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今夜，他同一个女子就宿在这间湖畔的旅馆。那时正值夏秋之间，枫叶初红。
在那鸟儿欢鸣的地方，会有清静的所在。两人迅速地做好出发准备。
“我也一样。”
“迷路了？”
“好吧。妈妈在叫你呢，说明天去徒步旅行，要早睡早起。”
林干彦也是驾着自己的车来的。按计划，今天要携家人越过金精峰，奔群马县方向去游玩。
“其实那地方不大，本来能马上找到你，可我当时一心念着你是不是服了药，魂都没了。”
道路迅速艰难起来。小竹长得人多高。脚踏在路上，立刻沾满泥泞。
她偷窥到丈夫在餐厅里，同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几乎脸贴脸地倾谈时，心里的火苗子，一股股地往上窜。
“这种时代马上就要结束。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时，什么混血、纯血之类的区别，都将变得无所谓。就连我们自己，不也很可能是波利尼亚及蒙古人的混血吗？”
时辰这样早，汽车马达声就不停地传来。
“这些年一直想再见你哟。”她痛切地说。
“是那惨不忍睹的腐尸打消了我们自杀的念头。”
日间车辆穿梭来往的道路，此时阒无人迹，弯弯曲曲地躺在湖畔废墟一样的静寂里。
“为什么？这不是理想的自杀场地吗？”
山湖的水色有浓有淡，有的地方看上去类似浅茶色。
在通向湖边的小路路口，他们走到汽车路稍往前一点的地方。
这景致委实迷人。可是，一见乘着登山电梯一群群涌来的观光客，他们觉得这儿只能做为一个情死的候补场所来考虑。
“我们也早在湿原里烂掉了。”
“就在明天啦。”
“喂。”林干彦催促她。
“真美啊。”
纪美子的恫吓真是奇妙。
如果当时纪美子没漏掉水壶里的水，又没碰上那两具腐尸，事情定会按自己预谋的那样进行吧。
“好歹请你见上林干彦一面，他那人相当不错。”
“啊，爸爸还没睡吗？他一般都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上的摔跤节目就睡过去了，可今儿……”纪美子表情狼狈起来。
脚又陷进泥里了。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栽倒时，为了保住平衡而挥出去的手指，触到了一种异样柔软的物体。苍蝇嗡地飞起来。
“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才能只有我们两人呢？”总找不到合适的自杀场所，纪美子急得都要哭了。
“我现在可有丈夫、孩子呀。”
同方才刚会过的昔日的恋人——虽然，经过十年的岁月，却依旧花容如初——相比，妻子讨厌的特征便被毫不留情地夸大了。
“是呀，风凉起来了。”
（纪美子是那年十月的下旬，同现在的丈夫结的婚，就算新婚第一夜怀的孕，翌年六月出生也过早。也许……不，不是也许，那就是我的孩子。是十年前岀走时怀上的。）
我不能遵从你的可贵的提议，请原谅。
既有那样的情热，又为什么他们要象交叉后的两条直线那样，越走越远，永不重合呢？
如果明说是去寻找自杀场地的话，这位好心肠的办事员肯定会大惊失色吧。
“这同不上冻有什么关系呢？”
（而那结果，便是自己现今的丑态。）林干彦自嘲地想。什么男人的可能性，他当初拉了很大的架式，拼了吃奶的劲，仅仅弄上了个科长。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还是靠了贞子的关照呢。只要不想放弃这个地位，就无法从已丧失了女人的一切特性的贞子手里脱逃出去。
林干彦手触到的地方是腰身。被手隔衣压过的腹腔，溢出烂酱一样的腐肉。与此同时，充满腹腔的气体，终于找到了渲泄口，呼地喷出来，扑向林干彦的面孔。
婚后，他一直在海外子公司工作，莫说全家旅行，连再访这“心中圣地”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今年，终于调回国内总公司工作，实现了旧地重游的心愿。这儿是他十年前同那个女子来过的“心中圣地”。如今却领着妻子来，他不觉得对不住妻子吗？一点也不。这个妻子，在他眼里可有可无。此时，他单独呆在餐厅里，就是为了从容地追忆十年前那个女子的倩影。这会儿，妻子和孩子在游乐室里正玩得起劲吧。夜间的餐厅，人影寥落，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好所在。
静到听着自己的足音都惊心的程度。小道沿着小河向前延伸了一段。河水澄澈，水底的弯曲的小草和小石子清晰可见。
林干彦选在九月末休假，带着家人来到了日光中禅寺湖畔的K旅馆，这也许是十年前的记忆总在脑海里摇曳的缘故。
“我也没把你冷在一边呀。”
丈夫稍稍加快了车速。
“到底来到这最后的地方啦。”
那些观光客们睁大贪婪的眼睛，向瀑布和周围一带捜寻着好的构图，一旦发现有拥抱着跳下滝壶的情死者，他们一定会狂喜地举起像机。
二
“可没怎么听到鸟鸣呀。”
“一旦死去，什么黑暗、寒冷不都不存在了吗？”
“啊，是你！”林干彦气恼的表情，变成了惊讶。
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场所，两人的神情庄重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大白天吗！好吧，等着我回来呀。”
她的眼眉和眼睫毛都挺稀，下巴挺宽，因为梳垂髻，眼睛有点吊梢。她本来面带凶相，现在愈显出这些丑陋的特征。尽管这样，年轻时，这张脸的比例还算调和，算是唯一的长处，可现在也因发胖而长劣了。
林干彦是混血儿，他的父亲是美国人。虽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可五官明显地带着父亲的痕迹。眼睛是蓝色的，鼻梁隆起。他的眉毛很重，但眉间距离狭窄，给人以神经质的感觉。
