西丢得不多,但影响很恶劣,你们要把眼睛放亮点儿。”
就像脑袋在沙子里完全埋好了的鸵鸟,大家木然握着手中的杯子,翻着小白眼,任凭波本威士忌白葡萄或者性感沙滩在里面抖成筛子,自己硬是一动不动。
但他们的架势,不是来抓人的,不是来立威的。当然,更不是来喝酒的。

2

所有的伤口处都悬垂着一点儿晶莹。那是冰。
“唐人街,一家叫BIGFISH的,吃鱼的火锅店,很出名。”
但愿这想法大错特错——我觉得他们是来灭口的。
他抖擞精神,端的是玉树临风,顺便对我抛了一个飞眼,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就地倒下,滚来滚去地要求:“来吧,对我干什么都可以,赶紧的……”
这玩意从哪儿跑出来的?
那么就要用十号酒馆的解决办法。
“你说这个我知道,他们的代号叫屠夫,越南帮出身的,喜欢在北美一带活动,经常制造灭门惨案,因为永远三人一体接任务,所以大家叫他们屠夫众。众字你认识哇?”
首先,那个男人躺在我家,十二小时内不接受超专业的治疗,就会变成一块死肉,有毒,成色很差,就算大量花椒麻辣也不能掩盖异味,不管十号酒馆的厨子木三技术多么厉害,我也敢打包票连狗都不会吃下他的肉。
我们三个人漫步在街上,难得的好天气,有鸽子飞过街旁的屋顶,而且似乎越来越多,谁也没有说话,玛利亚显然心神不定,身体一直轻轻颤抖,我想她担心的也许是今后,离开大卫为她带来的一切,今后应该如何生活,但她这么美,总有人再为她神魂颠倒,即使被她用内衣闷死在床上也觉得快乐。
逻辑有点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你没时间了。
我给他开另外一罐啤酒,说:“我知道。”
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都没嚎得这么惨过,我终于理解了那些麻醉打一半就被咪咪按住动阑尾手术的病人是什么感受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出去,在门口拥抱玛利亚,两人你侬我侬,显得热情洋溢。
屋子里更安静。
一气呵成,娴熟老练地站位呼应,队形控制力辐射整个酒馆。他们面无表情,也不跟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J字显形的瞬间,那人的脸色深深地变了,他垂下手臂,指尖轻轻一旋,长刀便不知所终,害我忍不住沉思默想,这体积耳朵眼儿里必定藏之不下,莫非是往菊花里夹?
不愧是大人物,言简意赅,我和约伯双双点头。
后来我就醒悟到,从那一分钟开始,约伯就在全身心地融入纽约,那个过程就像一把热刀子切进黄油块,明明是两种东西,却可以结合得极为亲密无间。
“人为的,下毒的人是行家,经过长期的投放,让他体内各种微量元素超标,交叉作用影响内脏和神经功能,直到致命。分量、效果和时间都掌握得很准,对这人的身体状态也了如指掌。”
我去找了块药棉止血,坐在他对面。“好,这才算是自家兄弟。”
AFK是价值以百亿计的巨大商业集团,从亚洲起步,总部在纽约,我订了不少财经报纸和杂志,很熟悉那些巨贾的面孔。
然后约伯转向玛利亚,“甜心。”
这四个字一出来,我心里就一紧。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刹那间我声音都变了,“昨晚?什么,什么时候?”
第二天是周末,酒馆在下午四点就会开门,我去得很早,但还不算头一个,里面早就站着几张宿醉未醒的老面孔,眼睛都对不了焦,他们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摇头晃脑,有的不断地掉眼泪,这是一整个群体的自我哀怨时间。周末的下午四点,一家酒馆就像一个教堂,只不过这里供奉的神对肉体或精神都没有兴趣,唯一需要的献祭是信用卡或现钱。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我马上起立倒抽一口凉气,内心深处发出尖叫:“哦,摩根不如我们变成同性恋跟约伯结婚好了,我不在乎要睡在上面还是下面啊。”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没回就走了,就算我在后面代替大卫喊出“最多一人一千万”,他也去如流星,竟然没有诈和的意思。
不过,就凭咱俩?没一个能打的喔。
他显得有点迷惘,但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身体的感觉上,他咂嘴,擤鼻子,左右弯脖子,动作无聊得没法看,我好心提醒他:“别太大动作,你还虚得很。”
现在不是追究约伯私德问题的时候,我们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话说,那个大卫·迪,这是惹了谁啊?”
我没时间怜惜他肉体所受的折磨,在街口拦了出租车,直奔玫瑰渊而去,在车上抹着冷汗我告诉约伯:“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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