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的武士
作者:王若虚
连锁酒店就在三号线轻轨赤峰路站边上,窗外的列车隆隆驶进悬空的车站,窗内的三号线驶进八号线。
就像《地铁武士》永远不会被开发出来,但永远会上演着真人版,无数次,每一天。
每一个在高峰时段闲庭信步并且妨碍到别人赶路的家伙,都是三号线先生撞击的目标。
三号线一直认为地面上那些高大宏伟的地标性建筑,不过是比较长的胸毛和屌毛而已,看着霸气,实则可有可无,是虚荣心的产物。地铁则是魔都的动脉,与地面交通那根静脉紧密配合,是这座城市的活力所在。
地铁高峰时段,前面的人走快点就是正义。
他们是在地铁站的全家便利店里分的手,有始有终。
和普通跑酷游戏不同,游戏人物还要用有限的体力撞开挡在前面的上班族,每撞开五个上班族就能增加一小格经验值。经验槽满了,就可以随手拿起垃圾桶或者熊孩子在人山人海里砸出一条路。
总能骗得几个乘客看得目瞪口呆。
车子到了虹口足球场换乘八号线,门刚开,抢在其他乘客组成的黑火药把他射出来之前,三号线先生身体重心后仰,灵巧转身的同时迈出侧滑步,朝最近的自动电梯走去。
可哪个吃货会为一个便当再返回人山人海的人民广场、第二次玩命挤上车呢?
三号线先生最好的浪漫,就是以这种速度慢慢抽丝抽走了。
他见过两个自带折叠椅的人霸占车厢的轮椅区,坐而论道,纵横捭阖,格调高雅。
那时,她就是他的正义。
再后来,三号线先生一直没谈恋爱。他仍旧每天在足球场换八号线,换乘时走路飞快,神情严峻,坐自动电梯总是靠左行走,似乎不想让自己的身影在车站里多待一秒钟。
王若虚,作家。已在「一个」App发表《火花勋章》《写给将要退党的高三党》《超能力有限公司》《黑,你好吗?》《普罗米修斯的手机号》等文章。@王若虚1104
八号线小姐说不用啦,她本来就有驾照,家里打算给她买一辆车,早上直接走过江隧道就能去单位,更快更方便。
出站的时刻,到了。
那一晚之后,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变了,只是之前自己不愿意接受现实。
三号线先生毕业后换了四份工作,都不在一个行政区,这让他坐遍了大部分地铁线。但每次他都要坐一段三号线,这成了他代号的由来。
八号线小姐说我下车折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还真有你这样的雷锋,居然守着,太可爱了,我以为最多就是谁帮我放在车门边上。
但他不拯救弱小,老弱病残孕就尽量别在高峰坐地铁了——这是三号线先生的刺客信条。
三号线先生久混地铁,见过把自家孩子挤出去的情况,那只需要叫工作人员即可。但这个便当包叫他犯了难,谁会为一份自带午餐而向工作人员求助呢?难道让他们在下一站广播说哪位乘客的糖醋小排骨和炒菠菜掉在人民广场了,请到服务台认领?
他见过重口味的女乘客坐在椅子上一边抠脚一边闻。
三号线先生说歇了吧,就人民广场那牛羚迁徙的场面,你的午饭放地上早给踩成奥利奥了。
他见过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在车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独自等待。
他见过一大清早坐地铁去上学的孩子,大概也就六年级的样子,戴着眼镜,宠辱不惊地玩着三星手机里的游戏,神态和那群上班族一样的麻木。他想起自己这样在小镇出生的孩子,为了上个稍微像样点的高中,天微亮就要骑车翻山越岭一个钟头去县城,每次到学校都亢奋得像赢了一场汽车拉力赛。
他自诩为地铁里的武士,匡扶正义。
曾几何时,三号线先生也有不那么冷酷心肠的时光。
原来好人卡已经不流行了。三号线先生想。
忙碌的人没有表情。
坠入爱河之后,三号线先生每天都提早十五分钟起床,这样他就能在足球场站某个约定好的车门上车。八号线小姐总是站在车厢角落里等他上来,便当包则比以前多了一份带给男友的早点。
三号线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魔都人,但在魔都念了四年书、上了三年班之后,他已经比大部分魔都人更热爱地铁这种交通工具。
“你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每天早上,三号线先生睡眼惺忪地挣脱死神的长眠诱惑,从刷牙洗脸到出现在地铁站,几乎都在迷迷糊糊的一瞬间完成。在上车之前,三号线先生会把书包拿下来提在手上,只有这样他才能用最小的上围体积挤进车厢,也防止书包被门卡住,关了开开了关,成为全车的公敌。有时候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气沉下丹田,同时双脚学卓别林那样外扒成一字形,才能让车门贴着肚脐眼关上。
恋爱谈到第三个月,他们开了房,上了床。
他见过清晨大声朗诵阿波里奈尔的少女,他见过傍晚喝醉了一吐为快的大叔。
有时候,三号线先生甚至会在狭窄的换乘通道里故意撞一下那些边看手机边缓慢前进的低头党们,提醒他们既然走那么慢就不要霸着通道正当中。
然后她走上地面,他往地下更深处走去。
他见过因为低血糖忽然昏厥的乘客,拥挤的人群瞬间空出一个大圆,如摩西分开红海。
然而所有的这些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里,就像我们每个人,终将消失在换乘站庞大的人流中一样。