踏上原始小道的只有他们两人。一片寂静，也听不到鸟鸣。在旅馆里还能听到汽车声，而这里远离汽车道，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尾杉家认可纪美子同林干彦的婚事，林干彦也绝对不能改姓尾杉。而在尾杉家这方面，如果纪美子的婚事不是招上门女婿，就无人继承香火。林干彦家这方面，当然不能让林干彦给人当上门女婿。两方都矜持着自家的门第，无法通融。
“哦，为什么？”
林干彦也恢复了好父亲的面孔，同儿子拉着手向房间走去。
“我不想睡呀。”
——昨夜偶然遇见你，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不胜怀恋。感旧之余，不知不觉在你面前失了态，深致歉意。
“今天天气好，游人又不多，想从容地赏玩一番。”
林干彦惊愕地站起来：“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也许是旁边就是汽车路的关系吧。”
祝你和家人旅行愉快！——
多么幸福的全国旅行啊。丈夫心地纯善，呷着威士忌看电视里的摔跤节目是他最满足的娱乐。
从这生硬的姿态上，他明白妻子已经“知道了”。她一定从哪儿看到他和纪美子相对倾谈的情形了吧。
“咋没听见鸟鸣呢？”
“那个嘛，等你到了爸爸这么大的时候，就会明白的。怎么样，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呀。”
无意中没死成的两人，以此为契机，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出于抗逆心理，我同纪美子一起出走了。）
一
婚姻上由不得自己，社会上也没有出路，绝望和自弃，驱使我决意同纪美子殉情一死。然而，就在将要同纪美子出走之前，伯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贞子。乍一看照片，模样相当地不错。贞子的伯父当时是一家大商社的总经理，说只要结婚，就举荐我进入这家商社。
湿原里，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场所”的过程中，林干彦的犹豫一层层加深。
六
这间湖畔旅馆，是这一带唯一的西洋风格的娱乐旅馆。餐厅和前厅，晃动着外国观光游客显眼的身影。日本客人也是衣冠楚楚。
“哦，为什么？”
“什么？什么原始小道？”
——这一带怎么样？——
哪家公司也不愿要他这个混血儿。即使通过了笔试，面试时也要被刷掉。
幸好，战争期间林干彦还年幼，没怎么记得受欺侮的情形。
“如果我当时没有撞见那对情死者的尸体，也许我们今晚就不会在这儿再会吧。”
“你要是回来得太迟，我就会把药片咬碎吞下去。”
这是一个残忍的念头。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有人从背后向林干彦招呼道。两个身穿胶皮裤，正在下钓竿的人，上下打量着一副呆象的林干彦。大概是来垂钓的吧，不象是当地人。
他们预感到这次旅行就要接近终结了。
汗水从额头流下，渗进眼里。他来到一处竹子繁茂的地方，他不记得来时走过这里。
“你能同我一起死吗？”
“喂，冷静点，把事情说清楚。”
“我早知道呀。可一来到这湖边，就觉得好象同你在一起似的。奇怪吧，象孩子似的。”
“正式的名称叫战场之原自然研究路，但我们都管它叫原始小道。这是从稍上面的叫赤沼的地方，到汤之湖下面的徒步旅行路线。它穿越树林、湖泊、湿原，景致非常地优美啊。那地方会有很多小鸟吧。”
“父亲，现在世界正在向一体化迈进。仅仅因为是美国人的血就反对它流进来，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自杀的意愿，刹时飞散。也许从一开始就没真想死。
这深深相爱的一对，因为无法成婚，决定殉情一死。这次旅行就是为寻找情死的场所。
“你……”纪美子紧紧盯住林干彦，“你真的那么想吗？”
林干彦把得到的丑恶同失去的珍贵相比较，心里难以名状地悔，这个交换实在是太亏了。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
其实他俩心里都清楚，不管再商量多少次，也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圆满办法来。要真有那样的办法，他们就不会出来寻死了。
“晚安！”女孩照母亲的吩咐，爽快地向林干彦行了个礼。这孩子跟母亲一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神态上总有点暗影。那暗影他觉得十分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四年级了。还完全是个孩子呢。”纪美子的语调突然变得拘谨了。“因为明天要早早起床，那么再见……”
他已经闹不清自己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不管往哪儿看，都是草叶繁茂的湿原。不一会儿，他就汗透全身了。
“可你想过这样的孩子会给我们的家族带来怎样的影响没有？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像苞米穗似的孩子，会一生被人视作异端的。林干彦不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公司肯录用吗！”
妻子发出的粗放鼾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是女人的。
“哦，我真是。”林干彦挠了一下头。他好象下意识地陷入一种错觉中，将此行当做通常的徒步旅行了。
到日光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市内的旅馆，参观了东照宫。翌日，他们登上了山坡观赏了华严瀑，又坐电缆车看了中禅寺湖。
“爸爸说叫妈妈回房间。”
“你！”妻子叭地关了电视，转过身来对着林干彦，两眼怒光闪闪。她本来就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
“反正要死，我想死在一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我们总在一起，今后也不会分离。”
正是月儿最淡的时节。此时到外面去，就会看到满天繁星，构成各种精妙的图案。这壮观的天象，在都市里是决然见不到的。遗憾的是，餐厅中灯火辉煌，坐在这里是看不见一颗星的。
“十岁。”
“当然啦，已经不会分离了。抱着我，再紧点。”
若是星期天或假日，路上车多，他或许能留神些，偏赶上这天是平常日子，这也是他遇祸的原因之一。在驶到一道下坡中间时，他突然发觉车闸打滑了。
“好多的星哟。”女子仰望着璀璨的星群，喃喃道。
“到里面去。”
在账房他又问了一次，账房说纪美子一家奔鬼怒川方向去了。
盛宏伟 译
自己一个混血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婚姻？我十分犹疑。听说，贞子是到自己打短工的百货店买东西，一见面就迷上自己的。
这气体恶臭得令人发晕。林干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睛死死地盯住尸体那被虫子啄成黑洞的眼窝。
旁边有个道标，上面用墨书写着“第一展望台”的字样。据旅行指南手册上说，这儿是眺望中禅寺湖的最高点。
尽管还未到赏枫时节，可这人称“世界的日光”的风景胜地，观光的游客却随处可见。
明知他没在日本，为了追忆他，她年年来这湖边徘徊。
——怎么办？——
开初时没有嗅到异臭，是因为迷路心绪焦躁，还是因为逆着风向？也许是各种原因兼而有之。
由于遣返，她捡了一条命，可她当时已怀了孩子。
“这湖很深，最深的地方，比我们刚才看的华严瀑还深七十五米。”
继承这高贵血统的独生女，竟同混血儿恋爱，还要同他结婚！纪美子的父亲初听时呆若木鸡，继而勃然大怒：“不行！绝对不行！尾杉家渗进洋鬼子的血液，连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真是异想天开。”
没等侍应生把话说完，林干彦已经奔出了餐厅。
“今天去哪儿？”账房办事员和蔼地问道。
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那热泪的珍贵，所以，在失去自杀意念的同时，也失去了将恋爱坚持到底的意志。
当时，慑于周围人的反对，加上贪图现下象河豚一样睡在身旁的这个女人的“筹码”，而自动舍弃了那世间无二的珍宝。
“奇怪呀，的确是这个方位呀。”
用过晚饭，女子说想到湖边去。
“你怎么，到这儿了？”林干彦怔怔地望着她，恍如梦中。追忆中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就有点过于奇巧了。
“为什么？”
（如果一同自杀，而唯独自己活下来怎么样呢？）
“是从旅行指南上现卖的呀，另外，听说死在这湖里的人，尸体都漂不上来。”
“外面大约很凉。”林干彦说，为她披上毛衣。
然而，这一招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他们的感情反而更加强韧、密切了。
林干彦直想靠自己的实际技能来工作。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外资公司也嫌弃他。细一想，日美混血儿，不仅在日本人的眼里，在美国人眼里也是混血儿。
“肯定是被汽车撵到深处去了。是的，你们要顺着原始小道走，也许会有到处是鸟啼的地方。”
“的确象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说，两手软软地耷拉下来。
“如果你回来得太迟，我就先服药。”纪美子的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虽然同纪美子一起旅行，去探求情死场所，但并没有下定死的决心。我的确需要纪美子。可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扼杀我出世的一切可能性，未免不上算。
这时水量还很充沛。从石英斑岩上一个离地百米的泉眼里，巨大的水流喷涌而下，雾气升腾，映着日光，在滝壶上空画岀一道彩虹。
纪美子因为迷失了方向，她自己也失去了死的意志。
“父亲！”
即便死去两人也不分离，不，绝不分离。可是，以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肉体相拥，今夜确是最后一次了。
今天，我要和两个孩子、丈夫一起，下伊吕波坡，往鬼怒川方面去。
可他懂事以后，附近的孩子们总骂他为“两合水”，时常向他投石子，有时还将他推落河里。那时，母亲总用身体庇护他。
就这样，九月中旬，他们双双离家，四处寻找自杀场所，下旬来到了日光。
“不，不好啦，情死！不，是要自杀，救救啊。”好不容易遇上了人，林干彦象放连珠炮似地嚷叫。
“不，也没想什么，只因为景色太美了。”纪美子慌张地答道。
林干彦回头看了一眼纪美子，两人的视线相遇了。纪美子点了下头。
不巧，林干彦那方面也出了问题。林干彦的母亲有个哥哥，他继承了家业。他没有孩子，想让林干彦做他的继承人。能继承的财产倒没多大数额，但因为是旧世家，那姓氏的份量是很重的。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吧？”她又问。这个问题，他们已商量过无数次了。