有,我们的八号线小姐。
若干个星期之后,八号线小姐对他说道,其中大半的褒扬大概是送给那款不会被开发出来的游戏。
谁也看不到地铁武士那时的表情。
他见过逃票的父亲扔下女儿独自逃出保安的包围。
碰到心情不好时,他会采取比较野蛮的做法,在经过的一瞬间撞击对方弯曲的肘部,害得人家拿不稳东西,轻则PSP游戏机摁错一个键,重则手机掉在地上。
他经常撕破想象,魔都在中国地图上是那么小一个点,但对两千四百万人来说,拥挤,却又庞大。只要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出现一点偏差,就会产生第二宇宙速度,脱离的速度。
其他道具还有鸡蛋灌饼(补充体力)、安检机器人(可以拖延其他人的速度十秒钟)。假如撞开一个逃票者(速度比普通上班族快,行动路线多变)就增加一个星星,星星是种特殊体力值,让你有神力可以挤进车厢。
三号线先生做了个重要的决定,留在原地等两班车的时间,也就是六分钟,失主不来就走人。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大都市里最常见不过的情况,又不是在写校园言情故事。
和其他很多领域一样,这里不是胖子适合生存的世界。
地铁武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很晚了,那班地铁很空,他只坐一站,懒得往里走,就在门口低头看手机。没想到他站的位置没有算好,车厢门关闭时,正好将脑门前的刘海夹住了。
比如,主角上班快迟到了,必须于倒计时之内,在若干条地铁之间换乘和奔跑,部分设计有点类似神庙逃亡,只是原本在身后追击的猴子换成了腿脚利索的地铁丐帮,他们一边唱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一边追着你要钱。
他拿着这份掉下来的免费午餐,看看其他上班族,其他上班族也看看他,都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里是魔都,中国最快节奏的地方,没人会因为你走路太快而责怪你。
看地图总会的,三号线先生的业余爱好之一就是研究最新的地铁路线图。
三号线先生从不迟到。
三号线先生想好了游戏结束时的CG动画场景,完全以自己的真实遭遇为原型——
车门系统丝毫未察觉异常,列车启动。其他乘客也没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只是一直把头靠着车门而已。
在人民广场,三号线先生和她一起下车,总是手牵着手走过八换二那冗长拥挤的换乘走廊,步行速度刚好是以后三号线先生会轻轻提醒的那种,也不至于太慢,上班路上的情侣是没有资格徜徉的。坐自动扶梯时,八号线小姐教他靠右站立,三号线先生会俯身去嗅女友的头发。在二号线站台上,他帮女友挤上车,并确保便当包不会被挤下来。
没有地铁,魔都的魔力将消失,会上半身瘫痪,只剩鬼都。
每次换乘地铁,看到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因为某个笨蛋不识好歹地站在左侧,害得后面大队人马无法快速通过,居高临下的三号线先生就有一种想把前面那人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那款游戏的雏形也是这个时候进入了三号线先生的脑洞。
有时他和她隔着车窗玻璃对望一会儿,用眼神打哑谜。
地铁和高峰时的地铁,基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交通工具。
一路上,他开始搜索最优化的路线,在茫茫人海中穿梭前进,并且注意前面又有哪个孙子走路跟散步一样。
多年的碰撞实战下来,他在力度和角度方面技巧熟练。他时而低调含蓄,只在侧身而过时在对方的小手臂上轻轻压一下。识相的人被他一碰,会收敛站姿,往边上一挪。
他最好的激情,也终将被城市的地铁挤干。
游戏有三种Game Over的方式:体力耗尽、时间用完、在人群里撞到老年乘客。
八号线小姐成了有车族,这成了两个人感情线的换乘点。
后来三号线先生说,当时他真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挤地铁挤掉了便当包,然后为了几块糖醋排骨再折回人民广场。
他经常产生想象,会不会有一天,他走进八号线车厢,看到八号线小姐站在车厢一角,提着便当包。
还有他大学时第一次遇到地铁里的跳站台自杀,车子在黑暗的隧道里停了半个多小时。在他老家,若想卧轨,要在山那头的铁道上等个大半天,等得要睡着了才能迎来死神。跳站台那哥们只需要等三分钟不到,就是死也能死得那么快捷便利,那么现代感。
八号线小姐坦承自己不是第一次,三号线先生假装自己不是第一次。
不过这个想法被八号线小姐毙掉了。
有一次,他在人民广场换乘二号线,人民广场站无愧于自己的名号,People's Square,到处都是people,只有站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瘦削如三号线先生也没能挤上那班二号线,手忙脚乱之中,倒是车上有个人的便当包在关门前的一瞬间被挤了下来,掉在他脚边。
彼时正流行跑酷游戏,什么神庙逃亡,地铁跑酷之类。三号线先生就想,有没有那么一款游戏是关于早高峰时奔波换乘的呢?