风平浪静后，纪美子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遗书，又重读了一遍。
一出旅馆，冷气骤然浸入身体。风也很大。掠过树梢的风音，时时象人的低语。一走出旅馆漾出的光圈，墨色便浓浓地拢来。同都市不一样，山中的夜色浓得仿佛没有缝隙。
“嗯，明天。”
“爸爸，那漂亮的女人是谁？”背后传来稚嫩的询问声。
“也许是那样。可那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而且，那也不是同洋鬼子的混血。”
翌晨，射进窗户的晨光搅醒了两人。又是一个好天。
尽管这样，出于旧世家的自尊，也因为她是独生女儿，还是把她送进了大学。尾杉家的每一代传人，都要受高等教育，这已成为惯例。
他嘴唇惨白，狼狈地猛抡胳膊，腐肉、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它们往下掉的地方还有一具尸体。这是一具女尸。由于遮着散乱的头发，看不见面孔，想必也象男尸一样凄惨，在那水草一样的毛发下蠢动的，毫无疑问也是蛆。
他能在动荡不安中进入大学，也全是靠了母亲。可到了临近毕业，他必须开始谋求职业时，巨大的障碍突然拦到他面前。
“喂，马上就要到金精峰遂道啦。”
“对不起，我到国外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原始小道入口处的什么沼，离这儿远吗？”
“孩子在父亲和母亲眼里可不一样啊。”
“不管你说什么，在我这一代，决不能让洋鬼子的血混进尾杉家来。”
十年前，在这家旅馆一间客房里的床上，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一次次为她擦去眼泪。她流出的热泪，还没冷却就流进他的眼里。他也不觉热泪盈眶。两人的脸都被泪水濡湿，也分不清是谁的泪了。就这样，绝望的早晨来临了。
纪美子说不下去了，她注视着林干彦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焦点。那阴影浓重的瞳仁，的确在望着林干彦，却什么也没看到。眼睛湿润了，眼角溢出泪来，流到了面颊上。
总之，不管怎么争辩，父亲就是不同意。父亲的做法是不合情理的。母亲则茫茫然无措，一点忙也帮不上。
“不是偶然哟，决不是。”女子好象看出他内心活动似地说。
上面写的是情死者通常留的那一套话：今生今世不能成婚，但求同死，以期魂灵永远相伴。最后是两人的签名。
偶尔也有想录用他的公司，可都是出于对他的体貌特征感兴趣，想把他做为活广告人来使用的意图。
“那一晚也是这样，没有月光，夜色晴爽。”林干彦缓缓地呷着咖啡，自言自语道。
他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见他七岁的大儿子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目送着纪美子和女孩的背影。
旅馆一带还蒙着雾霭，而她的车子愈向高处去，天空愈晴朗。秋季透明的日光射过来，汤湖、战场之原、男体山叶片初黄的林子……清丽、秀美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望无垠的美景，高远清爽的空气。
在湿原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一处稍干些的地方。两人在那儿靠着坐下来。周围的草，又高又密，遮住了视线。空中只有远方高耸的峰头和薄薄的日光。死在这里，大概谁也发现不了吧。
（当时，我已发觉了林干彦抱有“杀意”，所以放掉了水壶里的水。在那之前，我就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地要同我一起去死。在赤沼的茶店，他要买盒饭；要求最后一次求欢时，他显出为难的表情……那都是不死的证据呀。他出去打水的过程中，我逃掉了。当时我是怀着背后有杀人者时的恐惧心情逃开的。）
日暮了。明朗的日茶色风景，迅速晦暗起来。
林干彦很感意外，好象完全没预料到纪美子会在这儿求欢。
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舍弃那无限的可能性，合适吗？——
腐尸的惨相，他早就想象过，可现在真地见到这种场面，并亲手触到腐尸，那远超想象的酷烈情景，却使他毛骨悚然，战栗不已。
“要让我同你分手，还不如死了的好。”
“不是什么判断，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值得考虑。”
“这位叔叔是谁？”她的孩子将感兴趣的目光转向林干彦。
丈夫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眼睛转向前方。两个孩子因为起得早，开始打起瞌睡来。
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左手出现了一座桥。桥那面，小道继续延伸。他们故意不走桥，沿小河向前直行。
“不，这会儿还不到赏枫时节，又不是假期，人不会多。”
温柔美丽的女人，她的心灵和肉体，曾整个地属于他，他为什么要舍弃呢？她也曾把自己做为一个男人而探求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直到万般无奈，决意同他一起去死。
做观光客的香饵可真受不了。
纪美子生在琦玉县秩父地方的一户旧世家。以前曾有一片相当大的山林，战后颁布土地征用法时，失去了一大半资产。
得知你依然同十年前一样的情深意笃，做为女人，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欣慰。可是，十年间拉开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我们都已不是单身了。此时若一味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不得不破坏几个人的生活和将来。这不行，我不能一切以自我为中心来生活。经过这十年的岁月，我已不能这样做了。
“乘公共汽车要十分钟左右吧。入口处有间茶店，由那儿到小路尽头汤滝的四、五里路上，就没有人烟啦。象它的名字一样，是条原始状态的小道。”
“简直象冻结了似的。”纪美子说。
这么一来，他得在几小时之内尽情地享受她的怒火了。如果不识时务地戗她，她就会象疯子一样地狂闹起来。聪明的办法是以柔克刚，不做声。
痒痒地，有什么东西在顺着手腕往上爬，一看，是白粉似的一团蛆。
“可我嫌恶呀。”纪美子说着，就好象湖底的阴冷气已浸入心底，她惊恐得连嘴唇都发白了。
“残酷啊，直到今天才……”纪美子又说了一遍，任凭热泪流淌。
“当然能舍弃，这回遇见你，我彻底明白了我能舍弃一切。”
还是来这儿的人少。能容纳三、四十人的电缆车，只有一半的乘客。湖面迅速地沉下去，到了山顶站。顶上是平坦的草地，种植着高山植物。
可是，从她自己能把自己吓晕过去这一点来看，她还是脱不了女人气。
“要真是一个人该多好啊，可惜是同家人一起来的呀。”
她这个年龄，正是身体最强健的时候，可精神却十分脆弱，对幽灵啦、鬼魂啦等等一类迷信玩意异常的恐惧。
“这可不行，我……”
“呀，还没睡呢，调皮的孩子。”纪美子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恢复了母亲的面孔。
“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好象昨天的事一样。”
“情死者！”林干彦立时明白了。从衣著的簇新成色来看，，他们死的日子还不多。烂得这样快，是因为草窝里密不通风，易于蒸发的缘故吧。
“连面都不见怎么能对本人做出判断呢！”
她的身体象燃烧着似的灼热，那触觉他至今还能油然忆起，好象昨天经历的一样。
“谁自杀了？”
“鸟？”办事员显出诧异的表情。“鸟儿，这一带哪儿都有啊。”
“我一个人在湿原里迷失了方向，也消失了死的念头。昏暗的林子里又起了雾，的确是害怕呀。受到那样的震动，自杀的勇气就怎么也鼓不起来了。也许是最初就没有那勇气呀。可我觉得，亏了那些意外情况，我们又有了再一次生活下去的意愿。”
“是妈妈的一个熟人。喂，快睡觉吧。”
“纪美子！”林干彦叫起来。他拼命哀叫，声音嘶哑。这样一来，更传不远。
他们觉得，死总不象私奔那样麻烦。要私奔，还有私奔后的生活。一旦死去，活着的人怎么样就不管他了。而且，死还有它特有的浪漫、甜美的魅力。
“哎。”纪美子点了一下头，取下肩上的水壶。这时，发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意外情况：水壶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漏掉了，只留下壶底很少的一点点。
“不行，如果不赶快回去制止……”林干彦把水壶扔在那里，向来的方向跑起来。然而，在湿地上奔跑极为艰难。越着急步子越乱，越跑得慢。
“那之后已经十年了吧。”纪美子感慨颇深地说。
车子一下滑空了，象脱缰的野马，冲破路边的护栏，就象被什么凶恶的鬼神牵扯着似的，翻着跟头滚下了雾气不断涌岀的山坳。随着一声轰响，火舌在雾气中窜腾。
“当然啦，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地方呢？”纪美子有点怨艾地说。
“在这偏僻的深山里，鸟儿也住不下去啦。”
“是吗？我也没有特别留意，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不怎么听到呀。”办事员恍然大悟似地说。
“是水温低呀，尸体处于冷冻状态不发生腐烂，象白蜡体似的。”
下坡专用线的第一伊吕波坡，比上坡专用线的第二伊吕波坡拐弯更多，坡度更陡，非常危险。可林干彦心急如焚，发疯似地紧踩油门，飞驶而下。
他刚换上浴衣，贞子眼睛冲着电视，尖声冲他嚷了一句。
在刚开业的餐厅里，两人相对用过最后的早餐，到账房去结账。
妻子贞子已换上旅馆的浴衣，正在看电视，听到林干彦回来，她连目光也不转过来。
稍细心点的人不难发现，有一个孩子混着四分之一异邦人的血。尽管这样，他还坚信是自己的孩子。也许因为他是个憨厚到一点猜疑心都没有的人。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云层裂开，强烈的日光洒下来。在这密不透风的草窝里，两人的体温加上日晒，热得象在蒸笼里。
“我也是。没有你，我的人生是无法想象的。”
这时，与林干彦追赶的方向相反，纪美子的车正奔驰在去金精峰的收费公路上。丈夫驾车很慎重，用不着担心。
“多美啊！”纪美子赞叹道。
——好吧——
“我，害怕。”来到通向湖边的路口，女子悚然停住了。
“哦，没什么，是爸爸的朋友呀。”由于问得太突然，慌乱中他脱口答道。接着又叮嘱道，“对妈妈可不要讲那个朋友的事啊。”
伯父提这个对象时，我拒绝了。做为婚姻筹码的就职，使我感到屈辱。这婚姻是不平等的。
两个钓鱼人看着林干彦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林干彦终于讲明原委，两个钓鱼人马上釆取了相应的行动。
“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都到这里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在这遇见你。”女人很美地笑了。从这笑容里一点看不出十年风霜的痕迹。她比当年稍稍胖了一些，显出少妇的丰满和成熟。