天天如此。
挤上车的人像登上了诺亚方舟,有闲心观察其他人。三号线先生通过男人的发型推理他们昨晚朝哪个方向侧卧入睡,通过女人的妆容细节猜测她们的年龄,以及是否欲求不满。他能看到眼屎、鼻毛和手机里的RUNING MAN,闻到陈年烟臭和韭菜饼香气,听到身边小青年山寨铁三角耳机里漏出的五月天的歌声,下面还有只POLO公文包顶着他的小弟弟。
地面交通是三号线先生的软肋,甚至叫他惶恐。他既不熟悉公交车路线,坐出租车的费用也令人咋舌。他记得曾有一次八号线小姐身体不舒服但必须要上班,他打车去接她,一路上安抚女友,一边心脏跟着计价器跳动。车费是坐地铁的十倍,他拿回找零时心不在焉,后面过来的骑车人差点撞到忽然打开的车门上。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又好像所有人都只顾着看他们自己。
音乐会迟到了。坐到座位上的八号线小姐一声叹息。
三号线先生想不到这次是仅有的缠绵了。又过了一个月,八号线小姐的单位搬去了浦东,两个人的上班路线分别朝两个方向。
直到车子开走了,他再走回八号线那边继续自己的上班路途,而且是傻笑着站在车厢一角,好像八号线小姐还在自己眼前似的。
三号线先生:哈哈哈恍恍惚惚红红火火何厚铧。
在车库停车的时候,毫无经验的三号线先生又不知道怎么站在车外面指挥女友把车子倒进去,前前后后花了很长时间。
恋爱仍在继续,但三号线先生能感觉到列车正逐渐减速。说来心酸,早高峰居然曾是他们最稳定的约会时间,因为她和他经常要加班到很晚。周末呢,她会和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去附近自驾游,而他还要加班。
三号线先生每次总是很努力地朝心上人挤过去,引得一片怨声载道。偶尔遇上车厢不是很挤的时候,他会佯装素不相识的乘客,先在别的地方站一会儿,瞟几眼八号线小姐,忽然走过去,帮她掸掉外套领子上一小撮飘絮,说,小姐,你哪站下啊?
一个高峰期不换乘地铁的上班族也绝不能说自己完全领略过地铁的魅力。
三号线先生越想越High,觉得车厢里可以有个奖励关卡,详情可以参考日本游戏某车之狼。
在这地下奔突的巨大机器里,武士曾见过幼年时的自己会难以置信的事。
三号线先生靠着枕头搂着女友,回忆他在魔都第一次坐地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人类工业的冷酷与发达。
这一脚下去,固然会害了其他多米诺骨牌,可谁叫他们不踹自己前面那人呢?
八号线小姐:说!是不是其实在那一电光火石瞬间,你在车门外面发现掉了便当的是个大美女?!
游戏的名字就叫《地铁武士:换乘游戏》。
偶尔也有浪漫的闲暇约会,是去浦东哪个地方听久石让音乐会。票子是八号线小姐的朋友送的,车子是她开的,但不熟悉路线,怎么开都觉得不对。副驾驶座上的三号线先生是部活的地铁导航仪,但对地面则一无所知,此刻显得无能又无辜。八号线小姐只好说你拿着我手机开导航吧。
三号线先生由此准备了一套复杂的换乘计划,这样能送女友上班后还有时间保证自己不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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