“那么这是最后一夜啦。”
“是我们有生的最后一夜。”纪美子订正道。
林干彦把女人留在那儿，横穿湿原去树板道。来时没感觉到，他们竟走入了相当深的地方。他怎么也找不到树板道。只要找到它，旁边就是小河。可怎么找不到呢？
这地方不该迷路。如果在这地方迷了路，那就证明他太急躁了。
有时，她没来由地发脾气，弄得林干彦抓耳挠腮。好容易哄过来后，他问：“为什么噘了那么长时间的嘴？”
“干脆一起死了吧？”
对于男孩子，“男人之间的约定”比什么都有约束力。
“那就回房间吧，跟叔叔道晚安。”
我大约能干一番事业，不，只要有机会，肯定能。可这个机会，谁也没有给我。所有的一流公司，只因我是混血儿，就不由分说，拒之门外。
“我不能失去丈夫和这幸福。”
纪美子美美地笑了。这是幸福、满足的妻子和母亲的笑。这花一样欣然的笑脸，昨夜竟为别的男人而泪流满面，真是不可思议。
没有水，要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药是不可能的。
——对纪美子陡起杀机，是在为服药而踏入湿原中的时候开始的。我突然想到，不能放弃出世的可能性。对一个女人的倾心，很可能不久就会消失。不，也许在那之前，女人的心就先会改变。女人的爱是有限度的，可自己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一只游览船，划出长长的波浪线，从湖深处驶来。它的确在行驶着，可看上去象贴在湖面上似的。可见湖面异常平静。也许是刚看完了白沫飞溅的瀑布的关系。
“没办法，到小河边去灌一点吧。”林干彦抓过水壶站起来。“死时要一起死。要等我回来，过个十分二十分的我就能回来。”
“妈妈！”随着喊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跑到纪美子身旁。她梳着短发，看样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
“一个人来这儿的？”林干彦从惊愕中平静下来，问她。
林干彦从衣袋里取出睡眠药。这是一种药力很强的持续性安眠药。他把里面的白色药片倒出一大半在手里。剂量致死绰绰有余。服下这种药，四小时之内无人发现，定死无疑。
脚时而陷入泥泞中，刚要拔这只，那只又要陷进去。枉费工夫，却走不多远。
四
林干彦准备先拦话头。
死这个字一出口，纪美子和林干彦之间，马上形成了默契。
每个下坡处都有减速的标牌，他看也不看，以疯狂的速度，连续地驶下陡坡。不巧，随着一道坡一道坡地驶下去，天气恶化起来。在这一带，即使湖边是晴天，下面也经常下雨。
“用不着那么急着死嘛，慢慢地找吧。”林干彦劝慰纪美子道，那语调轻淡得有点不象要自杀的人。
这“敌国人的孩子”，使她受尽歧视，歧视者包括她的亲人。为了保护，抚育这个“小洋鬼子”，这个孤苦的弱女子所熬受的酸辛真是难以形容。
“是呀，我们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地方啦。”林干彦好象愈加爱她似的，把她抱得更紧。在林干彦的拥扶下，纪美子缓缓地倒在枯草上。
“不要紧，这会儿正在房间里着迷地看电视里的摔跤节目呢。”她自嘲似地说，同过去一样的忧郁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
“怎么回事，你的眼睛！是在把我同那个女人进行比较吧。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你出人头地的工具吧。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好吧，我随时准备同你离开。”
“这湖没冻呀。”
“有什么不一样？你既有丈夫、孩子，又事过十年，还为追忆我而来这里。这不就证明你还深深爱着我吗！既然这样，没有理由不重来一次。现在也不晚，求求你，再同我重来一次。”
“绝对不行！真没想到你这孩子这么愚蠢。”
她越说越恼，呜呜地哭起来。
“有点凉了，该下去了吧。”
“好孩子，几岁了？”
悄悄漫上湖面的暮色，飞跑似地扩散。闪闪发光的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弥了影儿的浓淡。游览船已看不见了。
“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故意问，想吓她一下。
林干彦读完信，被其中的一段吸引住了。
“如果纪美子死在这里，也会这样。”林干彦马上想到。而他自己也正是要在这完全相同的环境和条件下自杀的。
在这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里，纪美子在睡着。十年前同她一起睡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那只属于自己的温暖、丰满的身体，彻夜贪婪地抚弄。而她也用整个身体响应他。
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是具体的去处。
“为什么混血不行？各民族的血液混到一起，更会生出优秀的孩子来。”纪美子拼命辩驳。
“没必要见。”
“纪美子，你在想什么呢？”丈夫骤然一招呼，她醒过神来。透过后望镜，丈夫向她投来憨厚的微笑。
“你怎么胡思乱想呢！的确是普通的熟人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还是高高兴兴的吧。”
他们也知道，根据战后的宪法，成人的婚姻全凭两姓的意愿，但他们没有这样的勇气：私奔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开始两人的生活。
旅馆围在天然林中，有白桦树、橡树……
“害怕？怕什么？”
当夜，两人宿在湖畔的K旅馆。这间旅馆远离华严瀑周围喧闹的旅馆区，位于寂静的自然林中。
“唔，可为什么？”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
“把尸体晾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讨厌，永远沉在湖底也讨厌。黑暗寒冷的湖底，连一寸日光也照不进去，只要想一想，我就毛发悚然了。”
女子说好象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向对岸仔细观望。平时，湖周围耸立的高山，会使山湖更显得幽邃。可此时，湖面、山峰、天空，全裹进浓重的夜色里，分辨不出来了。天幕下方，一丝星光也没有的部分，就是山吧。黑暗中，波浪白沫飞溅，涛声轰响。涛声和湖边密林发出的沙沙声，汇成可怕的声响，真使人觉得死在湖底的人要跳出来似的。
两家为切断他们的爱情，不断地试着为他们提亲，其中也有条件相当优越的。
十年前的今天，林干彦和尾杉纪美子来到了这湖畔。湖畔深处，树叶即将发黄。可他们的旅行目的，并不是来观赏湖光山色。
七
这时，在一次大学俱乐部举办的活动中，他同尾杉纪美子相识了，两人很快地热恋起来。
“那之后已经十年了。”林干彦喝完咖啡，慢慢点着一支烟。
他开得太快了，车子有点飘浮起来。旋转时的离心力，使轮胎的接地面积减少了。雨水又使路面变得滑溜溜的。车闸打滑，转弯时他只好拼命打舵，结果，产生了强烈的离心力，轮胎支持不住了。
林干彦抑制着内心涌起来的厌恶，安抚妻子。可他越拙劣地安抚，妻子越怒得发狂。她最大的愉快就是折磨他。这样一个好机会，她怎肯轻易放过。林干彦终于解脱出来时，已是深更半夜了。贞子狂怒之极沉入了梦乡。
一个人跑去打电话，另一个人带着林干彦搜寻纪美子。看来这个钓鱼人很熟悉这一带地形，他一边巧妙地启发林干彦回忆路径，一面向湿原深处，准确地按照林干彦的难以辨认的脚印前进。
他低头一瞧：原来是一具令人作呕的腐烂的男尸。大部分腐肉已被啄得不成样子了，凄惨至极。
“不，是就要自杀。死，两人一起。”
果然，她的心绪十分恶劣。尽管他眼睛冲着电视，肯定什么也没看见。
林干彦刚走向社会，便痛切地体验到了自身没有任何责任而仅由血液带来的差别。只有在这一点上，母亲无法给予庇护。
她早磨拳擦掌地等待着丈夫回来了。
“这儿哪一带有鸟儿呢？”
“我害怕，你快点回来。”
“纪美子，你在哪儿？”他拼命地扯着嘶哑的喉咙，继续喊。
“另一个原因是什么呢？”
两人在赤沼下了公共汽车，进茶店小憩了一下。出茶店前，林干彦想买盒饭，纪美子阻止道：“没有备饭的必要了吧。”
从旅馆走下二十米左右，到了湖畔的汽车兜风路。黑暗中，沥青路发出纯白色的微光。
“好，去看一下吧。”
“你总是不回来，我沉不住气，就在湿原里跑起来。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啦。”
“你的晚饭可吃得太从容啦。”
“偶然在餐厅碰见一个熟人，谈了一会儿。”
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的湖面，看上去也的确象冻结了似的。
纪美子腼腆地笑了。这笑容同十年前相比一点儿没变。
方才还为追怀往日的恋情而热泪绵绵，这会儿却一下子就恢复了“幸福太太”的姿态，牵着女儿的手向客房的方向走去。变化之快，令人难以置信。
“你也真够怪的啦，本来决定今天去原始小道来着嘛，却……”丈夫握着方向盘说。
林干彦追忆着十年前的自杀之行。当时的情形，连最微末的细节，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但他无论如何得追上去，至于追上怎么办，到时再说。
“大约二十分钟以前。”
一想到私奔后，亲人的悲痛，家庭受到的打击，他们就畏缩了。两人的思想性格上，都有很深的旧的烙印。
她是个性格刚烈的女性，但泪窝很浅，思想单纯。
“我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出来。”
“那样漂亮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去吧？”
沿着林中小道向前走不远，到了林子尽头，中禅寺湖映入视野。
实际上，真死的时候，这类气氛一点也没有。可决意一死的两个年轻人，却把它想象得极有诱惑力。
两人用目光交换了意见。林干彦踏入湿原，留下依稀难辨的脚印。纪美子随在后面。
“自己烦自己，越想越来气。”她害羞地答道，愈发使人爱怜。
群星愈来愈衬出夜色的浓重。
霎时间，两人同时意识到，那正是要寻找的场所。两人谢过办事员，出了旅馆。
“你挺明白呀。”
再有，昨夜偶然给你介绍的我的长女纪代子，就是十年前旅行的第二年的六月份出生的。这孩子下面，还有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弟弟。
目的地已定，两人毫不迟疑地向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
这触觉同稀泥明显地不同，同时，一股强烈的异臭向鼻腔袭来。
“你终于来啦。”女子嫣然一笑。在林干彦左侧的位子上坐下来。他追忆中的那女子，当年同他在一起时，就总是坐在他左侧的。这个动作象一段丝头，将记忆中的一切都牵到眼前。
侍应生递过来一封信。林干彦急不可耐地拆开来一看，正是纪美子的字体。
“我突然想到这边来啦。”纪美子答道，向背后转过身去。不知道原始小道在哪一带。总之，它就在那浩瀚展开的湿原和原生林的某一个地方，他们曾在那儿一同寻找过情死场所。
林干彦呆呆地凝视着她。
“别岔开话头，我们再重来一次，太迟了吗？”
林干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非她的面孔象鬼怪似的狰狞，而是正相反。当她那均整、冷静的面容，蒙上神秘的阴影，或发怒等时候，会构成一种女妖似的美。如果在深夜里，碰见她披散着濡湿的长发一个人走动，一般的人都会骇一跳的。
“喂。”纪美子推开紧紧吮吸着她嘴唇的林干彦，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我要求你一件事。”
第二天早晨，妻子和孩子还睡着时，他早早来到餐厅，尽管他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期待能再见纪美子一面。侍应生对他说：“您是林先生吧，方才54号房间的客人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他母亲出身于神奈州县的一个大户人家。战前，她在美国留学时，结识了林干彦的父亲。日美两国关系呈现恶化状态时，她被强制遣返回了日本。
“我常常自己吓唬自己呢。”她曾说。有时，她在夜里一个人进入浴室洗头发，从濡湿的头发之间窥见自己镜中的面容时，会惊得昏过去。
“你能舍弃太太、孩子和家庭吗？”
他们为切断对生命的依恋，贪婪地爱抚对方的肉体。死沉沉暗无表情的湖面从敞开的窗口，隔着树林观望着两人做爱。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搅断了林干彦的追忆。他不痛快地抬起头来。座位这样空的时候，干吗非要坐在别人身旁呢？
他们对瀑布绝望了，在中禅寺温泉乘上登山电梯，登上了湖岸的荣荣木平峰顶。此峰标高一千六百米左右。
“这么说是同丈夫一起来的”林干彦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一下。
林干彦的胸中涌起一股激情的浪潮。
林干彦和纪美子纵想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却冲不破潜移默化的旧风俗的束缚。
“当然真的。”
“我们不能再重新进行一次吗？”
“残酷啊，事到如今了。如果你十年前这样坚持的话……”
（可事到如今，再说不想死，纪美子肯定不会同意。要想说服她已不大可能，两人已走得太远了。）
他们没想到，自杀给亲人带来的麻烦，远甚于私奔。
分手绝对不行，又没有勇气私奔。生活能力薄弱的年青人，沉醉在炽烈的恋爱中，不自觉地把自己想象成悲剧中的主人公，奔向死亡。
“你不害怕吗？”她诧异地反问道。
纪美子同十年前决意一同殉情的男人再次相逢，十分兴奋，沉静的她竟饶舌起来。“由于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同你分手。其后，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都到这里来，好象我的节日似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
“不想睡就不睡可不行，已经不是孩子的时间了。”
正因为这样，她把相反的方向告诉了肯定会随后赶上来的林干彦。他再不会重来这个地方了吧。这一带，在这季节，即使湖上晴朗，下面也往往会降雨。沿着陡坡湿润的路面，为了追赶自己而超高速行驶的林干彦，出了事故，自己也没有责任。
纪美子不动声色地避开男人锐利的目光：“你准备在这间旅馆呆到什么时候？”
“再好好商量一次看吧。”他答道。这句话也是重复了许多次的，他的语调有点不耐烦。
“再往里边走一走，肯定有好地方。”
他的心在自问自答中变化了。同纪美子一同去死的意愿消失了。所以他想让纪美子先自己服药，而自己服过后再吐出来。
“能同你一起去死，我非常幸福。”
“由于水深，产生对流现象，表面的冷水总是同下面的冷水相互交流。此外，冬季风猛，总在湖面掀起波浪，也成为妨碍结冰的一个要素。”
五
在华严瀑，游客们排着长队，等着乘登山电梯去滝壶附近的观瀑台。
“听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由于湖底的水压和湖底的漏水吸附的缘故。”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就能从纪美子的桎梏下解脱出来。贞子的魅力比纪美子要差得远。可靠了带来巨大机会的贞子，自己可以尝试做为男人出世的可能性——
“不害怕吗？”
“是啊，已经十年了。”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舍弃了多么可贵的珍宝。而且一直到现在这珍宝也毫未减色，毋宁说为岁月的打磨而愈加闪闪发光。它就在旁边，一伸手就能够着。
幸好车钥匙带在身上。他径直奔向自己的车，打着了火。急火火地飞驶起来。其实，就是追上纪美子，当着她丈夫的面，什么也做不了。
“完全是原始状态吗？”林干彦自言自语似地嘟哝道，看了纪美子一眼。
在夕阳的逆光下，清爽的风，吹皱了一湖秋水。
三
“唉呀，不要！”她惊叫着，猛地扑到他身上。他就势抱住她，吮吸女性那柔软的嘴唇。
他们心中明白，最后的归宿就在这湖底。纪美子口说嫌恶沉在湖底，实际上对这绮丽的湖光山色还是中意的。
湖畔一片寂黑。透过旅馆餐厅的窗子望去，从幽暗的对岸吹过来的风，飒飒地摇着树梢。
两岸的白桦和水樽，在河中映出姿态各异的倒影。远方，耸立着二千米高的奥日光群山的峰头。
“哦，可是个相当漂亮的熟人吧。好不容易岀来旅行，却把妻子撂在一边，同别人唠得火热。”
刚染上一点色调的树叶在微风中飘动，透过树枝的日光，筛成斑斑碎影。有的地段是湿地，铺着木板。道旁立着牌子，上写“因有珍贵的高山植物，不要走到路外来”。也就是说，偏离道路一步，就是湿原。
“有点，可我是同你在一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